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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佳人何所惑

热热闹闹的上元节过后,便算是过完了年,桑祈的送荷包事件也并不圆满地结束了。可新一轮官员举荐在清明时节,国子监的学业也在那时才算告一段落。本着善始善终的念头,她准备再混些时日,也算是给父亲和皇帝一个交代。

隔日上学,遇着晏云之,见他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似的,桑祈无奈地笑了笑。记起三个月前,自己刚来国子监的时候,还咬牙切齿地吐槽人家“不过举手之劳,何必如此孤高”。

如今看来,大概昨天晚上的略施援手,对于他来说,真的只是一念之间,随意而为罢了,和在大街上给一个老人让路、将收到的瓜果赠予贫苦百姓这种事并无分别。

可是她又为何对其如此惊为天人?连那晚的梦里,都梦到自己被猛兽追赶围攻,有一仙人披星戴月,脚踏祥云而来,救她于危难之中。而那仙人,就长着眼前这人的臭脸呢?

桑祈腹诽着司业,自嘲地摇头叹气。

恰被对方发现。

晏云之微微抬眼瞄她,淡淡开口道:“何事如此怅惘?不妨说来,大家帮着参谋参谋。”

这会儿正是经史典籍考试,原本众人都在安静地书写,闻言纷纷抬眸,左右四顾,寻找司业说的是谁。

桑祈有些尴尬,咳了咳,起身道:“禀告司业,弟子昨个儿做梦,梦见被一只似狼似犬的动物追杀,慌不择路之际,豁出去回身跟它对打。不承想,那孽畜竟一阵嘶吼后,幻化成了人形,长得还与您有几分像。弟子瞬间惊醒。今日测验,看见这庄周梦蝶的故事,不由得深思反想,不知是梦中那黑犬此时幻化成了司业呢,还是司业昨日梦里化作了那黑犬……请教司业,究竟该作何解?”

她语气抑扬顿挫,时而惊诧,时而沉痛,描述得极为生动,立刻有人抑制不住地笑出声来。

这问题不就是在问究竟狗是晏云之,还是晏云之是狗吗?她偏生面不改色地说完了,还作了个长揖,一副洗耳恭听、虔诚请教的模样。

大家都在等晏云之的答案。

白衣司业表情从容,优雅地翻动了一下书页,头也没抬,温声解释道:“庄周之梦,要义在于做梦之人本人在真在幻。所以这个问题你需要问的,不应该是黑犬是我,还是我是黑犬。而是你在梦里遇到了黑犬,还是在现实里被黑犬袭击,现在在做一个逃脱的梦。无论二者哪个为真,好像晏某都是助你化解危机之力,想必你对晏某甚是信任。作为师者,晏某实感欣慰。”

听着他不紧不慢、不温不火、不羞不臊地往自己脸上贴金,桑祈自知说不过,又没捉弄成他,却会心地笑了,拱了拱手,道:“多谢司业。”便坐下来老老实实答卷,不作他想。

这段小小的插曲也就被他三言两语地巧妙化解。

待到考试结束,学生们陆陆续续离开,桑祈故意留到最后一个。教室里只剩下她和晏云之两个人,她才起身走过去,将卷轴整理好放在他面前的桌案上,左右转了一圈儿,笑道:“别生气,我只是开个玩笑。”

晏云之接过卷轴,抬眸看她一眼,先是一脸严肃,复又淡淡莞尔,道:“晏某还没到那么小气的程度。”

反应一如预期。桑祈在他旁边坐了下来,把玩着桌上的镇台,道:“前日多谢司业解围。”

“一时兴起而已,无须在意。”晏云之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边整理卷轴边道。

桑祈又失笑:“好吧,总之这事儿过去了,以后我也不会再总缠着你,你可以安生啦。”

她像闫琰当年宣布跟她的停战协议一般,宣告了自己和晏云之之间的战役终结,而后准备拍拍屁股走人,不料还没走出门,便听晏云之在后面叫她:“晚上可有空?”

明明是语气平静的一句话,她听在耳朵里,心却没来由地“扑通”一跳,欢喜地回头,果断道:“有啊。”

“清玄君夜里设宴,说想邀你同去。”晏云之埋头收拾东西道。

望着夕阳下他沉静如玉的侧脸,桑祈又莫名地感到了那种失落的情绪,面上却是表情如常,戏谑地问:“他喝那么多,竟还记得我?”

“他的原话是‘把那个人也叫来一聚,一定很有趣’。”晏云之抬眸,学着清玄君的语气道,特地强调了“人”这个字,而后若有所思地看看她,“我觉得应该说的是你吧。”

“……”桑祈对这俩人好生无语。

原本宴席往来、觥筹交错这种事,她向来是不感兴趣的。可上次一晤,对清玄君和严三郎这两个人却是印象极深,饶有兴致。加之说了有空在先,便也不顾忌地蹭了晏云之的马车,一同前去赴宴。

果不其然,桃花仙那么有个性的人,设宴方式也与众不同。没有玉盘珍馐,没有层层香帐,甚至连个像样的桌案台几都没有。只在院里铺了草席,摆了琴几,抱了几坛酒,便称之为宴了。

桑祈从进门开始,就好奇地打量着他居住的宅院。听莲翩说过,清玄君有雅士之名,特立独行且好清静隐居。她本以为会住在什么特别幽僻的地界儿,没想到只是东城一处普通的小院。对方美其名曰“大隐隐于市”,听起来竟好有道理。

院子虽小,却精细雅致,庭中是桃花仙自己栽种的花卉草木,并放养着二三仙鹤,悠游自在地迈着长腿闲庭信步,也不知道哪个是他的妻室。

桃花仙作为主人,自然早就“恭”候着,严三郎也早早到了。桑祈与晏云之一同入“座”后才发现,这宴席有琴有酒,却并没有菜,这可怎么吃?而且从准备好的酒樽数量来看,应该还有一人未至。

晏云之和桃花仙在交谈,跟严三郎又说不上话,桑祈无从询问那个神秘的客人究竟又是何方神圣,正思忖间,便听见有人推开院门,回眸一看,正是上元节所见的那位姑娘——苏解语。

她依旧穿着一身轻灵飘逸的月白纱裙,披了件雪色狐裘的大氅,提着食盒,歉意地笑笑,温声道了句:“兰姬来晚了。”

桑祈那日未闻其声,只见其人,已然惊叹,今闻其温婉悦耳,不骄不媚,端雅灵秀的嗓音,便再次折服。

桑祈有些意外,她怎么也会来?转念一想,也对,既然是晏云之默认的未过门的妻子,那么同清玄君有所结交也是正常。

考虑到是第一次正式见面,不知怎的,便想给对方留下个好印象,于是她彬彬有礼地起身打了个招呼,自我介绍道:“齐昌桑氏,大司马桑公之女——桑祈,久闻苏家女郎大名,今日得见,深感荣幸。”

苏解语带了几个家仆同来,命他们将食盒放下后,也走到桑祈旁边,作了个揖,淡笑道:“兰姬也一早听说了许多关于阿祈的故事,向往已久,如今得见,果然是一别致美人。”中规中矩的标准洛京式开场白,和自己见过的许许多多世家小姐一样,桑祈便一听而过,没放在心上。

二人话音一落,便听桃花仙笑,拊掌道:“还没人引荐呢,就自我介绍上了,哈哈哈,叫你来就对了,果然有趣!”

桑祈这才回过味儿来,面色微赧,白了晏云之一眼,把责任推到了他身上:“都怪你不主动引荐。”

晏云之方才在倒酒,闻声抬眸,诧异地看她,反问一句:“为何是我?”

他带来的人,不该他引荐又该谁,桑祈有些迷茫。

只见苏解语笑而不语,俯身去整理带来的东西,将一盘酥饼特地摆在了清玄君面前,温婉道:“喏,这是你指名要的鲜花饼,母亲说,若是下次再想吃,便自个儿回家去取。”

“有劳妹子了。”桃花仙笑意盈盈,拿起一块饼尝了尝,道,“可为兄我只想吃饼,不想回家听她老人家啰唆。”

桑祈恍然大悟,原来桃花仙和苏解语之间还有兄妹这层关系。也难怪清玄君和晏云之私交甚好,敢情这是未来的大舅子。

她打眼瞄着,确是看出兄妹二人眉眼轮廓有几分相像。只是一个是女子,一个是男子;一个淡雅端方,一个放纵潇洒,乍一看气质差别之大,教人联想不到一起去,可仔细一品便觉着,二人不愧出身书香门第,一言一行、一颦一笑中,都流露出一种文人雅士特有的底蕴。

席间桑祈和散漫的桃花仙一起饮酒,并划起拳来。

严三郎还是举觞白眼望青天,不跟自己没看上眼的人说话。晏云之和苏解语则白衣乘风,仙姿落落地与他坐在一起,不时微笑、低语。

桑祈划拳的间隙,醉眼微眯地看向他们,单手撑着头,把玩着酒樽,徐然莞尔。十七的月亮,依然圆润皎洁,毫不吝啬地将银辉洒在她身上,映着她的点漆星眸,泛起淡淡一层粉色的脸颊,格外明艳动人,犹如月夜下绽放的昙花,教人舍不得移开眼。

桃花仙凝视着她,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声线带着沉醉的迷蒙和一丝丝责备的意味,问道:“月下美人,喝酒的时候不看着我,在看什么?”

桑祈视线未收,抬手将酒樽移到唇边,饮了口酒,笑意更浓了些,仿佛梨涡里都盛了桃花酿,慵懒地一抬食指,指了指对面。院内的仙鹤正在晏云之背后优雅地散着步,犹如他的仙从一般,教人只觉此刻身在蓬莱或是瑶台,一晌贪梦,隔了好一会儿才重回现实,戏谑道:“看你的院里,这也算是妻妾成群了吧。”

“哈哈哈……”桃花仙闻言一阵笑。

桑祈眯眼看着,觉得他若化作一株桃树的话,此刻形象定是花枝乱颤的。

“那是自然,世上谁人比我快活?”他言罢,潇洒地一仰头,又是一杯酒下肚,放任轻狂地躺在了地上。

“是啊,无牵无挂的,多舒服。”桑祈也一脸向往地感叹。

清玄君笑而不语,沉吟半晌后,长腿一屈,另一只腿搭上,一边闲闲晃荡,一边吟道:“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没过多时就喝醉了,大喊着“再来三百杯”,摇摇晃晃,一头栽倒在严桦身上赖着不起来。

严桦蹙着眉,一脸不耐烦地推他,可他非但不下去,反而回手一抱,死死缠着人家,睡着了。

似是担心二人纠缠起来,等会儿会遭受池鱼之殃,面色如常的苏解语和晏云之起身朝也喝得迷迷糊糊、正扯着清玄君衣角凑热闹的桑祈招招手,叫她一起走。

桑祈浑然不觉,直到晏云之开口唤了几声自己的名字,才不情愿地嘟着嘴跟上。苏家和晏家的马车都在外面候着,她是蹭晏云之的车来的,这会儿要么自己走,要么只能继续蹭人家的车。她抬眼望着眼前威风凛凛的骏马,摸着下巴思忖怎么办。

那边厢晏云之和苏解语在道别。苏解语说话间留意到迷茫的她,便对晏云之道:“兰姬和桑二小姐顺路,要不代为送其一程?”

晏云之也看了一眼喝多了正摸着马脖子友好交谈的桑祈,语气里颇有丝丝无奈:“有劳。”

“不碍事。”苏解语温婉大方地作了个揖,便走上前去,邀其同行。

咦,不坐晏家的马车了吗?桑祈咬着唇回望晏云之一眼,抬手往马脖子上顺顺毛,洒脱挥手道:“那好吧,在下便先走一步,兄台再会。”而后摇晃着,大步上了苏家的马车。

苏解语作为主人反倒变成在后面跟着的那个,吩咐同行的两个家仆留下,帮忙照顾醉酒的清玄君后才出发。

马车在石板路上行得颠簸,桑祈被晃得胃不太舒服,蹙着眉窝在角落里。苏解语她难受的样子看在眼里,特地探出头叫车夫小心些,避着石子慢点儿走,又递给她一张新帕子,关切道:“感觉尚可?”

桑祈强装无事地点点头,可马车就是马车,再怎么小心着走也会颠簸,没走出去多久,她便觉得有些想吐。心道不好,人生地不熟的,吐在人家车上可怎么办。于是强忍着,匆匆道句:“多谢相送,要不就到这儿吧,剩下的路我自己走回去,正好顺便醒醒酒。”没等对方劝阻,便径自挑帘,跳出了马车。

“那怎么行,要不我陪你一起吧。”苏解语忙叫马车停下,探出身子,左右看了看寂静无人的街道,担忧道。

桑祈却打定了主意自己走,说什么也不肯再领她的情。

无奈之下,苏解语也不好强求,只好再三叮嘱小心后,不安心地走了。

随着马车声响远去,桑祈变成了独自一人,四下看看,挑了条近路走。她酒量极好,今儿虽然喝得不少,但只是走不了直线,外加胃里有些反酸,意识却还是非常清醒的,自以为也遇不着什么能让自己危险的人。在清冷的空气和柔和的月华下漫不经心地晃着步,脑海中回忆着这场宴席。

不得不承认,每次和清玄君、严三郎,还有晏云之在一起的时候她都特别开心。是那种发自肺腑的,由衷的自在和快乐。只有某些时刻心里有点不舒服——比如看见晏云之和苏解语在一起,犹如一对神仙眷侣的瞬间。

可她只是这样想了想,并不明白为何。大约只是因为自己找不着良配,嫉妒心作祟吧。真是的,怎么可以这么小心眼呢,她无奈地摇摇头,告诉自己要把心态摆正,继续前行。

走着走着……似乎迷了路。桑祈停下来,正偏着头判断接下来该往哪边去,忽闻一声沉闷的呼喊,立刻警觉地竖起耳朵倾听——从身旁的宅院中,传来一阵瓦片碰撞声。

半夜三更,这绝不是什么好动静,桑祈这样想着,酒便又醒了大半,悄悄爬到树上,向院内看去,再次不小心将作案现场撞了个正着。只见一个歹人,正从屋顶上揭开瓦片,用一根竹管,不知往屋里吹着什么奇怪的烟雾。

酒酣耳热,气血当头,判断力多少有些受到影响,没有平时那么理智,桑祈想都没想,喝了声:“住手!”便不加犹豫地飞身前去阻挠。

那人收手不及,赶忙抽身与她缠斗。

却说这时,朝闻巷口,与苏家马车分头行进的晏家马车刚好经过。

晏云之挑开车帘,看了一眼与朝闻巷交会的义理巷,淡声对车夫道:“先去一趟桑府。”

车夫应了声“是”,掉转马头改变方向。还没到桑府门口,远远地便看见苏家的马车迎面而来。二车相遇,苏解语探出身来同晏云之打招呼。

晏云之也拱手回了一礼,笑问:“桑二喝多了,可给你添了麻烦?”

苏解语蹙眉摇了摇头,坦言道:“并未,其实……桑二小姐半路就下了车,坚持要自己走。我是发现她把风铃落在了车上,专程给她送来的。”

晏云之闻言稍微沉默一下,淡淡“嗯”了声,又问:“那她可回了?”

苏解语又摇了摇头。

晏云之便保持着微笑,语气波澜不惊,温声道了句:“辛苦了,早些回去歇息吧,晏某也回了。”而后放下车帘,回到车内。

晏家的马车颇有君子之风地向侧旁让了让,教苏家马车先通行。

待到马蹄踢踏声和车轮吱呀声消失后,等待主人下令回府的车夫却听车上的白衣公子道了句:“我下去走走,你先回吧。”

桑祈发现自己又一次奇迹般地和晏云之碰到一起的时候,比前几次狼狈多了。她正靠在门板上,大口喘着气,得单手将剑撑在地上,才能保持不跌坐下去。头发乱了,衣服也破了,裙摆和面容上都有血迹。

而掌风推门而入的晏云之,还是那般白衣胜雪,仙姿绰绰。

她第一反应以为还有敌人,刚想费力提起剑,见是熟人,松了口气,挑眉看着他戏谑道:“司业这次又是路过?从人家柴房里路过?”

晏云之目光掠过地上的“尸首”,波澜不惊地反问:“你这次又是找人?在人家柴房里找人?”

桑祈没什么力气跟他贫嘴,抬袖抹了把脸上的汗,无力地直起腰来,摆了摆手,叫他帮个忙,把地上的死人搬一搬,挡着自己走不出去了。

可晏云之上前一步,却是看着她,眉心微蹙。

“我说,帮个忙呀……”桑祈无奈地抬眸,使唤道。

桑祈迎上他略显责备的威严目光,再看看自己刚抹了一手的血,莞尔一笑,道:“放心,不都是我的血。确切来说,大部分都不是我的,我没受什么伤,胳膊腿儿好着呢。就是没力气了,不能演示给你看而已。”

晏云之方才薄凉地“嗯”了一声,道:“还活着就好。”

是啊,还活着可不好吗?她也真是不容易。本以为是遇到了入室行窃的,想着出手将其扭了报官便是。不料对方却是团伙作案,功夫还不错,她饶是武功高强,练得也不是醉拳,手脚不太听使唤,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对方制服。可惜顾不上分寸,下手重了些,对方三个人中死了两个,另一个受了重伤,失血过多正在昏迷。

晏云之上前,抖抖衣袖,探了探那人鼻息,也不知道刚才那句话是在说桑祈,还是在说这个昏迷不醒的。

“不让你查,你还愈发来劲儿了。”大约是见她脸上沾了血,混着汗水画成了花,实在有碍观瞻,他隔着那个“尸首”,掏出自己的手帕递了过去,冷言冷语道。

桑祈也是正好被粘稠又带着腥气的血液糊得难受,想也没想便接了过来,将脸上的异物擦干净后,才出声辩道:“我这次真的只是路过。”

晏云之睨她一眼,淡淡评价了句:“那你这体质也确异于常人。”

而后也不和她多废话什么,扶她到外面找了口井,让她自己擦洗擦洗后,再去查看这户人家的情况。

第二天清晨,洛京府衙火速派出精英前来接手此案,精英之中却独独缺了捕头一人——因为他从断案人变成了受害者,昨晚被不明分子闯入的,正是他的宅邸。如今他正和家中老少一样迷茫不安,焦躁地在厅堂里等着。晏云之叫了郎中来,并派人通知了桑府。

莲翩一得到消息,便第一时间赶来,给桑祈带了换洗的衣服。如今主仆二人正一同喝着压惊茶,看捕快们忙里忙外。桑祈不动声色地将昨晚自己拿到的一样东西藏在了掌心里。

晏府那边,晏云之的两个贴身随侍,玉树和另一个她没见过的少年也来了,代替晏云之出面掌控局势。玉树代为体恤,慰问了捕头受惊的家眷,送了些药品,正跟捕头家的小女儿说话。那少年则礼貌而恭敬地同前来处理的京畿太守沟通,委婉地表达了对外通报案情的时候,不要把自家公子和桑家小姐牵扯其中,以免对二人影响不好的意思。

京畿太守甄永康出身下品,哪敢忤逆晏家,擦着汗客客气气地连连称是。

晏云之自己没事做了,则也喝着茶,视线淡淡地打量桑祈。

桑祈手心紧握,面上佯装无事,内里却免不了做贼心虚,休息了一会儿,看时机也差不多了,便起身同他道过谢,要先行回府。

“司业昨夜救命之恩感激不尽,弟子先行一步,来日再到府上拜会。”她施施然作了个长揖,动作行云流水,优雅自如。其实低头的时候咬着下唇,生怕被看穿。

晏云之的视线若有若无地落在她手上,轻道了声:“好。”而后伸臂虚扶了一下。

桑祈立刻后退一步,避开他的手,抬头朝他粲然一笑,转身快步离去。这一转身不要紧,长袖一拂,她才反应过来,自己手上还拿着他的帕子呢。于是动作一僵,扯着手帕,回眸讪笑道:“对了,手帕忘了还你。”说着一边尽量小心不让手中的东西露出来,一边要将帕子交给莲翩,让她帮忙递过去。

只听晏云之在后面淡淡道:“不必了。”

也是,都沾过自己的血汗了,人家怎么还会要,谁也不差那一条帕子。桑祈刚说了声“也好”要走,便又听他道:“回去好好洗洗,来晏某府上拜会的时候再送还吧。”

意思是挑明了要她哪天定要上门致谢?桑祈唇角微抽,明明只是礼节性的一句话罢了,他竟还若无其事地厚着脸皮当了真。好吧,自己挖的坑,也只能认了,她便应下了才走。桑祈一路拉着莲翩上了马车,终于能放松警惕,张开紧握的拳头,手心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莲翩朝她万分宝贝的那东西看去,蹙眉问道:“这是何物?”

桑祈压低声音,叫她凑近点,解释道:“昨夜我看到那梁上客用此物往房中吹什么烟雾,而后屋里的人便都睡死了过去,对外头的打斗声响全然无知。”

莲翩闻言一声低呼:“那烟雾是曼陀罗花粉?”

跟着桑公征讨南部乱党的时候,她曾经听说过,某种南部地区特有的黄色曼陀罗花,具有此等强效催眠作用,以整朵花研磨而成的一小把粉末,便能教四五个成年人昏睡上整整十二个时辰。然而只是听闻,从未一见,一直以为是个传说而已。

桑祈捧着手上小小的竹管,眸光幽暗,沉吟道:“如果真是曼陀罗花粉,事情就大了。是谁,为了什么,将这稀有之物千里迢迢地带到洛京来呢?”

一时间车厢里的空气有几分紧张,二人凝视着她手上的东西,都没有说话。

马车抵达桑府之后,桑祈去找父亲,想将此物交给他手下一个博学多识的幕僚傅先生看看。没想到一进书房,她便挨了一通骂。

孔武有力的大司马猛地一拍桌子,吹胡子瞪眼喝道:“又彻夜不归,你到底干什么去了?小姑娘家家,你到底知不知道行为检点!”

桑祈刚想伸出去的手又收了回来,紧紧握着拳,语气不温不火,低眉道:“是,女儿知错了。”

桑巍一看她那样子,就知道她只是嘴上说说而已,气不打一处来,连声叹着气,黑着脸坐在座上。

父女二人间气氛十分僵化,看得守在门口的侍卫和莲翩都精神紧绷了起来,随时准备应对老将军的怒火。

没想到,过了良久,还是做父亲的先妥协了,重重叹息道:“闺女,老爹年纪大了,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再不会有任何后嗣了。你是个女子,爹也不指望你给桑家传宗接代,光宗耀祖。爹只想你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过日子。你说,爹可错了?”

桑祈低着头,略微语塞,半晌后道了声:“父亲没错。”

“那你为什么就不能安生点呢?”桑巍一拍大腿,又怒其不争地叹气,“你说不愿随便安排自己的婚事,要自己选个可心的人,爹也同意了。你说要去国子监,爹也由着你。可是现如今,你就不能踏踏实实地找个人嫁了,非要去上房揭瓦?”

桑祈沉默不语。

他便继续絮叨:“若说选可心的人,爹是不知道你觉得什么样的才叫可心。可卓文远那孩子,自幼与你交好,一直以来对你照顾有加。我看你也挺喜欢同他一起玩……”

“父亲,若是没什么事的话,女儿先回去休息了。”一提这件事桑祈就感到心烦,语调有些急促地打断他,而后头也不抬,恭恭敬敬拱了拱手,向后退了出去。

早年长女刚辞世那会儿,小女儿是总同他顶撞,闹脾气,长大后已经温和了很多,许多年没有再同他吵过架了。在他面前总是恭顺有礼的样子,也偶尔会说说笑笑。这突如其来的态度转变,让桑巍怔了怔,有种女儿又一次要离自己远去的感觉。略显混浊的双眸遥望着她远去的身姿,见已经出落成俏丽美人的姑娘,挺拔骄傲得像一只小鹰,正振开自己光洁鲜亮的羽翼,准备搏击更加高远的苍穹。那样子,竟同自己当年、长子当年,说不出的神似。做父亲的,能够忍心生生折断她的翅膀,将她囚禁在金丝笼里吗?像对待早逝的长女那样?

老将军戎马倥偬、英明神武大半辈子,从不曾如此迷茫。

回房的路上,桑祈一直捏紧竹管,表情寡淡地沉默着。莲翩几次欲言又止,到底还是觉得,在这个敏感的节骨眼儿上,说什么都是画蛇添足。

进了屋,桑祈从案上拿了个装首饰的银纹镂空锦盒,将里面的东西取出来,换成了那个竹管,小心地收好,这才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对莲翩道:“先打点水来吧,我想睡个觉。”

莲翩赶忙服侍她梳洗一番,贴心地帮她把门窗关好,落了帘挡光。

桑祈躺了下来,明明很困倦,却睡不着,睁眼看着帘帐,心情复杂。

莲翩本想趁她睡下,去将她昨夜换下来的里衣洗了,忽听她嗓音微哑,开口道:“父亲不想让我牵扯风波之中,我们该如何同傅先生说上话?”自从回到洛京,她就没再见过这个博学多识的傅先生,连他住在哪里都不知道。

莲翩闻言轻叹一声,硬着头皮道:“小姐,若不然,还是直接将这竹管交与桑公处理吧。”

桑祈没说话。父亲一表露想为她的事做主的意思,她骨子里那股倔劲儿就又蹿了上来,偏要跟他拧着来,不想跟他妥协,更别说去求他帮什么忙,绷着一口气,非要自己查下去不可。

房间里静默一会儿后,莲翩只得坐了回来,沉思道:“其实,未必只有傅先生能看。洛京博学的人那么多,何不想办法找找别人?”

说到博学之人,桑祈在脑海里挨个儿把自己认识的人过了一遍,筛选出了几个人选。比如老博士冯默,比如菜市街那个摆摊算卦的盲人,比如晏云之。

想着想着,她实在抵挡不住席卷而来的困意,沉沉睡着了。喝了半宿酒,打了半宿架,还耗费脑力一上午,她这一觉直接睡到了第二天去。起床后继续琢磨,摆摊算卦的信不过,晏云之之前也阻挠过她的调查。于是觉得,只能瞎猫碰死耗子,先去问问冯默博士知不知道了。她觉得老博士年纪大肯定懂得多,而且看起来又严谨认真,十分可靠。

于是桑祈这一日上课去,特地揣好锦盒带上。因为有求于人,上他的课都听得比往常认真几分。一下课,便拎着锦盒冲了过去,有意叫得很乖很甜道:“师长,请留步。”

冯默虽说年纪大了,须发已灰白,可梳理得整齐不苟,大袖襦袍也不似晏云之穿着那般随性散漫,每个带子都系得非常板正,整个人显得英姿笔挺,很有精神。他闻声蹙眉,缓缓转过身,不悦地看了一眼桑祈,沉声问道:“何事?”

“弟子有一疑惑,欲请师长赐教。”桑祈赶忙上前,打开锦盒,道,“请师长帮忙看看,这竹管内壁上附着之物可是曼陀罗花粉?”

冯默眉头皱得愈发紧了,轻蔑地看了一眼那小竹管,而后凝视着她,默不作声。

这样被训诫一般的目光盯了一会儿后,桑祈没来由地有些胆怯,觉得自己好像犯了什么差错,又要挨通教导了似的。便听冯默严肃道:“不好好读书,同那些纨绔子弟一样,总想着摆弄这些古怪稀奇的玩意,还特地来国子监作甚?想拿这南疆古笛来考验老夫?真是……大不敬!”

而后冯默愤愤地一拂袖,转身摇头叹气,边感慨现在世风日下,年轻人人心不古边去了。留桑祈一脸迷茫,再追问人家就不搭理了,只能惆怅地回了家。

莲翩见她吃饭的时候还在神游天外,一顿饭吃上好半天,不由得叹气,把冷掉的菜肴都收了起来,只留两个奶酥饼,在她眼前摆了摆手,唤道:“小姐。”

“嗯?”桑祈方回过神来,眯着眼睛道,“我醒着呢,没睡着。”

“我晓得。”莲翩无奈,挪了个圆凳在她旁边坐下来,蹙眉问,“你是不是一定要忤逆桑公的意思,非要继续自己的女将军之路啊?”

桑祈抬眼望了她一眼,勾起唇角笑了,微微点点头,并没有觉得自己这是什么豪情壮志,只是平静地道:“嗯,开国皇后晏花嫣能,我也能。”

莲翩抿唇片刻,痛下决心,豁出去道:“好吧,那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之前一直惦记的那位白衣老者,我好像帮你找到了。”

桑祈一听,双眸立刻有了神采,伸手拉住她道:“真的吗?”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莲翩哼了一声,道,“前日偶然听人说起,灵雾峰北坡,有一老者在旧观中隐居,山民偶然得见,只觉仙风道骨,疑似天人下凡。我琢磨着,应该就是你要找的人。”

仙风道骨,对,没错!桑祈发出一声喜悦的惊呼,张开双臂扑到莲翩身上,将她紧紧抱住,抑制不住地激动道:“啊,我的好莲翩,我真的太爱你了。”

莲翩半是无奈,半是欣慰地苦笑了声,拍着她正经道:“那是那是,本姑娘貌美如花,你不爱我爱谁?”

“对!”桑祈欢快地起身转了一圈,开始念叨,“你说我穿什么去找他好?他会收我做徒弟吗?要不要带什么见面礼?我第一句该怎么自我介绍?”她一边语速极快地说着,一边还一副面色红润,充满憧憬,又带着点不知会不会遭到拒绝的忐忑,怎么看怎么像少女怀春的模样。

莲翩看不下去,扶额提醒她道:“小姐,你是要去拜师,不是要去相亲啊。”

桑祈暂时将曼陀罗一事抛到了脑后,若不是莲翩死死拦着,苦口婆心地劝外面天黑了,神仙也该睡觉了,恨不能连夜跑到灵雾峰去。好不容易忍耐到第二天天亮,她特地换了身新衣服,带上准备好的见面礼出发了。

路途遥远,才到山下,桑祈迫不及待地想早点见到那名老者,只觉得自己的心思已经插上双翼,大喊着“师父我来了”,早早飞到北坡。孰料马车颠簸一会儿后,竟然还在南坡便缓缓减速,停了下来。

桑祈眉头一蹙,出声问道:“何故停车?”

只听车夫的语气有些为难,道:“小姐,前面的路让人给堵住了。”

光天化日的,哪里来的人堵路,莫不是碰上拦路打劫的山贼了?难道真如晏云之所说,自己有惹祸上身的特殊体质?怎么什么倒霉事儿都能让她碰上!

桑祈疑惑地将车帘挑开一角,向外看去。见着的并非打家劫舍的山贼强盗,而是两拨拎着棍棒、互不相让、占道对峙的山民。从衣着打扮来看,像是附近谁家茶园里的长工。

其中一拨人来势汹汹,叫嚷着挥舞手中的长棍,看起来颇为凶悍。

“今日我们必须要个说法,让你们管事的出来,别缩在壳里装龟儿子!”一个面色黝黑的壮汉吼道。

“对对对,快把人交出来,不然跟你们没完!我们就跟这儿耗着,看谁耗得过谁!”他旁边的几个人立刻帮腔。

桑祈哭笑不得,别介啊,她耗不过他们啊。于是她当机立断,掀开车帘迈步走了出去。

眼见着对面一众刁民,手里还拿了武器,打定主意要惹事的模样,躲还来不及,小姐竟然直接走过去,车夫一颗心都悬了起来,急急在后面唤:“小姐!”这要是出了什么差池,他可怎么办?虽说以前也上过战场,毕竟现今已多年没温习过武艺,一把年纪了,他可不知道还能不能打得过那群刁民。

桑祈却镇定自若地朝他摆摆手,宽慰起他来:“没事,你且稍候。”说完理理衣袖,施施然走上前,在两方人马近旁站定,开口问道,“何事在此喧哗,不如说来,让小女帮各位主持个公道。”

她说话的时候,尽量让脊背挺得直些,语气沉缓平静些,眼神冷寂邈远些,学着印象中晏云之不怒自威、天人之姿的样子。

别说,气势上可能还真有那么点相似。于是吵吵嚷嚷的民众中,有人不耐烦地睨了她一眼……而后又视而不见地转过了头去,继续加入讨伐队伍中。

桑祈面色一僵,无奈地大声清了清嗓子。这才有人再次留意到她,不满地向她射来怒火。桑祈坦然无畏地回视着,有意保持目光的凉薄。看来,学晏云之这一招终于有点作用。那人局促地推了推站在最前面的一个壮汉,附耳说了什么。接着那位看起来好像领头人的黑面男子便侧过身,拎着手里带刺的木棍,凶神恶煞地径直向她走来。

桑祈不说见惯大风大浪吧,怎么也算是手刃过歹徒的人,面对区区一众手持田园用具的长工,镇定自若并无须伪装,只用平静如水的目光看着对方,任其上前,纹丝不动。

黑面男子走近,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来,操着粗嗓,语气不善道:“姑娘还是烦请绕路吧。今儿问题不解决,我们是不会让开的。”表情不好,但言辞还算客气,想来看出面前的女子出身尊贵,不好得罪。

可是去北坡的山道只有这么一条,往哪里绕?

桑祈视线越过他,往人群中瞄了瞄,正色道:“诸位且将纠纷尽管说来,我帮尔等解决了,大家都好过。”

一听这话,人们面面相觑,交头接耳,议论了起来。

很快,便有另外一拨人的领头人过来,行了个大礼,含冤带泣道:“小的是茶园管事。姑娘可千万要为我们做主啊。他们园子实在欺人太甚,前日打伤了我们的人,我们不过是将那伤人者暂押,想给他个教训而已。不承想,他们竟然气势汹汹地上门讨人,而且还一个个地都带了家伙。”

黑面男子一听这番话,立刻拉下脸来,暴喝道:“喂,姓廖的,可不要红口白牙说瞎话!”

“我哪句说得不对了,你倒是指出来!”

“你哪句不是……”

眼看二人又要吵起来,平白拖延时间,桑祈忙开口劝阻,道:“打住,我明白了。”

先看向黑面男子,分析道:“你们园子的人打伤人在先,确有不对。”

继而又看向另一个人,话锋一转:“可你们私自关人在后,也有不对。”

而后挥了挥袖,做了个总结:“依我看,不如双方各退一步,让伤人者对被伤者道个歉,给点赔偿。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算了吧。这么耗下去,也耽误各位园子的活计不是?眼看就要到清明了。”

她说的这番话倒是合情合理,可是听完“清明”这两个字,两边人的脸色都变了变。凭借着女人敏锐的直觉,桑祈隐约觉得,大概这其中还有什么内幕,犹疑地看向黑面男子。

果然不出所料,黑面男子好像脾气更大了,愤愤地将手里的木棍猛地往地上一摔,怒道:“若不是因为快到清明了,老张家的那么老实的一个人,又怎会出手伤人?分明是你们欺人在先,如今倒还恶人先告状,真叫一个不要脸面。”

那个姓廖的管事本来就长得白,这会儿脸色更白了,刚才还在喊冤,如今低着头,竟显出几分心虚。

桑祈觉得事情愈发复杂了,不由得好奇起来,询问那黑面男子到底是怎样一番前因后果。

黑面男子叹了半天气,只道是:“这位姑娘,不瞒您说,我们两家的茶园毗邻,一个在路的这边,一个在路的那边。”

他说着用手指了指。桑祈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隐约觉得其中一处好像有些眼熟。

“原本一直以来,虽然没什么交情,也还算相安无事。今年不知怎的,姓廖的他们就像是吃错药了似的,总派人跑到我们园子里来惹事……就说打人这件事吧,没错,是我们动手打了他们的人。但他怎么不说,在此之前,他们打了我们的人多少回?这些不要脸的,竟然仗着有宋太傅撑腰,要我们清明前把今年收成的五成交给他们!”

“这般无理取闹,我们自然不肯答应。不答应他们便动手打人,还威胁我们不可告诉东家,否则就打死为止!”

“畜生,一帮畜生!连小孩子都不放过,老张家的要不是因为小儿子被他们打伤了眼睛,又怎么会一怒之下跑去算账?”

“要不是因为我们人比他们少,还不敢得罪宋太傅,也不至于忍气吞声到现在!”

“可怜我家虎子,才七岁啊……便瞎了一只眼,以后可怎么活哟……他爹去讨说法,竟还被他们关起来不放,倒打一耙说我们惹事。这年头,还有公理没有……”

黑面男子一边的人一提起这个话头,纷纷抱怨了起来。当中还有一妇人,边说边掩面痛哭。从那红肿的眼睛和悲切的神情来看,应是被打伤眼睛的幼儿的母亲。哭着哭着,她便无力地栽倒下去。幸好身边的人眼疾手快将其扶住。却也只顾叹息,说不出安慰的话来。

桑祈越听越觉得一颗心沉了下去,紧盯着姓廖的管事,眸中晦暗幽深,冷面不言。

在这样的压迫感下,姓廖的额上渗出了几滴冷汗,抬手擦了擦,赔着笑道:“姑娘,莫听他们瞎说……哪有人会平白要别人家收成的,又不是一个园子。”却是没有什么底气。

是,按说两边不隶属于同一个东家,宋家的茶园管事断没有跑去别人家茶农那儿要收成的道理。可是个中诡异举动的缘由,这些受到骚扰的茶农也许想不通,她却知晓大概——是石灰的问题。因着她撒的那些石灰的效用,宋家茶园今年的产茶受了影响,眼见再过一个月左右便要到收成的时节,管事着急了,才引发这一连串的事件。

那么说到底,这场纷争,她也有责任。桑祈心中不安,本意只是想着教训一下宋落天,让他吃点苦头就好,不承想却给这些无辜的茶农带来这么多麻烦。不知姓廖的管事是得了上面东家的指示,还是自作主张这样做的,但无论哪种,她都从黑面男子一方人的议论中,听出一种浓浓的狗仗人势之感。真是什么样的主子养什么样的奴才,连宋落天手下的人行事都如此腌臜。也真是难为了黑面男他们。

念及此,她叹了口气,开口唤车夫把自己原本准备送给师父做见面礼的东西取下来,交给黑面男子,道:“这里有些药材,也不知派不派得上用场。你们拿回去,看是给孩子用了,还是卖掉换钱请郎中。另外有些小玩意,也应该值点银两。”

黑面男子一听,吓了一跳,赶忙推脱,连声道:“姑娘与我等素昧平生,这等贵重之物怎么敢收……”

“没事,你且拿着吧,权当是我的一点心意。”桑祈不顾他的为难和众人的诧异,执意将东西塞到了他怀里。

她继而又冷眼看着那低着头、贼眉鼠眼的廖管事,从怀里掏出几锭碎银递过去,道:“你们回去把人放了,这里另外有些银子,就当是给伤者的赔偿。以后莫要再寻衅滋事。若东家难为你们,你便叫他直接来同我说话。”

“这……恐怕小的很难办啊。”姓廖的管事目光闪烁,不肯接下。

桑祈便淡淡一笑,接着道了句:“拿着吧,若是你们不肯放,明日桑家就亲自派人去接。”

这一句话说得看似漫不经心,却有意无意地强调了“桑家”这两个字。而后在廖管事震惊错愕的目光下,桑祈脚步从容沉稳地往车上走,直到放下车帘前,才兀自甜甜一笑,道:“对,就是你觉得‘不会吧’的那个大司马府。”

说完收回柔荑,落了帘,对车夫道:“走吧。”

大约是被大司马的名号所震慑,众人都不由自主地让出一条路来。桑祈从帘缝中留意到,姓廖的额上的冷汗更多了,一副奸计未遂、中途挫败的样子,狠狠朝黑面男子他们唾了两口后,骂骂咧咧地拂袖而去。黑面男子等人也挠挠头,拎着家伙儿陆续散了。

桑祈才坐安稳,靠在车里把玩着袖口沉思,谅宋家茶园的人再怎么仗势欺人,也不敢动他家的人。她派几个家中的侍卫来,帮忙看守到今年收成结束,便也算是将功赎过了吧。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马车已绕过半山,来到了北坡。车夫寻到道观,在观外将马车停下,通报道:“小姐,我们到了。”

桑祈方才回过神来,眼眸一亮,行动快速而敏捷地跳下马车,迫不及待便要入内。

只听车夫在身后又一次担忧地唤:“小姐……你方才把准备的礼品都赠人了,这会儿空手前去吗……”于是她脚步一顿,哭丧着脸又退了回来。

却说车夫眼见着自家小姐呆怔片刻后,蹲到了一旁的草丛里,一蹲就是半天,只觉忧心慨叹。心想小姐也真是不容易,方才给人家东西的时候还那么大方,这会儿想起来,后悔了吧。可惜开弓没有回头箭,总不能再去要回来,或者赶回家再重新准备。想来,眼下是黯然神伤,无能为力了。

他好同情自家小姐的悲惨命运,下了车走过去,出言安慰道:“小姐,也别太难过,兴许……”

话刚说一半,只见桑祈疑惑地转过头来,“嗯”了一声,毫无伤感迹象不说,手上正捧着一堆新鲜草叶野花,编花环编得不亦乐乎,于是将没出口的半句话噎了回去,干笑着继续道:“兴许,这个也挺好。”而后擦擦汗,坐回车上,无言感慨,小姐这心可真大啊。

桑祈这边完全不知晓车夫的心理变化,优哉游哉地摆弄着手上的东西。她从小在西北草原长大,女红不擅长,做这些玩意却很拿手,没多时便变戏法似的做出了一个小小的草筐,里面装上精心挑选的各色野花,理理衣裙起身,边往观中走边自说自话道:“没法子,总不好空着手去。”

您那手的确是不空,但比空着也好不到哪儿去吧,车夫嘴角微微抽搐。

此处道观乃是早年一国师清修之地,国师仙逝后已荒废多时,院子很小,建筑也大多陈旧。桑祈唤了半天无人相应,便自行推开大门,迈步其中,细细打量。见院中无人,只有用一排翠竹从山上引下的泉水,正汇成细流,涓涓注入瓮中,发出悦耳的淙淙声。大瓮边上放置着一把铁斧,几片零落的碎柴,空气中弥漫着阵阵茶香。

想来,主人刚刚离去。会不会是她要找的人呢?她忐忑而期待地在院中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翘首以盼。

山间春风送爽,带来几许惬意的清凉,四周万籁俱寂,时不时传来几声黄莺的娇啼。几片流云变幻着形状淡然掠过后,又有人推开大门。只见一袭皎洁如皓月清岚的白衣进入视线,来人长发长须,步履飘然,正是那日惊鸿一瞥的老者无疑。

寻觅已久,终得一见,她激动得热泪盈眶,立即站起身,哽咽地唤了声:“师父!”

而后眼睁睁地见那老者眉头一挑,却没同她说话,而是回眸问了句:“你背着我认了个师妹?”

便听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淡然道:“未曾。”

咦,为什么有点耳熟?

桑祈惊了一惊,便见老者身后另一个人走了出来。轻袍缓带,面如冠玉,仙姿朗落,不是晏云之又是谁?于是眼前有些发黑,兀自撑着不晕,咬牙切齿地挤出来一句:“原来你们早就认识。”

晏鹤行听着这话,又挑了挑眉,抚须笑道:“何止认识,老夫还给他洗过屁股呢,在他还只有这么大点的时候……”边说边抬手比画了一下。

晏云之嘴角也噙着笑意,抬手在老者后背上用力一拍,温声道:“二伯,今天风大,小心呛着。您身子骨差了,不比年轻时候。”

桑祈又觉眼前一片花白,这下是真的要晕了。

这叔侄二人,一个个的,折磨得她好苦!

桑祈真觉得自己上辈子定是欠了他晏家的,今生才要遇到晏云之这个灾星。早在三个月前,就告知过他,自己在找那夜救了自己的老者一事,他当时便知道那人就是晏鹤行,竟然一直瞒着不说。她越想越窝火,坐下来喝了半天茶,还要死死捏着茶盏,用眼神无言控诉。

晏云之则在她充满怨气的视线中处之泰然,一边品着茶,一边淡然道:“别看我,我早就帮你问过,是二伯自己说没有收徒的想法的。再说,你也只是同我提起过,并没问过我认不认识那个老者。”

后半句话她没兴趣细究,一听“没有收徒想法”几个字,立刻又转换目标,抿唇看着晏鹤行,满眼委屈不甘。

晏鹤行置身事外,玩味地在一旁观察两人好半天了,突然自己变成焦点,有些猝不及防,怔了怔,未等桑祈开口,便悠悠然放下茶盏,莞尔一笑,捋须道:“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你这个弟子,老夫收下了。”

转折来得太莫测,幸福来得太突然,桑祈一激动,险些失声欢呼出来,但在这样镇静平淡的两个人面前又感到不合适,生生将这股热切压了下去,起身行了个跪拜大礼,喜悦道:“弟子拜见师父,请师父不吝赐教。”

“好说,好说。”晏鹤行抬手虚扶一下,这话却是眼角瞟着晏云之说的。

那位俊朗不凡的师兄正淡笑饮茶,视若无睹。

拜师成功了,桑祈一颗心也就安定了下来,回手将自己做的花篮送上,像模像样道:“弟子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还望师父笑纳。”

晏鹤行便也从容接过,将其打量一番,笑道:“别说,你这师妹还真有点意思。刚说看她把带来的见面礼分给旁人后怎么办,人家转瞬又变出来些更有趣的。”

桑祈听着有点糊涂,他怎么知道自己半路把东西送人了的事?疑惑地看向晏云之。

晏云之头都没抬,随意地抬手指了指二人进屋时放下的纸包,道:“我们刚巧去茶园取些陈茶,就在你后面,只是你好像忙着赶路,一直没发现。”

原来……都被他们看见了啊,包括自己学他的样子吗?桑祈面色一红,不由得觉着有些难堪,低下了头。

晏鹤行却对她的举措颇为津津乐道,起身拍了拍她的肩,道:“丫头,有勇有谋,心性端正,是可塑之才。老夫今日起不但会传授你武艺,还会教你研习兵法。有朝一日,会用得上。”

桑祈激动得连连点头,却听晏云之又在一旁接了句:“既然如此,还不把你藏的那点小玩意给师父看看,教师父帮忙辨别一下?”

小玩意?她没反应过来,又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只见他悠悠然抬手,指了指屋外引水的竹筒。于是了然,自己偷偷将那竹管藏起来的事,也没逃过这个人的眼睛。

她便有些扫兴地掏出了那个随身携带的小锦盒,将其放在了桌上。

“这便是前夜从歹人处所获之物。”晏云之代为解释道。

晏鹤行早年游历四海,亦是见多识广之人,拿起盒中的竹管细细端详,又用小指伸进去,刮取了些内壁上残留的粉末,放到鼻翼下方仔细闻了闻,若有所思道:“嗯……这古笛之中乃是花粉。”

“曼陀罗?”桑祈脱口而出道。冯默博士说这竹管乃是南部之物后,她便以为自己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却见晏鹤行摇摇头,笑道:“非也。此花名罂粟,以花朵和果实中的汁液混合,有使人麻痹和产生幻觉的效果。吸食者如临幻境,沉浸其中,对周遭置若罔闻,哪怕趁机直接在其眼皮底下掠夺财物,亦浑然不觉。与曼陀罗花粉的催眠作用相仿,然对人体损伤的力道却要烈上许多。你可见那些中招之人,白日显得十分呆滞,疑似失魂?”

仔细回想,的确如此,桑祈连连点头,凝视着那小小竹管,沉吟道:“这种罂粟,可同样生长在南部潮湿多瘴之地?”

晏鹤行眸光一敛,摇了摇头,“非也。此花并非我大燕境内所有。”

桑祈心下一凛,诧异道:“那产自何处?”

晏鹤行将竹管放了回去,轻轻合上锦盒,沉声道了两个字:“西昭。”

话音随着锦盒扣上的啪嗒声一落,屋内的三人都沉默下来,连空气也变得凝重。往好了想,可能是这几个歹人本来自南部,不知从何处弄到了产自西昭的罂粟粉末,便顺手拿来一用,事件同西昭并无直接关联。往坏了想,恐怕这就不只是捕头家夜遭窃贼那么简单,而是国与国之间的问题了。

两国已平定战事多年,那些人会是西昭的细作吗?费那么大力气闯入一个捕头家中,又是所图为何?一个又一个谜团摆在面前,桑祈觉得自己离洛京歌舞升平的背后隐藏的波涛暗涌又近了一步。刚刚拜师成功带来的雀跃欢欣,也因此变得沉重起来。

由于晏鹤行要为她专门打一把剑再传授她剑术,这一日只得再吊吊她的胃口,先让她回了。离去的路上,与晏云之同行,桑祈沉默着,思索良多。再看晏云之,面容平静,合眸假寐,看上去依然镇定自若,大有是福是祸都与他何干的洒脱。

于是想起当初冯默博士谴责他不替君分忧,为国为民施展才干一事,叹了口气,出言讥讽道:“你倒是淡定。”

晏云之闻声,微微抬眸,看了她一眼,双眸沉静邈远,温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应对便是,不淡定有何用?”

不知是不是因着他的感染,桑祈自己也渐渐平静下来,只在读书累了,遥望窗外杨柳飞絮的时候,有意无意地,脑海中还会浮现出那些白色的粉末。而夜闯捕头宅院事件中受重伤的男子,终究没有幸存下来。由于捕头家中并未出现财物丢失和人员伤亡,洛京府衙也就没有再继续追查下去。

不几日,到了月底,腿脚好得差不多了的闫琰前来登门拜访。

桑祈将其上下左右打量一番,盯着他的衣衫下摆问:“都好利索了?”

“嗯。”闫琰不太自在地应了一声,随她在院中坐下,将她的视线与自己的伤腿隔绝开来才安生,叹道,“别提了,这些日子天天在府里不能出门,可把我憋坏了。”

莲翩正在小厨房做东西,院子里没人服侍,桑祈亲自给他倒了杯茶,笑道:“还须好生将养,否则以后落下痼疾,更有你受的。”

“哼,小爷这身子骨,强健着呢。”闫琰不满于被小看,特地起身,在她面前像模像样地迈了几个大步,蹦跶了几下,摇晃得腰间玲珑环佩叮当作响,挑眉道,“如何?”

看得桑祈止不住发笑,怕他再把自己摔着,连忙道:“好极了。”

闫琰这才满意地坐了回去。

“不过,看你还没回国子监上课,怎的就先跑到我这儿来了?”桑祈又问。

“哦。”闫琰却没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眸光微动,喝了口茶,才低眉把玩着茶盏道,“其实,我是来道谢的。”

“道谢?”桑祈更是不解。

“你派人帮忙看护的那个茶园,是我家的庄子。”说起这件事,剑眉星目的英朗小公子面色微红,显得有些尴尬,捏了茶盏,语气怨恼,“当真惭愧,闫府的事自己管不好,还得你这个外人来帮忙。”

桑祈嘴角一抽,却不知那黑面男子所在的茶园正是闫家的,这又是怎样一种奇异的机缘巧合。

“那些长工也是,竟畏惧宋家,不敢告状。要不是事态闹大,恐怕现在我还被蒙在鼓里呢。”闫琰自顾自继续说着,猛灌了一口茶,道,“也巧了,那个被打伤的孩童,正好是我房里一个丫鬟的亲舅舅的二婶的表侄子家的,为此她还特地求我代为道个谢……”

桑祈被绕得云里雾里,头都大了,赶忙摆手道:“大可不必。”而后面露尴尬之色,局促道,“其实我也有责任。”

“与你能有什么关系,你只是碰巧路过而已。”闫琰一脸不解。

桑祈纠结一番,到底过意不去,还是将前因后果如实交代了,表明自己才是始作俑者。

闫琰听完,先是愣住,张了张嘴,没说出话,半晌才回过神来,“扑哧”一声笑:“哈哈哈……没想到你这边劝着我别跟人家作对惹祸上身,自己倒闹腾得乐和,真不够意思。”

哪儿跟哪儿啊,桑祈泄气地白他一眼:“别提了,我还不是为了帮你报仇?要不是你惹祸在先,我也不至于……”

闫琰星眸弯弯,笑得如沐春风,抬手抱了个拳,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也别放在心上,此事怨不得你,说到底还是他姓宋的不对。就算他宋家的茶树全死了,也断没有跑到我家庄子要茶的道理。”

话说开了,也就没了心结,桑祈又给他倒了杯茶,舒了口气,道:“你不怨我就好。”

“怎么会。”眉眼清澈的少年爽朗地喝了茶,片刻后,面上却染上一丝阴霾,“其实不光是我和宋落天之间,闫宋两家的家族矛盾,也闹了不止一天两天了。不然你以为,那么些茶园,他家的管事怎么就偏生盯上了我家的茶农?我只是没想到,最近宋家人越来越嚣张,已经到了明着打压我们的地步。”说着恨恨地一拳砸在桌上,咬牙道,“真是欺人太甚。”

个中详情,桑祈不太了解,但能理解二人结怨多年,怕也不是单纯因为性格不合,而是与背后这些纷争脱不开干系,便也啜着茶汤,感慨洛京的人际之复杂。

二人各怀心事,沉默片刻。桑祈打算换个话题,打破沉闷的僵局,问道:“不说这个了,你既好了,什么时候回来上课?”

闫琰把玩着手中的青瓷云纹茶盏,闻言轻叹一声,道:“不回了。”

认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听他叹气。这个天不怕地不怕、英勇无畏的少年,也有发愁为难的事?桑祈不由得好奇了:“为何?”

“还不是因为宋家?”闫琰说什么都不忘先谴责一下宋家,而后才继续道,“茶园的事,让我意识到不能再坐以待毙下去。既然你不同意和我一起靠联姻巩固家族势力,我也只能另谋蹊径。”

桑祈想起顾平川的老路,似有所悟,“这么说,你也准备出仕了?”

闫琰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单手撑在桌上,托腮道:“别提了,父亲给举荐的职务是给事黄门侍郎,每天都要闷在宫里,肯定特没意思,我想想就头大。”说着满脸忧愁,就跟不是叫他去做官,而是叫他去死,已经一条腿踏进棺材了似的。

他也是随性惯了的,哪里受得了这般约束?桑祈也颇有感慨,跟着颔首附和了句:“是挺无聊。”

于是闫琰便更惆怅了。

这时,正好莲翩从小厨房出来,送了刚做好的点心放在桌上,是她最擅长的西北奶酥饼和奶茶。闫琰化悲痛为食欲,刚想拿个奶酥饼压压惊,没想到面前这丫鬟竟眼疾手快,在他马上就要碰到饼的时候一把把盘子抽了回去。

手扑了空,闫琰和桑祈都是一愣。便见莲翩倨傲地站着,横眉立目道:“咦,这不是欺负我们家小姐的那位郎君吗?一个大男人这么小心眼,怎么还有脸面到桑府来吃东西。”

敢情自己都忘了的茬儿,她还跟这儿记仇呢。桑祈无奈地扶额,道:“莲翩,别闹。”

莲翩却不听,抱着盘子就是不给,还有意凑近些,让闫琰能闻得到新鲜出炉的奶酥饼那股浓郁奶香。闫琰是幼子,在家中自小娇惯,怎曾见过下人忤逆主人,主人还管不了的场面,登时剑眉便蹙了起来,搬出了贵公子的傲气与威严。

未尝想到,莲翩对他的愠怒视而不见,非但坦然回视,唇角还凝着一丝嘲笑,仿佛在说“看吧,看吧,再看你也拿我没辙”。

闫琰气结,张口便欲代替桑祈将其教育一番。可……他哪里说得过莲翩呀,只怕到时候又要碰一鼻子灰,沮丧的还不知道是谁。

桑祈审时度势,没等他开口,便飞快地抬手拿了个奶酥饼,塞到他嘴里,连连道:“快尝尝,别客气。”而后一个劲儿地给莲翩递眼色,教她莫要生事。

莲翩这才冷哼一声,将手中的青花瓷盘往汉白玉桌上一丢,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

话没说出口,唇齿间却弥漫开来一阵令人愉悦的香甜,闫琰下意识地咬了一口奶酥饼,蓦地感觉到一股难以名状的幸福感自舌下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立刻双眸一亮,津津有味地将一整块都吃了下去,由衷赞叹道:“竟不知洛京还有这么美味的饼子。”

“那是。”桑祈得意地眉梢一挑,巧笑嫣然,“莲翩做别的不好说,做点心的手艺可是一绝。”

闫琰附和点头,又接连吃了好几块,也再没顾上抱怨前景和恼恨宋落天,连教训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婢子都忘了,甚至临走时犹疑一番,都要迈步出院了,又纠结地踏了回来,面色微赧,低声嗫嚅道:“那个……奶酥饼能不能教我带回去一些,我也给家里的厨子们尝尝,让他们学着做。”

见他那被美味迷了心窍的样子,桑祈忍不住低笑,道:“自然可以,回头便让莲翩多做一些,送到你府上。”

闫琰这才满意地走了。

回头为了说服莲翩下厨给这位爷再做几个饼子,桑祈可是没少费嘴皮子,最后莲翩提出要趁着春色大好出外郊游,她允了才算罢休。

于是两天后,主仆二人带了些点心,换上春装,坐马车出了洛京城。

说起踏青的好去处,自然要属城南的净灵台。此地古时便有“净灵天下幽”的美誉。将马车停驻在山脚下,着木屐拾级而上,沿途古木夹道,花草鲜美,上有飞瀑濯石,下有山泉鸣涧,偶有几只翠鸟在头顶盘桓。

洛京的气候,过了年便暖得快,虽初入二月,风却已然从寒冷变得清凉。只穿一层厚实些的罗裙,简单披个薄氅,也便不觉得冷了。莲翩脚步轻快,心情极好,又发挥出了资讯小能手的本事,拉着桑祈兴奋道:“听说这净灵台,乃是上古真神在人间沐浴之所,山顶有净灵池,池台通体乳白,池水澄碧净蓝,煞是好看。并建有净灵观,观内道长看面相流年可灵。”

“噗。”桑祈闻言轻笑,“是看流年灵,还是看姻缘灵?我看这春天来了,你也春心萌动了吧?”

“去你的,就知道拿我消遣。”莲翩面上一臊,瞪了她一眼,撇撇嘴,不愿说了。

桑祈笑得眉眼风流,多情婉转,还特地凑上去,悄声念:“我好像看见,前日有人在绣新帕子。快跟我说说,你瞧上谁了?”

莲翩蹙眉睨她,一脸嫌弃地将她推开来,嗔道:“我瞧上谁了?还不是因为你。拿了人家晏公子的丝帕,自己都用过了,染了血渍,还怎么好意思洗洗去还?都是大户人家,差不差那么条脏帕……我还不是为了你的形象着想,想替你绣个新的给人家。”

一提到丝帕,桑祈不由得又想起了晏云之,脑海中浮现出他月白清风的衣角,疏冷高洁的仪表,无意识地唇角勾了笑,半晌后才反驳她一句:“胡闹,绣什么新帕给人家,又不是要私订终身!人家洁身自好,连个荷包都不肯收,哪里会要什么帕子?若不方便原物送还,偿点谢礼就是了。”

想想同样在洛京少女的闺房密语中有极高人气的二人。好友卓文远从来来者不拒,笑脸相迎,端的不负风流之名。而晏云之则恰恰相反,清名在外,守身如玉只为一人。大概第一公子的名号得来,除了才华和皮相外,也是因为这份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距离感吧。同样是姿容绝世的美男子,做人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桑祈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

莲翩却不知她所想,还在念叨帕子的事。二人聊着聊着,便行至半山腰。此处有一天然石台,可供途经的旅人歇脚之用。桑祈刚想走过去,发现石台上已经站了几个熟人。

个子娇小,面如桃李,妆容明艳,着了一身碧色柳黄、色彩亮丽的间色裙,披鹅黄披帛,耳畔一对琉璃明月珰闪闪发亮的是宋佳音。清瘦纤长,貌美端庄,只穿了一身简单而精致的丁香色长裙,披月白披帛,缀光泽莹润的南海珍珠以为饰的是苏解语。

还有二三少女,桑祈叫不上名字,只觉眼熟,亦各个装扮鲜艳雅致。不消靠近,便能闻到一股扑面而来的清香。绝非平庸胭脂的香粉气息,而是令人沉浸回味的隽永幽芳。这香气来自她们打理秀发的上等头油,洁面的桂花胰,沐浴之水中加的花卉,房中点燃的熏香……天长日久,已浸润体内,凝汇成一股自身携带的体香,动静之间,彰显高贵。

还没等桑祈感慨,自己的体质果然是有问题,出个游都不安生,对面的宋佳音已眼尖发现了她,立刻脸色不喜,想来也做同样感想。

两相对立,每次都是宋佳音先沉不住气,这次当然也不例外。宋佳音朝她翻着白眼,明明二人还有一段距离,愣是鄙夷地朝后退了两步,生怕她靠近似的,尖声道:“苏姐姐,卓姐姐,甄妹妹,快退开着些。阿祈来了,后面还不知跟了多少男子。当心我们等下上了净灵台,都没地方落脚。”

这等挖苦讥讽、含义龌龊的话,哪是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该说出来的?莲翩一听便皱了眉头,心道不好,恐怕又要掀起一场风波。

桑祈倒是觉着她这番话说得妙趣横生,非但没被激怒,反而失笑。

“阿音伶牙俐齿,不去说书真是可惜了。”

同行的几人中,卓家姑娘本就是个平素不好与人亲近的,与桑祈并无什么交情,只在一旁眉目清冷地立着,看也不看她。而年仅十四岁的小姑娘甄明月的父亲,则是她桑家的部下,小姑娘站在宋佳音旁边,虽然怯生生的,还算恪守礼貌,远远给桑祈见了礼。

苏解语则大方自然地朝她笑了笑。

“哼,就知道嘴上逞能。”宋佳音原本心情好,不想被她坏了兴致,无意多说,拉着苏解语便道,“苏姐姐,我们还是快些赶路吧。”

“好。”苏解语温声应了句,任她拉着自己走,走前还不忘彬彬有礼地对桑祈颔首示意。

桑祈和莲翩则为了不与她们再争执下去,在原地休整了一会儿,方才上路。

可二人轻装简行,步伐较快,没多时便绕过一个弯,又见着了前方侍婢环绕的浩荡队伍。

莲翩叹了口气,抱怨道:“来了净灵台,也难觅清静。”

桑祈却面色平常,淡然道:“脚长在人家身上,嘴也长在人家身上,我们又管不着,玩自己的,当她们不存在便是。”

话是这么说,可宋佳音却不这么想,站在高处回过头来,朝她嗔道:“阿祈,你今日可是怪了,非要跟着我作甚?”

“要不是路就这么一条,你以为谁愿意跟着你啊……”莲翩没好气儿地低低骂了一句,被桑祈扯了扯衣袖,摇头示意无须搭理。

宋佳音以为她无言以对,得意极了,笑声犹如沿着山路滚落的银铃,一路清脆而去。

桑祈暗暗摇了摇头,感慨宋佳音这孩子,只知道嘴上不饶人,果然是太幼稚。若是往日,她说不定也会还上几嘴。但不知为何,在那个猗猗幽兰般的女子面前,便不愿与宋佳音一般见识,落了下乘。

然而,冤家路窄,净灵台就这么大个地方,免不了要再度碰上。

宋佳音一行人目的地主要是净灵观,几个女孩子都是来解姻缘的。宋佳音夏至的生辰,再过数月便有二八年华,正是嫁人的好时候,家里也在紧锣密鼓地商榷。她虽然自个儿做不了多大主,也不免对自己未来的夫君会是个什么样的人怀揣好奇,捧着竹签,又是娇羞,又是期待,少女心事显露无遗。

卓家姑娘则是刚刚行完破瓜之礼,已经说定了人家,此番前来是为了祈祷婚后生活如意。听说夫家有个严苛的主母,比起期待,大概更多的是担忧,面色端凝,一直没有笑颜。

甄明月年龄稍小,但也是开始考虑婚事的时候了,也跟在几个姐姐身后,似懂非懂地听着道长将姻缘签上本来就难解其意的诗文解释得更加云遮雾罩。

苏解语则是这些人中年纪最长,却最不着急的一个。其他三个姑娘找道长解卦的时候,她只是淡淡瞥了一眼自己求的签,便将其放了回去,独自一人退出殿外等候。

桑祈和莲翩则先去了传说中天神沐浴梳妆之地——净灵池,为神池那如错落梯田般层叠的,比云朵还白的池壁,比天空还蓝的池水惊叹,感慨了一番天地造化的鬼斧神工后,便在池边寻了个地方,铺上席子,拿出点心来吃。

吃饱喝足,又怡然小憩了一会儿,她俩才沿着池边往净灵观走,正好那几个姑娘打相反方向来,两拨人又碰到一起。

净灵池边路窄湿滑,原本大家都走得小心翼翼。狭路相逢的时候,宋佳音故意走快一些,抢在苏解语等人前头与桑祈相遇,坏笑着用自己的木屐踩住了她逶迤的裙裾。

宋佳音本意是想看她摔倒,闹个笑话。可桑祈是什么出身,哪里会把此等雕虫小技放在眼里,不动声色地向前走一步,用力将裙摆一提。只听“扑通”一声,她自己没怎么样,反倒是使坏的宋佳音脚下陡然一滑,没站稳,惊叫着跌到了水里。

虽然净灵池每个潭子池水都不深,倒下去连呛着都不至于,但是她好好的衣衫被弄湿了,慌忙起身的时候头发也变得乱七八糟,还吓得花容失色,样子好不狼狈。

桑祈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来。

莲翩也想笑,碍着身份不好如此,忍得很是辛苦。

远处跟着的侍婢见状,赶忙跑上前搀扶,将宋佳音从池子里打捞出来,噤若寒蝉地颤声问:“小姐,您……您没摔着吧……”

苏解语等人也关切地上前,一时众人七手八脚,场面很是热闹。

桑祈得控制着点,才能让自己笑得不致太夸张失礼,刚扬声道了句“阿音如何这般不小心,以后走路还是看着点脚下,别总看着我为好”要走,便听宋佳音恼怒地在后面尖声喊了句:“桑祈!你怎么如此蛇蝎心肠!就算你我稍有过节,也不至于要把我推到水里!”

桑祈和莲翩同时驻足回望,蹙起了眉。

然而她们俩还没出声,一旁便有人抢先说了话。

“这位姑娘看起来娇俏可人的,却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一肚子坏水儿,你们说好不好笑,哈哈哈……”

声音来自一个陌生女子,桑祈等人不约而同朝她看去。只见净灵台下方,一个衣着富贵、打扮华美的女子正看着她们的方向,不加掩饰地同周围伙伴嬉笑。

桑祈没见过她,不知这是哪家小姐,只觉着她有些特别。长相称不上多美丽大方,但浓眉大眼,神情开朗,看起来很有精神,眉宇中透出一股洛京女子罕有的英气。

于是怀揣几分好奇,想看宋佳音对这位突然杀出来的不速之客会做出如何回应,便保持了沉默,狡黠地美眸微眯,扯了莲翩退后一步看热闹。

宋佳音掉到水里已经够狼狈的了,恼羞成怒才将责任推到桑祈身上,不愿承认是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长这么大又头一次被人用“败絮其中”当面形容,登时面色惨白如纸,怒目圆瞪,尖厉道:“你说什么?”

“说你这人好不要脸。”台下的女子坦然回视她,抬步朝她所在的位置走来,挑眉道,“分明是你自己踩了人家的裙子,不小心跌倒的,却非说人家推了你,哪有几个心智正常的人会如此不讲道理?”

宋佳音死死咬着唇,怒不可遏,半晌才挤出来一句:“哼,不过是一商贾之女,也配议论本小姐?”

“商贾之女,便不可仗义执言,说出真相了?太傅之女,便可以信口雌黄,歪曲事实了?”那女子依然无畏无惧,仰着头,高傲地向前走。

周围的几个女伴倒是似乎有些畏惧,扭捏着拉扯她,想劝阻她莫要开罪于人。

有人眉头紧锁,低语道:“宝儿,别闹,那些人我们惹不起。”

“姐姐,不用怕,我们在理,她们不敢胡作非为。”她反倒笑着拍拍那人的手,不顾人家的好心,执意上前。

眼见着她靠近,桑祈玩味地勾起唇角,觉得事态变化越来越有趣了。而卓家姑娘和甄明月,却面面相觑,都让了让,似乎不想与她近距离接触。

那女子看在眼里,冷笑一声,丝毫无所顾忌,直接站到了宋佳音面前。

春水寒凉,宋佳音不知因为寒冷还是愤怒,牙关紧咬,肩膀颤抖,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干脆上前,抬手便要打人。好在被侍婢劝着,还没直接扑上去。

那女子冷哼一声,一脸鄙夷:“怎么,要掌掴我?你们这些官宦人家,自己不在理的时候,就是这样让人屈服的吗?”

“你……我便打你了,你能奈我何?”

宋佳音本来就理亏心虚,再加上脾气一挑就爆,急怒攻心,哪里还能跟她理论,甩开两个婢女,怒道:“别拉着我,”便要跟她一较高下。

这一巴掌若是真打下去,以那女子的身份,是断然不可还手的。可看她那性情,也未必是善罢甘休之人,又会如何应对?

桑祈虽然充满好奇,却不能真让人家姑娘挨这一下子,刚要上前阻拦,只见在事情闹到无法收场之前,苏解语大概终于是看不下去了,秀眉蹙起,轻喝一声:“阿音,休得胡闹,看看你这样子,成何体统?”

“苏姐姐!”

别人说她什么都好,她只是生气,被自己一直以来敬爱有加的苏解语这么一说,再想想此时此刻自己被人逼上绝路,方寸大乱的窘迫,不由得悲从中来,一阵心酸,带着哭腔唤了一句后,总算是清醒过来,知道自己应有贵族风范,不能像个市井泼妇一样跟人动手动脚。可满腔委屈又无从发泄,只得跺着脚,恨恨地哭了出来。

苏解语凝眉轻叹一声,趁机示意她旁边的那两个侍婢赶紧先带她去找个地方把衣服换了,别再在这儿惹是生非。宋佳音便老大不乐意,哭哭啼啼跟着走了。

随着主角离去,场面冷了下来,那名仗义执言女子泼辣的视线扫过余下众人,大概也是觉得无趣,遂抬步离开。走之前被她的几个女伴们硬拉着行了礼,并连声替她赔不是。只有她本人一直昂着头,一副“我没错,为何要道歉”的样子,毫无屈服之意。

不管宋佳音有多少不是,好歹是上层世家、朱门望族,于情于理,都轮不到一个身份卑微的贱民来管教。何况她用市井之词辱骂,说话也极难听。苏解语自然也不会替宋佳音跟她道歉,只端庄地站着,礼节性地淡淡回了那些人一礼,道:“无须挂在心上,都散了吧。”

桑祈倒是对这人颇感兴趣,暗暗对莲翩言语了一番,让她上前打听一下此人的出身来历。

莲翩点点头,便跟在对方身后走了一段,唤住那人,低声道:“我家小姐多谢姑娘方才侠义之举,小小谢礼,不成敬意。”说着将桑祈方才交给自己的一块玉玦递了上去。

那女子颇感意外,抬眸朝桑祈的方向看了一眼,见着一位明丽貌美的姑娘正朝自己微笑,收回视线又看了眼那玉玦,却没收下,而是硬声道:“小女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罢了,无须言谢,姑娘请回吧。”说完还不忘特地补充一句,“我出身卑贱,也无意与你家小姐结交。”而后看也没看莲翩一眼,大步离去。

好心好意凑上去,却碰了个大钉子,莲翩只得无奈地回头,朝桑祈摊手表示自己也无能为力。被拒绝的桑祈并没有生气,抚着唇角,看着那人离去的背影,反觉更加玩味。思忖之中,听得莲翩叫自己,并一直朝自己使眼色,便疑惑地朝自己身侧看去,发现卓家姑娘和甄明月已经走远了,而苏解语正站在不远处,似乎在等她。

桑祈稍加犹豫后,跟了上去。二人同行,苏解语先充满歉意地笑了笑,道:“阿音实在孩子气,兰姬先代她赔个不是,还望阿祈莫要同她一般见识才好。”

桑祈耸耸肩,无所谓道:“没事,反正掉水里的是她,我又没吃什么亏。”

约莫着是想起宋佳音那副窘相,觉得不忍卒睹,苏解语眉梢轻挑,头疼地摇了摇头,无奈道:“她在家被骄纵坏了,可能哪天嫁人,方能明白自己这性子得改。其间谁说也没用,还不知道得吃多少教训。”

桑祈倒觉得,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这病恐怕是好不了了,淡淡笑着,没有接话。

沉默少时,又听苏解语道:“上次没能送你回府,还一直惦记着,那日可曾平安到家了?”

“嗯。”桑祈把玩着披帛,应道,“素不相识的,也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

“麻烦定然谈不上。”苏解语温婉地笑着,又沉吟半晌,才轻声问,“刚才在山下,听见你说丝帕的事……”

桑祈一怔,心里打了个激灵,暗道不好,别是让人家听到,误会了什么,赶忙解释:“你可别误会,我和晏司业完全是清清白白的师生关系……其实,那天回去的时候我遇到点麻烦……”

怕杀人见血的事儿,说出来吓着人家,桑祈在脑海里冥思苦想着该怎么表达这种麻烦,倏忽浮现出宋佳音方才的模样,灵台瞬间清明,打了个响指,道:“就像阿音这种境遇!所以……司业恰好路过,便施舍了个帕子给我。真的只是巧合。”

她一着急,自顾自地说了一堆,一与对方对视,才见苏解语低眉浅笑,面上并无异色,缓缓低语道:“我也没误会什么。”

“那就好。”桑祈轻咳一声,这才松了口气,有些尴尬地继续扯着袖口的一条丝线,又听苏解语道:“平安就好。若是出什么事,怕是少安也要担心的。”

担心吗……呵,桑祈自嘲地摇了摇头,不予置评。她倒觉得,那个坏了心肠的人很是乐意看她出丑呢。

二人继续走了一段路,便至净灵观大殿门口。宋佳音正在观中更衣梳洗,苏解语要去同她会合,桑祈也要在这里等莲翩过来。告别之际,苏解语抬步上了一级台阶,似乎忽然又想起什么,回眸问她:“能否冒昧问一句,那是个什么样的帕子?”

“嗯?”桑祈没有预料到她会问这样一个问题,微微错愕后,才开始蹙眉回想,对那丝帕的刺绣图案却是记不太清了,细细思索半天才勉强想起来一些,为难道:“我只记得很素雅,光滑柔软……上面的图案好像有花……有一种淡蓝色的鸟……”

苏解语出言提点道:“青鸟倚寒梅?”

“对!”桑祈一拊掌,用力点了点头,“青鸟,就是这个。我就说当时还觉得奇怪,印象中帕子上一般都是绣些海棠牡丹、兰花蝴蝶之类。便是男子所用,也少有绣这种特殊的鸟类,所以有点印象……”好不容易想起来,她一时性起,多啰唆了两句,才反应过来苏解语一直没出声,自觉多言,便又住了口,疑道,“兰姬这么问,可是有何不妥之处?”

苏解语低着头,眸光微动。风拂动她额前的碎发,看不清眼底颜色。待到桑祈叫了两遍才反应过来,面色微红,显得尴尬,低语道:“只是好奇他喜欢的款式图案。”

原来是这么回事,旁敲侧击地打听心上人的喜好,不好直言道来的那些委婉细腻的小心思。桑祈心下了然,朝她会心一笑。

苏解语便拱手施礼,转身离去了。

回去的路上,桑祈想了又想,对莲翩道:“要不咱还是老老实实,按他说的把旧帕子洗洗还回去算了。”

过几日,她便带了洗好的帕子和特地准备的谢礼去晏府登门造访,碰巧又遇到了清玄君。

本来是想在人家会客的前院坐坐就回去的,可玉树恭恭敬敬地说着:“公子抽不开身,还请小姐到后园中一叙。”她无奈之下,只好跟去。

晏云之的住处名为见山阁,其实别说城郊的远山,就连花园里的假山都看不到。桑祈也不太明白,取这么个名字是为何意。上次来光顾着看顾平川的文章了,没有仔细瞧瞧,重游一次,才发现与清玄君的院落不同,此处并无百花争艳,只有茂盛修竹,郁郁葱葱地,站了一簇一簇,汇聚成一片挺拔苍翠的海。

竹海之中,晏云之和清玄君都只穿了一层薄薄的中衣,在水井边忙碌着。但见地上摆着一个瓮,一个人往瓮里倒着白色的粉末,另一个人则拿着木棍往瓮中急速猛击。待到走上前去打量,才发现原来瓮中是一些青黑的液体,正随着木棍的击打快速旋转,不时还会有汁液迸溅出来。想来他们便是因为不想弄脏衣服,才只着中衣。于是桑祈识趣地退后一大步,才问:“这是在做什么?”

清玄君抡木棍抡得满腹豪情,挑眉看她一眼,边抬袖擦汗边笑道:“连这都不知道?”而后转而攻击晏云之,“你这先生是怎么教的?”

晏云之淡然抬眸,瞥了她一眼,复又看向瓮中,道:“她这个人务实,对风雅之事不感兴趣,教了也没用。”

这是夸人还是损人呢,桑祈白了他一眼。清玄君在一旁低低地笑,起身拿起一旁的麻布汗巾擦擦手,解释道:“靛蓝,作画用的。”言罢放下手里的东西,趁她和晏云之说话的工夫,到一旁喝茶休息。

晏云之也接过玉树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汗,桑祈趁机偷眼瞄着,发现帕子上的图案和自己手上的这个并不相同。想来,这人特别讲究,天天用的帕子图案都不重样。

她神思游离,胡乱想了一遭,才上前道:“之前的帕子,多谢了。”说着递上叠得整整齐齐,洗得干干净净,还熏了香的丝帕和一个青黄相间琉璃镶玉盒。里面装的是块圆柱形天然翡翠。翠分双色,外侧颜色青碧,晶莹剔透,无一丝杂质。中心的玉髓则是难得一见的梅红,温润盈泽。从侧面看去,青碧包裹着梅红,像极了剖开两半的西瓜。因而名曰翡翠西瓜,巧夺天工,极为稀罕。还是西昭和大燕商议睦邻友好的时候,奉送给皇帝的赠礼,后来才被转赠给她父亲。

她觉得能送晏云之的东西,定然不可单凭价值衡量,因着此物是自己能想到的府上最为好玩有趣的物件,今日便又拿来转送于他。

晏云之却还是没收,只让玉树把帕子接了,淡淡看那翡翠西瓜一眼,连眸光都没荡漾一下,道是:“东西还了就是,这玉还是拿回去吧。”

“又不是在国子监里,没人知道。”桑祈以为清明将近,他是怕摊上什么贪污受贿的名头,特地补充了句。

晏云之莞尔一笑,依然摇了摇头。一旁的清玄君倒是觉得这东西有点意思,端着茶盏走过来,拿在手里把玩,道:“我看看,到底是个什么稀罕玩意,让你觉得可配得上少安。”

“清玄君说笑了,这世上哪有什么东西配得上他?”见他打定主意拒绝,她便由着清玄君玩去了,还不忘勾唇哂笑一句。

清玄君闻言,将翡翠西瓜放回盒子里,视线落在刚才她还的那张手帕上,眸光微动,笑意深了几许,纠正她道:“原本是有的,可我不明白怎的,他竟好像并不在意。”

桑祈感兴趣地凑上前问:“何物?”

“喏,比如这方丝帕。”清玄君说完,哈哈大笑两声,抬手搭住她的肩,道,“你说,我送他的帕子,他转手就给了你,你还要再送还给他,这其中到底都是些什么原因?”

桑祈被他绕得有些发晕,糊涂道:“不明白……不过,好端端的,你为何要送他帕子?”

还没等清玄君回答,晏云之便开口打断他道:“因为他太闲。”言罢悠悠然走到瓮边,握住木棍,唤道,“还不赶快来做完,晏某等下还要批改作业,没你那么清闲。”

清玄君只得朝桑祈耸耸肩,边应着“是是是……来了”边做头疼状走了过去。

二人交换角色,改为清玄君负责倒石灰,晏云之负责用木棒击打。这个组合效率比之前高得多。

仲春时节,天气微暖,阳光将积攒了一冬的热量毫无保留地挥洒,照在二人额间的汗水上闪闪发亮。他们旁若无人地或是将手上的袋子缓缓倾倒,或是木棍高高抡起,因为感到热而挽起了袖子,衣襟微敞。使得原本就宽大单薄的衣襟,若隐若现地露出胸口和手臂的肌肤,勾勒出肌肉的纹理,颀长,挺拔,并且健美。

两个人都散着发,晏云之的一缕墨色长发滑落到额前,被汗水打湿,贴在了面颊上,再随着动作飞起,将晶莹的碎光扫出优美的弧线。此时此刻的他,与以往温润风雅、充满仙气的形象不同,显得更加食人间烟火,也更加自由洒脱。

桑祈站在一旁,没有意识到自己从什么时候起看呆了。直到玉树给她递了杯茶,出声解释道:“公子和清玄君喜好丹青。清玄君对颜料成色要求极高,觉着外面买的都不可心,所以总是拉着公子和他一同自制。小姐来得不巧,今日他们可是要忙上好阵子,您且稍坐吧。”

她才从怔然中回过神来,想到刚才自己盯着个大男人看了那么久,还感慨人家身材好好,不由得面色一红,赶忙道:“不必不必,反正我也没什么事,主要就是把东西送来,便先告辞了。”说着还善解人意地称不要打扰他们,只让玉树送自己出了府。

又过了几日,一份新颜料便从晏府送到了各个与晏云之和清玄君交好的人手上。包括严桦,包括苏解语,竟然也包括桑祈,还有一份往漠北而去。

桑祈拿到颜料的时候很是意外。晏云之解释道:“清玄君说,美人若是不解风情,实在太可惜。”模仿着清玄君的语气,“美人”两个字倒是说得脸不红心不跳。

桑祈看了看颜料,又看了看他,扶额申辩道:“谁说解风情就一定要会吟诗作画了的?司业,你评评理。”

晏云之揽卷而坐,头也没抬,事不关己道:“嗯,反正不是晏某说的。”

人家送的东西,又不是什么贵重之物,只是一片心意,总不好非要还回去。桑祈只得收了。可心里比起丹青画笔来,她更加在意的是习武一事,催着晏云之问:“师父怎么还没消息?”

“好事多磨。”晏云之道,“他既答应要教,你急什么?”

桑祈长叹一口气,坐了下来,把玩着发梢道:“就是觉得夜长梦多,总觉得,太平的日子过不久了,想赶紧多学点东西。”说着懒洋洋地趴在桌上,逗弄起他关在笼子里的那两只小蛇来。

晏云之半晌没有说话。

室内安静了一会儿,桑祈眯着眼睛,语气严肃道:“南城近来又发生了两起盗窃案,你可知道?”

“嗯。”

“你说,会不会和上次的事件有关?”

“只是丢了些不起眼的小物,怀疑是流寇所为。”晏云之停下笔,看了她,道,“你也别太草木皆兵。”

又是流寇,哪来的那么多流寇?桑祈摇了摇头,不予置评,又叹一口气,道:“好吧,我先走了。”

春日里洛京的世家中交际活动是最多的,她还得准备晚上去闫府参加闫琰祖父的寿宴。一来父亲强烈要求她去,说是为了修补上次因为联姻一事尴尬的两家关系;二来正好上次答应了闫琰要给他送奶酥饼还一直没履行诺言,也顺便带去。

于是她告别晏云之,出了国子监,回家换了身正装,又磨了莲翩一会儿才装好奶酥饼,坐上马车和父亲一同去往闫府。

贵宾云集的闫府里,便又见着了他。白袍玉冠,仙袂飘飘。同行的还有严三郎和苏解语。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打招呼,卓文远走了过来,折扇一合,在她的头上敲了敲,勾唇问:“几日不见,有没有想我?”

桑祈赶忙扭头看他,想到他同闫琰一样,上元节后也鲜少出现在国子监里,疑道:“是啊,几日不见,你这又是上哪儿消遣去了?”

“噗。”卓文远一脸无辜地笑了,“为何我不在就一定是去消遣了?”

“除了醉倒温柔乡,乐不思蜀,你还会干吗?”桑祈不屑道。想想浅酒那双能勾魂的眼睛,感叹的确是块可使君王不早朝的料。

卓文远保持着笑容不变,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道了句:“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是知道今天苏解语也来,特地来陪你的,你倒不领情。”

桑祈迷茫:“来的是苏解语,又不是宋佳音,我为何要你帮忙?”

卓文远打着扇,一边笑眯眯地往前走,一边道:“不用最好。”

这人,一会儿说特地来帮忙,一会儿又说不用,真是好生奇怪,桑祈腹诽着跟了上去。

闫琰的祖父在洛京世族之中颇有声望,各家都遣了人前来祝寿。晏府来的是晏云之和他的一个兄长,苏府来的是苏解语和她的父亲,和桑祈这边的组合一样。卓府来的人则比较多,除了卓文远,还有他父亲、母亲,以及一个兄长和一个妹妹。令桑祈感到诧异的是,落座后视线巡遍众人,却没看到宋氏兄妹的身影。正想着如此重要的场合,怎么能缺了这“尊贵”的二人,便听坐得离自己不远的严桦冷哼一声:“宋太傅居然没来。”

“大约是闫公不愿见吧。”苏解语在一旁低语道。

“不愿见,他便不来了?”严桦冷笑道,“那老狐狸几时也有了此等自知之明?”

一时左右的人都朝他看来。严桦倒是面色无动于衷,苏解语微微颔首,压低了声音,劝道:“今日三郎还是小心说话。”说着向四下望了望,见到桑祈,对她莞尔一笑。

桑祈也回了一个微笑,心下却不明白二人所聊的内容。她对朝堂上和家族间的动态一向不太敏感,想问问什么情况吧,此时卓文远又不在,离晏云之还坐得远,跟正在交谈的这俩人也不是很熟,便也就揣着疑惑,无从开口了。

寿宴在闫府迎客用的紫云楼里举行,排场很大,贵宾云集,事先都按照长幼尊卑安排好了座次。晏云之虽然和桑祈他们是同辈,却声名早扬,与他们不可同等而语,因而座位在一众长辈之间。

桑祈和两个不认识的世家小姐挨着。自己这一排都是女子,前一排则是男子,严桦离她近些,就在她左前方,卓文远则离她较远。而苏解语却并未同女子们在一排,而是坐在了一众男子之中,与左右郎君只以纱帘相隔。严桦便在纱帘右侧。

宴会开始后,先有歌舞助兴,才陆续端上玉盘珍馐。清一色广袖长裙的侍女进来,流水般送上各式美食,又在每个人身后立了一个,专门服侍,用银箸细心帮忙将八宝鸭剖开,以竹签剃去时鲜鲈鱼上的细刺,将酱汁淋到晾好的烤羊腿上……做事很是讲究。

席间长辈们一直觥筹交错,小辈这边也三三两两地对歌舞评头论足。桑祈却一直没人可说话,有点无聊。正在这时,听见某个喝高了的长辈在对面嗓门嘹亮地高呼了一句:“闫公,你府上这些琴师舞姬,技艺平平嘛。”

桑祈朝他看去,只见那位叔叔面色酡红,擎着酒杯,摇摇欲坠。闫琰的父亲闫铮道作为一家之主,大度地没有因这句直白的嘲讽生气,豪爽笑道:“那可真是遗憾,这几个舞姬,还是犬子特地花高价买来的呢。”

犬子……该不会是闫琰买的吧?品位的确值得深究,桑祈忍不住低笑。

“既是太公生辰,怎可以此等平庸之辈扫兴?”那人蹬鼻子上脸,甚是失望地摆摆手。

得,这等于是在说闫铮道不孝顺,糊弄他老父亲了。

闫铮道一挑眉,好脾气地问:“那依庐陵王所见?”

庐陵王打了个酒嗝,咧嘴乐道:“在座的不就有我们全大燕最好的琴师和最好的舞者吗,何不教本王开开眼界?”

桑祈不知他说的是谁,但他话音一落,人们脸上的表情都有些奇怪。有人期待,有人担忧,有人则一脸责备地看着他,好像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周围有议论的声音,嘈杂低语声中,闫铮道纠结地蹙着眉,似乎难以做出抉择。一时场面有些尴尬。

苏解语便在议论纷纷中开了口,温然浅笑道:“既然庐陵王对歌舞不满意,小女愿略尽薄力,献上一舞,博诸君一笑。”说着起身,众目睽睽之下挑开纱帘,款款走了出去。

庐陵王满意地一拊掌,道:“好女子,痛快!”言罢笑眯眯地在对面的人群中寻觅了一番,盯着后排一人道,“少安,人家姑娘家都主动上前了,你还跟这儿羞涩什么呢?就那么不愿意为闫太公献奏一曲?”

桑祈听到“少安”两个字,心头一跳。只见晏云之正优雅地端着杯盏,闻言动作微微一顿,又自然地将酒送入唇边饮下,温雅如玉地笑道:“好,便不拂了诸位的雅兴。”倒是一点也没有谦虚客套,施施然起身,也走上了前。

苏解语一身藕荷色长裙,披帛如同仙阁女神般无风自拂,白皙胜雪的面容上,额间一朵烈红花钿,端正地站在大殿正中,微笑对他颔首示意。

二人没有开口,只是用眼神交流了一下,便心有灵犀地达成了某种共识。晏云之坐到了琴几后,抬手起了一曲。苏解语则迎合着他的旋律,翩然起舞。从静谧空灵,脚步婉转得回味悠长,到热烈酣畅,飞速旋转得令人眼花缭乱,舞步与琴声相得益彰,只让人生出天作之合的感慨。

曲乃天籁,舞乃仙姿。只应流传天阙间,人间难得几回闻。一时间桑祈也和其他人一样陶醉其中,屏息凝神,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大燕第一”的琴师与舞者。

曲终舞罢,人们还在久久回味,苏解语从回旋中从容停下,落落大方地作了个揖,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晏云之也敬了主人一杯酒回了。桑祈望着空空的锦毯,却觉着还沉浸在方才的表演中,心情错综复杂。既有窥得天机的激动,也有曲终人散,美好不再的失落。正黯然失神,忽听一句暧昧的低语,问道:“这回还觉得,不用我帮忙?”

是卓文远。她抬眸,发现他神出鬼没地,不知何时又跟她前面的人换了位置坐了过来。不由得白了他一眼,嗔道:“你刚才去哪里了,怎么不早换过来?是需要帮忙,我都要无趣死了。”

“现在不是来得正好吗?”卓文远端了壶酒,笑道。桑祈不乐意跟他贫嘴,哼唧一声,喝了酒还是觉得无趣,便起身去给闫琰送奶酥饼了。

闫琰作为主人,和兄弟姐妹、七大姑、八大叔坐在一处,吃葡萄吃得专注,任桑祈招了半天手才看见她,打眼色示意她到外面说话。桑祈便走出紫云楼,到外面吹着夜风候着。

他与亲眷打过招呼后才跟出来,见她将奶酥饼递过来,激动地上前握住了她的手臂,郑重道:“太好了,可算等到了……”而后在桑祈诡异的目光中,才意识到自己这反应实在有点夸张,局促地收回手,挠了挠头,面色嫣红,道,“咳,我的意思是,你没有食言,我很欣慰。”

“噗。”桑祈笑着用胳膊肘推了推他,挤眉弄眼道,“得了得了,别装了,咱俩谁跟谁。”

闫琰脸色不太好,硬撑着道了句:“我装什么了……”之后才在桑祈意味深长的连声“哦?哦?哦?”质问下,绷不住“扑哧”一笑,叹了口气,撩起衣摆在台阶上坐下来,“唉,别提了,小爷我最近真是活得了无生趣。一天天的,唯一的盼头也就是你这奶酥饼了。刚才听说你来,早就想去找你问问,可一直没找到机会抽身。”

桑祈又一次表示理解:“是因为葡萄吧。”

“什么呀!”闫琰狠狠剜了她一眼,脸色通红,愤愤道,“是因为我母亲。”

桑祈不太能接受,心里觉着八成还是葡萄,面上却装作恍然大悟地猛点头。

闫琰愤愤地拿地上的碎石丢她,道:“我都愁成什么样了,你还有心思取笑我。”

皎洁皓月下,桑祈衣袂翩跹,灵巧地闪身避开,捂着嘴乐,逗了他好一会儿,心情舒畅多了,才告饶道:“好了好了,不笑你就是了。你跟我说说,怎么就愁得头发都要白了?”

“唉。”闫琰又叹息一声,将石头子朝远处丢去,蹙眉道,“说来话长。”

桑祈也理理衣衫,在他旁边坐下,道:“没事,你慢慢说,我听着。”反正回到屋内也没什么意思,那里也没人能说话。

闫琰整理了一下思路,环顾四周,确定没人注意后,才压低声音道:“你可留意了,宋太傅没有来?”

“嗯。”桑祈点点头,宋氏兄妹那俩大魔头没出现,她觉得今天月亮都圆了很多呢。

“在朝堂上,宋太傅和我父亲闹崩了。”闫琰严肃道,“年前严三郎提过一封弹劾奏疏,称宋太傅纵容在地方任职的亲眷横征暴敛,致使当地百姓苦不堪言。”

此事桑祈也有过耳闻,便又点点头,问:“这又与你父亲有何干系?”

“原本是没有的。”闫琰蹙眉道,“而且年前这事儿就被宋太傅压下去了。可年后我父亲这边也掌握了一些情况,与严三郎所言相符,所以又提了出来。这不,就被宋太傅针对上了。”

他说着,不满地哼了一声,又朝远处丢了个石子。

桑祈却是有些不解:“闫家也算根深叶大,宋太傅便敢这般公然针对吗?”

闫琰挑眉,正色看她,道:“看他那对儿女,你还能这么觉得?那你就比我还天真了。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这道理反过来看也一样。若非他的言传身教,怎么能教出那么个儿子?”

桑祈听罢,若有所思地沉吟片刻,以点窥面,又想到了茶园的事儿,那廖管事背后,怕是的确有东家撑腰,就算没有石灰事件,也许也会找别的由头,不由得抱膝,侧过头琢磨:“你说,这到底是为何呢?宋家在想什么?”

闫琰面色低沉,摇了摇头,无奈道:“我要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也不必在此惆怅白头了,更不必去做那劳什子的给事黄门侍郎。”一说起这事儿,他更是一肚子苦水,道,“这几天没去上学,便是在家接受父亲安排的特训。他说我书法不过关,怕去了不讨皇帝喜欢,再被人找借口罢免了可不好。”

言罢他苦大仇深地拍了一下大腿,辛酸道:“每天抄经书,你知道有多无聊吗?更过分的是,就算以后上任了,也是每天帮皇帝传传话,写写诏书而已,真是要多无趣有多无趣。可是为了不负父亲所托,我还得硬着头皮去。”

桑祈同情地看着他,得,这还没上任呢,就已经如此抵触,快要腻烦疯了,也真是可怜,谁知道以后可怎么办。替他想想,不由得灵机一动,问道:“就没想到换个官职?”

“别提了。”闫琰垂头丧气道,“你以为菜市买菜呢,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官位空缺真的不多,大部分还都把持在宋家和晏家手里。”

“也不尽然。”桑祈托腮道,“也许有部分我父亲说了算。”

怎么说他桑家现在的能力也算是能和宋家棋逢对手,老爹这个大司马可不是白当的,如果兄弟有难,她还是愿意厚着脸皮开口一试的。可闫琰听了,依然不乐观地蹙着眉,道:“大司马说得算的,定然也都是些武将职位,你看我合适吗……”

桑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再想想他的箭术,住了嘴。

二人沉默着,闫琰打开她之前给的纸包,拿了个奶酥饼吃,缓解着心中烦闷。屋内又传来了管弦丝竹之音,一阵珠玉碎裂,洒落瑶池般的琵琶声后,桑祈突然豁然开朗,计上心来,喜悦地起身,扶着他的肩,道:“哈哈,我有办法了。”

“什么办法?”闫琰疑惑地抬眸,便望进了她那双比皓月更加明亮动人的眼睛里。

只听少女笑容婉转,声线悠扬,道:“让你也拜师学个艺,不就行了。”而后推着他道,“你别管,此事交给我就行了。”

这时,正巧久等她不见的卓文远走了出来,看见二人在聊天,凑上来笑问在说什么趣事,也算上他一个。桑祈并不想太多的人牵扯进来,给晏鹤行添麻烦,加之觉得卓文远似乎武功已经很好了,不用再学,便只道了句:“没什么。”

卓文远眸光微动,笑而不语。

作为主人离席多时有欠妥当,闫琰又是个乖巧孝顺的人,见桑祈有人陪,便告辞先回去给祖父祝寿了。于是只剩下二人,卓文远悠悠然迈着步朝外走,道:“出去走走?”

感觉他有话要同自己说,桑祈便抬步跟了上去。二人散着步,走到了闫家的花园里,他果然开了口:“桑二,我觉得你应该认清一件事情。”

“何事?”桑祈不解地抬眸看他。

他美眸微眯,勾唇道:“其实嫁给我,对于你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而后没等桑祈出言反驳,他有条不紊地继续解释道:“其一,你我知根知底,你知道我绝不会伤你害你;其二,眼下朝堂之上已隐隐有划派对立的趋势,宋太傅没来参加闫家的寿宴就是个例子。此等情形下,桑卓两家联合,也是各自保全自己的良策。否则,桑府的地位就会很微妙。”他眼中精光一闪,道,“你应该可以想到一点,皇帝虽然对各大家族之事干涉不多,但绝不愿见谁家独大。当年你姐姐之所以被迫入宫,就是个活生生的教训。”

他鲜有如此严肃正经地讨论事情的时候,因而桑祈听得有些怔然,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

他便继续道:“而现如今,又到了这样的时候。你们桑家和谁联姻,便能直接决定会不会再次出现一方独大的局面。”言罢摇扇,笑意盈盈地看着她,月光下俊美的容颜显得魅惑而妖娆,衣衫被晚风吹起,摇摆成翩跹的弧度,如同一尾修行千年的美狐。

“总之,你再考虑考虑吧。”他说完,勾着她的肩膀,撩拨起她鬓角的一缕碎发,柔声暧昧道,“我想你父亲也是这样希望的。”

桑祈不悦地用胳膊肘推了推他,嗔道:“就算他也这么想,也定然是被你灌了迷魂汤。”

打从过完年,他隔三岔五地就往她家里跑,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亲事已经定下了呢。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说服的父亲,之前几次晨昏定省之时,父亲还真委婉地表达过想说成他俩的意思。可是,她早就打定主意亲事要自己做主了,施压什么的才没有用呢。

桑祈可不在乎联姻不联姻的事,走了几步超过他,回身朝他做了个鬼脸,道:“也就是说,你也是为了家族利益考虑,并不是自己真心想娶我的?那何必为难自己呢?嫁不嫁人的事,我自己说了算,而不是我父亲。你就省省心吧。”潇洒转身的时候,却突兀地被人拉住了。

卓文远长臂一伸,扣着她的皓腕,用力往自己的方向一扯。桑祈防备不及,径直便向他怀里跌去。好不容易才站稳,刚蹙眉要埋怨他,便见他居高临下地俯下身来,俊脸在她的瞳孔里无限放大,直到即使在朦胧月光下,也能将光洁如玉的容颜上那些细小的肌肤纹理看得真切。柔辉渲染得他眉目如画,却点着一丝狡黠,另一只手绕过她的纤腰,把她困在身边不容逃脱,而后便勾唇笑着,朝她吻了下来。

桑祈挣了一下没挣开,只好直视着他的眼睛,点漆双眸晶亮清透,不惊不惧。在他快要吻到自己的时候,突然向后一仰,再猛地向前,额头重重地与他撞了一下。

“哎哟。”卓文远吃痛,不得不放开了她,退后两步,一脸无奈地扶额笑,“你呀你呀……”

桑祈看他倒霉的样子,亦乐不可支。闹也闹过,笑也笑过后,寿宴进行得也差不多了,二人又一同往回走。各自寻得自己的家人,一同离开闫府。到走,桑祈也没能跟晏云之说上话。等回了家,见莲翩在收那包靛蓝,才想起来这码事。

“这靛蓝是哪里来的,成色真好。”莲翩凑上前,八卦地问,“拿来染匹新布,倒是不错。”

桑祈凝视着精致的银盒中那抹浓郁的青靛,不由得又想起那日见他在阳光下肆无忌惮地挥洒汗水,想起清玄君说她作为一个美人不解风情真是可惜,想起今日见着的默契无间的乐舞,一时出神,半晌才目光幽暗地将盒子又盖上,回了句:“人家这是用来作画的,什么染布,真是俗套。”

莲翩皱了眉,一脸惊愕:“那小姐的意思,是要用它练习丹青咯?”

桑祈一边摘着发簪,一边若无其事道:“也不打算,就放着吧。”

“这么好的东西,闲置着是何意,多浪费呀。”莲翩不由得惋惜。

只听桑祈义正词严地解释道:“我收藏,不行吗?” iPBo6LWDZ1AeWfFCvkCbouDsU/Km5Atjpzfpdx7niIH1ySi9ktwHNpHw3VWwPqh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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