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厢房的轮椅左手边,老年男子造型的人偶倒了地,脖子摔断了,一颗木头脑袋滚到门槛边,脸上带着僵硬笑容,显得格外诡异。
冯掌柜扑到轮椅边,惊慌地打量着上面的人:“郎君,你没事吧?”
男人保持着之前沈墨倾看到的样子坐在轮椅上,依然是青白的脸色,呆滞的表情,因为消瘦有些外凸的眼珠眼神空洞。
只是原本搁在扶手上的左手垂到了扶手外。
冯掌柜从头到脚检查他一遍,发现并没有受伤,松一口气,抚着男人的肩,哽咽着说:“郎君吓到了吧?是我不好,没让公爹站稳。”
她温声软语安抚一番这个几乎没有反应的人,又将地上的木人扶起,小心地把脑袋装回去,嘴里低声说:“公爹,摔痛了吧?都是我不好。”
身后二人看着这一幕。她称人偶“公爹”,对它细致入微的态度就像对待真人似的,让旁观者很不舒服。
冯千绣把人偶身上灰尘掸净,猛地记起还有客人在,对男人说:“郎君,我还有一活点计要做,一会就做好了,你先与公爹和婆婆说话,今日我早些打烊过来陪你。”
离开时冯掌柜轻轻掩了门,门里的人用发直的眼神死死盯着越来越窄的门缝,门“咔”地合上,将那眼神截断。
方准准一时有点错觉,感觉那人像被独自留在黑暗深渊。
负担着重病的身体艰难地活着,亲人再如何关爱也无法分担他的痛苦,没有生命的人偶的陪伴又有什么用呢。
三人回到铺子,冯千绣一边改衣服,一边满怀歉意地解释:“我家郎君身体欠安,惊扰二位客人了。”
方准准问:“他生的是什么病?有没有找大夫看过?”
冯千绣的嘴角挂着忧伤微笑:“看过,是中风。我郎君姓曲名春,原是个走南闯北的生意人,当年的郎君,年轻有为,意气风发。三年前的一天,一觉醒来,突然就口舌麻木不能说话了,镇上的郎中给他开了药,却也没管什么用,而且越来越严重,渐渐腿脚无力,路都走不成。再后来他全身都动不了了,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中风到瘫痪的程度,就是神仙也无法治愈,曲春不幸得上这个病,真是可怜。冯千绣带着性格孤僻的女儿,撑着一家店,还能不离不弃地照顾丈夫,真是个令人敬佩的女人。
那么……以奢比须吊命,是怎么回事呢?
这个当然不能直接问,总不能说自己试衣服的时候,沈墨倾把她家里里外外探了一圈,还窥探到人家男人身上有奢比须吧。
其实答案是明摆着的,无外乎冯掌柜深爱曲春,不舍他撒手而去,夫妻情深,感天动地。如此,方准准怎么可能要人家的续命之物呢?
虽然,这样活着可能并非曲春的本意……她想起他绝望的眼神。被困在轮椅上一动不能动,会感觉生不如死吧。但是,他不能言,不能写,又怎么能仅凭眼神,就判断他是想死还是想活呢?
即便他不想活,奢比须已经系上去了,又有谁有勇气担起定夺他人生死的责任,帮他解脱呢?
她忍不住问另一件事,小心翼翼道:“陪伴他的那两位……”
冯千绣失笑,神色间有些凄婉:“姑娘必是以为我疯了吧?放心,我没有疯。那是我照着过世的公婆的模样做的人偶。我平时忙,没多少时间陪郎君,就做了公婆模样的人偶陪他,也省得他孤单。”
方准准默默想,谁知道曲春乐不乐意要这种陪伴呢……不过,虽然怪异,却是人家的私事,她也不好以自己的角度妄家揣测。
拿着改好的衣服从成衣铺告辞出来,方准准整个人垂头丧气的。沈墨倾也不言语,默默走在一边,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忽然停住脚步,摸出藏在怀中的寻宝令,对着它说:“烛龙,奢比须我弄不到了,你送我回家吧。”
寻宝令上掠过一层金光,反面花纹似金沙散开又聚集,化成小字:“若悔此契,猎宝人倒欠十贯钱。是否确定悔契?”
方准准惊得差点把寻宝令摔了:“什么玩意儿?!”
字迹不动声色,阅后即消。
冷眼旁观的沈墨倾接话了:“猎宝人接下寻宝令等同结契。按照契约,寻到目标之物,可得酬金。若中途放弃,就算倒欠它同等金额的违约金。”
她急了:“什么契约?我怎么不知道?”
沈墨倾指了一下她手中牌子:“这里写着呢。”
“哪有字?”牌子正面是一个“寻”字,反面只有花纹啊。
他有些同情地看她一眼,从乾坤袖中拿出一块凸面晶石递给她:“用这个看。”
凸面晶石有放大之效,这下子她才看清寻宝令反而那细细碎碎的纹路不是花纹,而是由蚁目似的小字组成,仔细一读,竟是洋洋洒洒的契约条款,眯眼看了半天,眼珠子都看疼了,果真找到一句“如若悔契倒扣等额银钱”等等的字样。
她大怒:“把霸王条款刻得字这么小,根本就没打算让人看到,它是故意的吧?”
“自然是故意的。”他盯着她手中的寻宝令,眼底闪过一抹冷色。此物背后的主人不仅无耻,还残忍至极。这时不忍说更多打击她,只道:“雇佣异世人来凤麟盗猎的行径,原就不是正当手段,哪能指望它讲信义。”
她强自镇定:“它说我欠钱就欠钱啊?我就不给它,它能怎样?”
他暗叹一下,含糊道:“它当然是有法子的。”寻宝令的规则甚是歹毒,他不太忍心告诉她。
方准准看着手中金漆牌子,忽然觉得像有一只眼睛藏在它后面盯着自己,身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差点把它丢出去。悚然道:“仙君,这个东西也太邪门了吧?难道我干什么它都盯着,做什么它都知道?”
沈墨倾微微摇头:“那倒不至于。妖物与人成盟,必须结契。那个所谓的「烛龙」在寻宝令中注入隔空取物的邪力,能不着痕迹地付你金银,也能依约倒扣你的已得酬金。不过,我用神识验过无数块寻宝令,它与猎宝人之间的联系,仅建立在牌面刻的这份契约之上。它能判断猎宝人的方位,进行宝物交易、收发酬金、悔契惩罚等等,这些都在契约条款之内。监听监视之类的行径,却不在它的权限之内,你若不主动与它对话,它就听不到你,也看不到你。”
她仍然心惊:“仙君,烛龙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眼中微闪:“烛龙是混沌之初上古妖兽,自开天辟地只有一头,关于它的一切,均已成传说。据说烛龙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息为风,身长几千里。它自恃神力通天,混乱天关地轴,颠倒日夜,寒暑不定,每每出世必搞得乾坤大乱,生灵涂炭。
四千年前,上古昆仑山神陆吾将其诛杀,天下方定。从那之后,烛龙再无现世。几年前来到凤麟的苍朔猎宝人,纷纷说是烛龙引路。可是,在凤麟洲,四千年来,烛龙从未霸过首尾。你们看到的或许是幻象,或许是什么妖邪冒名顶替。而且,猎宝人们来到凤麟后,也没有再见过它的,只能通过寻宝令与之沟通交易。”
方准准听着,隐隐觉得掉进了什么陷阱。她盯着寻宝令道:“不管它是什么,结契时故意隐藏霸王条款,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老娘不干了!死烛龙,你马上送我回家!”
寻宝令上忽地浮现新字样,却不是回应她的要求,而是列出冷冰冰的条款提醒她:“依照契约补充条款第七十六条,猎宝人接单之时,即契约生效之时。若三十日内未能完成订单或还清债务,则自愿成为龙喉守卫。”
方准准惊疑道:“这又什么玩意儿?龙喉守卫是什么活计,有佣金吗?”佣金多的话也可以考虑……
沈墨倾脸色微变,生活她说出什么让寻宝令误会的话,一把将寻宝令盖住,把令牌连同她的手都死死握住:“绝不可!据说,龙喉守卫是一种……不死不生之人。”
方准准倒吸一口冷气:“不死不生之人?那是什么东西?”
他面色凝重,没有详说,只道:“你只需知道,这个债欠不得。”
方准准看他神情,不用再问,也知道后果十分可怕。她惊悚得寒毛直竖,有些慌神:“那,我借钱还它!”
他摇摇头:“寻宝令不接受与自身订单无关的钱财,你若放弃订单,只能用同一块寻宝令继续接新单,再赚酬金抵销欠账。因此,从你接下订单那日算起,三十日之内,要么完成,要么悔单接新单,无论如何也要把帐还清。”
“为什么一定要用接单的钱?它不过是想赚钱嘛,为什么还要挑剔钱的来源?”
沈墨倾眼底暗沉:“它用这种方式淘汰掉能力低的猎宝人,筛选出色的猎宝人,为它所用。”
方准准毛骨悚然:“好狠毒的手段!要么拼上命给它寻宝,要么变不死不生的怪物!上了它的贼船就下不去了是吗?烛龙这家伙也狠了!”她怒火难抑,把寻宝令狠狠摔在地上,抬脚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