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墨倾似乎感应到杀气,总算想起来该先放她出来。手指在晶块上轻触一下,它“扑”地化作碎屑。奔跑姿态的方准准乍然失去支撑,一头前朝栽去。他早已做好准备,伸手接着,她准确地摔进他臂弯。
她被冰得浑身冷透,在里面时却连个哆嗦都打不动,一旦自由,落下的哆嗦全补上了,揪着他的衣领,牙齿咯咯作响:“沈沈沈墨倾,你把我定格在那么丑的瞬间,我不要面子的啊?!”
有很久没听她直呼自己姓名了,他觉得分外亲切。
“仙仙仙仙君,来个小火团什么的仙术烤烤火好么?”
他面露难色:“我……不擅长御火术。”
方准准原本体温偏高,这一次却仿佛芯子都冻透了,不由自主挨到他身边挤他,以求暖和一点。他不由抬手,把袖子盖到她身上。她冷得顾不上唐突,紧紧抱住了他的腰,狠狠哆嗦了一阵,才慢慢好些。埋在他袖子底下哼哼道:“不会御火,只会放冰。我知道了,你是冰系法术!怪不得遮雨的仙障伞是跟一片冰似的!”她觉得自己明白了。
她渐渐暖和过来,松开他的腰,忽地从他袖子底下钻出来,理理自己的衣服:“好了好了,不冷了。”
全然没注意到仙君绯红的脸色。
于是沈墨倾的害羞很快转成怨气。她总是这样,把人撩得面红耳赤,却总没有负责的意思!
方准准浑然不觉:“啧啧,仙君,你这一招真恐怖,我可算知道大家伙为什么那么害怕你了。”
沈墨倾神色一黯。
粗枝大叶的方准准这时偏偏看见了,不由一愣——那是什么?仙君刚刚是有点……难过吗?她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她想说句什么找补一下,沈墨倾已经转身去看那三个了。
躺在堂屋地上的三人哼哼一阵,慢慢坐起来,已无大碍。沈墨倾对付里长说:“我先行一步追赶。你们缓一缓体力,即刻前往。”
付里长心里万般苦,默默想道:遇上焚月魔君果然没好事!脸上哪敢露出半点不满,忙问:“那我们朝哪边寻去?她也真是的,何必折腾这一番?一个妇道人家,带着一个瘫子、一个孩子,能跑到哪里去呢?”
沈墨沉吟一下道:“清河村。”
付里长诧异道:“她娘家?怎么会……”
沈墨倾没有多言,召出惊澜尺拉方准准上去,扶住她的腰,咻地一声蹿去阴云密布的天空。
方准准以为高空会更冷,这下子肯定要着凉了,不料飞行起来却没感觉到应有的强风。再一看,尺子四周罩了晶晶亮的一层。
沈墨倾解释道:“这层仙障可以御寒。”
方准准问:“仙君,你为何觉得冯千绣会回清河村?
“她带着曲春和孩子,注定跑不远,她并不是想逃过牢狱之灾,多半为心中执念而去。她的执念,就是家人。”
剥下娘亲尸体的面皮做成人偶,是为了不与娘亲分离。
把想报官的曲春毒瘫,又用奢比须吊住命,是为了不与夫君分离。
甚至仿着死去的曲家九口人做成人偶留在家里,也是想还原一个人口齐整的家族。
从小没有父亲,又早早与娘亲死别的冯千绣,对家人团圆有格外的执念。她绝不愿意与丈夫和女儿分离,在知道自己要被捉去大牢,并且必会被处以极刑时,可能会以极端的方式满足与家人在一起的执念,那就是“死在一起”。
若是决定全家一起上路,她绝不会抛下清河村寄托着她深深亲情的“娘亲”。
方准准回头看他一眼。他忽然有点不好意思:“怎么了?”
她也说不清。只是觉得,这个人人畏惧的魔头,其实有颗很能理解别人的心。
却有一事令方准准心中隐隐觉得不对:既然冯千绣对曲家人恨到杀死他们的地步,却制作了代表他们的人偶留在家中日夜相伴,对待人偶的态度甚是温情。人的心态当真能扭曲到这种程度吗?
短短十里地,御尺很快便到,她没有时间细想这个问题。听得身后悉悉簌簌,一回头,就见仙君在脱衣服。
她惊讶道:“仙君你干什么?这就到了,可不够您睡一觉的。”
沈墨倾不动声色,将外袍底下的一件黑色马甲似的衣服脱下,递向她:“穿上。”
“仙君您的绅士风度慢一拍啊,我已经不冷了。”
沈墨倾:“……这是乌獓甲,妖兽乌獓的鬃毛织成,水火不侵刀兵不入,可护身。天开始下雨了,清河村不安全。”
她看一眼御寒仙障外,果然被雨丝模糊了。冯千绣从不敢晴天回娘家,为的是躲避被她拔须的奢比妖兽的报复。现在却开始下雨了,奢比兽能够离河,必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一头恨怒足足憋了三年之久的妖兽是十分可怕的。
她犹豫道:“我穿了你怎么办?”
他傲然抬眉:“我有修为。”
对对,差点忘记他是神通广大的仙君了,区区妖兽能奈他何?她坦然接过乌獓甲直接套在箭衣外面。这马甲十分神奇,穿在沈墨倾身上时极合身,到了她身上,随着她的身形自动缩小,也是极合身,果然神物。
这时她并没有想到,既然他有修为护身,又何必穿这乌獓甲。
很快抵达黑夜里烟雨笼罩的清河村,俯视下去,冯千绣家小院外的谷场果然停着一辆马车。二人直接降落在小院内,一眼看到阿芙呆立院中,脸色茫然。
方准准见阿芙没事,略松一口气,赶紧上前拉住她冰凉的小手,问:“阿芙,你爹娘呢?”
阿芙缓缓转头,目光投向小屋窗户,里面隐隐透出灯光,一丝声响也没有。
两人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沈墨倾脸色一变,把门猛力推开,一瞬间似乱了方寸。一苗烛光照映下,只见巧娘的人偶被摆在木床上,仍是盘膝而坐的姿式,冯千绣靠着人偶,脑袋枕着它的膝,脸色隐隐发青。几只红蝎正从她右手心里爬出来。
沈墨倾呆呆立了半晌,走到床边探她的鼻息,手指竟然是颤抖的。冯千绣已没有气息,施救无用了。她用她当年为母报仇的方式杀死了自己。
床边轮椅上,曲春也已气绝,身边掉落一截青蛇般的长缕。奢比须应该是被冯千绣亲手解下来的,曲春被强行系住的最后一口气终于咽下,得个解脱。
可惜的是,总觉得曲春有话想说,却没有机会再说了。
沈墨倾双手紧紧攥起,手背青筋暴出,看着冯千绣的脸,声音里压抑着痛苦:“无论如何,你不该让孩子独自面对你们的死亡。”
幸好方准准在院里陪着女孩,没跟进来。这时她若看到他的表情,就会知道什么叫做恨入骨髓,痛彻肺腑。他也不想自己失控的一刻被她看到。默默站了一会儿,回转身时情绪已被压回心底。
回到院中,揽着女孩的方准准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又不敢开口问。
他轻轻摇了摇头。手朝她亮了亮,指间握了一根青蛇似的长条。
见到心心念念的奢比须,她并没有觉得高兴,心中五味杂陈。冯千绣犯下死罪,命已该绝。可是将她推到这条路上的命运,又何其不公。几乎全家覆没、自己也搭上性命的曲春,又何其无辜。被迫经受这一切的阿芙,何其可怜。
她不由揽紧怀中女孩,这是曲家仅剩的血脉了。冯千绣带阿芙来到这里,原本大概是想带她一起走的。只是最后一刻心软了,放过女儿一条命。
她轻声安慰阿芙:“不怕啊,姐姐陪着你。”
阿芙木木的没有反应,也不知这个特殊的孩子她能不能理解父母已故去,世上只剩她一人了。
外面突然传来一声马儿惨嘶,接着一个身影闪到柴门口,它傑傑怪笑着,嘶哑的声音响起:“次次专挑晴天回来,怎么今天下着雨回来了?可算是让我逮到了。”
半开的柴门外露出穿蓑衣戴斗笠的影子,斗笠下的阴影里一对凶目泛着金光,死死盯着他们,一条蛇须在脸边蜷曲扭动,隐藏在蓑衣底下的手爪沥沥滴下深色液体。
是奢比妖兽,它刚刚杀死了谷场上的那匹辕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