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墨倾静静站着,心中甚至隐约有点企盼,盼着方准准射出一这箭洞穿他的眉心,他不会做任何抵抗。
然而她终于松了弦,弓随意地搁在膝头,遥遥问:“好些了吗?”声音如凉水夜风,听不出情绪。
“嗯。”他站在原地,衣袍被夜风撩着轻轻飘摇。
她指了指他的左臂:“为什么要自己弄伤自己?”
他是抱着死灰似的告罪心情来到她面前的,他以为等待自己的是暴风雨般的质问,她震怒、悲伤、痛恨,甚至直接杀了他,都是理所当然的。却没想到她问的是这个,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下意识地不敢承认,含糊道:“我……不小心……”
“我想听实话。”她的目光投向暗沉的天边,语音冰碴子似的,一个字一个字地砸得清晰无比。
他也听出了一语双关。实话,所有实情,所有真相。
他完全放弃了侥幸的挣扎,用没有活气的声音答道:“我找不到你,就出此下策。我只有处在伤病状态下,封霜咒才能充分发作,只要找对方向,越接近你,身上寒冷就越缓解,以此判断你的方位。到了弯水镇时,我分明感觉到你就在此地,却又看不到你,有些心急,刀划得深了点,出血多了些,一不小心僵在那里了。”
方准准无语。谁能想到堂堂焚月仙君,为了找个人会想出这种蠢办法。要不是听到路过的小童叫嚷,她毫不知情地离开弯水镇,他死在那里都有可能。
她问:“你找我做什么?”
“我……”他又不知该如何回答了,忽然变成世上最笨嘴拙舌的人。
她也没容他思考,坐在高处俯视着他,眼瞳似侵入了夜色的黑,凉而暗,语气中满含讥讽:“是怕弄丢了暖炉精,还是……还是焚月仙君欠了我什么情,把债主带在身边保她个衣食无忧,就成全了自己的仁义道德?”
他闭了一下眼,脸色被霜打似的灰败,想分辩什么,又无从说起。
见他不说话,她便单刀直入主动问了。
“我不是第一次来凤麟,是吗?”
他猛地颤抖一下,眼中闪过的惊惶,让她以为他下一刻就要落荒而逃了。他却终归站在原地。站在哪里总是岳峙渊停的焚月堂主,此时不知在怕些什么,像片随时要被风卷去的叶子。他抬眼看着她,眼神有些企盼,又有些退却:“你……你都想起来了?”
她心中一阵绞痛,又烦闷难言,语气压不住带上火气,断然否认:“没有!我什么都没想起来!我只是以寻梦蒲花籽看了周迈一段记忆而已!你不必心虚成这样!”
他不知是失望还是庆幸。低着睫,声音略略地哑,像风里卷着沙:“……你是出现在凤麟洲的第一批猎宝人之一。”
她的把情绪压下,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那时有个人与我在一起,名叫伍子歧,你知道他吗?”
“那时我以为出现在凤麟的猎宝人都受伍子歧控制,我以为,他是千宝殿主。”他木然答道。
她心中一时空白:“你以为?”
“后来……没有了他,猎宝人还是源源不断而来,千宝殿越发有规模有组织,寻宝令从未中止派发寻宝单。因此我的判断……或许有误。”
她不知该如何评价,只惨然笑了笑,转而问道:“你我是如何相识的?”
沈墨倾的眼神一向偏冷,今天却似被敲去一层冰壳,原形毕露,从下方望上来的眼神湿润脆弱,仿佛她只要狠狠瞪回去,就能把他整个人打碎似的。
她原想瞪他一眼的,却不知怎地,就是凶不起来。这种时候,她居然冒出不合时宜的念头:夜里这么凉,他身上还有伤,此时一定冷透了吧……
狠狠打断自己的心思,把目光避开投向天幕,语气平平道:“我说了,我什么都没记起来。只是从周迈梦境中看到一片雷场,如此而已。”事到如今,她不愿承认自己记起了曾经喜欢他,很喜欢。
他脸上瞬间闪过的表情,大概就叫做痛不欲生。
方准准也咬着牙别过脸去,让眼泪滑落在他看不见的角度。
生离死别深仇极恨面前,喜欢二字,太像个笑话。没有意义了。
她望着别处,问话声随着夜风有些飘忽:“沈墨倾,你是有意与我结识吧?目标是伍子歧,对吗?”
他身体似乎分成了两个,一个被逼得步步后退,身后是万丈深渊。另一个他站在原地逃无可逃,毫无招架之力地招认着:“是。可是……”又似乎想辩解什么。
她没容他多说,因为不想听他提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只想了解诸多疑惑,断然打断他的话,问道:“那场天打雷劈到底是什么?”
他木然答道:“殛煞阵。”
这名字,一听就是个凶厉无比的绝杀之阵啊。
她低笑了一声:“不愧是最擅长煞阵的天戟派。伍子歧不过是个凡人,你们抓他,何必铺开那么大阵仗?”
“他虽是凡人,却不知如何可利用烛龙之力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可从任何困境中脱身。这也是那之前总是抓不到他的原因。列缺霆升的殛煞阵以陨星石为核心引来天雷为网,就算他有烛龙之力,也逃无可逃。”
她愣愣重复:“……逃无可逃?”
他声音干涩道:“原先的计划,没想要他的命的,更想保住你……他若真的是会使烛龙之力的千宝殿主,会在阵中游蹿,被逐渐缩小的阵图一步步束缚,最终被杀死。可是……那阵法出了差错,有些失控,留给你的生门也错位了,你,你和他都……”
方准准惨笑道:“都直接化作齑粉了。”
沈墨倾眼神黯然:“他虽与千宝殿有关,却未必是千宝殿主,至少不是控制寻宝令的人。因为那之后,寻宝令正常发订单调遣猎宝人,一天也没耽搁。”
她调整一下呼吸,接着问:“我与伍子歧粉身碎骨之后,都回到苍朔去了。从凤麟回苍朔,不是要穿过千里烛龙喉吗?我们是怎么回去的?难道,凤麟和苍朔就像阴阳两界,我们在这个世界死了,就回到另一个世界?”
他摇摇头:“不是的,在凤麟死了,也是真的死了。”
“那是怎么回事?”
他低垂下目光:“我不知道。”
她却似自己想到了什么:“难道,除了千里烛龙喉,伍子歧掌握着其他回去苍朔的秘法?”
他的语气和神情都是模糊的:“或许吧。”
她眼中掠过深刻的痛苦:“也不知他费了多大力气才把我从殛煞阵里带回家,也是因为这样,他才一直昏迷不醒吧……”她忽然回过头来盯住站在院中的人,脸上燃起一星希望:“你告诉我,他还有希望好起来吗?”
他脸色惨白,低声道:“他昏迷不醒,应该是灵识在殛煞阵中毁去了,可能……”
方准准心口狠狠窒了一下,半晌才说出话来:“这么说,他即便还会呼吸,也与死人无异了。那我呢?为什么我就能苏醒?”
他从发髻拔下那根金丝木魅簪,手指有些颤:“当时你戴了这支金丝木魅簪,它是以木魅之芯雕成,保住了你的灵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