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角茶棚下,方准准闭了闭眼,压住眼底汹涌情绪。过了一会儿,从怀中摸出一粒黑黑的颗粒托在手心。
怀梦蒲花籽。
她怕周迈的口述有误,要亲自去他的梦境里看一看。怀梦蒲说,花籽唤出的梦境是人最不堪的记忆幻成。周迈说的那件事那般惨烈,应该能被唤出。
她把花籽掂在指尖,朝着身边睡着的少年眉心一弹。
是夜幕下的荒郊野外。透过树丛的枝叶间隙,可以看到是前方大片是洼地,一座小石祠孤零零地卧在月光下。石祠门前卧着一只守门石虎,被风雨侵蚀得斑驳缺损。祠内点着长明灯,低低的门口透出微弱的橘色的光,映着里面一座粗糙神像,神像手中托着黑黝黝一物。也不知供的什么神,拿的什么法器。
树丛后,躲着两个人在嘀嘀咕咕。这幻境的闯入者方准准,近距离看着两人,一个是周迈,另一个是她自己。
在这个幻境中,她看到另一个自己箭囊中露出的箭翎的确是蓝色的,也一眼认出是原装的问月弓,娘亲的遗物。
那个她头上还别了一根金丝木魅簪。这根簪子如此眼熟,正是记忆片断中,沈墨倾亲手别在她发间的那根。
这一次来到凤麟遇到沈墨倾后,它一直别在他的发髻上。
方准准心中一片空白,只能沉默旁观。
只听周迈问道:“沈墨倾人呢?”
那个方准准遥望前方暗野,道:“他应该埋伏就在附近。今日他带口信给我,约在此处布下陷阱,等伍子歧自投罗网。”
平时大大咧咧的周迈,不知为何,这时分外多疑:“是谁带的口信?他自己怎么不来?”
她瞅了满脸疑虑的少年一眼,摸摸他的头,笑道:“周迈长大啦,想事情越来越稳妥了。放心,他忙着做安排没时间见我,是他哥天戟掌门沈星筹亲自替他传的口信。他们兄弟二人表面不对付,大事上却不会有差错。”
一边说,她眉心微蹙一下,“不过,我原有件重要的事得当面告诉沈墨倾,可惜今日来不及了,只能以后再跟他说了。”
周迈忐忑道:“伍哥会来吗?”
那个她神色一黯:“一定会来的,我已设法送信给他,今夜会面。自上次我与他吵了一架离开他,他一直在找我。我主动找他,他绝不会失约。”顿了一顿,又道,“我这样出卖他,他会恨我的吧。”
沉默一会,她抬起头来,眼中闪过决然神气:“恨就恨罢。”
周迈一脸担忧:“你与焚月魔君联手布局抓他,我总觉得害怕。他是我们猎宝人的勾魂无常,你就那么相信他?天戟派专门建的那个石牢我可是进去过,要不是你救我出来,我恐怕早就死在里面了。”
提起沈墨倾,她的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一点笑意:“他只是恶名在外,并非不辩是非的人,其实,人还是不错的……你害怕的话,不必过去,在这里等我就好。”
她转身欲走,周迈忽然伸手抓住她的袖子,眼中透着极度不安:“准准姐,你能不能不去?”
她揉揉他的脑袋:“别担心,等这一切结束,你就能回苍朔与父母团聚了,到那时,我不能事事帮着你了,你要多保重啊。”
周迈敏感地察觉什么,揪着她袖子的手指一紧:“你为什么不能帮我?你不回去吗?”
她的嘴角弯起一抹深笑,眼中像忽然含了星辰,顿了一下才说:“我打算留在凤麟。”
周迈难以置信:“什么?你不回家了?”
见她竟然没有否认,他又气又急:“准准姐,沈墨倾是提了什么交换条件要挟你了吧?”
她眼中闪了闪:“他答应过放过伍子歧。不过,我留在这里不是因为他要挟,是我自己愿意的。今日之事了了,我便把这决定告诉他。”
少年急道:“准准姐,沈墨倾给你灌迷魂汤了吧!这个人是大坏蛋,他的承诺你可不能信!”
她笑了:“他没给我过任何承诺。”
少年惊呆:“那你还……”
“我无需承诺。他虽什么都没说,我却知道他心中所想,也知道他是怎样的人。你不必说了,我已经决定了。”
少年气急败坏,眼泪都迸出来了:“我不依!我不能跟准准姐分开!”
她揉揉他的脑袋:“那怎么成,你父母还在等你回家呢。”
周迈气急得不知说什么好,她张望着看到了远处的什么信号,朝他摆摆手示意他藏好:“我去去就回。”
方准准走向石祠,站在门前等了一阵。不见人来,她去摸了摸门前石虎的虎头,又去端详几眼石祠内的神像,在石祠四周百无聊赖地转着圈。
周迈不安地张望着。有个白衣人影忽然出现在离方准准有一段距离的地方。那人不是从远处走过来,而是毫无预兆地出现,就像一盏微光的灯在夜色中忽然亮起。
那是伍子歧。他真的来了。
周迈紧张得屏住了呼吸,低声自语:“伍子歧出现了,沈墨倾怎么还不来?”
忽然,他看到左手边,也就是东边很远处的一个山头上,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那是谁?是沈墨倾吗?”他嘀咕着,不知为何身上掠过一阵寒意。
下一刻,又看到相对的西边山包上冒出个人影,像贴在深蓝天幕上的一片鬼影。
东西两侧遥遥相对的身影,与中间石祠连成一条跨越大片洼地的直线。周迈忐忑不安:“沈墨倾说布局抓伍哥,伍哥这还没来呢,他们的人怎么就现身了?”
话音未落,天空突然聚起一团铅色云朵。站在周迈的角度,可以看到那朵云来得非常奇怪,它在石祠上空,也就是那个方准准的头顶凭空出现,刚开始时只是小小一团,像个活物一样滚动扭曲着。一切发生得太快,乌云迅速变大,疯狂扩张领空,瞬息间遮住月色,边缘低垂着几乎挨到地面,如一个汩汩涌动的巨大盖子低低覆盖住前方整片洼地,也把方准准笼罩在中心。
云下的方准准注意到怪异天象,有些迷惑地抬头望天。正在走向她的伍子歧也站住脚步仰头看去。
远处的周迈却突然发现石祠门洞中,那神像手中托的黝黑之物开始发光,且越来越盛,光芒映着神像微微低垂的脸,雕像仿佛活了似的,表情怪异。
与此时同,周迈看到东西两处高地上的二人同时举起手,仿佛托举着天上的乌云盖,乌云中蓄起隐隐光团,与神像手中之物相呼应着。他本能觉得不对,猛地跳起:“准准姐快回来……”
云团中突然一声巨响,一道强光将云团与石祠相连,周迈被莫名巨力掀得整个人向后横飞出去。他挣扎着爬起来时,只听到雷声震天撼地,浑厚的云团中不断闪光明灭,在巨大乌云盖与地面间,无数道扭曲的电光将天地相接,所有电光都环绕着石祠,似以神像手中之物为始,又以它为终,绵延不绝。
在密集的如刀剑之网的电光间,方准准的身影不住地奔逃、打滚、挣扎,却无法逃脱巨大无边的雷电牢笼。还没走到她面前的伍子歧陷入同样境地,隐隐呼喊着:“准准!”
周迈肝胆俱裂,嘶声叫着她的名字,一向贪生怕死的少年不知哪来的勇气,试图过去救她,却连乌云盖边缘都接近不了,被落地雷震得倒飞出去,摔得半昏。
电光照耀下,方准准匍匐在地,艰难地抬头望向拼命向她奔去的伍子歧。
下一瞬,乌云盖中汹涌鼓动,中心深处传来轰轰闷响,盘旋黑云隐隐形成巨龙之形,似在积蓄力量,准备给猎物致命一击。
巨龙云团爆出极强白光令人失明,炸裂苍穹似的雷声令人失聪。周迈有一阵什么都看不见了,仿佛整个世界都消亡了。唯有那小小石祠完好无损,里面神像面目晦暗不清,似悲似笑。
周迈的梦也被轰得破碎,最后的画面像无声的拼图碎片,隐约只见一个黑袍的身影不知从何而来,踏着还在游走的电光,一步步走进地面开裂的焦墟。
被怀梦蒲唤出最可怕的记忆的周迈,陷在噩梦中不能脱身,倚在方准准肩上,闭着眼,紧拧着眉头,在睡梦中发出小声啜泣。
她下意识地伸手轻拍他的背,少年渐睡得安稳。她的脑中却仍然一片空白,仿佛幻境中的强光还充斥着世界。
她从一年多前开始惧怕电闪雷鸣,这一遭幻境看下来,浑身已冷汗湿透,牙关里咬出血腥气才坚持看完。
然而比雷电更可怕的是周迈梦境中透露的信息,比最后那记最强的雷爆都富有冲击力,轰得她回不过神来——她曾充当诱饵,与沈墨倾联手布局捉拿伍子歧,却不料她本人也是猎物,两人都落个五雷轰顶的下场。
伍子歧。现如今在苍朔国龙尾寨她的家里,昏睡不醒的伍子歧。真的是他。
其实在程无觉的灯节之梦中,她就觉得,那个戴着傩公面具的白衣人的身形和声音都像伍子歧,只是不敢相信,直到真真切切看清他的脸。
匪夷所思的事一再印证:她与伍子歧失踪的那三年,并非被山匪劫去,而是身在凤麟。他和她,都来过。
她与沈墨倾并非初逢,早就相识,还曾心生情愫,甚至相赠信物。
沈墨倾应该知道这一切,却没有告诉她,只装作初遇的样子。
而伍子歧,在这里扮演的又是什么角色?!
跟前忽然跑过两个小童,其中一个边跑边兴奋地嚷着:“快去看,那边有个冻住的人!”
另一个显然不信:“你唬我呢?大夏天的,人怎么会冻住?”
“我骗没骗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方准准还沉浸在幻境的打击里,过了一会儿脑子才慢慢地一转。冻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