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周迈进谷后一去不回,对方准准来说,或许能接受,毕竟守在谷口二十多日的煎熬,是一寸一寸熬过来的,无论痛入骨髓,还是心如死灰,都鲜血淋漓地爬过来了。可是偏偏烛龙邪力在时间错乱中留了一隙,让他活生生地在她面前短暂出现,又残忍地将他带走。无异于在一颗已死的心脏上再捅一刀,捅得活过来,又死过去。
方准准无法承受这样的折磨,昏迷之后,身体烧热起来,仿佛有流火从里往外蹿冒。她周围地面和空气的温度都已经异常高,挨在一边睡觉的方快快被烫得直飞而起,吱吱叫着一头扎进潭水中。阿听也被热浪逼得远远退开,发出惊慌的嘶鸣。
昏昏沉沉抱着她的沈墨倾被烫醒,赶忙解下她腰间葫芦,将莲子泉的水喂入她口中。然后扶她坐正,让她倚在自己身上,从后面环着她,两手下她十指交握,手心相贴,催动自身灵力从她手心灌入,去压伏那枚在她身中躁动不安的莲子灵核。
之前,她每天饮莲子泉水,修习沈墨倾传她的心法,与体内这股莫名炽热相处得还算和谐。失去周迈的沉重打击让她心神欲摧,突然压不住灵核了,它与她痛楚的情绪互相呼应又互相抵触,其火性爆烈蔓延,似要将肉体凡胎化为灰烬!
沈墨倾在她手心注入几分灵力之后,原应轻松将其火性压下,却发现灵力注入如泥牛入海。莲子灵核的这次发作非同寻常!若不控制住,她怕是要丢命!
他源源不断将灵力灌注过去。从谷中出来后,毕竟得了一阵歇息,灵力也恢复了三分。大能修士的三分灵力,也能掀翻半个天,可是她身中火海将灵力卷去,毫不留情地吞噬。他一急之下,竟忘了保留一点体力,随着最后一缕灵力也渡给她,他只觉脑子一懵,似被卷入了什么地方,周围烈焰滔天,入目一片火海。
他心中一沉:完了,莲子灵核爆裂,周围大地山野都烧起来了。他和她都要烧成灰了。
可是很快,他就发现身周和脚底的火焰虽很烫,却没到将人烧伤的程度。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他忽然看到火海中有一个人影,一身浅绿箭服,腰背笔直,腰封束得细细一握,背对他站着。他犹豫着走近,小心翼翼叫了一声:“准准?”
那人回过头来,果然是方准准。她看到他,露出喜悦神情:“沈墨倾!”眼神澄明清澈,似是不记得周迈的事了。
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在这里,只怕一不小心把她吓跑了,用极轻的声音答了一声:“是我。”
她朝他跑过来,仰脸看着他笑道:“你怎么在这里?”
看着她明丽的脸,他很想伸手碰一下,却不敢。也不敢乱说话,斟词酌句地问:“这是什么地方?”
“你忘了吗?”她指了一下前方,“你看,那是什么。”
他抬头望去。一个巨大的椭圆形物悬浮在半空,颜色赤红,表面火焰蹿动,像一枚椭圆太阳,还在缓缓转动。
他面露惊讶。那是佛座莲子,他的灵核。一瞬间,他明白这是哪儿了。他给方准准注入灵力时用力过猛,意识被灵核吸了进来,这是方准准的内腑之中!而眼前这个方准准,又是怎么回事?
只听她说道:“那是你送我的东西,你难道不记得了吗?”
他明白了,这个是方准准一段深层意识的化身。她总是找不回的那段记忆,原来遗失在了这里,与灵核呆在一起呢。
她自顾自说道:“那天的天雷打得可真够猛的,我整个人都粉身碎骨了,幸好你送我的那个簪子容我藏身。唉,不堪回首。你来之后,用惊澜尺剖开胸膛,把这个东西挖出来,朝我扔过来。它把我从簪子里吸出来,我碎成的那堆渣也搅成一股风,转着转着我就……”
沈墨倾有些着迷地看着她。她说这些话时是带着微笑说的,仿佛在讲一个有趣的经历。果然,这个她只是一段意识而已,没有恐惧,没有忧思。
他不由伸出手,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脸。脸颊细滑温热,触感无比真实。
她的脸色忽然一变,抬眼看住他。他害怕起来,生怕她下一瞬就消失,紧张不安。她看他许久,忽然问:“疼吗?”
他一怔:“什么?”
她缓缓抬手,掌心轻轻按在他胸口,脸上浮现出自责神情,低声道:“剖出灵核的时候,一定很疼吧。我为什么没有想到你会疼?我为什么会一直没想到?我为何如此自私?”
大颗眼泪从眼中滚落,眼中蓄起深刻痛苦。身后巨大的莲子灵核上,火焰猛地蹿出数丈之高,空气顿时灼热起来。
他慌了。她没想到很正常,因为她只是一段不全的意识!若是这段意识也崩溃,莲子灵核就彻底控制不往了。
一急之下,他紧紧抱住了她,柔声安慰:“不疼,一点也不疼。”
她埋在他胸前大哭:“你骗我!你为何总是骗我!”
他慌忙道:“是我的错。”
她反而大怒:“你有什么错?你有什么错?!”
跟一段神智不全的意识化形没法讲道理,他除了服输别无他法,毫无原则地改口:“好好好,你说我没错,我便没有错。”
她挠着他的衣服,像只气疯的猫:“沈墨倾,你什么都不欠我,你明白不明白?”
他手忙脚乱地哄,抚抚背摸摸头发:“明白了,明白了。”一边密切关注着灵核的状态,只见火焰有增无减。方准准的这段意识脾气极坏,无论他说什么也听不进去,怒气根本抚不平,情势不妙。
她仿佛不知该如何宣泄,烦躁地在他肩上狠狠来了一口,转身就跑。他可不敢让她跑了,若是任她愤怒下去,灵核非爆不可!他伸手去拉她,一个站立不稳,两人跌倒在流火中。这火不灼人,只燎得从里到外焦躁,方准准仰在其中,两眼都发红了,眼神有些涣散,手脚刨动不止:“好热,太热了!”
他不知如何才能让她平静下来,只好一手握住她两个手腕,另一手垫在她腰后,紧紧抱着她安慰:“你不生气就不热了,不气了,不气了……”
她忽然回抱住他:“我好心疼。”埋在他肩上大哭起来。
“不生气就不疼了。”
“我好难过。”
“不生气就不难过了。”
“我好渴。”
“不生气就不渴了。”
“你是不是傻。”
“……”沈墨倾睁开眼睛,看到近在分寸的她的脸。她面庞消瘦,神情虚弱,头发上粘着枯草,眼神有些迷迷糊糊。
他们倒在一片枯草地上,他紧紧压着她,一手抓着她两手按在头顶,一手环着她的,怕她跑了似的。
她又念了一声:“渴死了。”嗓子都是哑的。
他赶忙松开她,起身,摸到滚在旁边的葫芦,打开盖子递到她手中。她抱着葫芦一通灌,总算缓解了嗓子冒烟的干渴。
她缓缓地回过神来,大脑仿佛“咔嚓”转了一下,有什么画面浮上来,她像被戳了一刀似地,猛地抬头看着他。沈墨倾想:她记起周迈的事了。
他不敢面对她的眼睛,不堪地低下头去。
方准准看他良久,什么也没说。环顾了一下四周,有些茫然。
他们身周数丈的草地一片枯黄,地面都干裂了,不远处的水潭几乎消失,变成一个枯潭。潭底仅存的一洼水里,可怜兮兮蹲着一匹白马,一只白貂,双双神情放空,生无可恋之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