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赶忙跑去后院,只见白马立在马厩中,优雅如昔,婷婷如昔。只是表情十分忧郁,肚子瘪得肋骨都突出来了,食槽中堆的上好草料却一口未动。见他们来,并无怨言,只用虚弱的声音幽幽道:“各位,别来无恙?”
方准准内疚得差点给它跪下,带领神弓门全体人员扎进草料堆一根根挑嫩草。挑到头晕眼花之际,身后传来困惑的问话声:“你们在干什么?”
她抬起头,见沈墨倾站在旁边。她有气无力道:“我们给阿听准备晚饭呢。”
阿听刚刚咽下周迈献上的一把嫩草,在马厩内十分感激地口吐人言:“有劳各位。”
方准准等人欲哭无泪:“您别客气。”
沈墨倾额头火星一炸:“惯的它……”
方准准赶忙扑上去捂他的嘴:“它是我们的心肝宝贝,我们心甘情愿!”乖乖,这要让阿听听见了,矫情得绝食就麻烦了!
沈墨倾:“……我来吧。”
三人一貂爬出草堆,沈墨倾抓了一把草随手一洒,半空里化成一群白羽鸟儿,落在草堆上衔起其中嫩草叶,飞到马厩食槽中搁下。数百只鸟儿往返不止,远远望去如一片忽升忽落的白云,食槽中的嫩草很快就积起一堆。
方准准感激不尽:“仙君大恩大德,我神弓门上下没齿难忘。”
沈墨倾:“……倒也不必。”
她让二门主三门主和方快快去吃东西,自己则跟掌柜的借了小桌,在马厩边泡起茶来。沈墨倾蹙眉问:“你不去先吃饭,在这里喝什么茶?”
“不是我要喝茶,这是给阿听的。我们阿听只喝上好绿茶。”她有气无力地斟着茶道。
沈墨倾眉头一皱:“都是无财把这家伙惯成这样!”
阿听一听,乌瞳中忽地浮起泪花,哽咽道:“是阿听不对,给你们添麻烦了。”
沈墨倾睨它一眼:“你知道便好。喝什么茶,喝那饮桶里的水即可!”
阿听垂下头,没有喝水桶里的水,也不出声,只默默流泪。
方准准大慌,阿听若伤了自尊,怕是得把自己渴死!狠狠戳了一把沈墨倾道:“哎呀,我们阿听就是喝口茶而已,有什么了不起!”上前摸着阿听的脑袋哄了半天,才哄得它回转,肯接着喝茶了。
回到桌前,凑到沈墨倾耳边恶狠狠道:“你不要再说它了!万一给气出病来,我可赔不起无财老和尚!”
沈墨倾无语。当初强迫无财把阿听借给他们时,倒不知道此兽如此娇贵,是他考虑不周。
他心中发虚,从她手中接过茶壶,让她歇着,他亲自一小杯一小杯地倒给阿听喝。阿听焚月堂主亲手端茶很有面子,也不再生闷气了。
闲下来的方准准坐在桌前。地方明明很宽敞,她却习惯性地挨在他身边坐了,手还下意识地贴了一下他的手背,试试他的手冷不冷,害得他差点摔了茶壶。
自上次在弯水镇把过往揭穿,两人之间便似隔了沟壑,她试他手背的这个习惯几乎戒掉,他一度像丢失了什么贵重之物,空落落的。这时她突然拾起旧习,让他不知所措。
方准准没发现自己不经意间摸了人家的手,倦意有点上头,支着脑袋,看着他倾倒腾茶水。他泡茶,倒在盏中,递到阿听的尊嘴跟前,被阿听把茶水优雅地嘬去。按它老人家的饮量,大概得喝个三五百杯才够解渴吧。
以沈墨倾往日的脾气,顶多撑上五杯就得摔杯子了,但余光里扫到方准准的目光一直锁在自己身上,不知怎的就来了史无前例的耐心,不但不急,一举一动还端庄得要命。
大约喂马喂到第一百五十杯茶的时候,方准准忽然叫了他一声:“沈墨倾。”
“嗯?”他回头看着她,等她下文。
她久久没有说话,只觉得他的眼眸很干净,像雨后之夜纯色的天空。
他被看得摸不着头脑,脸上飞红,眼神似水:“怎么了?”
她没头没脑冒出一句:“我想明白了。”
他手一抖,溅了些茶水在手上。她郑重的语气让他心中有些慌,问:“你……想明白什么?”
她答道:“殛煞阵的事。”
他手中杯子干脆掉到地上,咕噜一滚。殛煞阵,这三个字如心头之锥,平时思绪掠过都要绕道而行,忽听她当面提起,不由失态,像个伸头等着一刀的死刑犯似的呆在原地。
却听她说:“我想明白了,你绝不会害我。”
他怔怔的,没有听懂她话中何意。她微微叹了口气。上次在弯水镇客栈中与他对质当日的事,她问什么,他便应承什么,将有关殛煞阵的一切都认在他自己身上。仿佛那场天雷杀阵从头至尾都是他一手策划的。她也未做他想。
可是在枕山阁中,生死的瞬息之间,他将全部灵力凝成仙障,甩过来护她,全然不顾自己强敌在背,下一瞬就会粉身碎骨。那电光火石之间的选择几乎发自本能,也最是真心。
她不相信这样的沈墨倾,会为达到目的,将她置于性命攸关的危境之中。
她看着他,认真地道:“将殛煞阵前后发生的事跟我详细说说,好吗?”
他脸色惨白,魂不守舍地拿了个新杯子去倒茶,手指微微地颤,躲闪着她的目光,道:“你不是……都知道了么?”
她抵着桌面的胳膊肘朝前蹭了一下,脸的角度压得更低,离他更近,从下往上端详着他的脸色,道:“那我问你,布阵那日,你在现场吗?”
他没答话,转身去喂阿听喝茶,不小心把杯子撞到阿听鼻子上,烫得阿听一脸委屈。方准准眼睛眯了眯,伸手把杯子从他手中拿回来,然后把茶壶打开盖子,往阿听面前一搁:“阿听,自己喝。”
若搁平时,阿听又得使性子。但她的声音冷冷的,脸色也冷,阿听莫名有点害怕,居然乖乖点了头。
沈墨倾有些慌,站起身想走,被她抓住袖子拉回凳子上:“仙君,把话说清楚再走。”
堂堂焚月堂主岂是任人摆布的,他有一百种方法离开!但在一个小小凡人方准准的威吓下,居然被施了定身法似的,坐在凳子上没敢再站起来。却也没吭声。
方准准盯他半天,道:“你是在替谁担责吗?”
他的脸色又白了一分。
方准准又道:“让我猜猜……是沈星筹?”
他的脸色干脆像死人似的了。方准准抬手做了个阻止的手势:“仙君,您的脸色再差下去,是不是要晕在这里?你不用吃惊,这并不难猜,这世上,你在意的人原就没有几个。我都猜出来了,你便不用替他遮瞒了,我好歹也是那场失误的受害者,有权知道真相,是不是?”
他低着头,终于艰涩道:“沈星筹他,原也是想保住你的。那个阵法,你站在哪里,哪里便是生门,原能保你性命无伤。就连伍子歧,原也想活捉他的。可是伍子歧进入阵中后,阵法突然混乱,生门错位,使你暴露在雷电之下……”
他说起往事,手在袖底紧紧攥起,身上忍不住颤抖。方准准却听得入神,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似的,好奇地问:“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他眼中闪过寒意:“沈星筹说,可能是伍子歧身上带着什么护身法器,试图护主时扰乱了阵图。只是那法器也毁在阵中,也不知是什么东西了。霆升列缺曾努力把生门移回原位,在外围监视的沈星筹也出手相助,却没能成功,三人都受了内伤。”
她点点头:“原来是这样,沈星筹也不是故意的嘛,好,我不记他仇。”
他不由抬头看她一眼,眼圈红红的,愧疚之意忽然压过了替沈星筹辩解的心。他脱口而出:“不……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
“怎么说?”
“你……你是千宝殿主的唯一亲人,沈星筹他……说不定……并不愿意你活着。他的解释,或许只是借口。”
方准准想了想,道:“我相信沈星筹不是有意的。”
他苦笑道:“为何信他?”
她看着他,认真地道:“因为你们兄弟两个,其实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