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轮到奥地利了。
我们几周前就预见到要出事。很自然,我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它意味着危险和有预谋的暴乱……这场卑鄙的表演就是为了干预找借口。如今,每条街道上都有坦克车队和炮兵车队在行进,指挥官都是激动不已的年轻党卫军军官。希特勒青年团里的那些半大的孩子,争着要当英雄,纷纷参加军队,可敌人是个欧洲大国,有700万人,不算是个小国家。
这是一场大规模的野蛮入侵,有人看到奥地利领导人性命不保而流露出肮脏的满足,看到侮辱和掠夺而极度兴奋——我认为这件事很不光彩,我深深地感到羞愧……
可怜的奥地利被愚弄了,强大的普鲁士发动攻击最终能找到的唯一罪名就是:奥地利能使人回忆起古老且高贵的神圣罗马帝国。
我在萨尔茨堡已经待了几天了,如今街上到处都能看到从柏林来的长着土豆脸的女胖子。感谢他们的好汇率,他们唱着歌买光了我们所有的东西,包括那些在柏林无法买到的东西,我们的货架空空如也。他们就好像是一群等主人出远门后寻欢作乐的仆人,在找到了酒窖的钥匙后,跟自己的女人狂欢起来……
主人离开了家
让我们把剩下的酒喝光
请给我一个吻
再吻我一个
生活啊生活
这才叫生活
她们唱的就是这类歌曲。这时,正好来了一大群德国少女联盟的女成员,她们正心醉神迷地向古老的大街上驶过的坦克车队挥手致意。下一期的《柏林画报》一定会登出一幅照片,并配上文字说,“当地居民正热烈欢迎德国解放者……”我们都知道戈培尔的编剧才能,这个瘸子从前是个卖男装的销售员。
我听说许士尼格(Kurt Schuschnigg,奥地利总理)被关在一间肮脏不堪的监牢里,并受到不公正待遇。那些胆敢坚守阵地的人下场都很悲惨,纳粹对此很是满意。
很难想象作家不来参加这场宏大的酒神节,纳粹的作家肯定会来。布鲁诺·布雷姆(Bruno Brehm)先生来了,还带着秘密印刷的小册子,借以庆祝这件大事。在这本小册子里,这个叛徒竟然写了一首赞美希特勒的诗,赞扬希特勒圆了德意志帝国的梦想。
但德国北部的报纸有更加拙劣的表现,他们说“奥地利回归德意志帝国”——普鲁士人有权做霍亨索伦王朝和哈布斯堡王朝的合法继承人……这就如同一个发了家的养猪人,娶了一个倒了霉的大户人家的女儿,于是他就可以宣称自己是直系继承人,有权继承这家人的盾牌。
我的表兄L先生是少将,参加了上述政治盗窃行动,当我跟他谈起这件事时,他无法理解我为什么没有狂喜得眼睛发光。我问他,如果像老毛奇那样有教养的人接到这样的进攻命令,他是否会立即辞职。这些普鲁士军官,身为历史上伟大将领的继承者,实在太让人害怕,令人不敢相信,他们丝毫没有意识到他们所扮演的卑贱角色。就是因为看到了他们的荣誉感已经被抹杀了,道德有缺陷,否则正确与错误之间存在神圣的界限,我这才断定德国精神堕入了可耻的深渊之中。
我听说了几个能够深深打动人的故事。有奥地利军官自杀了。镇守布雷根茨(Bregenz)的部队在明显不利的情况下仍然与入侵者展开斗争。镇守萨尔茨堡的赖纳团,具有悠久的历史,看到祖国受到侮辱,士兵们从城堡的窗户中纵身跃下。为什么许士尼格面对这样的好机会没有下令开枪?这时下令开枪,能让世界从令人费解的死气沉沉中苏醒过来。这样卑鄙地蹂躏一个小国,邻近的国家竟然冷眼旁观,耸一耸肩。没有人在最后时刻站出来阻止这样的暴行。似乎人们故意等着看眼镜蛇出洞。
然而,我敢预言这些国家最终会为自己的懦弱被动而后悔。他们将付出的代价是不可估量的;他们总有一天要付出代价。这是对和平的巨大破坏,但罪犯竟然逍遥法外,似乎变得比从前更加强大,而我们这些在德国内部的反抗者,因此而变得更加弱小无力。
我们和跟我们有同样思考的人,会不会死在纳粹的机关枪下?而且其中可能还包括奥地利人的机关枪。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就要感谢各国政府的冷漠了。虽然第二次世界大战已经爆发,但我仍然要再次问那个问题。五年前,在纳粹夺权的时候,欧洲国家能采取行动,哪怕只是警察采取行动,就能把纳粹这帮坏蛋揪着领子投入监狱。
但各国政府实际上是怎样做的呢?他们袖手旁观,这使得德国内部无法进行任何抵抗。他们现在干什么?他们仍然在等闲旁观,忙着思考如何不惹希特勒先生生气——这就使得进行抵抗的希望更加渺茫。未来,他们还可以做几件事:惩罚那些用肮脏的交易使得可耻的1933年1月的那一天变得不可避免的那些人;惩罚那些躲在幕后的军人和工业资本家。但有一件事却已经无法做了:德国人已经无力阻拦那个在他们的绥靖政策下变得越来越强大的纳粹政体。由于他们在政治上的冷漠,德国内部的抵抗力量遭到了破坏。他们是在让德国内部手无寸铁的民众去做那些拥有世界上最强大海军的政府不敢做的事。
总有一天你们会受到谴责和指控的。
就在我写下这些话的时候,头顶上嗡嗡地飞过大批轰炸机,飞机的轰鸣声整整持续了一个小时,就好像这些飞机在与一个世界大国打仗一样。我是个德国人,我围绕着这片我生活并热爱的土地奔走着。我就是死,也不会离开这片土地。每一棵树倒下,每一片森林消失,我会战栗;每天寂静的峡谷被破坏,我也会战栗;每一条溪流受到这些强盗的威胁,我还会战栗……
我知道这片土地是有生命的,是世界跳动着的心脏。我崇拜这片土地的心跳,不论这片土地是否被鲜血和污渍所覆盖,但我同样知道那轰鸣声是对正义、真理的否定;生活中一切有价值的东西都被那轰鸣声所否定。我相信德国这幅漫画是被一只摆脱了束缚的恶猴子涂抹出来的。
你们躲在那里不动,我恨你们:我恨你们假装睡觉。我在死的时候仍然要恨你们、诅咒你们。我要在我的坟墓中诅咒你们,那诅咒将会如幽灵般笼罩着你们的子孙后代。我除了诅咒,没有其他武器可用。我知道诅咒会使我凋谢,我不知道我是否能活着看到你们的衰败。
但我知道,如果一个人真心地爱德国,就必须去恨眼前的这个德国。为了看到一个崭新的德国,我宁愿死十次。
写到这里,我的内心犹豫了。马上就要过复活节了,收音机里传来《马太受难曲》的旋律,这仿佛是在嘲笑我。
德国,我的德国……是的,就是这个旋律,这是为我们在唱。
现在怎么样了?
现在,在我们的头顶上,那些白色的野兽驾驶着低能的机器,向着残忍和罪恶飞去,驱赶走了春天的宁静。我哭了,但不是悲哀的哭,而是气愤和耻辱的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