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准准说完,才发现自己还趴在人家身上呢,姿态过于奔放了点。赶紧松手坐直,慌道:“仙君,你那一片神识差点被女鬼烧了你知道吗?”
“区区鬼火伤不了它。不过,这片神识的所见所闻,我都能感受得到。是如何被人抢亲的,我也知道。”被抢走,被护着,他都知道。
方准准想起自己“抢亲”时,对着众魅宣布自己看上他了,饶是她脸皮再厚,也红了个通透。幸好透进床帐的光本就是红的,应该……看不太出来她的尴尬!忙不迭地转移话题:“你丢下那个可怜的神识顶缸,那你本人干什么去了?”
沈墨倾:“……”明明是他的一缕神识,怎么变成她的伙伴似的?他解释道,“我去河中船上寻崔少爷了。那个被他害死的女子化成的画魅,来参加沈公子的婚宴,把他留在船上了。”
“崔大人的儿子?他还活着吗?”
“活着倒是活着,只是四肢已被剔得只剩白骨。我已把他丢出画去,下半辈子,只能做为人棍活着了。”
方准准倒吸冷气:“那还不如死了。”
外面突然传来阴冷声音:“原来在这儿呢。”是槿艳的声音。更多脚步声响着,掺杂着阵阵尖笑,画魅们已把屋子团团围住。她们却并没有进来,只在门外徘徊。
方准准问沈墨倾:“仙君,你解决这种小妖邪,应该不难吧?”
沈墨倾道:“举手之劳。这些画魅不过是附在一张画纸上,邪力十分薄弱。”
方准准有些不忍心,开口说情:“她们其实都是些可怜人,何必如此赶尽杀绝,教训教训得了。”
沈墨倾扫她一眼,道:“我若出手教训,力道极难把握,稍动灵力,连魅带画就会灰飞烟灭。”
方准准拍了拍胸口:“那您歇着,让我来吓吓她们。”
沈墨倾嘴角一勾:“好。”
笑容出现在焚月堂主的脸上,那可是极罕见的。彼时红光涂在他的脸颊,模糊了一向冷峻的线条,瞳中落入柔和烛光,如静影沉璧,倒映三千温柔。
方准准有那么一会是看愣了的。
还是被外面的异响扯回神思。门外,伴随着泼啦啦的声音,槿艳的声音恶狠狠地:“泼!多泼一点!烧死这对狗男女!”
方准准脸色一变:“她们在泼火油,打算放火了!快走!”
她拉起沈墨倾跳下床去,一脚踹开房门。门外的槿艳正举着火折子准备点火,冷不防被吓得后退几步,火折子远远掉落,根本没能点着被泼湿的门。
方准准站在门外,手执弓箭气势汹汹道:“小后羿在此,尔等邪魅还不快快伏诛!”
画魅们尖叫着逃跑,方准准发出一箭,箭镞掠过跑在最前面的女子鬓角,“笃”地钉在她前方的月亮拱门边沿,女子腿一软跪倒在地,跑都跑不成了。后面跟着的其他女子也不敢跑了,生怕被小后异一箭射个魂飞魄散,纷纷抱成一团哭泣。
槿艳没有逃,只怒得浑身发抖,冲着方准准扑过来。方准准一箭射去……把槿艳的喜服裙脚钉在了地上。她一个趔趄绊倒在地,因她身体僵直,这一跤摔得格外狠,尖声哭起来:“你……你这个又凶又坏的荡妇!”
沈墨倾突然沉声喝道:“住口!”
仙君之威,即使不动灵力,也把槿艳吓得噤声,鹌鹑似地缩成一团。
沈墨倾从方准准身后走出来,扫一眼众魅,道:“在下天戟派沈墨倾,并非薄情负义的沈公子。今日特意来收伏尔等。”
听到这话,众魅吓得差点散魂,想哭又不敢哭,压抑地呜咽一片。
槿艳却呆木住了,认为大限已到,盖头后的声音透着绝望:“仙君,这些姐妹都是受我蛊惑,您灭了我,放过她们可以吗?”
沈墨倾没有答话。方准准倒开口了,她摆出穷凶极恶的嘴脸,斥道:“若放过她们,日后难免还作祟!”
槿艳艰难地调整姿式,僵硬的腿勉强摆了个跪姿:“槿艳愿下十八层地狱,在油锅里炸上万万年,只担保她们绝不再犯!”
方准准慢慢走到她跟前蹲下身子,声音柔和了几分,道:“那你便留在这里,约束她们吧。”
槿艳一时没听明白,过了一会才喜极而涕:“真的吗?您……可以放过我们吗?”
方准准扶了一把她哆哆嗦嗦的手臂:“只要你们规规矩矩住在画中,不要再搞事。”
槿艳猛点头,差点把红盖头晃掉了。方准准赶忙替她拉回去遮好。盖头底下大概是张吊死鬼的脸,还是别看的好。
一众画魅情绪稳定了,现出死状的重新幻化成美人模样,总算是顺眼些了。
为了威吓住她们,方准准握着弓,绷着脸,又是好一通训话,训得她们哭哭啼啼,彻底打消闹鬼作乱的心思。
槿艳心知是被放了一马,感激二人不杀之恩,热情地请他们留下用宴。方准准心想,她们宴上的食物,指不定是哪个负心人的骨头肉呢,赶忙婉拒了,与沈墨倾一起告辞。
临出门时,槿艳又怯生生拉了一下方准准的衣角:“小后羿大人……”
方准准停下脚步,槿艳拉着她离沈墨倾远些,凑到她面前,隔着盖头小声说:“小后羿大人,虽说他是你的心上人,小女子还是要一句劝,不可相信男人!”
方准准暗笑,心中道,这些被被感情坑死的画魅眼中,男人不亚于洪水猛兽,就算那个仙君长得冰雕玉人似的,她们也充满敌意。不过,还是客气地感谢她的好意,告辞离开。
出了琨玉园,两人面前却是无尽暗夜。方准准茫然了:“仙君,我们怎么出画?”
沈墨倾道:“我倒是能用灵力破图,可是会伤损画纸,殃及那些画魅。”
她愁苦道:“那可如何是好?”
他抬手拔下自己发上一根簪子递向她:“你来吧。这是金丝木魅簪,有一点灵力,你以凡人之手用它划开画面,对画纸的损伤极小。”
她接过簪子,在他的指引下,朝着面前空气虚虚一划,凭空出现一个裂口。
两人依次从裂口中钻出去,就站在崔宅厅堂里了,身后依然是墙壁和上面挂着《琨玉长夜图》。
沈墨倾手一招,画卷唰啦啦卷起,收到乾坤袖中。
方准准眼角余光捎到地上好像倒着一个人。想转头去看,身边的沈墨倾忽然伸手,手臂绕过她后脑勺,捂住了她的眼睛。
他在她耳边说:“是崔公子,别看了。”
崔公子已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了,只有头颈躯干,四肢是被剔得只剩血淋淋骨头,看了,会吐的。
方准准也不想看。
沈墨倾这捂眼睛的姿式,几乎将她整个人环在怀中,就这样带着她出了厅堂,走出老远才松开。方准准舒了一口气,发觉自己右手心还捏着那根簪子,便递向他:“还你簪子。”
他却没有接,顿了一下才道:“这簪子叫做金丝木魅簪,是个灵物,多少有点护身之效,你留着吧。”这话说得平平淡淡,仿佛随手赠人一点小东西。
她原伸手想接,却听到他胸腔处传来如鼓心跳。忽然心生促狭,璨然一笑:“仙君替我别上好不好?”
原只是逗一逗他,让这个冰雕似的人裂一下看看。却不料以为他没有拒绝,神情做梦一般,抬手把她折腾得乱糟糟的头发拢了拢,将发簪别进乌发。
方准准强自镇定,耳梢却禁不住地红了。她回过头去,在他眼中捕捉到一瞬光华沉沉,烟水远长,混淆了苍朔凤麟的隔世之远,模糊了猎宝人和焚月堂主的身份之差。
《琨玉长夜图》中,槿艳兀自在絮絮叨叨:“我们的画,不知在焚月堂主的乾坤袖中呆了多久,有一天,他忽然把画取出来挂在墙上。我们跟小后羿您面前发过誓,以后只规规矩矩住在画中,不再吸纳怨气。只是长久没有新妹妹来,我们有些寂寞,刚刚你站在画外,姐妹们把你拉进来,并无恶意,只是想请你作客,一起玩耍而已……”
方准准脑中,却盘旋着零星凑出的旧时光。
沈墨倾为她别上簪子的手,他看着她的眼神,还有刹那间胸口的滚烫……一经抚去蒙尘,变得无比清晰,细节都历历在目。
那之后呢?那之后呢?
记忆又断了,方准准想得脑壳疼,也想不起来了。可是,她能够确定的是,至少在那一刻,他们分明喜欢着对方。
那份喜欢如此清晰,如此强烈,乃至于现在她终于想起时,像一团火焰撞进胸腔,心尖战栗,指尖都烫得微微发麻。
——她记起来了这份感情,那么,沈墨倾……他不曾失忆过,他一直记得,一直知道!
这个人,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呢?即使她忘了,可以慢慢想啊!即使后来两人之间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她不知如何回了苍朔,异世相隔。可是,现在她回来了,而他还在,两个人都在——能有什么过不去的坎,解不开的结?
她忽然迫不及待地想见他,想问问他。
她忽地站起来,吓了槿艳一跳。她摆摆手:“我走了,再会。”
槿艳跟她说了这半天话,已经惧意全消,有些恋恋不舍:“不再坐一会了吗?”
“有空再来找你玩。”
匆匆告辞,出了琨玉园,来到记忆中上一次她拿金丝木魅簪划开空气的地方,用手指在虚空中摸了摸,果然找到一个破口。分开破口钻出去,回到沉月窟的书房中。
走出屋子,站在空荡荡的洞厅里,又茫然了。沈墨倾这家伙,现在在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