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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王爷在杂物间相遇，她正在吃力地把一个大箱子扛上货架。我走过去帮她推了一把，她满头大汗地说了一声：“谢谢。”我说：“这箱子起码有十斤，你也不找你们组的男生帮帮忙。”王爷回头道：“你又不是第一天进公司，还不知道咱们公司就是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牲口用吗？十斤算什么，我马上还要扛一个二十斤的东西上来。”讲到这里，你或许以为我们是在什么地下工厂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可惜不是，我和王爷当时所在的是一家跨六国的大型外企，它坐落在上海最繁华的外滩边上。然而就是在这样的公司，我们在外面永远装作高人一等，谈笑风生，而一进写字楼，就立马变回金字塔底层被压迫的劳动人民。就这样，一年之后，大家都进化成“上到做小秘，下到送快递”的全能型人才了。
王爷之所以被称为王爷，并不是因为她真的活成了女汉子，其实王爷活得一点儿都不爷们儿。相反，她留长头发，穿牛仔短裙，背小坤包，笑起来总是和花儿一样，是个实实在在的妹子，之所以自诩王爷，完全是为了表达自己聪慧、坚强、拒绝性别歧视的态度。
王爷的兴趣爱好比较特别，她会在周末坐汽车去上海周边的农田种蔬菜，也会穿着白衬衫涂上彩色字母到“柔弱者协会”去做志愿者，还会抽空去独立书店做兼职店员，穿着宽大的条纹衣服在书架之间走来走去。王爷，是典型的“乐活族”，过着最质朴的生活，享受着最简单的快乐。
没多久，王爷小组来了新人，是刚刚从高等院校毕业的女孩子。她看起来文静大方，说起话来头头是道。一次大组会，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她一边用英文流利地讲述这次项目的流程，一边诚恳地询问大家的意见，总而言之，在众人眼中，她是非常出色的新人。
我和王爷在茶水间碰到，我说：“你们组那小姑娘不错。”王爷嗤之以鼻，说：“啧啧，你们这些男人都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我连忙摇头说：“不，不，我真的是上半身思考出来的这个结果。”
可一个月后，当我在走廊上再碰到那个小姑娘的时候，我差一点儿认不出她来。她正吃力地拖着箱子，一脸疲惫地看着我，即使涂了粉，也难以掩盖额头上的痘痘。她的头发变得很糙，汗水从脸上滴下来，完全不是当初那文文静静的模样。而当天，她被大老板叫到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就在走廊哭了起来。
是夜，王爷邀我吃晚餐，正巧我把今天看到的事情说给她听，她好像若无其事地吃着东西，并不在意。末了，我说：“你怎么都不表现出一点儿同情，多好的妹子，就这么毁了。”王爷不由分说地指着旁边桌上的那两个同事，说：“你看看她们。”那是比我们早两年进公司的两个女生，如今已经发福得让人觉得悲哀。“怎么了？”
王爷说：“你难道没有发现，公司里的每一个女孩都在疯狂变丑吗？换句话说，从你进公司开始，你见到过好看的女孩子吗？当然，我说除了我们这一批人。”仔细想想，还真没有。王爷接着说：“你看她们的穿衣风格，我打包票一两年前的她们绝对不是这个样子，但是，有几个女生可以穿着短裙去扛东西？又有几个女生可以穿着漂亮的衣服去终端现场看货品沾惹一身灰？没有，即使坐在办公室里的那些人，你也会发现她们的着装变得越来越单一，因为她们可不想做鹤立鸡群的人。久而久之，所有人都在趋于平庸，想想就恐怖。所以，你说那个小姑娘的事情，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何况，这才仅仅是开始。”
我看了她半天，问：“那你为什么没有？”
王爷优雅地举起杯子，说：“我每周日花两百块去上气质培养课，每天晚上都会花心思考虑第二天穿什么既不显得出众又不显得平庸，即使吃饭喝茶，我都会定好闹钟。做这些或许很麻烦，甚至根本不可能有几个人这么做，但是有什么事情一开始不是麻烦的呢？包括起床，吃饭，都是麻烦事，不是吗？”
“我觉得要是真正为自己考虑的话，宁愿麻烦。”我夹了一块肉。
“根本不会，就像我说的这些事情，在我看来，是必须的，但在大多数人看来，就是装精致、无聊、有钱没地方花、没钱还要格调。他们会觉得定时喝水是很奇怪的事，也会觉得平白无故为什么要去学什么气质课，即使我去乡下种蔬菜，他们也不能理解。我说我是想找个宁静的地方给心放个假，他们就笑着说，那你睡觉好了啊。你看，大多数人喜欢把时间浪费在床上，恰恰从床上起来的状态是最糟糕的。”她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但是我估计旁边同事听到了，她们白了王爷一眼，叫了服务员买单走人了。
王爷叹了一口气：“其实，我今天在走廊看见她哭了。”
“你也看见了？”
“嗯，我想很多人估计都看见了，不过，没有人上去安慰她。我想大多数人还是希望她能适应环境吧，但是我上去和她说话了，不过，你绝对猜不到我说了什么。”
“无非是让她看清事实什么的吧。”
“不，我只说，少熬夜，挣再多的钱，换不回你自然白嫩的脸，还有，刘海儿长了，乱。”
之后，那个女孩子状态越来越差，在大组会上开始沉默不语，在办公室埋头苦干到其他人都走光，桌上的文件多而杂乱，座位周围的杂物和她整个人都快要融为一体了。我有时候路过她的工位，都差点儿分辨不出她是不是趴在那里。然而，她并不是唯一的一个，公司的大部分员工都是这样的状态，这样的状态甚至烘托出一种视死如归的决绝气氛。
因为一张设计图，我和那个女孩子有了正面的交流，她总是毛毛躁躁，忘记细节之后跑过来跟我道歉，而我一抬头，就看见她木讷而充满倦容的脸。我说：“没事儿，你回头补上给我吧。”她就急急忙忙跑开了。
去青岛出差的飞机上，我恰好和王爷同行。我说：“你有空得劝劝她，我觉得再这样下去，她都快得抑郁症了，你应该把你的‘生存之道’教给她。”王爷叫空姐倒了一杯白水，然后说：“你信不信，我去告诉她，她一定会以为我是想和她竞争什么职位。就好像你在森林里，到处都是猛兽，突然有只熊过来和你说‘跟我走，我知道回家的路’一样，你根本不可能相信。”
“真可怜。”我不禁感慨道。
“周，我不妨这么和你说，能够进到这家公司来的人都不笨，换言之，都应该是聪明伶俐的姑娘。但是，并不是每个姑娘都能活得和我一样。好比，你要当英雄或者当流氓，为人父母还是永久单身，爱异性还是爱同性，工作还是创业，这些都是你自己的事情，没有人能够真正教给你什么，能够成为什么样的人完全取决于自己。我们不能帮别人决定他们要活成什么样子，因为你认可的生活，别人不一定认可。即使内心再渴望变得优秀，也并不是每个人都会跨出那一步，生活也好，工作也好，本来就是消磨人的事儿，你要在被消磨之时反身抗衡，是需要勇气的，你说呢？”
“或许她应该有个男朋友，我想可能会好很多。”
“其实和男朋友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你不要以为你身边多一个人，你就会开心多少倍，虽然你渴望对方在你最困难的时候和你相濡以沫，可以安慰你照顾你，但那只不过是一纸空谈，没有人有义务来把你当作公主侍奉。男朋友更不可能，他反而会在你长期需求依赖的过程中感到厌恶，女人唯一可以做的，不是去做一个需要国王、母后、王子、骑士保护的公主，而是去练习成为一个可以直面进攻、毒害、折磨甚至惨淡的人生而不轻易放弃自己国土的女王。”
“每个女人都变成那样不是很恐怖吗？你想想，所有的女生都变得刀枪不入，那要男生来干吗？”
“而事实上，男生除了赚钱，真的也不能干吗啊，你真要举几个靠得住的男人的例子给我听听吗？”
“比如……”我最后把那个“我”字给咽下去了，一时间真的找不到理由去反驳王爷。
年底的时候，小姑娘请了很长的病假，据说男朋友劈腿跑路，自己差点儿跳楼自杀。等到小姑娘休假回来，整个办公室又进入了下一轮的新人狂欢，比她更厉害、更伶俐的新人层出不穷，小姑娘很快就成了“旧人”。
四月份在和别的公司的交流大会上，王爷组最后居然选了小姑娘做发言人，小姑娘倒有些受宠若惊，她以为自己早就被大伙儿遗忘了，但很多人依旧记得当初她站在台上挥斥方遒的样子。从那天开始小姑娘好像立马活了过来，开始潜心筹备这次交流会，因为一旦效果好，就可以拉到相当多的合作方。
小姑娘正讲着：“商品的品质决定用户使用后最终感受到的舒适度，否则即使你请了乔布斯来代言，东西也一样卖不出去。”
这时我和王爷站在台下，我说：“她又活过来了。”王爷说：“人不能埋汰自己。”站在旁边端着茶杯的男人突然开口说：“台上这女的穿得真土。”王爷突然走过去，对着那个男人说：“以你这副尊容也没资格去批评别人，说到底，就是个下流胚！”那个男人被王爷吓到了，一时间如鲠在喉。我说：“你也真是够意思啊。”王爷拿起包说：“我有点儿闷，想出去透透气。”我放下手中的东西，也跟了出去。
“是我推荐她的，和领导唇枪舌剑了一个小时，最后想想，我得拉她一把。”王爷趴在会场外的栏杆上说。
“很难得啊。”
“几年前，我比她还要差劲。那时候，我简直是土到掉渣了，大学班上的男生全笑话我，当年我留着短发，喜欢穿裤子赛过裙子，不注意饮食，随意地生活，大夏天也穿着宽大的衣服去教室上课。我总觉得成绩好就行了，反正每年都拿奖学金，才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可是突然某一天，我的书掉了，我弯腰去捡书，起来的时候，发现头发已经长了，正巧对面有一面镜子，当时我就站在那里，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你知道吗？女生就是在一瞬间体会到爱美的。当时我想，为什么我不可以让他们大吃一惊，刮目相看呢？于是我花了一段时间去研究，真的是一段时间，我突然感觉自己整个人的状态都不一样了，经过一个暑假，当我穿上短裙和高跟鞋，出现在班级里的时候，我在心里笑了。一开始连我自己也觉得别扭，到最后却越来越习惯这副更好的皮囊了，从来没有笨女人，只有不爱自己的女人。”
交流会之后，小姑娘的发言得到了极大的好评，公司的业绩也因此翻了一倍。然而当领导决定要提升小姑娘职位的时候，小姑娘却提出了辞职。那天她从领导的办公室出来时，神采奕奕地看着大家，然后回到自己的工位上收拾东西。
王爷歪过头去，说：“真的决定走了？”
小姑娘点点头，说：“我考虑清楚了，其实，鞋合不合脚，自己早就知道，非要磨出水疱流血流脓才肯放弃，是自己犯傻。”
“Good job！（做得好！）”王爷和小姑娘击掌共庆，“那接下来你打算去哪里？”
“我还没想好，不过……谢谢你。”
王爷有些疑惑：“谢我？”
“提名的事，领导刚刚都和我说了，虽然我之前一直觉得你有点儿心高气傲，但是确实从你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
“那个多嘴的男人，哼！”王爷仰着头说。小姑娘突然笑了起来。
“还有，生了大病之后，我突然想到你说的话，于是去理发店把刘海儿剪短了，那天之后，整个人也变得神清气爽了。”
王爷帮小姑娘收好了东西，说：“那么，再见了。”
“嗯，常联系。”
小姑娘走了两步，王爷突然叫住她，说：“那个，今天的这双高跟鞋，很漂亮。”
“谢谢！”
四月的时候，王爷说她要消失一段时间，去过一段完全属于自己的生活。我说：“工作怎么办？”她说：“先请假吧，如果公司实在要把我开除了，我也没办法。”我说：“你会不会有点儿太理想主义了？”王爷说：“明年我就二十七了，我给自己限定的自由年龄就是二十七岁，人疯不了一辈子，但至少可以疯一阵子，像我这么聪明的人，也不愁找不到工作，是吧？”
之后的第三天，她微信发给了我一张她在土耳其伊斯坦布尔坐热气球的照片，写了一句话：活给自己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