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准准慌得根本没听清沈墨倾最后说的什么,探探他鼻息,幸好有呼吸,只是很微弱。努力把急出的泪花压下去,扶着他倚稳了墙,先找了床被子尽量把他围住,然后把他上身衣服脱掉一半。健美匀称的肩背上,血肉模糊的伤口渗出的血色果然发黑发暗。她抖着手,把棉布在热水里烫过再拧干,擦去伤口周围血块,赶紧把解毒药撒上去。
可是那个小瓶实在太小了,伤口又深,黄白色药粉撒下去就没了影,份量根本不够的样子。
真是的,乾坤袖那么能装,就不能多带点药吗?!
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先把干净棉布撕成三寸宽的长条,绕着他肩膀把前后伤口裹住。
好不容易包扎好了,他仍然昏睡不醒,身上一点温度也没有。她虚脱地跌坐在他旁边,用被子把他又围了一围,手伸进去摸摸他的手,冷得像冰块似的。她一手环抱着他,一手把抓着他的一只手捂着。喃喃说:“你这个修仙的到底是个什么二把刀啊?不是说有灵力护身吗?骗人的吧?你吹牛就吹牛,偏把乌獓甲给我,你这让我……”
冯千绣带来的马车上的辕马也被奢比兽杀了,她只能等待。心里焦急念着付里长他们怎么还不来啊?来了好送他去医馆。
身后传来一点动静,看到阿芙在内间门口悄悄掀开门帘一角朝外看。方准准有气无力地开了口:“阿芙,奢比兽攻击你,是因为它的须子是你拔的,对吗?”
阿芙眼里的神情辩不清,低下睫没说话,仿佛默认。
方准准又问:“那为什么你娘说是她拔的呢?”
阿芙把门帘一扔,跑回去了。
方准准特别沮丧。他们有什么地方弄错了,因此猜错奢比兽的仇恨对象,对它的暴起攻击防备不足,沈墨倾才会受伤。
这件事从头至尾仍有许多疑问未解,但冯千绣和曲春已经死了,阿芙又不肯跟人说话,大概没有办法揭开谜底了。
忽听内间传来脆生生的话音:“外婆。”
方准准一怔。忽然想起冯千绣说过,阿芙只跟人偶玩。沈墨倾也曾提到过阿芙跟小孩人偶有说有笑。现在,她跟她的人偶外婆聊起来了。
只听阿芙说:“外婆,我告诉你个秘密,其实,祖父祖母、叔叔伯伯他们,都是我害死的。”
方准准差点跳起来,又不能放开靠着她的沈墨倾,用力咬住嘴唇把惊叫声堵回去。她突然明白阿芙是在借助人偶,把真相说出来。
门帘内,十二岁女孩的声音清晰流畅:“我讨厌祖父祖母。他们人前人后地怂恿爹爹休了娘亲另娶。中秋节的酒宴上,祖母又在说娘亲不吉利,还生了个怪胎闺女,娘亲装听不懂只管赔笑。叔叔伯伯,伯母婶婶,还有小姑,他们没有一个帮着娘亲说话的。我知道他们都想把我娘亲赶出去,我才不愿跟娘亲分开。
我讨厌人多的地方,为了让我在宴上坐住,我娘给我做了一支里面点着小蜡烛的纸灯笼,让我拿着玩。旁边三叔家小堂弟一直想抢我的,我才不想给他。祖母看到了,就凶我,说我不让着弟弟。我想了想,就给他了。
外婆,你知道吗,不论哪个兄弟姐妹欺负我,最后受罚的都是我。可是那天,我愿意给他。
我把灯笼递给小弟,他提着灯笼在屋子里跑来跑去。我悄悄拿着给灯台添油的油壶,把油淋到窗纱布幔上。我们家是卖布的,最不缺的就是好料子,饭厅里的帘幔挂得层层叠叠,尤显富贵。然后,我把竹筒里养着抽骨蝎倒在宴桌底下。
抽骨蝎是从外婆家带回去的,我喜欢听它们爬动的声音。我爹爹怕我被蜇到,不想让我玩。我娘就跟他说,抽骨蝎是我们家的守护神。娘亲还说,抽骨蝎不坏,人才坏。比抽骨蝎更毒的,是世上的人心。我爹看我玩得熟练,蝎子都怕我,从不敢蜇我,也就不拦我了。”
阿芙把灯笼送给小堂弟、倾倒火油、放出抽骨蝎后,就尖声哭闹起来。她自出生起就与别的孩子不同,不肯与人交流,也害怕人多的场合,这种哭闹并不稀奇。
祖父祖母被吵得脑仁疼,喝斥着冯千绣赶紧把她带走。阿芙却不依不饶地打滚闹腾,当时她有九岁了,冯千绣一个人弄不住她,曲春见状赶紧上来帮忙,两口子连拖带抱地把她带去后院他们的屋子。
那天阿芙闹得特别厉害,两人怎么哄也哄不好,急得满头大汗。
大约过了两柱香的功夫,外面突然传来震天响的敲盆子声,街上传来人们的呼喊声:“谁家走水了?”“是曲家!快救火!”
同时夜色中飘来浓重烟气,冯千绣和曲春出门一看,前院饭厅那边已经火光冲天。两口子赶忙跑去救,但火势猛烈,根本进不去人。而且他们惊恐地发现,里面的人竟然一个也没跑出来。
两人捶胸顿足哭天抢地,谁也没看到身后的烟雾中,他们的女儿安静站着,原该童稚的眼眸里没有惊惧,没有悲伤,黑如深湖。
火势凶猛得无法扑救,乡邻们只能尽力阻止火势蔓延,等这座屋子烧得差不多了方才扑灭。官署的人闻讯赶来,进废墟查验时中,只见烧得残缺不全的死尸们有的倒在自己的座位旁,有的互相搂抱拉扯,有的呈现抱着孩子往外爬的姿式,老少一共九口,惨不忍睹。
饭厅的门口就在十步之外,他们却一个也没跑出去,官署的人也感觉不对。他们怀疑过幸存的曲春夫妇投毒放火,但杵作勘验尸身后,死者胃袋中并没有验出毒物。
最后推测得出结论,是孩子玩耍时打翻灯火,引燃帘幔。饭厅里挂的帘幔格外多,火势必然又快又急。大人都喝了不少酒,大概醉得厉害,反应稍慢了些,错过逃生机会。案子就这样结了。让人浑身瘫软无法逃跑的抽骨蝎、引着火的小灯笼,都在大火中化灰,真相或许会永埋灰烬。
清河村雨仍未停。小屋内间里,阿芙靠在“外婆”膝边,玩着它的衣角,清亮的声音没有情绪波澜,仿佛只是小外孙女跟外婆说平平常常的心里话似的。
“外婆你知道吗,官差怀疑过我娘。因为死的都是我爹的血亲,我娘才是外人。我呢,又是个小孩子,他们完全想不到的。其实,我娘最恋家的,待他们十分珍重,再怎么被欺负也会忍着,绝不会害他们的。
倒是有个人,参破了真相,那就是我爹。那天差役把焦尸一具具往外抬的时候,我爹和我娘跪在一边哭。我远远地站着看。我爹突然回头看我,看了我很久。那时候我就知道,他可能猜到了。
他大概也不愿相信是我干的,忍了几天。那天我突然发现我的小竹筒不见了,就到处找。爹爹出现在我面前,拿着我的小竹筒,问我里面的蝎子哪去了,还问我中秋宴上为什么把小灯笼送给小弟。我想告诉爹爹实话的,可是我说不出来,我只能跟人偶说话。”
阿芙不会跟活人说话,亲爹也不行。在人面前,她甚至作不出一个生动的表情,只木然仰脸看着越来越盛怒的爹爹。
曲春捏着她细幼的肩膀吼道:“你说话!你说话啊!是不是你!是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