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准准当街气急败坏,路人纷纷侧目。沈墨倾拉住她,安慰道:“你莫着急。”
“我怎么能不急啊,死烛龙摆明了就是把我坑在这里,奴役我为它寻宝,不合它的意就让我去死罢了!不对,龙喉守卫比死还可怕!”
他看她一眼,微微一叹:“你领悟得极快。”
“我不能被困在这里,更不能去当什么龙喉守卫!我必须回家!”她急得眼都红了。
他微微一怔:“必须回去么?”
“必须回去。”
“为何?”他的声音里莫名多了一分晦涩。
她沮丧道:“我在苍朔的家里有个义兄,他病得很重,一直昏迷不醒。我来这边就是想赚点钱,回去给他看病的。这可好,钱没赚到,家也回不去了。”
她低着头愁苦地絮絮叨叨,没注意到沈墨倾神情大变。他无声自语:“义兄……昏迷不醒……”
“仙君,你说我该怎么办啊?”她扯了他袖口两下,没有反应,抬头看到他脸色不好,问道,“仙君,你不舒服吗?”
“没有。”他暗暗收拾一下方寸大乱的心情,想了一想才说:“或许,事情也并非全无转机,千绣成衣铺有问题,须查一下。”
她一怔:“什么?”
他以为街上太吵她听不清,便凑近一点,低下身来在她耳边说:“奢比须的事或有隐情,再查一查,或有转机。”
她的耳梢红了:“仙君,说话就说话,离这么近干嘛?”
他一愣。忽地退开,沉下一张脸,却止不住脸都气红了。他凑近是因为她自己听不清的,也怕说大声了被别人听了去,为何竟被反咬一口?
方准准却不觉得自己咬过人,只觉得耳朵痒,抬手揉了揉,浑然不知仙君已恼羞成怒,问道:“您说还有什么隐情?”
沈仙君闷了一阵,默默整理了一下被人无意识挠乱的情绪,竭力恢复他的高冷:“以奢比须系住性命本是逆天改命,若机缘如此,也就罢了。不过,如果违背了曲春本意,便不是善举,而是恶行。”
她思忖一下,问道:“曲春又不能说话,如何判断是否是他本意?”
沈墨倾望了一眼成衣铺的方向:“曲春全身瘫痪无力,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他的左手搁在轮椅扶手上。人偶倒地后我们赶过去时,他左手垂落。所以,那个人偶……”
方准准恍然明白:“那个人偶是他推倒的!”
沈墨倾点点头:“冯千绣说过,曲春全身都动不了。以他的身体状况,伸手,推倒人偶,是件非常吃力的事。他拼上力气这么做,是在引起我们的注意。可惜,除此之外,他不能说,不能写,无从得知他想表达什么。”
方准准回想起门关闭时,消失在门后的那对外凸的眼睛。现在想想,那双眼里的绝望,仅仅是病痛带来的吗?
恐惧。
她突然意识到,那个眼神里,除了绝望,还有极深的恐惧。
此事透着邪气,身负安民之任的仙家人既遇上了就不能坐视不管,必须查个清楚。
两人当夜仍然入住永乐客栈,还是那两间上房。夜深了,方准准没回自己房间,还呆在沈墨倾屋里头。
沈墨倾端坐桌前,合着双目,整个人入定似的。
方准准在桌子对面,膝盖跪在凳子上,半个身子都爬在桌面上,跟只好奇的猫似地朝他那边探过脸去,鼻尖都快挨在沈墨倾鼻尖上了,不住地碎碎念:“小蝴蝶到了吗?到哪了?它没迷路吧?哎呀,仙君你眼睫毛真长。”
沈墨倾漆黑的睫毛一哆嗦,心神一岔,那只灵识化成的冰蝶尚未飞抵千绣成衣铺,就在半路上“唰”地碎了。
他恼火地睁开眼:“你别打岔!”
她无辜地道:“我这不是着急么?”
着急就着急,突然评论他的眼睫毛干什么?!
无奈,他朝她伸出左手,掌心朝上。她看着他的修长手指,迷惑道:“干嘛?”
“带你一起看。”
“我也可以看啊?”她又惊又喜,赶忙把右手交到他手里。
她的手格外暖热,他的手则格外冰冷,像是没有体温。这么一对比,倒像冰裹住团火似的。
她问:“你们修仙的是不是因为清心寡欲,所以体温才这么低?”
他含糊答一声:“嗯。”
“那也会觉得冷吧?”
他看着她说:“很冷。”
“我顺便给你捂捂吧。”说着,她把另一只手覆上来,两只手把他的左手合在掌心。
沈墨倾如愿以偿,却心乱如麻,右手变冰蝶的指诀连掐了几次都没掐对。方准准严肃地看着,评价道:“仙君,您的法术水平尚待提高啊。”
“闭嘴……”他忍无可忍。指尖总算颤悠悠冒出一只全身透明的凤尾蝶,从窗户翩然飞出,投入夜风之中。
沈墨倾:“闭上眼睛。”
方准准赶紧闭眼。他却没有立刻进行下一步,目光在她脸上安静地落了一阵。弯弯的修长的眉,末梢卷起的睫,挺翘精致的鼻梁,浅红润泽的唇。如此熟悉,熟悉到刻骨铭心。
如果方准准此时睁开眼,必会被这眼神烫到。可是她只憋着劲琢磨眼前的黑暗,问道:“仙君,我怎么什么都看不到?”
“哦,”他回过神来,稳稳气息,“静心,把注意力集中在眉心处。”
然后也合上眼,催动术法,两人相握的手指间流转出红白交映的淡淡光辉。
方准准忽地惊喜道:“看到了看到了,是屋顶和灯火,这么清晰吗?!仙君,您这一招厉害啊,实乃偷窥隔壁老王之利器。”
于是这只冰蝶又被气死在半路。他为什么要偷窥隔壁老王?!
方准准睁眼看他脸色铁青,自知理亏,赶紧卖乖:“好好好,我不乱说话了。”还讨好地把捂在手心的那只手搓了一搓。
于是他有火也发不出来了。眉梢绷着,脸泛着可疑的潮红,放出第三只冰蝶。
沈墨倾遥遥催着冰蝶飞到千绣成衣铺天井院上空,他们透过它的眼睛观察着景物。
店铺后方的堂屋窗户内透出灯光。春季夜风不冷,窗户开了半扇,冰蝶无声地振翅飞进去,透明翅膀如融化在室内桔色灯光中,极难察觉。它悠然停在房梁之上,屋内画面透过它的眼睛,传至隔了一道街的客栈里二人的脑海里。
曲春木然倚靠在轮椅中。旁边不远处,女孩阿芙坐在凳子上,与身边的少女人偶手拉手窃窃私语,若不细看,还真以为是俩小姐妹在说悄悄话。
屋门一响,冯千绣走进来,手中抱着一只小酒坛,未语先笑:“郎君,药酒拿来了,等急了吧?”
轮椅上的人自然是没有应声。冯千绣把酒坛搁在桌上,拿过一只杯子,朝杯中倒入药酒,酒色鲜红。
曲春的眼珠动了一下,看向杯子。
客栈中,透过冰蝶看到这一幕的方准准出声道:“药酒是不是有问题?”
冰蝶停在房梁,离得太远,沈墨倾控制着它飞起来,悄然下落一些,在冯千绣头顶不远处无声盘旋。灯光下,坛口倾出的酒液中咕噜一下带出一物落入杯子,在杯中半沉半浮,是只红蝎子。
冯千绣端起药酒走近曲春:“郎君,来,快把药酒喝了。”
曲春死死盯着酒杯,没有张口。当然,他可能也没有能力做到张口这个动作。
冯千绣显然也没指望他自己来,熟稔地用另一只手捏住他的双颊迫使他张开嘴,把药酒连同那只红蝎灌进他的嘴巴,同时柔声细语:“今日郎君推倒了公爹,这可不好。我知道郎君一定不是有意的,必是病情加重才心情不好。这蝎子泡的药酒活血暖身,喝了它,郎君就会好起来,再不会做那种大不孝的杵逆之事了。”
一边细心地替他擦去嘴角残酒,然后给他掖了掖盖在身上的毯子,真是个温柔似水的贤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