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的沉月窟实在太冷清了,方准准大多数时间都呆在蕴华谷。在蕴华谷工坊里,百无聊赖地拿工具零件当玩具玩,一不小心睡在了乱七八糟的工具和材料中间。
初夏将至,雷雨季节来临了。
轰隆隆的声音滚过耳边,她猛地惊醒,睁开眼睛,正看到窗外一道紫色的闪电划破夜空。
乌云压到檐角,雷鸣电闪仿佛就在眼前。方准准整个人僵在原地,似被刚刚那道闪电钉住了。她的眼睛睁得很大,瞳孔里映着云层里的明明灭灭,像有头发光的巨龙要撕破天幕而出。
她猛地惊醒似地跳起来,跑过去把窗户哐地关上。与此同时,困在云层中的雷电终于挣脱束缚,炸裂声惊天动地。方准准扭头就往回跑,像只受惊的兔子似地找地方躲藏,往屋角搁工具的木架角落里一拱。
不防木架上搁着的一个小锤子被晃落,恰巧砸在额头左侧,一股热流顺着鼻梁淌下来。她却没觉得痛,也没留意到自己受伤了,蜷在地上闭着眼,双手紧紧捂着耳朵,只觉得一声声滚雷像轰在自己天灵盖上,似已魂飞魄散。
她居然变成一个害怕打雷的人,这真让她又耻辱又沮丧。她从前是不怕打雷的。生长于猎户聚居的村子里,哪能有这种清新娇弱的毛病。只是那次与伍子歧的失踪事件之后,不知怎的就添了这个毛病。无论她如何告诉自己只是打雷下雨而已,自己既没做伤天害理的事,又不是渡劫的妖精,怕什么打雷?
可是这由不得她,恐惧感像从骨髓里冒出来,无法忍受,不可遏止。除了恐惧,还时不时伴有幻听:
“是我对不住你。”
雷声太震耳,声音模糊而遥远,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呓语,又像一把软刀子一样扎进她的脑子。是谁在说话?谁是说话?
方准准几近崩溃,闭着眼发疯一样乞求着各路神明让雷声停下来。却丝毫不起作用,声声撼天巨响像要将她碾碎成粉末。
远在数百里之外,沈墨倾忽然惊醒,从客栈的床上坐起,心跳得厉害。待听清外面的滚滚闷雷时,便知道自己的心慌从何而起了。
“灼儿。”
他晃醒了睡在另一张榻上的沈灼:“我要回太昆山了,先行一步,你随后跟来。”
沈灼懵懵然晕头转向揉着眼睛:“唔……为什么突然要回去……天还没亮呢……师尊咱们一起走……师尊?”
他揉完眼睛,才发现师尊已经不见了,窗户大开着,带着水雾的风灌进来,外面滂沱大雨。
雷雨夜御尺飞行,要避开时不时如毒品蛇一般缠过来的闪电,很是有些难度,沈墨倾却仍然以最快的速度赶了回去,直接落进狭风谷时,不过是天亮不久。
太昆山已雨过天晴,峡谷上方一隙天空碧蓝得像一条冰河。他直奔沉月窟,找遍所有窟室,却没发现她的影子。她的屋子里空空如也,被褥整整齐齐,空气都是冷清的,仿佛许久没有人住过似的。
难道这些日子她没有住在这里?那她去哪了?
他彻底慌了,跑去别的地方找,最后还是风幕的一个弟子告诉他,曾看到方准准走去蕴华谷的方向。他直奔蕴华谷而去,走到断桥头时,玄龟破水而出,如泰山压顶。
幸好他反应快,单手托住了这个巨大而热情的家伙。
玄龟在他手中迅速变小,变成铜钱大小,在他手心里翻滚,极尽卖萌之能。他心中五味杂陈:“小壳,别闹。方准准可在里面?”
玄龟不会说话,一会点头一会摇头。他便把它丢回水里,自己进去找。身后传来扑腾扑腾的声音,回头一看,玄龟又变大了,正用前爪努力拍着水,眼巴巴望着他。
沈墨倾轻声说:“我会回来的。”
玄龟这才乖乖趴回水里。
这是他多年来第一次重回蕴华谷。顾不得近乡情怯,只急着找人。推开工坊的门时,只见里面的工具的被摆弄得乱七八糟。可以猜到这些日子里,有个多么无聊的人在这里摸来摸去。
而方准准仍然不在这里,地上却洒着几滴暗红斑点。
看到血迹,沈墨倾只觉头嗡地一声,方寸大乱,喊着她的名字,又在院子里乱找一气,仍不见人。冷汗止不住地冒出来,万分懊悔自己只因一份难堪,就把她一个人丢下。
御起尺来直奔云端殿,落下时带着一身煞气,仿佛邪魔从天而降,激得沈星筹的弟子们以为有敌入侵,差点抄家伙。
待看清来人是谁,一个个的心拔凉。焚月堂主这杀气腾腾的架式,可比敌人入侵可怕多了,看样子是要找掌门的麻烦!
弟子们犹豫着要不要武力拦截堂主,保护掌门师尊,一迟疑的功夫,沈墨倾已闯入云端殿。
云端殿除了沈星筹,还有半肩站了两人。身材高大健壮的中年男子是霆升长老;另一位身材削瘦,面皮青白的是列缺长老。
两名长老见沈星筹闯入,气势来者不善,紧张地站了起来,双双做出防御姿态,大殿内顿时剑拔弩张,杀气隐隐。列缺目光凌厉地盯着沈墨倾,嗓音尖利:“焚月堂主,那时是你硬闯阵中才会被误伤,我们又不是故意的!咱们对你敬而远之,请你也……”
“适可而止!”霆升长老无缝将话接过,他性情暴烈,声若洪钟:“列缺,我看也不必废话了,咱们早就知道与焚月堂主的一战在所难免,择日不如撞日,今天我们就……”
列缺:“来个了断吧。”
这二位长老日常形影不离,所修阵术均需二人配合,门下弟子都是同时拜他们两个为师,说起话来有个奇特的习惯:一个人毫无预兆地断句,另一个人毫无障碍地接话,嗓音一粗一尖完全不同,却浑似一体。
沈墨倾站着未动,冰冷的目光从二人脸上扫过,声调阴沉:“两位的帐,我自然要算,却不是今日。让开,我是来找沈星筹的。”
准备来一场恶斗的两位长老一时倒愣了。自殛煞阵那事以来,在他们二人的认知中,焚月堂主是始终憋着劲要取他们性命的。他们能让就让,能躲就躲,每每躲不过就恶战一场,但人跟疯子打总是吃亏的,他们两个年长他许多,又顾忌他是掌门堂弟,不免束手束脚,不输才怪。因此同在太昆山,能不打照面就不打照面,一年到头碰不到几回。
今日狭路相逢,焚月堂主居然说不打?
沈星筹从后面走过来,拍拍他二人的肩:“列缺,霆升,你们先去吧。”
两名长老行了个礼,犹疑地绕开半个圈从沈墨倾身边走过。
沈星筹转向他堂弟:“墨倾,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发生什么事了?”
沈墨倾眼神狠戾:“你把她怎样了?”
这没头没脑的话问得沈星筹一头雾水:“谁?我把谁怎样了?”
“方准准!她人在哪里?”
沈星筹的脸色也变了:“方准准不见了吗?不会吧,我吩咐人盯着的,说是今天早上她还去吞雾阁用过早饭啊。”
沈墨倾半信半疑。一发现方准准不见了,地上还有血迹,他就下意识认定她是被人强行带走。天戟派中能闯入狭风谷抓人的,除了掌门不会有第二个人。而知道她有多特殊的,也只有沈星筹。但是看他的反应,好像并不知情。
沈星筹见堂弟露出茫然无措的神气,不由有些心软,道:“你别着急,或许是雨后山景好,她出去玩了,我叫人来问问。”
沈星筹用传音术唤来负责盯梢的一名女弟子。这名女修名叫乔燕,二十出头,是沈星筹座下弟子,生得冷眉冷眼,举止干净利落。她拱手汇报道:“禀报师尊,今晨方姑娘在吞雾阁用过朝食,就去羽仙谷了。羽仙怕见生人,弟子不便擅入,一直在谷口外等着,至今没见方姑娘出来。”
沈星筹听罢,转向他堂弟:“我倒忘了她常去找羽仙玩的——羽仙们和那对婆娑鸟都搬来了,就在东边那个长满古树的山谷里。”
沈墨倾扫一眼乔燕,眼锋再扫向沈墨倾,:“你差人跟踪她,是什么意思?”
沈星筹无奈道:“我若不让人盯着,这会儿你要找她,不得花一番功夫?”
沈墨倾无法反驳,只觉得满心不痛快。绷着脸问乔燕:“她可有受伤?”
乔燕是天戟派中少有的不畏惧焚月堂主的弟子,一板一眼回道:“回焚月堂主的话,弟子看到方姑娘额头上是有个小口子,也不知如何磕的,已经去过昏雨长老那里上了伤药了。”
沈星筹脸上神情终于放松些,回归惯有的漠然。垂下的睫毛后掩住的久久不消的惊颤,只有他自己知道。
沈星筹对这一出闹剧哭笑不得。对他堂弟道:“墨倾啊,你不用太紧张了。对了,我正好有事找你。近日有个仙门大会,你……”
“不去。”沈墨倾一脸冷漠转身走了。沈掌门后半句话卡在喉咙,险些憋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