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之后,每月十五,宫主都会带两名羽人来这家客栈,不必叫卖,不必标价,甚至不必开口,不知如何得知的消息络驿不绝而来的买家们,涌涌挤在一楼大堂,自己飚竞价飚个头破血流,最后叫价最高的,才有资格上到二楼敲响宫主的房门。
这些买羽仙的人,有的锦衣华服,一看就是贵人豪商之流,采买了回去赏玩的。有的却衣着普通,局促寒酸。然而飚起价来,却比富贵人更凶狠,往往拼上身家孤注一掷。
刘掌柜见得多了,便知道这类人买了羽仙,并不是为了养在自己家里,必是遇到什么难处,买来用做打通关节的贿赂之物。羽仙可是稀有绝品,只要这个“礼物”送出去,想来没有什么办不到的事。
说这些话的时候,刘掌柜已经沏了茶,摆了四个茶杯在桌上,请几人边喝茶边说话。沈墨倾和方准准坐下了,羽仙阿泷却躲到一边去不敢过来,畏生的模样神似小羽。
掌柜的替他们添着茶:“这些年,宫主在我这里卖了多少小羽仙,我也数不清了。”摇头叹息着,停止了讲述,大堂内一时安静无声。
沈墨倾不说话是因为怒意积郁于胸。羽仙竟然被人当作商品买卖,仙门中人绝不能容忍这种恶事。
安准准则是惊呆了。她心爱的小羽竟然曾是他人手中商品!幸好小羽逃进太昆山,若是被卖到官宦富贵人家,岂不是任人摆弄。只想一想,就心疼得心都揪起来了。
阿泷站得远远的,泪珠叭嗒一声跌落尘埃。
沈墨倾回头看他一眼,眼神也不由有些缓和了。只是仍有疑惑,蹙着眉心问刘掌柜:“你还没说为何暗中传信。”
刘掌柜赶紧殷勤地给他续茶:“仙君莫急,这不是得从头说起才能说得清嘛?这就就说到了。说来惭愧,我虽不忿宫主做这种缺德生意,可是他把我这里当作竞价场,我就得了利益,客栈的生意跟着火起来,每逢十五客房爆满,大堂都打满地铺。”
见沈墨倾脸色不虞,他苦着脸色:“我是个生意人,做人圆滑也是为了图口饭吃,让仙君见笑了。另外……我还得了一份利益……”刘掌柜的语气变得吞吞吐吐,“羽仙宫位于深山,宫主身边从未见过其他不是羽仙的人。宫主为图便利,就雇我给宫中采买衣物用具,我从城里买来,送到羽仙宫去,也能从中获些薄利。”越说越缩起脖子,就像害怕下一刻沈墨倾就动手似的。
沈墨倾却越发不动声色,眼若冰刀:“所以,你识得去往羽仙宫的路径。”
刘掌柜点点头:“识得路径,他们设的那些机关路障也对我放行,我是唯一能去往羽仙宫的外人。”他语气顿了一顿,话锋一转,“可是,数月之前的十五,宫主却并没有带着羽人出现,那天挤在我客栈里的人差点把房子掀了,纷纷嚷着退房费。仙君,姑娘,你们说我冤不冤?宫主来不来,是我能左右的吗?唉,那次可赔了个大出血。”毕竟是生意人,提起损失的银子,不住摇头叹气,心疼得咝咝吸冷气。
方准准忍不住出言讥讽:“您借着羽仙宫的光,赚的总比赔得多吧?”
刘掌柜眼中一凛,仿佛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忙拱着手说:“是是是,小人也说是这个道理。那次好不容易打发走了满肚子火气的客人们,我就疑惑宫主为何失约,这可是前所未有的。恰巧之前他托我采买衣料,我便借着送衣料的由头前去探视。羽仙宫座落于森林极深处,我赶着驮货的毛驴,跋涉两个日夜过去,才发现那里出事了……”
以前刘掌柜去往羽仙宫送货,距离宫门数里处就有羽人守望警戒,看清是他才会放行,却也不允他走得太近,距离宫门百步处让他放下东西,结清银钱打发他走。
从前他只站在那里远远望过建在林中空地的羽仙宫,淡淡环绕的雾气间,隐隐可见雕栏玉砌碧瓦琉璃,果真如神仙境地似的。那天各关卡却没有羽人守岗,他险些掉进陷阱里去,好在出入过多次熟悉路径,总算有惊无险地抵达,一直走到羽仙宫漆黑门扇紧闭的大门口,也不见有人拦着。
他犹豫一下,上前拍响门环。过了许久,门里面传来脚步声,却仍没人应声,门也没开。他便隔着门报上名字,说自己是来送货的。大门缓缓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对满是警惕的浅色眼睛,那是刘掌柜第一次见到阿泷。
阿泷没有像从前那些守卫的羽人一样收货送客,而是把门开得大些,打着手语,请他把货送进去。刘掌柜知道羽人不会说话,在客栈里常与他们接触,次数多了,对他们的手羽能看懂个七七八八。
按理说驮货的毛驴走正门不合适,阿泷似是并不在意。
刘掌柜赶着驴迈进高高的门槛,阿泷在他身后把大门合上,栓上门闩,嘴里忽然发现一声尖锐鸣叫。
刘掌柜意识到事情不对,却已迟了,从旁边冲出来数个手拿着棍棒的男女羽人,将他团团围住。一个个羽毛乍起,气势汹汹。
刘掌柜惊呆了,问道:“你们干什么?宫主何在?”
羽人们不会说话,也不上前,也不后撤,睁大眼盯着他,张张小脸绷得紧紧的。
刘掌柜与羽人打交道打得多,太过了解他们脆似水晶的本性,被对方这样携武器包围着,原该礼貌地害怕一下,无奈实在怕不起来。他很清楚,羽人们蓬着毛、瞪着眼的样子,并非发怒发威,而是一个个地都快吓哭了。
刘掌柜苦着脸,抬手想作个揖劝他们有话好好说,不料手刚一动,羽人以为他要还手,纷纷扔下棍棒飞的飞跑的跑,眼泪珠子甩在半空。
刘掌柜:“……”
唯有阿泷还留在原地,面色惨白地与他面面相觑。刘掌柜只得放软了声音安慰:“这位小主,羽仙宫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我家生意仰仗宫主照应已久,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小人自当尽力而为。”
阿泷浅褐色眼瞳闪动着,似是犹豫许久,忽然下定决心似的,前方带路,领着他穿过仙气飘渺的亭台荷池,来到一座屋子前,示意刘掌柜进去。
刘掌柜只道宫主大概在里面,没多想便推门进去了。
经过大门口的一番闹剧,他实在是轻视了羽人,总觉得他们再怎么折腾,也不过是小鸟发威,扑棱不出什么花样。一步踏入屋中,刺鼻的尸臭气迎面扑来,方知不妙。
而屋门则在身后重重合拢,紧接着是锁头扣住的声音。
刘掌柜惊恐地发现,有个华服男子倒在地上,背后插着一把匕首。他显然已死去数日,面目肿胀。但从衣着上,刘掌柜还是一眼就辨认出此人是宫主。
怪不得这个月十五失约,原来是死了,被他养的羽人杀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