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巴伐利亚王室的客人,我在霍亨施旺高堡(Hohenschwangau Castle)住了几天。夜深了,在与主人进行了一番长谈后,我试着走回客人住的那一侧。走廊非常曲折,就跟迷宫一样,我又不熟悉环境,连走廊灯的开关都找不到,于是只好在楼梯上坐下来,一边与寒冷聊天,一边等着天亮。
主人给我讲了各种各样的故事,这些故事对我来说似乎非常遥远:有一个可以放三支哈瓦那雪茄的烟斗,是俾斯麦曾经用过的——因为他想抽一次有三倍的烟量;在关键的1888年里,他曾与老德皇一起吃过早餐,那时皇帝的胃口极佳。最后,他告诉我,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形势极为艰难,令人沮丧,他当时是集团军司令官,他的集团军的后备部队只剩下半个连的兵力,可供使用的汽油只有1200升。
最后,主人让我看《柏林画报》刊登的一幅戈林的照片。照片是在戈林的书房里拍的,看上去他是一个拥有幸福家庭的男人,妻子是前索尼曼选美冠军。这一家人站在一块哥白林挂毯前面,这块挂毯曾经是维特尔斯巴赫(Wittelsbach)公爵的收藏品,但被随手偷走了,可能一起偷走的还有其他物品:照片中房子男主人手指上戴着的巨大钻戒、女主人戴着项链和耳环。我们谈起了这位品味高雅的艺术爱好者的家谱:他出生在罗森海姆(Rosenheim),母亲是女仆。他想进巴伐利亚的军校,但没有合格——他的申请书被送到皇储手中——于是被送往普鲁士。如今,在穿上一身奇怪的军装之后,戈林先生的家谱变了,他成为中世纪威斯特伐利亚一位将军的后代。他显然精神错乱了,觉得自己就是普鲁士的国王。我有个熟人,他最近经常见到克里娜赫(Karinhall),在这位前索尼曼选美冠军的潜泳伙伴们住的房间的门上,都挂着瓷制的名牌,上面写着“未来第一夫人”、“未来第二夫人”等等。
但这就是他们处世的方式。他们现在是统治阶级,个个都拥有奇怪的家谱,都从德国北方的贵族中挑选“副官”,这些副官与古代围着博克尔松的那些人是同一类人。
戈林先生正式要求妻子按照贵妇的标准穿着打扮。戈培尔也有供他表示敬意的祖先,他的这些祖先是德国中部一些龌龊的王侯。希姆莱这个人,总是努力地维持一种简单的生活方式,可在他的随行人员中也包括一名皇室跟班。最糟糕的是女人们,这些过去的女招待,大多数都跟过好几个男人,虽然戴着大量从皇族偷来的珠宝,但仍然去不掉身上的厨房气味。她们的行为既像电影明星,又像妓女,玩弄起了宫廷阴谋:“戈培尔夫人,你丈夫按规定只能有两辆公车,但怎么能动用三辆呢?”
但他们的为人就是这样的。他们这些革命分子都是肮脏的小资产阶级,他们矫揉造作,无法摆脱昨天带着狗链子的感觉,如今他们坐在被赶走的主人的餐桌上,在快燃烧尽的蜡烛旁,吃着餐桌上的残羹剩饭。
在回家的路上,我又听到了一条新的丑闻。纳粹上台的第一年就宣称,作为1789年哲学的自然延展,决斗是男人的天赋权利,并高调宣布国家批准各阶层都能以决斗来消除不同意见。如果主人和仆人因皮鞋没有擦好而产生不同意见,也能用左轮枪来了结。但在这份新的特许状下,第一个倒下的是纳粹自己的人——根据古代的法律看,这不是最糟糕的。罗兰·施特龙克先生是个有才华的记者,就我所知,他是个好人,有品位。
有一天,施特龙克发现一名愚蠢的年轻党员,按照纳粹“纵欲”的指示,竟然与自己的女儿睡觉。他把那家伙叫出来杀死了。这件事之后,决斗的规定被废除了。如今,仅是提出决斗挑战,都要受到惩罚,被判很重的徒刑。司机擦不干净车,不能再决斗了,只能换人。
对这项政策,我与弗兰肯斯坦之间有不同意见,他到过很多地方,他是个怀疑论者。我刚读完了《诽谤》这本英文小说,内容是两个英国骑兵军官因争执而寻找报仇机会的故事,他俩先是用纸牌赌博,然后是拳击,最后是上法庭;玛丽·博登(Mary Borden)在没有进行宣判的情况,就隐约地告诉了她的非英语读者这两个人的性格是怎样的。
我如今虽并不提倡那个著名的给学生放血的愚蠢建议,但也不愿否认一个事实,自1918年官方禁止决斗后,所有的荣誉标准都被充公了,荣誉变成了一项无规的博弈。诽谤者可以无所顾忌,因为不会像过去那样能遇到严重后果——这种情况并非起始于纳粹。请不要拿古代的理由出来说服我,因为那基本上是谎话。让诽谤者上法庭实在是太小的惩罚——此外,当诽谤案涉及家庭名誉和私生活,决斗绝对是更加人性的解决方式,因为不会把家庭的内情透露给报纸,不会在街上惹来风言风语。近30年来,我们看到欧洲人衰颓得很厉害。我们必须阻止这个趋势。
我回家要路过慕尼黑,自从普鲁士人占领了这座城市后,我就尽量躲开——这座城市曾经是何等的欢乐和壮丽!不久之前,这里还是像处女地一样的牧场,到处都是充满田园风味的宁静气象,这在全德国都是独一无二的,但如今却被毁了,到处是沙土堆,森林被砍伐,火车在城市中间疾驰而过,市内建有巨大工厂。这些都是德军总参谋部干的,他们简直就是典型的野蛮人,不理解有些东西失去了就不会再有。我现在已经认不出过去的那个欢乐的、高雅的城市,过去生活在其中的人都那么的年轻和幸福;它从来不是一座大城市,而是一块供农夫和农场主生活的土地。如今,到处能看见大屁股女人、普鲁士官僚的妻子,她们推着婴儿车,从路德维希大街上的佛罗伦萨宫前通过。在旅馆的走廊里,到处能看到刚被提升为军官的军士,穿着令人厌恶的的长统靴站在房间的门前。那宫廷剧院,在弗兰肯斯坦离开后三年,已经堕落为一个四级的旅游公司,里面挤满了一群群金发女人(德国少女联盟)。各家旅馆里都挤满了从德国北部来的企业经理的夫人们,这些娘们儿是搬运工痛苦的根源,她们总是把集合点选在有纳粹匪徒的地方。不,我不忍再直视这座被普鲁士的野蛮破坏了的城市,等这座城市终见天日时,我才会回来。
在那个过去很隐蔽的王宫花园里,希特勒异想天开,他要建造一座“最大的歌剧厅”,并把拱廊里的罗特曼的壁画拿掉了,换上了画家齐格勒(Adolf Ziegler,1933年被纳粹授予慕尼黑研究院的艺术教授,后来被任命为帝国艺术委员会的主席)的作品。希特勒让齐格勒去清除“德国艺术中的颓废”。他的地位类似于德国画家的首领:他是个不想给自己退路的人。他拥有“女性阴毛大师”的称号,这个称号是他的同事送给他的,因为他对那类事物的表现情有独钟。
在慕尼黑,普鲁士化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人们对此的感情基本上是高昂的,这在30年前的摄政时期是无法想象的。豪森区(Haidhausen)吉辛区(Giesing)这两个慕尼黑外围的城区,与英国伦敦的怀特查佩尔区类似,布满了欢乐的小巷,此时变得不安全起来,一群青少年举着“红锚”旗帜,向穿着纳粹制服的人发动恐怖袭击。由于持德国北方口音的人不会被人骂,他可以穿着皮衣和高帽子走过吉辛区,而不会受到“红锚”分子的骚扰——他们只对穿纳粹制服的人发动攻击,特别是党卫军成员。据说“红锚”涉嫌几起谋杀案,所以当作是无害的粗暴行为被取缔了。警察发现了几具党卫军成员的尸体,认为跟讲义气的兄弟会有关,但实际情况很有趣,这一伙人都是反纳粹的年轻人,他们被迫加入希特勒青年团,如今扮演明暗两种角色。这件事的背景几乎近于不可理解,很像芝加哥的黑帮,组织者被认为是慕尼黑的一名律师——这样的事竟然发生在我们这个快活的、相当幽默的城市里,在20年或30年前,这座城市还是由年长的元老统治着!如今的德国,一个魔鬼摆脱了束缚——唉,我们之中没有一个人知道如何才能再次把这只魔鬼拴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