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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郎君何所思

虽说黑衣人一事,桑祈已经告知了父亲,又当着晏云之的面应下了不再半夜一个人出门,可这心里始终还是放不下。闫琰的一番话让她想起,这或许是一个向父亲、向家族、向世人证明自己有能力独当一面,并不需要依靠联姻的机遇。于是她决定再去亲自探上一探,夜深人静之时,她穿上低调方便行动的衣服,带好兵器出发了。

一路摸到之前到过的院子,只见院内有若干黑衣人在交谈,从那五大三粗的身形判断,应该是她昨天夜里见过的那批。正当桑祈想凑近一些听清楚对方在说什么的时候,院子的大门突然打开了,又进来一拨黑衣人。对方人数太多,她不敢贸进,只得往暗处躲了躲。

看样子,两拨黑衣人彼此相识,因而对于来者,原本驻守的黑衣人并没有感到惊讶。然而,就在她做出这样的判断不久后,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只见后来的那批黑衣人随着前一批黑衣人进屋,可在对方行进的过程中,竟主动落在后面,毫无预兆地手起刀落,霎时割破一个人的脖颈,取了其性命。见到这一幕,不光是桑祈,倒下的黑衣人的几个小伙伴也震惊了。在震惊之中错失还手良机,悉数被对方剿灭。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桑祈掩住口,将惊讶强行吞入腹中,感到难以置信。

杀死了同伴的那几个黑衣人训练有素,看上去一点感情波澜也没有,冷漠而熟练地将尸体挪动布置一番,伪造成内斗之状后,又如同悄无声息到来一般,悄无声息离去。

惨白的月色下,院子里弥漫着鲜血与阴谋刺鼻的味道。桑祈皱眉看了一眼,权衡之下,决定先不管这些尸体,追上杀人凶手再说,提剑跟了上去。一路追到外城,那几个黑衣人似乎看出甩不掉她,便回身与她缠斗在了一起。

她打定了主意抓活的,要揪出幕后主谋,而对方似乎也不想额外制造杀孽,招招都往她腿上来。以一敌四,桑祈这回用的是自己的兵器,比上次争气了些,没有很快呈现败势,可实在纠缠得难分难解,眼看又要变成一场鏖战。

她可不指望这一次又会有人从天而降,只得靠自己寻找突破口。趁一个黑衣人近身的时候,灵机一动,伸手握住对方的手腕往自己的方向一拉,身形变化,又趁其不备扯过另一只手,迅速抽出腰间的绳索将它们绑在一起,而后抬剑架在那人的后颈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封锁了对方的穴道,发挥自己轻功的优势,往回奔走。

尽管其他人马上就追上来,可过了眼前这片空地便是一处小树林。在小树林里,她自信能够甩开他们。

果然不出所料,身后渐渐没了动静。桑祈寻了个僻静之处,在一棵古树粗壮的枝丫上将挟持的那哥们儿放了下来,看着他,随后俏眉一挑,心里有些得意。开玩笑,四个人姐姐打不过,甩开其中三个,抓一个活口不就行了。她真想为自己的机智鼓个掌。

被俘虏的倒霉蛋一动不动,面罩后一双阴鸷的眼睛,毒辣辣地瞪着她。桑祈用脚指头都能想到解开他的哑穴后他会咒骂的脏话,就只是靠在树干上不理他,只等休息一会儿恢复了体力后带他回去。

额上的汗还在一个劲儿往下滴,周遭并无一丝风声,寂静得吓人。忽而传来一阵树叶窸窣的轻微声响,她皱了眉头,警觉地握紧手中剑。然而还没来得及分辨出声音的方向,便突兀地感到后背一凉,锋利冰冷的剑尖抵在了她的腰上。

桑祈心里咯噔一下,刚才目睹了血案,经历了缠斗,都没有害怕的她,在这一瞬间感觉到了恐惧。

是谁?能做到如此神鬼不觉,实力已远非这些黑衣人和自己所能及,这下要如何是好?

正在她心头狂跳,还不得不紧握拳头佯装镇定之时,一阵风起,蓦然间,见着了一袭雪白的衣角。

桑祈隐约觉着这衣裳有点眼熟,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一个名字脱口而出:“晏云之?”

抵在她腰上的力道一顿,身后的人语气也沉了沉:“桑祈?”

这熟悉的声音让桑祈长长松了一口气,一放松戒备,整个人险些瘫倒下去,连声叹道:“还好还好,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晏云之微微蹙眉,将剑收了回去,言语间又恢复了以往的清冷薄凉,还带了丝丝嘲讽:“你还知道害怕?”

桑祈想起白天刚像模像样地答应人家半夜不出门闲晃,感到几分心虚,干笑两声,打圆场道:“怕还是知道的,但也要伸张正义不是?”说着一回身,便见到了晏云之挺拔俊秀、飘逸出尘的身姿。月色下一身清辉的男子压根没听她瞎扯,低头查看被绑的黑衣人,示意她交代一下情况。

桑祈便赶忙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遭。

他听罢若有所思,应了句:“嗯,先把他带回去。”而后伸手要拉人。

那黑衣人似是明白了脱身无望,挣扎一番,用愤恨的目光狠狠剜了桑祈一眼,而后重重低了一下头,便开始全身抽搐,眼神惊恐,显出极为痛苦之状。

晏云之反应迅速,急忙解开他的面纱,可为时已晚,还没等桑祈弄明白发生了什么,那人已脸色青黑,表情狰狞,口吐白沫,抽搐着倒了下去。

晏云之上前仔细看了看,蹙起眉头,道:“中了剧毒,已经没救了。”

桑祈为其惨烈的死状震惊,恍惚地道:“所以,他们绝非流寇之辈,而是死士?”

这种机密行动前,在口中藏有封闭着毒药的蜡丸,如若事情败露,便咬破自尽的手段,她听说常为大家族培养的死士所用,于是叹了口气,收起佩剑,沉吟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先前她一直忙着跟踪,忙着打斗,忙着警惕,根本没有时间细细思考整件事。这会儿理理头绪,似乎才抓住什么线索。

“我觉得,我上次追踪府上的黑衣人到那个院子,应是被他们发现了。而后便不知为何,设计了今晚这一出。你想想看,今晚我如果晚一点到那个院子呢?只要晚上那么一点,就不会看到黑衣人自相残杀的那一幕,而是被精心布置好的,几个黑衣人死亡的现场。就算报官,查来查去,结论八成还是流寇作乱。”

桑祈越说越觉得自己的推论正确:“可惜偏偏就是那么不巧,被我撞破,追了过来……然后,为了不出卖幕后主谋,他就变成了这样。”她边阐述,边遗憾地指了指那个服毒自尽的尸体,确定道,“不惜动用死士,这一切的背后一定有大阴谋。”言罢用询问的目光看向晏云之,希望得到对方的认同。

晏云之沉默半晌,淡淡看了她一眼,却道了句:“此事与你无关,不要再查下去了。”

“那怎么行!”桑祈一听不乐意了,激动地站了起来。

晏云之宽慰她道:“晏某会告知该负责彻查此事的洛京府衙……”

“不不不。”桑祈连连抗议,“歹人都到我窗户根儿底下了,怎么能说是跟我没有关系呢?桑府已经牵扯其中,我不能置身事外,要查咱们一起查。而且,上次他们查成那样,我有点信不过洛京府衙。”

然而,她磨了半天嘴皮子,晏云之只沉默不语,一张俊颜淡漠而清冷,那表情……着实让人看着牙痒痒。她在心里将其全家老少都埋怨个遍,嗔了句:“小气鬼,好像没你我就不行了似的。大不了你我各查各的,腿长在我身上,你又管不着。”

而后自觉多说无益,正好体力也恢复得差不多了,便干净利落地与他挥手作别,踏过枝叶,拂动清风,远去林间,惊动了几只早起的飞鸟。晨光熹微,映着她打斗中垂落下来的长发闪闪发亮。

晏云之看看她轻灵跳跃的矫捷身姿,再看看身边的尸首,无奈地笑笑。

桑祈几乎一夜未眠,回家洗了把脸,换了衣服,就黑着眼圈赶来上课,一进门,又觉得哪里不对。

卓文远不在,可以理解;宋落天不在,也很正常。可是,上学态度端正的乖宝宝闫琰居然也不在,这就有些奇怪了。她斟酌良久,拉了个同窗询问。那人告诉她,听说闫琰出事了,上学来的路上不小心摔断了腿。

桑祈心里咯噔一下,寻思这孩子不会是自作主张地把那个不靠谱的计划实践了吧?这洛京大道一马平川的,上哪儿摔腿去!

为了验证猜想,放学后她便马不停蹄地去了闫府。主母闫夫人大约是因为先前联姻被拒的事耿耿于怀,孤高冷傲了半天,各种找理由不肯让她进,后来还是闫琰派人出面说情,才绷着个脸勉强同意。

桑祈第一次来闫府,深感不愧是百年传承的朱门望族。大宅中既不像人丁稀少的桑府那样空空荡荡不讲究排场,也不像宋府那样太过铺张奢华富贵。制式器具,代代传承,每一件看似普通的物品,都有岁月雕琢的痕迹。宅邸设计规整,规划有序,没有一处多余,给人感觉肃穆又大气。

正当准备晚膳的时间,几个忙碌的家仆脚步匆匆,却都低着头,不发出一点声音。这样严谨得体的院子里,怎么就……偏偏生出了闫琰那么个人?桑祈看着那高贵端庄的闫夫人,若非一早知晓,如何也想象不出二人居然有血缘关系,与她粗略寒暄几句,便去见了闫琰。

闫琰果然伤了筋骨,腿上绑着厚厚的绷带,唉声叹气地从卧房里蹭出来,时不时发出一声凄惨的“哎哟”,还非要守规矩地在迎客的主位上坐着。

桑祈看不下去,赶忙制止道:“可别乱动了,就跟那儿坐着吧。”说着指了指离他最近的一把椅子。

闫琰纠结了半天,疼痛才战胜礼貌,乖乖坐了。

桑祈指着他的腿问:“老实交代,你是不是真跑去惹事了?”

闫琰悲愤地拍了一下桌子,哀叹道:“别提了,我就是想给宋落天一点教训而已,不承想会把自己弄得这么惨。”

“是啊,怎么会把自己弄得这么惨?”桑祈也跟着不理解地问。

闫琰的计划,本来应该是这个样子。

某一个月黑风高……不……日头高照的早晨,上学途中,他假装步行,扭伤了脚,倒在宋落天出门的必经之路上。宋落天那人,若是看到他出丑,定然会上前取笑一番,于是便会落入他的圈套。闫琰再一抬脚,把事先用沙土掩盖好、勾在脚上的绳索一头收紧,将宋落天绊倒,反取笑对方一番。

虽然这个主意桑祈当时听来觉得操作难度大又不靠谱,可怎么着挨个步骤看去,也没有看出有会让闫琰受这么重的伤的环节啊。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被他发现了吧。”闫琰委屈道,“我没想到,他根本就没下车,非但没下车,还故意指使车夫从我身边过。我为了躲马,着急收腿,没想到绳索偏偏就惊了马,于是躲闪不及,不小心被踢中。”说着抚了抚自己的腿,唉声叹气道,“郎中说,所幸是踢在了腿骨上,好好将养着,虽然暂时行动不便,倒也不至于落下病根。若是踢中腹部,恐怕就难办了。也不知道我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桑祈听完,脸色一沉,声音也凉了几分,道:“他家的马都是上等良驹,有些还是上过战场的战马,怎么可能因为区区一个套索便受惊?定是马夫受了他的命令,故意让马乱踢。”

闫琰何尝没想过这一点,可毕竟是自己想坑人家在先,就算有这种把柄也说不出口,只能又是一声重重的叹息。

桑祈凝视着他受伤的腿,感到内心不平。此事闫琰是有不对,可程度充其量不过是跟宋落天开个玩笑而已,他却反过来下此狠手。刀剑无眼,马蹄亦是,战马踢死人的事例,她在西北听说过好几回。眼下闫琰看着是侥幸没伤到要害,可万一伤到了呢?岂不是非死即残?

人家才十七岁啊!

做人怎么能这么阴损!

正义感勃然爆发,她越想越气不过,暗暗咬牙,决心帮闫琰讨个公道。但现在暂时不想告诉闫琰,怕他知道后再惹出什么事端,只跟着他骂了宋落天两句,便若无其事地起身告辞,道:“成,我就是来探望探望你,没事了,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一步。”

回到家后,桑祈便开始计划。很快,在一番调查后,她想出了一个好主意。

洛京人杰地灵,物产丰润。位于西郊的灵雾峰半山腰,高约三千尺,层峦叠翠,自古以来便是著名茶叶产地。宋家便有一处财源滚滚的茶庄坐落在此,属宋落天名下,他在外面花天酒地用的都是这个小金库。如今正是冬天,茶树呈现出老叶浓郁的绿,放眼望去,一片深翠。

桑祈掀开车帘一角,见如自己所料,看守茶园的长工果然稀少,满意地勾起了嘴角。让车夫将车停在僻静处后,肩上扛了一个大布袋,脚步轻快地跳了下去。

山上的空气格外清新,弥漫着茶树的馨香,她深吸一口气,趁长工不注意,悄悄来到水渠边,将布袋打开来——只见里面是一整袋白色粉末。根据她先前的调查,灵雾峰之所以出产的茶品质好,是因为土质特别。而她今天带来的这些粉末——石灰,倒入灌溉茶园的水渠中,渗入地下,便可悄无声息地改变土壤成分,自然也就不能够产出好茶来。此计不容易被发现,也难以追究是何人所为,这是她经过深思熟虑后想出的好点子。

然而她没料到的是,石灰入水,水面立刻剧烈翻腾,发出嗞嗞的声响,并隐隐冒起白烟,引来了留守茶园的长工注意,一声厉喝,抄起家伙儿便赶了过来。见势不对,她赶忙加快速度,趁长工们赶到之前将整袋石灰都倒了个干净,而后在对方马上就要挥着砍刀砍到自己的时候,挑眉一笑,拔腿便跑。桑祈一溜烟回到马车上,催着车夫快些离去。

桑家的车夫出身军旅,何等训练有素,马车甩开长工们纠缠的叫嚷声,朝山下疾驰而去。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恶作剧过的她急喘着向车后看去,忍不住咯咯地笑,只觉大快人心。

第二天,桑祈心满意足地上学去。

可是没有了卓文远和闫琰,国子监里显得格外冷清。

上午考试,是她擅长的数术,她早早答完,出了教室,坐在院子里发呆,把玩着垂下来的一株蜡梅,蓦然发现已是深冬时节,一眨眼自己来国子监已经快两个月了。送荷包的事情还是没有着落。她想起自己当初跟父亲说的,来这儿自己挑个夫婿的说辞,不由得有些想笑。掰着手指头数来数去,虽然同窗中有许多门当户对的适龄俏郎君,可她能把名字叫准的也就那么几个。

卓文远吧,早就想好不考虑了,最近还发现此人甚是不着调。

宋落天吧,更不用说,是个死对头。

闫琰吧,倒是纯良少年,只可惜勇气冗余智慧不足,小身板还有点脆弱。

晏云之……说来他确实也是同辈,也尚未娶妻,可总是跟每个人都保持着微妙的距离,让人觉得捉摸不透,难以亲近,怎么着也无法把他和成亲对象这个词画上等号。

还说什么寻觅良人,简直是没谱的事儿。

正当她胡思乱想之时,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

桑祈已经习惯晏云之总是以这样的方式出现了,以为又是他,头都没回,伸手掏出一件东西,随意扬了扬,心不在焉地道:“荷包啊,荷包,送荷包咯……”

通常晏云之都会扔下一句“不要”,这次却没动静。

桑祈有点意外,转头去看,发现身后站着一个不认识的男子。

天气明明很冷,那人的衣着却如初春服饰般单薄,淡青色的长袍虽也是上好的缎面,却能看出边角洗得有几分褪色。然就是这样一袭衣袍,就是一支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的桃木发簪,整齐干净地穿戴在他身上,彰显出主人非比寻常的气度。

她觉得这人有些面熟,想来应该是班上见过的,却又没什么具体印象。如今仔细看才发现,他长得很高,英挺又俊俏。尤其是那巍峨高山般的鼻梁,显得整个人轮廓格外深邃,眼眸也因着这份深邃,变得沉郁如寂静辽阔的海。无疑是极好看的男子,可这份美既不同于晏云之的清冷仙风,也不同于卓文远的俊美阴柔,不同于闫琰的活力热忱,更不同于那些成天吟着风花雪月的酸腐书生,而是书上说的,属于人中翘楚国之栋梁的那份卓尔不群、器宇轩昂。

桑祈看得发了呆,半天也没想起人家的名字,不知如何开口。

好在,对方先以一句自我介绍开场,为她解了围:“在下顾平川。”

“在下桑祈,见过顾兄。”因着对方认真沉稳的语气,桑祈下意识地收回不正经的胳膊、腿,老老实实地坐好。

顾平川当然认识她,微微颔首后,连多余的客套话都没有,下一瞬便语出惊人,平静道:“在下今日,是来向桑二小姐提亲的。”

陌生的公子站在她面前,长身玉立,俊朗不凡,突然蹦出这么一句话来,桑祈觉得有点神思恍惚,没反应过来,直接脱口问了句:“啊?”

顾平川面色沉静,继续不紧不慢地道:“在下听闻,桑二小姐不愿接受家族联姻,今日特地前来亲自提亲,就是为了向你传达在下的心意。与家族安排无关,这些日子的接触以来,在下真心仰慕姑娘。若姑娘当真如传言般,不在意出身,只在意真情,便给在下一次机会吧。”

一番话说得沉缓动听,比卓文远那种油嘴滑舌听起来诚恳很多,可是桑祈怎么也想不通,二人连话都没说过,自己怎么就吸引到他了?这真心来得,会不会有点仓促啊……

虽说如此,怎么也是第一次听到如此正经的表白,她免不得和所有年轻姑娘一样面色发红,心跳加速,尴尬得不好意思直视他,轻咳两声,才道:“那个,我考虑考虑。”

她的反应似乎全在顾平川的预料之内。他没有表现出高兴或是失望的情绪,也没有做进一步强求,只点了点头,便抬步离去。

桑祈望着他的背影,抚了抚发烫的脸颊,觉得刚才的事越想越不可思议。诚然,这个看起来不浮夸不急躁、性情沉稳、容貌昳丽、清瘦而略显忧郁的男子的确给她留下了好印象。被他表白的,换作任何一个女孩子大概都会心旌摇曳。可她并不是那么容易小女儿心泛滥的姑娘,隐隐约约觉得,这男子不一般,来意未必是自己看到的那么简单。

带着七分好奇三分欣喜,回头她主动找到了顾平川,在放学的路上对他说:“我认真考虑了一下,既然你说自己对我真心实意,那么我们就来试上一试如何?你若能通过我的测验,我就答应你的求娶。”

顾平川闻言抬眸看她,严肃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果决应了句:“愿效犬马之劳,随时恭候差遣。”

因着卓文远这趟远门去了许久,她正好白日无趣,有的是时间可以与他相处。次日便凑到他面前,嬉笑着问道:“中午一起用膳?”

顾平川犹豫一瞬,低着头应了声好,下课后拿了食盒到院子里等她。

以前桑祈都是和卓文远一起的,别人也都习惯了他俩的关系,没人特意围观。这回换了个人,加之先前的绯闻,难免引起注意,时不时就有探究的视线往二人这边瞄来。顾平川没说什么,沉稳地迈步,但能看出来握着食盒的手有些紧张,眉心也微微蹙着,似是不喜被人如此打量。

桑祈自己也有些尴尬,特意找了个偏僻的假山后方才停下来,环顾一周,道:“就这儿吧,比较安静。”

顾平川颔首,颇有风度地拾起一片落叶来,为她掸了掸石凳上的浮灰。

天气寒冷,即使保温得再好,饭菜还是容易冷掉。桑祈又懒得交给杂役热,因而一般都是带些凉着也能吃的东西,比如酱牛肉、熬制的皮冻等,搭配点莲翩擅长制作的奶酥饼,温上一壶酥油茶,也是极好的。往顾平川的食盒里看去,竟眼睁睁看着他从食盒里端出了一大碗早已不冒热气的冷汤,将其往桌上一放,便吃了起来。

她看着他优雅自如的吃相,惊讶不已,奇道:“不凉吗?”

顾平川停下动作看了看她,眼中闪过一丝诡异的神情,而后摇摇头,用筷子拨开汤表面那层厚厚的油脂,平淡地解释道:“此炖物乃鸡汤煲煮而成,漂浮着一层热油,有隔绝热度的作用,虽无热气冒出,也阻挡了寒气进入,里面的食材还是温的。”

桑祈不太相信,一伸筷子便到他的碗里夹了块肉来亲自尝试。一口咬下去,发现不是鸡肉,而是吸饱了汤汁、炖得软烂的土豆。别说,竟然味道非常好,而且还带着烫嘴的温度。

“果然如此,是个好方法。”她不由得赞叹,想着回去让莲翩也照着做试试,自己中午就也有热汤热菜吃了。

再看顾平川,擎着筷子,半晌没再动,面色有些阴沉。桑祈意识到自己这个自然而然做出的举动好像惹他生气了,想到二人确实不熟,不由得尴尬地挠挠头,道:“抱歉。”

“无妨,喜欢吃的话下次也给你带一份。”顾平川嘴上虽然这样说着,却再也没动那汤一口。

桑祈以为他是有洁癖,不愿动别人动过筷的吃食,便将自己的牛肉递给了他,道:“要不你吃这个?我还没动过,我们换?”

顾平川又摇摇头,谢绝了她的好意:“不必了,我今天没什么胃口。”

桑祈却不依,斟酌半晌,拉起他道:“好吧,为了赔罪,我亲自下厨赔你一份午膳。”说着不顾他的再三推却,生拖硬拽,带他到了厨房。

因着博士和弟子们大多都自己带饭,厨房里的物事不多,是给住在这里的杂役准备的。桑祈找到两个土豆,挽起袖子跃跃欲试道:“看我露一手,给你炒一盘土豆丝。”说话间又看见一个茄子,想一起炒炒试试,便拿起茄子打皮,看看站在门口不肯进来的顾平川,招手道:“进来帮个忙。”

顾平川刚才还只是有点不高兴,这回眉头彻底拧起来了,好像桑祈站的地方有什么洪水猛兽一般,说什么也不肯入内。

桑祈收拾好茄子才发现他还在外面,疑惑地看着他,问:“怎么?”

顾平川脸色有些发白,负手而立,另一只手紧紧握拳横在胸前,脊背挺得笔直,道了一句:“君子远庖厨。”

桑祈一听,扑哧笑了出来:“有什么的啊,干吗那么瞎讲究……”

看他打定主意,还是不肯入内,桑祈眉梢一挑,计上心来,佯装无所谓地继续拿起土豆清洗,只道:“好吧好吧,不进来也行,不过这可是测试的第一关。夫妻二人是要不分贫富贵贱相互扶持一辈子的,我可不想嫁给一个以后万一家道中落,没了家仆,我生病不舒服的时候,连碗热汤都不肯为我做的夫君。”

言罢,只见顾平川面色一僵,也不知道是被“测试”这两个字打动了,还是对后面那句不着边的假设有了感触,咬咬牙,大步进了厨房。

桑祈低低笑了笑,将土豆交给他,耐心地教他怎么削皮,怎么切丝。

顾平川打心眼儿里排斥,一直蹙着眉,握刀的力度极大,好像跟土豆有什么仇什么怨似的,切出来的丝自然也不像样。

桑祈看在眼里,却不言语,只默默做着自己手上的事,泰然自若地把他切出来那些长短不齐、粗细不一的土豆条土豆棍扔进锅里,加上陈醋和西域辣椒,爆炒了一盘端给他,笑道:“尝尝。”

他没吃饭,着实饿了,闻着酸辣土豆丝浓郁呛人的香气,喉结条件反射地滚了滚,嘴上却坚持“婉”拒桑祈的好意。

桑祈一挑眉,又道:“这是……”

顾平川一听,面上都快结霜了,薄唇抿起,反讥道:“测试对吧?”

桑祈笑而不语。

他便长袖一挥,大有慨然赴死之意,抬手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

洛京饮食清淡,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洛京人,顾平川显然适应不了桑祈这西北风重口味,瞬间被辣得眼泪都差点流下来,却强自保持优雅风姿,面不改色地咽了下去,违心道:“不错。”

“那多吃点。”桑祈愉快劝道。

他打量桑祈一眼,见她满眼真诚,不似说笑,复又凝视了那盘土豆丝许久,终于握紧双箸,毅然决然地将整盘都吃了下去。

桑祈很满意,哼着小调说自己要负责把用过的盘子洗了,才放他回去。

顾平川同她拱手道别,快步走出厨房,如蒙大赦,长长呼了一口气,而后沉着脸大步走远。

晏云之遇到他的时候,他正在一碗又一碗地喝水,不难看出忍着不把舌头吐出来大口喘气有多辛苦,于是无奈地笑笑,找到了刚从厨房出来的桑祈,问道:“捉弄人就这么有快感?”

桑祈不明白他所言何意,挑眉道:“怎么总觉得,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

晏云之淡淡一笑,称反正自己也要去教室,不如同行。

桑祈对他突如其来的示好感到莫名其妙,抬头看看天,以为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的,嘴上说着:“这是吹的什么风?”脚却是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没什么,就是听说了你和顾平川的事,有点兴趣。”晏云之云淡风轻地道,“说说,你都打算考验他什么,吃辣能力是其中一大要事吗?”

桑祈沉思道:“倒也不是,其实今天只是一时性起罢了。我没有想捉弄他,是真心诚意地想给他做点吃的来着呀……难道,他不能吃辣?”

晏云之扭头睨了她一眼,眸色错综复杂,似是写满了“鬼才相信你不是故意的”。

清者自清,桑祈耸了耸肩,不多作解释,反问他为何难得一见地参与八卦:“你和顾平川关系很好?”

“称不上,有过往来而已。”

“不是师徒关系那种的?”

“不是师徒关系那种的。”

桑祈明白了,敢情他这是为朋友打探情报外加鸣不平来了,计上心来,把玩着袖口道:“成吧,我可以透露给你一些,不过有条件。你得……”

晏云之打断她的妄想:“收荷包就算了。”

桑祈脸色一黑,改口道:“那……你得告诉我调查情报。”

这回晏云之没说话。

桑祈当他默认,眸中星光一闪,打了个响指,愉悦道:“其实也没什么,我桑家的男儿,个个英勇无畏,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所以,我要求也不高,只要他文武双全,多才多艺,又对我极好就行了。”

晏云之长眉挑起,问:“家世人品,都不在乎?”

“人品当然要在乎了。”桑祈想了想,“家世倒是没想过,大家不都差不多吗?”说着把自己和莲翩想好的几个测验项目与他说了一通。

晏云之听着,笑而不语,半晌后才道:“这要求还不高?我看你干脆把要考验顾平川的内容整理下来,以后专门拿来比武招亲得了。”

“连你都觉得被难住了?”桑祈停下来,惊奇地看着他问。

只见晏云之抖了抖衣袖,平静地回望着她,眼底波澜不惊,语气行云流水,就好像别人问他你姓什么,他说我姓晏一般自然,道了句:“怎么可能?”

桑祈对顾平川的大考验第一项——好吧,是第二项,如果那盘土豆丝也算的话,说困难也困难,说容易也容易,全看是对谁而言了,那就是陪她骑马练箭。

马场是桑家的,顾平川准时赴约,换了身方便行动的窄袖胡服,将绸缎般黑亮光滑的长发拢得整整齐齐,端坐在马背上,玉树临风,姿容倜傥。

桑祈的注意力却没怎么放在他身上,等他的时候已经骑马遛了一圈,回来后出了些汗,迎着光,浓密的长睫闪闪发亮,扬了扬手上的马鞭,算是打了声招呼。

顾平川没什么多余表情,躬身回了一礼,勒勒缰绳跟上。

接下来的时间里,桑祈射一箭,顾平川也跟着射一箭,但技术实在不行,还不如闫琰。

几个回合下来后,桑祈觉得比试难度太低,有些无趣,提议休息一会儿。二人并排,缓缓骑马在四周的草丛中绕行。桑祈发现顾平川又一直沉着脸,面上好像冻了冰,以为他是比输了不高兴,便宽慰道:“我看你刚才已经尽力了,以后多练习就好。”

谁料顾平川看了她一眼,却是开口道:“在下有一事不解,不知可否冒昧一问。”

“你说。”桑祈晃悠着马鞭,闲闲道。

顾平川便顿了顿,蹙眉问:“你为何喜欢舞刀弄剑?”

桑祈一怔,旋即领悟到了他用掩饰不住的嫌弃语气说出来的这句话背后的含义,是想表达正常的女子不应该如此,于是微微一笑,反问他:“你不喜欢舞刀弄剑,为什么还答应陪我来?”

说话间,视线落在他的手指上。修长白净的一双手,虽然关节苍劲有力,绝称不上手无缚鸡之力,可应该也没做过什么重活儿,亦不习惯弯弓射箭。刚才就拉了那么几下弓,已经磨红了好几块,中指肚上甚至出现了擦破皮的痕迹。

约莫留意到她的视线,顾平川不动声色地将袖子往下拉了拉,掩盖住手上的伤,冷面不语。

看得出他的克制和勉强,下一轮测试,桑祈也不想那么强人所难。选了个容易的,要跟他一起步行上下学,多聊聊天,看二人合不合得来。

可惜,结果也比较失败。

她发现顾平川这个人十分面瘫,比晏云之更甚。晏云之只是不爱笑,一旦笑起来却如寒冬尽去,春暖花开,冰河初融,万物复苏般极好看。顾平川却好像压根不会笑,脸上除了面无表情和面色阴沉外,鲜少见到正面情绪。而且不爱说话,经常是她一个人念叨了好半天,对方只是点头或敷衍地应上一句。

就连说好了不是测试,只是想约他一同出游,他虽然态度良好,也明显能让人感觉到心不在焉。

桑祈困惑了。

这一日,桑祈提议要跟他比武,见他虽不熟练地提着剑招架,但面上的厌恶之情却怎么也掩饰不住,终于目光一沉,三两下将他的武器打落在地,趁他弯腰去捡的时候,二话不说将其扫到了一边,在他疑惑的目光中,直视着他的深眸坦言道:“你既不喜欢我,迫使自己演这么一出,究竟为何?”

顾平川眸光一暗:“姑娘何出此言?在下分明……”

桑祈打断他:“别人是不是真心我看不出来,可是你不是得未免太明显了。”说着详细分析道,“第一,你觉得我的兴趣爱好都野蛮而古怪,与你的高雅情趣不符,每每只要看见我碰兵器就一脸嫌弃;第二,你并不喜欢我的性格,觉得我作为一个女孩子太张扬不检点,与我同行时都不自觉地保持了一点距离;第三,你和我在一起时完全不开心,我从来没有看见你笑过,反而总是一脸阴郁,可能连你自己都没留意到。你已经很努力地伪装了,只是真心伪装不出来。”

说完,她把手中的长剑一收,眨巴着眼睛大大方方地问他:“你觉得,这样子,也能叫喜欢一个人吗?”

顾平川无言以对。

桑祈伸了伸胳膊,也懒得质问他为什么欺骗自己,只道了句:“我玩腻了,明天开始你便重拾自由,再不用面对我的无理取闹感到为难。”而后洒脱收剑,扬长而去,留下顾平川一个人暗暗握紧了双拳。

她原以为,顾平川是个骨子里很骄傲的人,被自己这样说了,定然会恼羞成怒,从此跟她恩断义绝,永不相交。却没想到,第二天洛京阴雨蒙蒙,一出门,便看见他依旧如往常一样,一袭青袍,在她门前执伞而立,像一棵挺拔不屈的崖上青松,山巅孤柏,已经就这样在风雨中默然伫立了千百年。

桑祈彻底被他弄糊涂了,诧异地走过去。还没等开口询问,便听顾平川淡淡道:“之前约好的,来接你上学。”他的视线如这雨丝般,缥缈带着寒意,好像昨天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抬手邀她同行。

桑祈头一次觉得自己看错了人,眼前这个男子,让她愈发不懂了。

二人各自心有所想,一路沉默着,进了国子监大门。桑祈一眼就看到一抹熟悉的水蓝色——卓文远回来了,而今正闲闲倚在教室门上,手里拎的折扇换成了散发着香气的油纸包,勾唇笑着,朝她一摇一摇。

想来是没忘给她带特产!

久别重逢,她一高兴,忘了和自己同行的还有个顾平川,单手拿着伞,另一只手提起宽大的衣摆便一路跨过水洼绕过台阶跑了过去。

卓文远好笑地看着她,用油纸包敲了敲她的额头,取笑道:“小馋猫,就那么急?”说着抬眸,视线越过桑祈,落在顾平川身上,笑意更深了些。

桑祈正忙着收伞,抖落袖子上的雨水,不愿看他小人得志,嗔道:“没看见正下雨吗?”

“放心,用了好几层油纸包着呢。”卓文远边念叨这德州的醉鱼制作工艺有多不容易,边在顾平川阴沉目光的注视下,笑意盈盈拉着桑祈进了屋。

桑祈迫不及待地拆开层层包装,闻了闻诱人的香气,才想起来被自己遗忘了的顾平川,嘴角一抽,暗道不好。人家都不计前嫌来接自己了,自己还一见着吃的就把他忘了个干净,实在不会做人。于是视线在教室里搜索一圈,见他已坐在教室最深处的角落里,正冷着脸收拾书本,一看就很不高兴。桑祈稍加思忖,干脆借花献佛,拿了一条宝贝醉鱼,起身走过去,抱歉道:“刚才有点冲动,并非有意丢下你。来来,尝尝这个,权当赔罪。”

顾平川连眼睛都没抬,直视着自己研墨的手,冷漠道:“不必了。”

桑祈尴尬地立在原地,皱着眉,心道这人到底怎么回事啊,怎么变脸比翻书还快。可还没等她再说什么,晏云之便来帮上次淋雨后风湿发作,导致今天没敢再冒雨出门的冯默博士代课了,只好又赶忙跑了回去,将醉鱼收好放在了桌子里。

耐心地等到下课,卓文远唤桑祈一起吃饭,桑祈却称自己还有事情找顾平川,让他不用等她。

卓文远虽然刚回来,对顾平川和她的事却了若指掌,闻言半靠在身后的桌案上,眯着他风流暧昧的桃花眼,叹了口气,哀怨道:“怎么,有了新欢,就要丢下我了?”

桑祈看不得他这酸样,嘴角一抽,抬手就推了他一下,嗔道:“少胡说八道。”

可她没注意,方才那句话被正好要迈出门口的顾平川听了个正着。男子脚步猛地一顿,而后拂袖,愤然离去。

桑祈好不容易摆脱卓文远的纠缠,在院子里找了好几圈才找到顾平川,从他身后走过去,拍拍他的肩,想跟他好好聊一聊。顾平川看她一眼,仿佛嫌弃被她碰脏了衣物一般,抬手掸了掸她摸过的地方,冷言冷语道:“怎么,想起来我这个新欢了?”

桑祈哭笑不得:“什么欢不欢的,你别听卓文远瞎说。”

顾平川青白的指节在衣袖中颤抖,隐忍多时的怒气终于达到了顶点,猛地起身,长袖一振,声调比平时高了几分,恨恨道:“桑祈,你若早就选好了子瞻,选好了卓家,直说便是,何苦要拿我取乐?”

桑祈听着这话,俏眉一蹙,忍不住反问:“我几时选他了?再说,怎么是我拿你寻欢作乐,不是你自己跑过来非要说喜欢我,要什么机会的吗?”

他委屈,她还无辜呢,她找谁说理去?

闫琰害羞脸红,生气脸更红,顾平川的脸色却比原来的苍白更苍白,仿佛来自冰封永冻之地的冬神玄冥,发起脾气来周身散发着一股迫人的寒意,让桑祈觉得空气都凉了几分。

“你既自诩聪明,岂会不知我为何如此?何苦还要苦苦相逼?”他牙关紧咬,惨白着脸色,肩头颤抖良久,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桑祈,我已经尽力了……难道……你非要逼我入赘?”语气中竟有几分破罐子破摔的心如死灰。

桑祈突然就被吓到了,觉得眼前的这个人,自己从来都没有认识过。他海一般深邃的眼眸里,此刻掀起的仿佛是滔天巨浪。黑暗死寂的海面下,有一团血红的烈焰在燃烧,仿佛要冲破海面的桎梏,直向天际,将世间万物焚烧殆尽。而压制着他的,冷酷压抑的海水,也在飓风中席卷呼号。二者缠斗,犹如共工与祝融之战,各自强势,不分伯仲,令天地为之变色。

这还是她初见时那个儒雅沉稳的顾平川吗?

她从没想过,他是盛了这样许多怒气,一直压抑着自己,爆发起来如此骇人的人。一时失望,她亦是无言,只好默默转身离去。

那一刻,她觉得这人的确和普通的世家公子不同——比他们都不正常。自己的明智之举应该是从此离他远远的,甚至不想去探究他到底为什么这么生气。

恍恍惚惚地回了家,第二天上学的时候,她还特地先叫莲翩出门看看。

顾平川没有再来。

但莲翩却带回来一个惊人的消息——晏云之的家仆来了,邀请桑祈到晏府做客。

送上门来套近乎的机会,不要白不要,桑祈特地脱下宽袍,重新打扮一番,换上色彩鲜艳的长袖罗裙,披着小袄出了门。裙摆逶迤热烈的红色,衬得她肤色格外莹白净透,乌发似黛,丹唇如血。

跨过晏府高高的门槛,见着古朴大气的三进式院门,一股历史的厚重磅礴之感扑面而来。仿若门后氤氲的是百年前的陈香,飞檐翘角上雕的鸱吻还在等着早已超脱成仙的主人归来。

三百年前由晏氏祖先建立的宅邸,香火长盛不衰,子孙福泽世代。三百年来,为大燕贡献了多少杰出人才,在百姓中有多么崇高的威望。且不说现在德高望重的晏相,在年轻一辈中声望最高的晏云之,就连他那一贯无拘无束、没为朝廷效力过一天的二伯,也因多年前一计治疗瘟疫的良策美名在外。

洛京尝有歌谣传“晏与荣,天下共”。意思是说,虽然座上的皇权属于荣氏一族,威风堂皇,可实际上晏家才是皇座背后大燕真正的主宰。朝闻巷最深处这座宅邸的一砖一瓦上,镌刻的不仅是家族的荣耀丰碑,也是王朝的跌宕史册。

在这样一处住所里,一个人很自然地就会变得静默无言,内心充满追思与敬畏。桑祈第一次进宫时都没觉得惊讶,只叹那里穷奢极欲,纸醉金迷,活像个安乐窝,一点都没有一国之君府邸的威严大气。倒是进了晏府,才感慨原来自己白活十七载,竟从来没有见过世面。

就连生活在晏府里的人都不一般,从这里的气氛便能感受出来。同样有着悠久的历史,闫家的氛围就像一个垂垂老矣、行将就木的王朝一般压抑沉重,家仆们的脸上个个写着谨慎拘谨,生怕弄坏了一草一物,恨不能把花瓶摆设都小心翼翼地供起来。

而晏府却不然。今日天朗气畅,清寒却怡人。不时掠过几只冬鸟,飞到几个丫鬟中间停下,被她们自然而然地擎住,笑着喂上几口吃食后再放飞,而后再继续做手上的事。人们面色红润,有种由内而外生出的随性自在。能让人感觉到,晏府对他们来说,并不是什么庄严肃穆的地方,只是他们怡然自得的生活的一部分。

便是这个到门口迎她的小丫鬟,从容有度、端庄聪敏的气质恐怕都能比过个别上不了台面的寒门小姐。她看上去也就十四五岁,比桑祈矮上半个头,青葱般水灵,一双璀璨如星的眸子中水波清透,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轻声软语道:“婢子玉树,姑娘请同我来。”

跟人家一比,桑祈觉着自己成天舞刀弄枪的,确实有点粗糙。没想到那丫鬟看似温婉可人,走起路来却不似弱柳扶风,反而步伐轻盈而敏捷,竟像有功夫在身。

桑祈不由得惊讶道:“你也是练家子?”

玉树有礼貌地保持着笑容,作个长揖道:“不敢当,只练过一些,做强身健体之用。”

桑祈似有所悟:“你家公子教的吧?”

小姑娘温声道了句:“是。”

桑祈立马拉长了脸,在心里狠狠将晏云之埋怨了一番,嘶吼着:这人,还以为他学的是什么不传外人的绝技,没想到连他府上的丫鬟都能教,就是不肯教我!

过了垂花门,一路向里,玉树一直把她引到了晏云之居住的庭院,恭敬道:“姑娘稍坐片刻,公子少顷便至。”

桑祈点点头,环顾一周,在石桌旁坐了下来。

看样子,晏云之应该刚走不久,桌上还摆放着几本打开的书卷。四下无人,桑祈有点好奇他平日都看些什么,悄悄探头看去。这一看不要紧,很快注意力便被全部吸进了纸墨里。她发现这是一份字迹骨力刚健、遒劲郁勃,内容锐不可当的书卷。字里行间锋芒毕露,痛陈时弊,振聋发聩,看得人不禁拍案叫绝。

桑祈没想到,在“盛世太平”的洛京还有人会写这种书,更没想到看似不问世事的晏云之会喜欢看。惊讶之余一抬头,不知何时那白衣如玉的公子已经坐在了她对面,身后不远处还站着正煮茶的玉树。

于是她一时又是做贼心虚,又是抑制不住好奇,红着脸焦急地问:“这本书册是何人所写?”

晏云之淡淡一笑,回了句:“你猜。”

桑祈气恼地甩了甩衣袖:“我上哪儿猜去!”

“是你认识的一个人。”晏云之好心提示道。

“该不会是你吧……”桑祈先提出了这个假设,又觉得不对,字迹不像,晏云之的字要更飘逸修长一些,便自己摇摇头将其否决。

她向来没有耐心玩这种猜谜游戏,从衣带里掏出荷包来,挑眉道:“你说是不说,不说我要送荷包了啊。”以为这一招能镇住晏云之,不想对方坐得泰然自若,丝毫不为所动,竟让她自己先起了退意,只好又收了回去,悻悻道:“我真不知道。”

这时玉树把煮好的茶端了过来,晏云之抬手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自己先轻啜一口,淡淡道了三个字:“顾平川。”字正腔圆,发音清晰……清晰到让桑祈以为是同名同姓,讶然道:“不会吧?”

晏云之挑了挑眉。

桑祈还是觉得难以置信,居然是他?是了,第一次端详他时,确实觉得他是这种人,这种丘壑在胸、不落窠臼的真正士子。可是后来,又觉得他心浮气躁,倨傲自负,不过是空有皮相罢了。

桑祈又看了看被清风吹动的书页,都说字如其人,文如其人。书本中的他,昨日愤懑的他,皆是自己眼中看到的顾平川,却有自相矛盾的很多面,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呢?

“糊涂了?”晏云之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徐徐响起。

“嗯。”桑祈老实承认。

“你平日看到的顾平川,和在书中看到的顾平川,每个都不完整。就像每一个人眼中的顾平川都不一样,只是因为每个人关注的重点不同,接收到的内容自然也不同。晏某不敢说自己认识的就是真正的顾平川,但想来与你见解有异。你想不想看看,晏某眼中的顾平川是什么样?”

面前的司业循循善诱,桑祈明知道这是个为自己准备好的坑,还是义无反顾地跳了进去,抿唇道:“想。”

“不过,”等她喝完茶,晏云之披了衣服同她一起往外走时,桑祈才想起来质问,“你都肯教玉树练武,怎么就不肯教我?”

晏云之诧异地看她一眼:“玉树小时体弱多病,你也是?”

“……”桑祈这刚兴致勃勃地准备撸胳膊挽袖子在言论上与其大战一场,又被他一句话噎回去了,还没开打便丢盔弃甲,只得哼着小调,若无其事地看了看天。

晏云之让家仆驾了马车,带着她一起去了顾平川家里。

桑祈从前对顾家几乎一无所知,一去才发现,顾家竟然像她桑家一样人丁稀薄,并远比她家门庭冷落。

大门上的漆,已是斑驳脱落,黯然面对主人的辉煌不再。晏云之适时对她解释了一番顾家的没落。

在顾平川太祖父那辈,顾家还是很昌盛的,可昌盛的代价就如同当年独大一时的桑家一样,被皇室所忌惮。也不知是不是有人蓄意栽赃,总之某一日,朝堂上突然就冒出来顾氏族人私吞漕利、中饱私囊的弹劾。惹得龙颜大怒,下令彻查此事,竟连带着牵扯出许多顾家在朝中的丑闻。由于当中的诸多细节追责不清,顾氏家族内部先乱了阵脚。父子猜忌,兄弟阋墙,每一房都想把罪责推给别人,洗清自己。如若不反击,就有可能被其他人以为好欺负,踩成替罪羊。

在这种趋势下,整个顾府乌烟瘴气,人人自危。当时的家主急怒攻心,斥责晚辈无能,竟然大声哭号着对不起列祖列宗,没管好这个家,轰轰烈烈地当着众人的面自裁以谢罪了。

于是顾府中人又被扣上了不孝的罪名。贪污事小,失德却事大,从此顾家在格外重视士人名节、家族风气的大燕,一蹶不振,再没有了翻身的可能。名义上虽是上层士族,却已经两代人仕途不畅,谋不到什么像样的官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庞大家业逐渐败落倾颓。

“所以,顾平川空有抱负,却没有施展的机会,才急于与我联姻?”桑祈听完晏云之的提点,有如醍醐灌顶。

晏云之轻轻点了点头。

若说这是命运,对顾平川来说,着实有失公平。毕竟错又不是他犯的,却要这样平白受连累,桑祈想想,要是自己的确也要生气,也要不乐意。可这也不能成为他破罐子破摔、连入赘这种气节全无的话都说得出来的理由吧?她拧着秀眉,继续看晏云之,想从他那里寻找答案。

晏云之笑了笑,道:“别急,我们先到顾府上坐坐。”

看起来,他似乎是顾府的熟客,家仆拿着晏家的牌子去通报后不多时,顾府的管家便亲自出门相迎,大约是因为上了年纪,躬身时有些颤抖,但还是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大礼,对晏云之恭敬地道了句:“晏公子,请。”

晏云之微微颔首当作回礼,带着桑祈进了门。

顾府的没落,并非万丈高楼轰然倒塌,而是一步步从高贵跌落到式微,外壳仍然撑着庞大的支架,依稀可见当年雄风,内部却在不断衰败,逐渐中空。

角落里的杂草,看似有时日顾不上打扫了。

顾平川出身二房,父亲病逝数月,家中只有母亲和两个年幼的弟弟。

晏云之和桑祈拜访顾母的时候,顾平川还在国子监没回来,顾母一头雾水地替儿子接待二人,命人备上点心说话。

厅堂里绝称不上简陋,但装饰简单,风格素雅,也没什么看头,桑祈的视线便专注在顾母身上。发现顾母乃是典型的洛京式美人,面若梨花,眼含春水,腰肢不盈一握,走起路来柔若无骨,而且……弱得有点过分,衣衫下瘦得仿佛只剩下了枯骨,一咳嗽起来,整个人随时都要散架似的。

桑祈正想着,只见顾母紧紧攥着手帕,掩嘴又是一通咳嗽,咳得桑祈离她不近都能听到其胸腔空洞的轰鸣声。身边的丫鬟又是给她捶背,又是给她递水,半晌才帮她缓过来。

顾母无力地朝客人笑笑,满怀歉意道:“抱恙多时,实在失礼。”

晏云之早就知道这种情况,来时便备了些药品当作见面礼,这会儿派人送上,却遭到了顾母的婉拒。

“郎君好意,妾身感激不尽,却是万万不敢再收。”顾母无奈地笑笑,“上次您送的山参,妾身私自受了,被川儿知道后,又发了好大脾气……您别介意,倒不是怪您,您自然一片好心,只是他那个孩子啊,性子太要强,也太倔。”

说起自己的长子,做母亲的眼中含满又怜又爱的水光,同时好奇地看了一眼没见过的桑祈,疑道:“这位姑娘是?”

桑祈忙自我介绍,解释道只是作为同窗,见顾平川最近情绪不太好,来府上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在门口凑巧碰到司业而已。

顾母闻言点了点头,感激道:“能有同窗关心他,川儿一定很高兴。”说着说着竟然好像要哭出来了,一时激动,便不由得多啰唆了几句,感慨儿子最近压力很大,每日要操劳学业,回来后要亲自服侍她,还得帮她出面解决许多难题……

但桑祈再问什么样的难题,她又只是摇头叹气,不肯细说了。

想来是人家的家事,也不好问,桑祈便识趣地闭了嘴。

说会儿话的工夫,院外突然传来争吵声。桑祈暗暗蹙眉,想着这都是哪里找来的家仆,怎么这么不懂规矩,主人在会客还这般大吵大嚷。然而再看顾母和她身边的大丫鬟,竟似早习以为常一般,只是面色尴尬地蹙了蹙眉。

“你去看看,他们说什么,便应了吧。”顾母惨白着脸,啜了口茶道。

“这……”丫鬟一听,立刻犯了愁,想说劝几句,却被主人摇摇头打断,摆手轻叹,“去吧,在贵客面前,莫要闹得不好看。”

“是。”丫鬟这才抿着唇应下,退了出去。

桑祈多了个心眼儿,格外留意外面的动静,隐隐约约听到只言片语。想是别的房欺负二房孤儿寡母,便向顾母施压,克扣了什么本该属于二房的东西,二房的小丫鬟气不过才跟人家顶嘴的,而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在外因为家族丑闻不受待见,在家还要遭受同族欺凌。来之前桑祈万万没有想到,顾平川的处境竟是这般艰难。

顾母那边又在满怀歉意地说着见笑,晏云之大约觉得桑祈也将情况了解得差不多了,不想再让顾母尴尬,便礼貌地起身告辞,临行前嘱咐了顾母要多休息,有他能帮上忙的尽管开口。

而后二人往外走的路上,桑祈感慨良多,皱着眉头一通叹气,见晏云之却是表情平静,没什么反应,不由得疑惑道:“你不觉得顾母很可怜吗?”

晏云之转过头来,步伐从容,清清冷冷的视线看着她,声线极其平静道:“人间事,多如此。”

桑祈语塞,看他刚才的好意,再看这时的表情,真不知道该说他是看透沧桑,还是冷血无情,又叹息一声。

晏云之淡笑,理了理衣袖道:“桑祈,为师今日教你一课,你且记着,无论是顾母还是平川,他们最不需要的便是同情。”

桑祈品着这句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迈着沉重的步伐回了家。

与此同时,在宋家大宅里,也有一个人在蹙眉踱步。宋佳音最近也是心烦不已,虽说她一直觉得自己年纪还小,应该在父母身边多受几年宠爱,不急着嫁人,可事实上岁月不饶人,夏日里她都已经及笄了。婚嫁之事,自然也就被提上了议程,早年她嫌弃这个看不上那个,不愿挑选,如今被家里逼得烦不胜烦,迫切需要做点什么大快人心的事儿高兴高兴。

这不,今儿就听兄长宋落天说到了顾平川在追求桑祈一事。对洛京的各大家族知根知底的她,可比桑祈了解顾平川多了,一听说便乐不可支,连连追问兄长:“那这俩人可成了?”

宋落天拿起一颗花生,高高抛起,用嘴接住,玩味道:“当然没,桑氏那种飞扬跋扈的性子能看上谁?我听说啊,她可是把顾平川欺负得够呛。”

宋佳音亲自给他剥了个花生,嘟嘴道:“那可不好玩,要我说,他们俩挺合适的。一个不受欢迎的刁蛮小姐,一个不被待见的落魄公子,哈哈哈……想想就有意思。”

宋落天耸耸肩,不置可否。他对顾平川,除了听说长得十分英俊,年少时就是个神童,就没什么印象了。

宋佳音喝着热茶,眯着眼睛想了想,突然计上心来,推了推兄长,娇笑道:“要我看,那顾平川许是没什么能打动姑娘芳心的伎俩,而在这方面,你又恰好是个高手……不如,你去帮他一帮?”

宋落天不明白,懒懒地晒着太阳问:“为何要出这份力?”

宋佳音一副嫌弃自家兄长没脑子的表情,嗔道:“你想呀,若是他能讨得桑祈欢心,娶了那泼妇,桑氏岂不成了洛京的大笑话?若是俩人没成,我们也可放出话去称她嫌弃顾家家世不好,从前说什么婚事自己做主,不图对方家业,只求为人称心之类的言论,不就成了自个儿打脸?”

宋落天细细琢磨着,觉得好像也有几分道理,再加上是亲妹子的要求,别说让他帮顾平川追求桑祈了,就是让他帮忙追嫦娥也得去啊,于是大手一挥,痛快道:“好,我明天就去。”

就这样,第二天,宋落天便又难得一见地出现在国子监,暗暗在教室中寻觅一番,留意到了顾平川。

昨天回家得知大伯那房的人又欺负上门的顾平川,此时此刻显得十分气闷。自己夜里要上门去说理,却被母亲哭着拦住,说什么君子志不在此,不可因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与长辈顶撞,否则传出去,他未来的仕途就完了。

那该如何?他堂堂一个七尺男儿,难道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和幼弟受苦,自己却有口不能言吗?他本该撑起这个家。反正本来也没什么仕途可言,何不干脆完得彻底!

原本父亲去世后,走投无路的他,指望着能依靠桑家获取助力,没想到那桑祈如此难缠,自己又实在放不下身段……顾平川越想越恨,握着书册的手指紧了紧,险些把无辜的书页揉成一团。

宋落天瞅准时机,摇着扇凑了过去,在他对面坐下来。

顾平川察觉,抬头看了一眼,见来人是他,表情说不出的厌恶。

宋落天自觉高贵,看不上他家境清贫;他也自觉高贵,看不上宋落天的纨绔。互相都不把对方放在眼里的两个人相对而坐,气氛很是微妙,还是别有用心的宋落天轻咳一声,率先打破僵局,道了句:“顾兄……近来可好?”

没话找话,来者不善,顾平川冷冷看他一眼,敷衍道:“尚可,宋兄也别来无恙?”

“无恙,无恙。”宋落天嘿嘿一笑,趁四下无人注意,凑近了些,神神秘秘地道,“宋某听闻,顾兄为女子之事所扰,实在叹惋。以顾兄的才学仪表,如何不是洛京万千少女春闺梦里人的典范?可是这女子啊,矜持,假正经,不太吃君子风范那套。表面越是倔,内心就越渴望被强势的男子征服。”他说着,偷偷从袖口拿出一个纸包,放到了顾平川桌上,压低声音道,“愚弟不才,但愿此物,能助顾兄一臂之力。”说完若无其事地起身拍拍屁股走人,走的速度还挺快,好像跟顾平川说话这种有损身价的事做多了,整个人都会不好似的。

顾平川清正优雅的长眉此刻紧蹙,瞟了一眼桌上的东西。

他虽从不参与贵族中的玩乐,但对于当中玄机也知晓一二,从纸包中露出来的一点点暧昧的粉色细末,便不难判断出此物用途。漆黑的眸子凝视着它,暗暗握紧拳,眼底起了一阵风暴。

不久之后,桑祈听说顾平川邀自己到谢雪亭小叙的时候,正和卓文远商量晚上去哪儿吃点好吃的。谢邀后,笑容凝在嘴角,眸色中亦是光影不明。

“不想去便拒了。”卓文远懒懒托着腮,眼睛微眯,友情提醒。

桑祈淡淡一笑,摇摇头,却道:“没事,就是见一面。”言罢收好东西便潇洒地前去赴约。

谢雪亭在蜿蜒曲折地从洛京穿城而过的洛水河边,自河堤探出一角,深入河内,有一窄桥连通。亭八角,春可赏柳絮簇簇,夏可观荡荡风荷,秋可听清涛阵阵,乃是洛京一景。只有冬天冷清,若非下雪时日,少有人来。

桑祈远远便能看到顾平川备了清酒小菜,正在亭中自酌,深吸一口气,故作无事地走了过去。

顾平川抬眼看到她,举了举手里的酒杯当作问好,一仰头又灌了下去。喉结一滚,几滴琼浆从嘴角溢出,被他无所顾忌地抬袖拂去,抬手道:“坐。”

桑祈便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明眸凝视于他,若有所思。

“今天邀你来,就是想对先前的失礼赔个罪。”顾平川似是有些喝多了,明显显出醉意,举樽又饮了一杯道,“这杯,我先干了,我不该欺骗你的感情。”

桑祈微微一笑,坦言道:“没事,其实我从一开始就没太信,也没付出什么感情。”

顾平川闻言一怔,继而哈哈大笑两声,自嘲道:“对,聪明。”说着拿起酒壶,给她斟了一樽递过去。

“来,一起喝,这杯敬你的机智。”

桑祈看了看杯中酒,没有伸手去拿,只道了句:“家父不让在外面乱喝,这份敬意我心领了。”

顾平川一听,面色沉了沉,有点不高兴,摇摇晃晃地起身,绕过桌子朝她走了过来,亲自帮她把酒樽拿起来,递到唇边,蹙眉道:“那怎么行,不给我面子?”

“不是,父亲真不让喝……”桑祈尴尬地推脱道,稍稍偏身离他远了些。

这个与宋落天的动作有些相像,仿佛在嫌弃他是瘟神一般的反应,成功激怒了顾平川。只见他手上动作一顿,陡然发起脾气来,将酒樽狠狠扔到一边,扯着桑祈的衣领便把她拉了起来,一个转身,抵在了身后的柱子上,用自己高大的身躯严严实实地将她禁锢住。

他个子很高,一压上来,桑祈顿觉天黑了一块儿,连阳光都照不过来。面前的男子一身酒气,抓着她皓腕的手颤抖却有力。

顾平川薄唇勾起,往日英朗的面容,染上几许酡红后,此时此刻竟显出几分邪魅,单手捏住桑祈的下巴,俯身盯着她的眼眸,仿佛要把她看出一个洞来,声线低沉而嘶哑,压抑着盛怒道:“为什么看不起我,嗯?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要这样对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那些犯过错的是他们,不是我!我命应由我不由天!这不公平!”

“你先冷静一下。”桑祈扯了扯他的胳膊,蹙眉道。

可对方怎么说也是个男人,此时又用上了十足的力道,这一下竟纹丝不动。

顾平川捏着她光滑如瓷、水润盈透的面颊,眼里尽是嘲弄,冷笑一声,自顾自继续道:“我最讨厌你们这些尸位素餐之人。门第出身,有什么用?空有祖上积德,便可经世治国了?我顾家德行败坏,不尊孝道……呵呵,这一个个高门大院里,又有几家是干净的?又有几人不肮脏!”

他越说越激动,越说越狠狠压向她,一探身,便朝她的柔唇咬了下来,就好像这便是整个大燕门阀政治的代表,他要张开自己愤怒的利齿,生生将其撕扯个干净。

然而,就在顾平川的双唇马上就要碰到自己的一瞬间,桑祈身子敏捷地一缩,利用自己相对娇小身体柔软的优势,出其不意在他肋下狠狠打了一拳后,趁他闷哼吃痛,闪身从他的怀抱里钻了出去,而后二话不说,回手就是一巴掌。

这一下干净利落,并使出了十成力量,顾平川脸上当即留下了五个清晰的指痕,被打得耳朵嗡嗡作响。他皱着眉头,向后一跌,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脸。

桑祈也退后两步,与他拉开些距离,一边整理被弄乱的衣裳,一边平静地看着他道:“晏司业对我说,你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的时候,我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现在我明白哪里别扭了。对,顾平川,你是不需要同情,因为你根本不值得,你命该如此。”

“一派胡言!”顾平川面色如纸,愤怒道,“论才学,洛京有几人能超越我;论品格,我从小就以一个圣人的标准对自己严格要求,甚至达到了苛刻的地步,又有几人能及?我到底哪里比不上你们?”

他像一头挣扎已久的笼中困兽,悲愤交加,歇斯底里。

桑祈却一脸冷漠:“起初看你的文章,我也觉得你确是大燕难得的青年才俊,后来才明白,你只是生气。只是一味地怨天尤人,控诉这世界对你的不公,想把愤怒都发泄出来而已。你并非什么胸怀苍生、心系天下之辈,只是个对自己的命运都无能为力、自暴自弃、只想着依附别人、贪图捷径的懦夫。”

她说完这句,将衣服和头发都理好了,既没发火,也没叫嚷,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目光里还带着几分怜悯,道:“白日里,宋落天跟你说话的时候我就在窗外,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楚。我觉得你非但不值得同情,相反还很欠揍。”

桑祈言罢转身施施然离去,丢下一句总结的话语:“顾平川,我桑家的男儿,即使落在敌人手里,受尽百般摧残,也要死得顶天立地,是真正的男子汉。你,连入赘都不配。”

顾平川全身一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呆呆地看着那一袭骄傲的红色长袍飘然离去,久久一动不动。终于在她彻底消失在视线后,他自嘲地苦笑一声,拿起给她倒的那杯酒喝了下去。

第二天,桑祈没见到顾平川来。

第三天也没有。

第四天,她有点坐不住了,时常会想,那天自己说得是不是有点过火,这家伙不会一个想不开,投河自尽了吧?虽说觉得不是自己的错,但要是事情闹得太大,还是多少有些良心不安,于是她偷偷来到晏云之处,想打听打听顾平川的消息。谁知一进门,便看见那日亲眼见宋落天递给顾平川的纸包,正安安静静地躺在晏云之的书桌上。

“这……”她眉心一蹙,有些不懂了。

晏云之本在写字,闻声抬头看她一眼,反问:“怎么?”

“我不明白。”桑祈边说边摇头,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晏云之想是明白她来的目的,却并没有解释纸包的事,只语气淡淡地道:“顾平川病了,前日练了一夜剑,许是出汗,染了风寒,正在家休养。”

桑祈还是蹙眉摇头,继续道:“我不明白。”

晏云之低头继续写字,微微笑了笑,意有所指道:“你应该明白。”

从他这里得不到想要的答案,桑祈恍恍惚惚地出了门,一边往教室走着,一边做出一个决定——亲自到顾府去看一看。

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跟卓文远说了个大概后,卓文远放心不下,非要跟她一起去。想起顾府那气氛,有个人陪着也好,桑祈也就没拒绝。二人准备了一些药物补品后,一同来到了顾家。

见顾母整个人又瘦了一圈,桑祈有点内疚,说了几句话,才留卓文远一个人帮忙照顾顾母,自己跑到了顾平川那儿去。

他年仅八岁的弟弟很懂事,帮着母亲照顾兄长,见有客人来,施过礼乖巧退下。房中只剩二人,顾平川烧得有点厉害,全身酸痛无力,不方便起身见客,只挂了帘子,躺在榻上。

“你……这又是何必呢?”桑祈看前几日还好好的一个人,突然就大病一场,看上去十分憔悴,不由得唏嘘慨叹。

隔着帘帐,那头的顾平川眼眸微动,没有说话。

“那天我刺激到你了,所以才发奋图强的?”桑祈自顾自地说着,语气很无奈,“可也不是这么个争气法啊,你读了那么多书,还不知道有个道理叫过犹不及?”

“用在这里不太合适,顾某这种情况应该叫矫枉过正。”顾平川的声音低低地从帘帐后传来,听上去有些虚弱无力,却还是坚持纠正道。

还能有力气说话,看来烧得不算严重,桑祈也就松了口气,耸耸肩,有些羞愧地道:“我没想到那包药粉你并未使用。”

顾平川沉默少顷,才嘶哑地叹了一声:“怎么可能用……但那天确是我失态了,本想着病好一些后便亲自登门负荆请罪,没想到你还能来看我。”

围绕着这个邪恶药粉的话题聊下去,实在有些尴尬,桑祈轻咳一声,决定换个话题,一边看着他书桌上的书,一边道:“其实呀,我知道你讨厌宋落天,也讨厌我。你觉得我们这些人,一出生就高高在上,一帆风顺,理解不了你的心情。”

帘帐后的顾平川又沉默着不说话。

她觉得自己猜对了,便笑了笑,继续道:“也的确,我没有经历过你承受的那些痛苦。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题。我的地位是我的幸运,也是不幸。有多少人因之敬畏我,就有多少人看不起我,以为我只是个身居高位的花瓶。”

桑祈拨弄着他毛笔上的狼毫,细数道:“说我骄傲啊,说我仗势欺人啊,说我蛮横跋扈啊,说我目中无人啊……各种说法都有。”她边说边乐,“其实我也有很多无可奈何,也不喜欢自己现在的位置。但是,抱怨和愤怒都不能解决问题,面对当前的处境,不畏惧它,也不向它屈服。恪守内心,并且踏踏实实地努力,才是改变的出路。说句你可能会觉得我很矫情的话,世人都羡慕我是大司马的独女,可我自己并不开心。我不想每个人看到的都是这个身份,而不是背后的我。所以,我也一直在努力啊。”桑祈一提到这个事儿,就想起那没有着落的拜师之路,免不了叹气,诚恳地道,“我过得也挺艰难。”

顾平川听着听着,虽然眉头依然蹙着,却长睫微眨,若有所动。

桑祈唠叨了好一会儿,觉得该说的也说差不多了,便痛快起身道:“啰唆这么多,打扰你休息了吧?我就先回去了。你好生养着,药和补品别省,按时吃,回头我会再叫人送来。”

顾平川一听这句,也立刻跟着起了身,引发一通剧烈咳嗽,刚想说什么,马上又被桑祈出言制止:“别拒绝啊,这可不是什么施舍恩惠,只是朋友之间的互相帮助罢了。你若当我是朋友就收下,如不然,我就认为你是打定主意生我的气了。”

顾平川动作僵了僵,良久后终于又躺了回去,轻叹了声:“拿你没办法。”

桑祈这才放心,欢快离去。

卓文远不愧号称八面玲珑长袖善舞,跟顾母都能聊得开心,走出顾府后才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戏谑道:“我还以为你不准备出来了。”

桑祈白了他一眼,嗔道:“你以为是你去见红粉知己啊?”

卓文远摇着扇,姿态风流,笑而不语。走到巷口的时候,他邀请她到府上坐坐,说什么府上的厨子最近新学了几样点心,应该合她的口味。

桑祈却令他颇感意外地拒绝了,道自己还有事,同他作别,又辗转回了国子监,往晏云之的房间去,发现他果然还没走。

她半倚在门上,抱臂往桌上看,没再见到那个纸包,想来已经是被他处理掉了,于是把玩着发梢,问出了心底的好奇:“你并不是管闲事的人,为何三番五次帮他?”

晏云之侧过身,看她一眼,反问:“帮谁?”

“顾平川啊。”桑祈无奈,明知故问嘛,不然还有谁?

不料白衣翩翩的司业淡然一笑,道:“是吗,晏某怎么觉得,自己是在帮你呢?帮你学会如何看清一个人的内在,而不被表象蒙蔽。”言罢不紧不慢地收拾着东西,补充道,“另外也确实觉得他是个不可埋没的人才。”

桑祈耸了耸肩,遗憾道:“可惜我帮不上什么忙。”

“未必。”晏云之笑道,“或许你已经帮过了。”

“那,既然你要帮我,不如好人做到底……”桑祈一听,自觉眼前是个机会,习惯性地顺杆子爬了上去。

话还没说完,又听他道:“荷包是另一码事。”

桑祈只得再次悻悻地住了嘴。

没过多久,顾平川在桑祈的帮助下恢复了健康,又回到国子监。这些日子来,他躺在病榻上,想了很多,也换了一种角度重新审视这个自己从前也认为不过是个因着姓氏逞威风的女子。

结果发现,桑祈果然和他以为的不一样。

比如昔日看她散漫慵懒,做什么事情态度都好像漫不经心似的,以为她是那种家世甚好、从来没有烦恼、未曾对未来有过半分担忧的庸俗女子,而今仔细观察才发现,其实她每件事情都老老实实地按博士的吩咐做了,并不是故意偷懒,只是这些事对于她来说,没有那么重要。她漫不经心的背后,其实有着自己真正在意的事情,心中时时铭记的方向。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她明亮的双眸中时时有疲惫的血丝,或眼眶周围隐约显出倦怠的青黑,手指上也不时会有新磨出的薄茧,再怎么用上好的滋润脂膏掩饰也是徒劳。

想来她之所以时常打盹,也并非都是因为课业无聊,有那么几层原因,是晚上做了什么事情太过劳累,精神实在不济吧。比如,他曾经鄙夷的舞刀弄剑。那么,她非但没有对自己的努力付出引以为傲,夸为谈资,只是觉得这是一件自己应该做的,非常正常的事情,并且还能分出心思来,按部就班地把在国子监的表面功夫做好,是不是说明,她也并非众人传言的那样跋扈张扬、目中无人,相反,竟然意外地很乖顺,很尊敬他人呢?

她说过,她并不喜欢自己现在的处境,包括来国子监这件事也并非所愿,只是为了完成必须完成的承诺。可是的确如她那日所说的一样,她不会一味地去抱怨周遭的环境,而是无论身在何地,都接受它,活在当下,做好该做的事,安静等待时机。

眼前这个女子,意外地能屈能伸,适应能力极强。她脸上时常是平淡从容,或带着笑意的,即使自己并不喜欢国子监,也明知道自己在国子监不受欢迎,仍未因此对自身的存在产生半分怀疑与犹豫,始终不为他人的议论所左右。甚至,数次被晏云之拒绝的时候,也不恼怒不埋怨,只是稍微略显失落那么一会儿后,便又重新整顿旗鼓,下次再战。

他看着追着送荷包和冷淡地拒收的俩人,一时有些出神,没注意到什么时候,那明丽夺目的少女发现了他,正在远远地招手同他打招呼。

顾平川微微一怔,颔首回了一礼。

桑祈扔下软硬不吃的晏云之朝他跑来,笑眯眯道:“病好利索了?”

“嗯。”顾平川再拜,答道,“多亏桑二小姐的帮助。”

“朋友嘛,何必言谢?”桑祈无所谓地摆了摆手,复又神神秘秘道,“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桑祈说着出了国子监,一路带着他出城,来到了郊外的一处水潭边。四周打量一会儿后,她在水潭边寻了一处草地坐了下来,舒展着筋骨,道:“你看,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我练武找师父的地方。近两个月,我几乎每天晚上都来守株待兔,风雨无阻。可惜啊,还是没找到那位老者。”

她耸了耸肩,抚摸着从马车上带下来的长枪,想起在这儿碰见晏云之的场景,又笑道:“不过也不是一无所获,慢慢来,总会好的。”说着拎起枪,在顾平川面前表演了一段完整的桑氏枪法,末了气喘吁吁地挑眉问,“怎么样?”

顾平川淡笑着,轻轻拊了几下掌,道:“很棒。”

他心里明白,桑祈之所以带他来,还是对他心理的阴霾放心不下,怕他不相信自己之前说的话,想让他亲眼看见自己努力的一面。可她并不知,他从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中流露出来的真诚坦荡中,早便信了。

桑祈又变戏法似的从马车上拎出两个牛皮水囊来,递给他一个,自己也灌了一大口,在草地上躺了下来,发着呆望天。

顾平川一打开塞口,就闻到一股醉人的酒香,嘴角不由得浮现了一丝笑意,沉吟半晌后,才轻轻小酌了一口。

太阳正在落山,毫不吝啬地洒落最后的余晖,天地间一片漫金流碧,两个人一个躺着一个坐着,良久都没有说话。喝光水囊里的酒后,顾平川先开了口:“在下年前便会离开洛京。这大概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与你一起喝酒了。”

桑祈闻言很是意外,疑惑地起身问:“去哪里?”

顾平川笑了笑:“说来惭愧。曾经少安举荐过我去漠北上任,但我嫌弃那官职太小,总觉得自己应在更好的地方,一直没有接受。最近倒是想通了,一步登天既然不行,就从小事做起吧,也不能太在意面子上的事。我决定,不继续抱怨、愤怒并坐以待毙。怎么着,也得先让家里人过好日子再说。正好漠北那边还有合适的机会,想去试试。”言罢他又重复了一遍她的话,“慢慢来,总会好的。”

桑祈感慨于他的态度转变,打心眼儿里为他高兴,同时又有些担忧,叹息道:“不能过了年再走吗?而且你走之后,顾夫人怎么办?”

顾平川晃了晃空了的酒囊,道:“在洛京过这个年也没什么意思,我打算直接把母亲和弟弟一起带去,远离洛京,也是对他们好。”

“那么,你是要脱离家族了?”桑祈很是惊讶。

不料他却摇了摇头,眸中凝着万籁俱寂的夜空般的忧郁,还有远天淡淡的一层辉光落入,在那里沉沉浮浮,轻轻一笑,道:“不,我永远是顾家的子孙,而且要靠自己的双手,重新打造属于这个姓氏的荣耀。”言罢低头,用酒囊碰了碰桑祈手中的酒囊,深深凝视着她道,“和你一样。”

桑祈莫名松了口气,愉悦地笑了,仰头把自己的酒也喝干净,爽快道:“好,到时候我去送你。”

顾平川出发的日子,最终定在了腊月二十三,正是洛京里的人们都在庆祝小年、欢欢喜喜准备年货的时候。一家四口,东西不多,只带了两个忠仆和必备的生活用品。

他要去的漠北,历来乃是罪臣重犯被流放之地,也历来被皇城根儿底下的洛京人视为荒蛮之所,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是一个连名字都唯恐避之不及的禁地。上层世族、高门子弟,从来没有人会去那种地方。向来都是下品寒门或是买官的商贾在那里任职。因而顾家其他几房一听说他的决定,都怒不可遏,觉得他给顾氏丢尽了脸面,让他们再也无法在洛京抬头做人。自然气还不够生的,没有一人来给他送行,长房甚至还扬言要把他逐出门户。

漠北在国境最北,乃是苦寒之地,所以,桑祈特地帮他添置了一批御寒的厚衣裳和防寒用品,啰啰唆唆地又装了一车。顾母看了看长子,一脸为难,最终在桑祈说了以后一定让顾平川加倍还来后,才勉强收下。

主母和两个幼子坐一辆马车,由一个家仆驾着,另一个家仆则驾驶着装东西的那辆,顾平川自己骑马,让其他人先出城后牵马和桑祈一同走着。如她第一次见他那样,一直挺直了脊背,又不似她第一次见他那样,整个人气质更加沉静内敛,好像一块上好的碧玺。

桑祈觉得他的眼神中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以往一直被阴风怒号所席卷泥沙滚滚的湖面,此时恢复风平浪静,澄净的水质显露了出来。

晏云之说好了也来送他,却迟迟没有出现。

桑祈同他慢慢走着,突然留意到他今天穿的是大袖宽袍,不太适合骑马,扑哧笑了出来,让他停下,帮他把袖口系好,边系边道:“你呀,真能照顾好母亲和弟弟吗?我看连照顾自己都成问题,都要出远门了穿得还穷讲究。”

明明青衫如璧、皎如玉树的英俊公子,被她这么一折腾,形象全无,只得看着她一脸无奈。

桑祈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离他好像太近了,近得顾平川能够清晰地闻到她发丝上的清香,感受到她手指的温热。想起那一日,二人也距离极近,自己压制着少女娇小的身体,只差一点点就吻到她,鼻翼间全是她身上怡人的幽香。顾平川不由得感到脸上发烫,轻咳一声,局促地避开,正色道:“我自己来。”

桑祈看着他又做出了这副端正拘谨的样子,不由得好笑,收回手打趣道:“是是,这位正人君子。”

顾平川绷着脸清了清嗓子,目光躲闪,再未正眼看她。二人就这样磨磨蹭蹭地走着,谁知到了城门,晏云之还是没有出现。

“这言而无信的混账。”桑祈恼恨地骂了一句。

顾平川却只是淡淡一笑,道:“无妨,少安很忙,来不了就算了。”

“那怎么能行?”桑祈立马不乐意了,“再忙,你不是他的朋友吗?此去一别,都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不来送送真是说不过去。”

正当她抱着不平,突然发现顾平川停了下来,驻足往城外看去,于是也下意识地顺着他的视线瞄,不承想进入眼底的,竟是只有画中才得一见的场景。

洛京依附着洛水河,在河道两侧建造城池,历经数百年,繁衍成现在的模样。关于这条母亲河,流传着许多美丽动人的传说。其中一则便是,从前有一年,整个秋冬都没有降水,洛京大旱,别说河道,连深井都枯干了。又偏偏时逢灾年乱世,别处亦无粮可购。眼看着颗粒无收、滴水难沾的百姓就要渴死饿死,当时的城主带领全家老少在神堂里苦苦祈福三天三夜,声声泣血,终于以自己的虔诚感动了上苍。一场大雨接连数日,而后洛水重新波涛荡漾,洛京也恢复了生机。人们都说,下雨的那天晚上,曾看到天际云端仿若有光,光晕中站着几个白衣神祇,伴着仙乐,谈笑风生,大雨便随着他们的酒樽倾泻滂沱而下。

桑祈觉着,此时此刻自己看到的,便是当时的场景。

晏云之和另外两个她不认识的男子站在一起,三人都衣冠胜雪,轻袂飘飘,未披罗衣而璀璨,无须明珠以耀躯,仪静体闲,其气自华。其中一人放浪形骸地披散着长发,一手执爵,一手执剑,端的是丰神俊朗,潇洒不羁。另一人则醉眼微眯,好像还未从昨夜的宿醉中清醒过来,笑容如三月桃花漂浮于白玉杯盏,大方地举了举手上的酒坛。而晏云之,即使在这一众陨落凡尘的天人一般的男子中,也那般卓尔不群,犹如一尊映照着万丈光华的玉人,怀抱一张焦尾古琴,隽如诗,美如画。

他还没起手,桑祈竟觉着,自己已经听到仙乐飘飘,在三人周围缭绕不绝了。

见到顾平川,晏云之放下手中的琴席地而坐,抬手便起了一弦,并无一句多余的话语。随着他大气苍凉的琴声伴奏,执剑的男子亦起了一段剑舞,长发当风,飘逸如瀑,动作间隙,不忘一屈身,一仰头,灌下一樽酒。另一人则招招手唤顾平川过去,二人捧着酒坛说笑畅饮。

一曲终了,谁也没有提起告别这个话题。四人一同步履从容地往顾家马车驶去的方向走,抱琴的抱琴,提剑的提剑,拿酒的拿酒,牵马的牵马,谈笑饮酒。直到那满满一坛酒都喝完了,三个白衣男子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顾平川便也上了马,俯身深深行了一礼,绝尘而去。

依然,谁也没有说再见,没有说出任何一个悲伤的字眼。桑祈全程在后面跟着,看得有些傻眼。

那三人驻足片刻后,又谈着天往回走,仿佛才留意到她。抱酒坛的男子眯缝着凤眼,晃到她面前,疑惑地打量着她,蹙眉问:“这是何物?”

桑祈脸色一黑,嘴角抽搐,道:“我是人,不是物。”

男子闻言一笑,打了个酒嗝儿,点头附和:“哦,原来是人,那有什么趣?”言罢失望地摆手走了,走出去几步,似又想起来什么,回眸嬉笑道,“人,你有酒没有?”

桑祈默默无语,看晏云之在旁边似笑非笑。

她刚想凑上去问问,这两个奇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忽闻一阵马蹄疾奔,回眸望去,只见艳阳当空下,刚刚远去的傲岸男子又披着一身金光,朝她策马而来。在她面前停下,勒住缰绳转了两圈。

青衫郎君几番欲言又止,本来不安定的心,惦念着回来问她一句“若有一日我功成名就归来,你愿不愿意考虑嫁给我”,但当着这么多人面,出口却最终只道,“归来之时,你我可还能继续做朋友?”

桑祈粲然一笑,郑重点头:“那是当然。”

顾平川这才又一抱拳,转身去追家里的马车。

桑祈听着马蹄远去,心里明白,这一次是真的不知何年再见了,突然觉得好笑,走过去问晏云之:“你使劲儿撮合了我和顾平川这么久,结果人家拍拍屁股走了,是不是挺失望?”

晏云之抱着琴,走得不快,闻言有些诧异地低头看她:“撮合?”

“对啊,你不是挺想把我俩凑成一对儿,还苦心孤诣地背后做了不少文章吗?”桑祈用把对方那点小伎俩都看穿了的得意神情,挑衅地看着他道。

晏云之却平静自若地笑了,一点没有失望或尴尬的神色,也没说她的猜测是错是对,只道了一句:“晏某记得自己好像是司业,不是媒婆。”

桑祈语塞。

走在前面的二人似乎嫌弃他俩太磨蹭,那个拿桑祈打趣的男子懒懒抬起胳膊,摇着手道:“喂,少安,再不快点,等会儿喝酒可不带你了。”

晏云之便不再理会桑祈,信步跟上。在他们原来站的地方,早有三驾马车恭候。车上装饰不一,有的顶上铺着兰花,有的不假藻饰只有纱幔飘飘,但无一例外都燃着熏香,薄雾袅袅,周围环绕着几个清秀婀娜的侍女。她认出了其中有玉树。方才便是这样的香雾仙从,让人有了如临仙境之感。

眼见他们各自上了马车准备出发,自己是继续跟呢,还是继续跟呢?桑祈犯了难。按说自己又不认识那两尊大神,还是识趣地别去打扰,各回各家的好。可是解决了顾平川的事,看人家正奔向光明的未来,她心情好呀。心情一好,就有些飘飘然,又有了兴致送荷包。

于是她想了又想,还是毫无自知之明地提着裙裾,快跑两步,跟在晏云之身后上了他的车,在对方思量的目光中,大大方方地道了句:“忘备车了,路太远,走不动,请司业送弟子一程。”

晏云之但笑不语,没赶她下去,也没说留,只半躺着靠在车上闭目养神。

玉树便上前来,颇有眼力见儿地递了条薄毯,也给了桑祈一条。

他的马车走在最前面,另外两辆紧随其后,进了城。街上熙熙攘攘,到处都是置办年货的群众,这么显眼的车辇招摇而过,自然引来不少围观惊叫。

“快看,是严家三郎!”——这是一个兴奋地尖叫的姑娘。

“真的,还有清玄君!”——这是另一个兴奋地高声尖叫的姑娘。

“啊啊啊,连晏七也在!”——这是又一个差点激动得晕过去了的姑娘。

桑祈脑海里蹦出一串问号,严家三郎和清玄君是何方神圣,为何有这么高的人气?正在她胡思乱想之际,已经有人化激动为行动,上前来投递鲜花瓜果了。

晏云之向来有清名,不收礼物,因此朝他的马车丢来的基本都是花花草草,其中有不少扔进了车窗里,霎时遍室芝兰馨香。那个桃花仙一样的男子就比较倒霉了,被投递了好些梨子苹果。桑祈亲眼见着一个硕大的红苹果在空中抛出优美的弧度,径直从窗口掉了进去,只听一声闷响,八成是砸在了他身上,不由得掩嘴偷笑。而执剑的那位,大约是因为煞气颇重,隔着车辇都透了出来,没有姑娘敢靠近。在他的马车周围窃窃私语的,都是些年轻士子,话里话外,似是对他颇为敬重。

而有这三个光芒四射的大神坐镇,根本就没人留意到桑祈,她头一遭觉着自己竟如此渺小。

车队左拐右拐,来到一处渡头,早有画舫停在那里。桃花仙带头登船,其余二人也跟了上去。桑祈自然也轻轻一跃,不请自来。画舫驶离码头,世界恢复清静,她回顾着方才的热闹场面,还有些意犹未尽。

晏云之对她的到来无动于衷,执剑男子也清冷着眉眼不说话,只坐在船舷边,任画舫冰冷刺骨的湖水中随波逐流。

只有桃花仙起了几分兴致,含笑抬手闲闲剥着柑橘,问道:“人,你是谁?”

“既说了是人,何必问是谁?”桑祈挑眉,狡黠道。

“呵。”桃花仙声调便扬了扬,赞了声,“这丫头有趣。”接着转手去夺晏云之的茶杯,嗔道,“喝茶作甚?来来,再饮一杯。”

“可不能喝多,万一被趁火打劫就不好了。”晏云之按下自己的茶杯不让他得逞,表情上可一点看不出害怕“被”趁火打劫的样子。

桑祈恨不能一口血喷他脸上,就他这样的人,可能会被趁火打劫吗?

桃花仙没如意,也不强求,去一边自顾自地喝起酒来。

隆冬腊月,水面与其说清风送爽,不如说寒风刺骨,画舫又是露天的,桑祈坐了一会儿便觉有些冷,想来桃花仙之所以一直饮酒,也是为了驱寒。不知道晏云之和那执剑男是不是体质优过常人,她是怕吹出风寒来,便凑到桃花仙边上,也拿了一壶酒,默默喝着。

不知为何,三个男子都没有说话。桑祈作为自作主张跟来的不速之客,怕被人扔下船,也只好暂时不提荷包的事,一边把荷包握在手里把玩着,一边保持沉默。

波涛声中,执剑男抬手拍打着船舷,唱起了歌。

古有豪士击节而歌,唱的是心中怅惘,吟一曲“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执剑男的长发如一行青荇在水波潋滟中招摇,没有管弦丝竹,琴瑟笙箫,只有木板撞击声为他伴奏。歌声沉郁顿挫,苍茫而洪亮,听得人也不由得被拉进歌者的情绪里,感受到一股亘古永存的悲怆。

桃花仙饮完杯中酒,和着他的歌声,挪动脚步,跳了一段舞。白衣飘飘,容貌熠熠,虽然看似处于醉醺醺的状态,舞步却没有半分阴柔之感,相反豪爽而大气。

桑祈觉得这歌、这舞,才是为顾平川送行的,随着洛水逆流直上,一路向北方而去。听着,看着,十分入境,不由得也跟着低声哼唱起来。

晏云之品茶静坐,默默斟满了面前的四个酒樽。执剑男唱罢,自然而然地一伸手,他便拿了一杯递过去。桃花仙也晃着脚步取了一杯。除了晏云之自己那杯,便还剩下一个杯子。

也正好还剩下桑祈一个人。她便也顺其自然地拿起那杯,和其他三人一起喝了,喝完才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只见桃花仙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执剑男抛过来一个冷冰冰的白眼,晏云之则从容把杯子收了,于是反应过来,自己喝的那杯……应该是属于顾平川的,尴尬地咳了咳,解释道:“司业倒的茶,觉得不喝浪费。”

桃花仙扑哧一声笑了,执剑男还是目光不善,晏云之则“嗯”了一声。

桑祈面上有点挂不住,瞪执剑男一眼,豁出去挺直腰板道:“我喝便喝了,你不满可以说出来,总翻白眼作甚?”

“哈哈哈哈……”桃花仙又是一阵乐,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别介意,他对自己不喜欢的人,一直都是这样白眼相看。”

“哦,真是多谢相告,听了觉得心里踏实了好多。”桑祈也学着执剑男的样子,白了他一眼,心道有这么安慰人的吗?

执剑男唱完歌饮完酒,仿佛从头到尾都没看见她似的,跟其余二人聊起了天。大意是说顾平川做的这个决定,他虽然支持,但心下也有隐忧,以为他走得不是好时机,眼下洛京正是缺人之际,漠北环境又凶险。

晏云之则表示,各人有各人的路,做朋友的不应该干预顾平川的选择。执剑男便叹了口气,又改口骂起了宋太傅,言辞比顾平川写的那犀利文章有过之无不及,点名道姓,一点没客气。

桑祈听着,虽有些不明就里,但应和点头点得很欢快。

晏云之笑而不语,偶尔给他递杯茶去供他解渴,桃花仙则似乎不爱谈论政治,只顾喝酒。

骂了一会儿,好戏来了,河道上狭路相逢,对面遇着的不是别人家的画舫,正是宋家的。画舫上是桑祈那对死对头——宋落天和宋佳音兄妹,还有他们的几个兄弟姐妹。另有不少舞姬乐师,丝竹喧哗,好不热闹。

远远地,宋佳音便看见了她,暗暗一笑,让船工把船凑了过去。

河道本不宽,宋家画舫又大,两船并排挨着,桨施展不开,为了安全起见,都停了下来。

宋佳音走到船舷边,居高临下地跟她打招呼,笑道:“这么巧,阿祈也在游船。”言罢好似才看到另外几人似的,故作惊讶后,俯身跟船上三位白衣公子见了礼,“少安兄、严三郎、清玄君,不知诸位在此,失礼了。”

她说着又顾盼婉转,叹了声:“早知阿祈有人缘,与诸多才子私交甚好。眼下顾平川刚走,便有如此多名士陪伴解闷,阿祈好福气呀。”语气里不是酸味儿,而是嘲讽。

桑祈抬眸,举杯笑道:“若是羡慕,你也来呀。”

这……这女子怎么如此不知好歹,宋佳音又觉眼前一黑,气血上涌,无言以对。

只听那长发不羁的男子冷哼一声,不屑道:“此等龌龊之人,可莫脏了我的船。”

桑祈看宋家画舫一船人的脸色都变了变,不由得扭头低笑。宋佳音银牙紧咬,本性暴露,还嘴讥诮:“都说严三郎敢说敢做,直爽磊落,是个风流真名士,不承想,眼力却是不济,也不知这船上船下哪个才龌龊。”说着意有所指地看了看桑祈。

桑祈常有与男子交往过密的名声在外,早习惯了,喝着酒,一脸平静地看着她,还有意伸过酒樽去碰了碰桃花仙的酒樽。这些小动作赤裸裸地落在宋佳音眼里,自然也被严三郎看见了,朝宋佳音嘲讽一笑,道:“自然是你,心思肮脏,和你们宋家家长一样。”

宋佳音气得直绞手绢。

严三郎不愿再搭理她,也上前喝酒去了。

妹子受欺负,宋落天当然坐不住,晃悠着来助阵,也假装惊讶道:“这不是严三郎和晏司业吗?哟,真巧真巧,不如到宋某船上一坐,一同叙叙?”

宋家兄妹表面虚伪,严三郎可懒得做作,这回头都没回,假装没听见,让宋落天碰了一鼻子灰,很是下不来台。

桃花仙在旁边醉眼微醺地笑,凑近桑祈道:“前日此人弹劾宋太傅,反被皇上说了,如今正在气头上,宋家人还偏来招惹,你说有趣不有趣?”

敢情是私仇……桑祈刚这么想,便见桃花仙好像这回真的喝多了,竟头一偏,身子一栽,倒在她腿上睡着了。这下她全身都僵了僵,手抬起来,又放下,面露尴尬之色,不晓得是该把他推开好,还是大方点假装自己就是个枕头让人家好好躺着好。虽然对方是个性子坦荡的人,此情此景应只是巧合,绝无什么猥琐之意,可眼下的情境,她却担心落在宋落天眼里,又不知会传出什么绯闻去。

桑祈思忖之间,将求助的视线投向晏云之,见晏云之品着茶,淡然而坐,微微朝她摇了摇头,也就安心了,大方地自己该干吗干吗,不管腿上多长了个脑袋。

一直少言寡语的晏云之,恰到好处地抬眸,清冷的视线向宋家二人看去,淡淡笑道:“既知自己是小人,便莫以己度人,污了旁人的耳吧。”言罢一拂袖,嗓音如江面清风,流畅清亮,唤了声,“行船。”

船夫便一弄桨,技巧娴熟地错开宋家大画舫,从狭窄水道中,贴着河岸擦过,荡漾着涟漪,快速潇洒远去了。

严三郎头也不回,长发飘飘,扬手高声呼了句:“回去记得让宋太傅好好过个年,告诉他,严某明年再同他一战,不死不休!”气焰疏狂,回荡在桨声江风里。

小型画舫轻盈灵巧,一路绕行,进了朝闻巷水路,行至尽头,从连通花园的河道径直驶入晏府后门,在晏府中的私湖里停了下来。湖中小筑,有供人上下的泊船码头。严三郎先脚步轻松迈了下去,桃花仙却还没醒。

桑祈长叹一口气,扯着他的耳朵,酝酿一番情绪,清清嗓子喊道:“起床了!”

桃花仙翻了个身……继续沉睡。

桑祈腿都麻了,忍无可忍,猛地在他背上推了一下。他这才疼得闷哼一声,蹙眉悠悠醒转,拂落一路落到自己衣襟上的花瓣,半眯着眼笑道:“到了?”言罢伸了个懒腰,若无其事地站起来,感慨道,“睡得挺好。”

“有人肉靠垫,睡得当然好。”桑祈咬牙暗骂一句,腿早就僵了,想起却起不来。

那边厢倒是没事儿人似的,优哉游哉下了船,登上湖心小筑,跟严三郎勾肩搭背地往岸上走去。桑祈幽怨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半晌才缓过来。幸好晏云之在渡口稍作停留,教她不致迷路。

而她直到后来回家,问了莲翩关于严家三郎和清玄君的事情,才知道今儿自己认识了两个怎样不得了的人物。彼时莲翩大呼小叫地嘶吼:“小姐,你这半年多在洛京算是白混了!居然连长歌当哭的严三郎和迎鹤为妻的清玄君都不认识。”吼完又扯着她,非要她讲讲清玄君到底长什么模样。

桑祈回忆了半天,只记得那个枕在自己腿上一股酒味儿的头。

心目中谪仙一般的人儿被如此形容,莲翩对自家小姐的审美能力失望得哭天抢地。

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不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桑祈蹙眉打量她,不明白她为何如此激动,只将“妻”字听了进去,反问:“那成天宿醉不醒、放浪形骸的哥们儿,竟然有妻室了?”

“并没有。”莲翩一听,立刻反驳,从失望中奋起,收拾好情绪,正色道,“却说当年清玄君年纪也不小了,有阵子家里非对他逼婚。清玄君二话不说,次日便给自己养的仙鹤披上盖头,穿上喜服,拉着它拜了堂。气得父亲当场犯了咳喘症,两个郎中抢救半天才给救回来。”

桑祈想象了一下,只觉得那画面太美,不忍直视,乐得眼泪都要出来了,问:“后来呢?”

“后来闹到皇帝那儿去,皇帝竟然觉得挺有意思,认同了这门亲事。”莲翩说着,一脸惋惜道,“从此清玄君雅士之名更盛,可再没姑娘能惦记他了。”

桑祈品着这番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所以,他还是有妻室。”

“……非要这么说倒是也没错。”莲翩抿着唇,很不乐意承认这一点似的。

便听桑祈伤感道:“难为那鹤了。”

“……”

而后严家三郎的故事,桑祈费了好大劲儿,哄了好半天才从莲翩嘴里套出来。方知此严非彼闫,他和闫琰并非同宗,而是来自旧都临安的世族。据说原本是巫术世家,把持着历朝历代的礼仪祭祀。家族历史可以追溯到大燕前朝、再前朝,直到史料语焉不详的年代。

可惜大燕最近一百多年来崇尚修道,巫术不行,严氏族人现在的地位也就没那么重要了,只享受着民间的崇高声誉,在朝堂上谋个闲差。只有极少部分人还以国祚命脉守护者的身份要求自己,比如三郎严桦。

所以,他活得高尚,却也艰苦。他曾慨叹于世道污浊混沌,悲怒交加,一路狂奔到山水穷尽处,放声豪歌,令天地怆然,神鬼闻之恸哭。

小年夜的雪又开始下了,天地间一片肃穆纯净的白。桑祈凝视着亮如白昼的窗外,好奇当年他所悲所怒,都是为了什么呢,也好奇与这二人私交不浅的晏云之,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雪越来越大,视线愈发朦胧,她觉得自己认识他愈久,便愈看不透他了。但有一点,她心里隐约有一种感觉,觉得晏云之不收荷包,只是存了心地戏弄她,等过了年,到正月十四的时候,他便会收,也会答应自己一起去上元节灯会。

于是,国子监年前最后一日上学的时候,桑祈和其他弟子一样,逐一给博士、司业、祭酒行过稽首之礼后,踏踏实实地回家了,并没有特别去打扰晏云之。整个休沐期间,该吃吃,该玩玩,该练武练武,让自己好好过了个年。

到了初八,文武百官的休沐期结束,国子监也该复课了,才觉时光一晃而过,自己还没有乐呵够,伸了半天懒腰,才被莲翩从床上拉扯起来。

桑祈梳洗更衣都是浑浑噩噩,一去给父亲见礼便精神了。只见桑巍没在书房里,竟坐在院中,正同卓文远下棋,看上去二人还聊得十分投机。

卓文远见她出来,还笑眯眯地招招手,示意她过去,好像自己才是这宅子的主人似的,边笑,边看似漫不经心地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桑巍则压根没注意到爱女,全神贯注盯着棋盘,突然猛地一拍大腿,粗声喝道:“臭小子,又输你一步。老夫不服,再来再来!”

跟一个晚辈斤斤计较……像什么话嘛,桑祈微微蹙眉,凑了过去,嗔道:“父亲。”

桑巍这才发现她,豪迈地一挥手,道:“闺女,别急,让爹再跟他杀一盘,绝对逆转败局。”

桑祈无奈叹气,按下卓文远要拿棋子的手,拉着就走,道了句:“时候不早了,该上朝的上朝,该上学的上学,都赶紧散了吧。”

卓文远只得连连道歉,回身朝桑巍拱手道:“晚辈放学再来。”

桑祈拖着他走了老远才甩开,拍拍袖子道:“来个头,你这到底是在作甚?”

卓文远步态恢复正常,还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狐狸似的勾唇道:“如你所见,陪桑公下棋。”

“啊呸。”桑祈白了他一眼,“我怎么觉着是存了心上门套近乎呢。”

他又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两个桃核在手上把玩着,桃花眼弯弯,天生一股风流,此刻全在眉梢,不置可否道:“怎么办,你这儿这么难以攻克,我只好另辟蹊径,从你父亲那儿入手。”

桑祈觉得跟他没话可说了,真想攻克,也不找个靠谱的方式,找她爹下棋有何用,也太不了解她了。她根本不想就此问题继续探讨下去,自顾自继续往前走。

不料他却紧追不放,凑上来抬手用折扇抵了抵她腰间挂的荷包,问道:“这是要送晏司业的那个?”

桑祈点点头,为了随时找机会送,她已经养成了把它挂在身上的习惯。

“我看看。”卓文远伸手道。

桑祈便听话地将其解下来,递了过去。

卓文远收了桃核,捏着荷包端详一会儿,挑眉道:“气味不错,我收下了。”说着就要往自己怀里揣。

桑祈一听,这可不行,荷包里面可有赌约的证物,被人抢走了算怎么回事,抬手便要去夺。

卓文远仿佛打定主意跟她嬉闹,左闪右躲,不让她碰到。

桑祈试了几次,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抢不回来!看着卓文远随意扭来扭去的动作,不由得心底一凉,是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疏于练习了吗?这武功水平,都不如游手好闲的卓文远了……她在这一点上最容不得输,自是又羞又恼,也不想抢什么荷包了,愤愤地一拂袖,转身就走。想着给他就给他吧,反正若晏云之不答应上元节赏灯之邀,荷包送出去了也没用。若是答应了,到时候一现身,自然也就没人理会荷包。这样想着,她便丢下卓文远,自己先去了国子监。

之后的几天,卓文远总是阴魂不散地在桑府出现。桑祈明明看着眼烦,却没有理由赶他——因为人家又不是来找她,而是找她父亲的。每每只能迎上他狡黠精明的笑眼,不屑地朝他做个鬼脸,练她自己的武功去。桑祈因着受了刺激,最近格外拼,又专门放了莲翩的假,让擅长打探消息的她再去多寻找些关于那老者的蛛丝马迹。

就这样,一直到了上元节前一天。洛京各家各户的公子小姐,都对第二天晚上的结果翘首以待,不乏有人激动得睡不着觉。

桑祈拿了个新做的荷包,专程到晏府去找晏云之,在正门的灯笼下等着,一见面二话不说,只是摇了摇手里的东西。

晏云之一动不动,保持着优雅善意的微笑。

二人之间不知何时已经培养出了这种诡异的默契。

他知道她的目的,她明白他的意思。

天有些冷,桑祈耸耸肩,并没有表现出意外或失落的情绪,从容地将荷包系回腰带上,一边将衣领裹紧,一边问:“你明天会来吗?”

晏云之稍微花了些时间想了想,最终还是给了她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未必。”

“好吧。”桑祈笑笑,作了个长揖,道,“那,明天见。”心里仍有有一种预感,觉得他会如期而至,尽管坏心眼儿地不说。

于是第二天傍晚,她早早便等在举办灯会的长街口。

半个时辰过去了,晏云之没有来。

一个时辰过去了,晏云之还是没有出现。

约定好的时辰已至,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始终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桑祈从期望渐渐变得失望,叹了口气,蓦然转身,独自一人穿过拥挤的街道,分开汹涌的人潮,来到早已备好的戏台。

宋佳音一干人等早就恭候多时了,每个人似乎都预见了这样的结果——晏云之没收下她的荷包,也没有答应她的上元节赏灯之邀。这场赌约,桑祈输了。

一众围观者中,数宋佳音最开心,一直掩着嘴笑,亲自推着桑祈往台后去,喜悦地道:“快来快来,先换件衣裳,别耽误节目。”

桑祈无奈地被她推搡着,见了那个原本准备登台表演的名伶。名伶也早就被吩咐好了,恭恭敬敬地给她行了礼,拿出为她准备好的衣裳,教她穿上,又帮她用水彩描绘了眉眼,一切都进行得那么顺理成章,按部就班。

桑祈装扮好后,脚步局促地上了戏台。

该死的,想当年偷偷上战场都没有这么胆怯。死晏云之,这笔账我桑祈跟你算定了。她的手指在长长的水袖里紧握,咬牙切齿地想。

台下的人们一见她出来,立刻爆发出一阵喧哗。

宋佳音的丫鬟上前清了清嗓,用嘹亮高亢的嗓音喊道:“诸位洛京的父老乡亲,今日乃是洛京一年一度的上元佳节灯会,按照惯例,本应由永乐戏班的名伶为大家演奏一曲《破阵子》。然三生有幸,今年的灯会,大司马桑公之独女桑祈,感西北战事平定,为庆国泰民安,愿代其献艺,以展桑家军威武雄风。”

谁不知晓桑家军威名,台下立刻有民众欢呼叫好,满脸期待。几个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则扶额摇头,不用说,自然都是领教过桑祈技艺的同窗“好友”们。

卖花灯的,吹糖人的,烤红薯的,制胭脂的,算卦,占卜,带孩子的……里三层外三层地都围了过来,眼见着这洛京的上元节灯会热闹非常,桑祈却只觉得自己脑瓜仁子疼。

宋家丫鬟退下后,戏班便准备上场了,除了她主奏,还有几名原班人马为她伴乐。

桑祈看着距离自己十几步远的戏台中央,再看看手上的琵琶,脚步发虚。

早死晚死,反正都是死。正当她一咬牙一挺胸,准备豁出去了的时候,突然感觉有人扯了扯她的袖子。她反射地侧头看去,只见身边站了一个眉目清秀的戏子,正朝她笑着,嘴唇翕动,用极低的声音道了句:“姑娘莫要担心,只需假弹便可。”

咦,意思居然是要帮她?难道这永乐戏班不应该早被宋佳音买通了,都是准备看她笑话的人吗?桑祈讶异地看着对方,看着看着,便觉这个姑娘有几分面熟,好像曾经在哪里见过。

那姑娘温婉一笑,眼底漾起一层清魅的柔辉。记忆片段乍现,桑祈想起来了,她是浅酒,卓文远的人。她不由得心头一暖,向戏台远处看去,视线落在正懒懒品着酒的俊美公子身上,感叹这位竹马有的时候还是有那么一点可靠的。难怪在送荷包这件事上从来不替她着急,原来是早就想好了应对之策。

可是,这算是作弊吧?桑祈为难地蹙眉。

给桑家丢脸和违背自己的原则作弊,选哪个呢?

她就这样犹豫不决地上了台,思维混沌地坐下,手停在了琵琶弦上,还在进行着思想斗争。

伴奏的乐声已经响起,她知道到合适的时候,浅酒会用自己的琵琶声完全盖过她的。她需要做的只是轻轻地假装拨弄琴弦,摆出自己正在演奏的模样就可以。

前奏的乐曲马上就要结束了,宋佳音得意的笑容,卓文远暧昧的唇角,台下民众期待的眼神……桑祈环视周围一眼,重重地深呼吸了一口气,起手拨了下去。

前几个音还好,第七个音就发出了诡异的嘶响,而后……便发挥稳定地走了音。

台下的听众和浅酒都皱了眉,宋佳音却掩嘴直乐,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就在桑祈已经做好这次丢人丢到家的心理准备的时候,突然,戏台上响起了脚步声,紧接着,她听到了宋佳音一声难以置信的低吼:“晏云之?!”嗓音中充满了质疑与不甘。

一听到这三个字,桑祈就像葵花感受到太阳的方向一样,立刻停下手上的动作,朝脚步声传来的方向看去。晏云之一袭白衣,突兀地出现在戏台上,卓然而立,宛若天人。

事态变化让台下的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不免有人交头接耳,揣摩这是怎么回事。

晏云之则在各式各样的议论声中,从容地走到台中间,拍拍桑祈,示意她站起来,而后自己在她的位置上坐好,玉树便送上来一张琴,摆在他面前。便听他道:“每年都听《破阵子》,也有些腻烦。再说这位桑二小姐自幼长在西北边陲,曲艺怕是也入不了诸位的耳。既然今日有心献艺,不如就来点新鲜的,给大家唱一首西北歌谣,开开眼界。”言罢一抬手,自顾自地起了曲,淡声道,“在下愿献丑,伴奏一曲。”

他弹的是曾经在国子监里即兴而作的那首《芃之野》,桑祈在片刻迷茫之后,反应迅速地跟着旋律唱起了那首她最拿手的、姐姐教给她的西北歌谣。

宋佳音对这突如其来的局面逆转完全应对不暇,等到桑祈和晏云之合作表演完,台下已经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和喝彩声。

“桑家女子好样的!”

“再来一曲!”

“晏七郎,好俊的琴艺!”

……

叫好声此起彼伏。

晏云之在人们一遍又一遍的欢呼声中,从容淡定地行了一礼,算是答谢,又让玉树上来帮忙拿琴,随之走下了台。

桑祈自然也跟了上去。路过宋佳音所在的位置时,小姑娘脸色很不好看,尖声道:“桑祈,这恐怕算不得数!”

桑祈脚步停了停,看向她,一脸不解地问:“阿音,我刚才可替名伶上台弹曲了?”

“……”宋佳音磨了半晌牙,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弹了。”

“那不就愿赌服输,履行完约定了,哪里算不得数?”桑祈摊摊手,一副无辜的样子。

宋佳音有些气急败坏,喝道:“你这是诡辩!”

桑祈笑而不语,愉快地踮着小步走了。耽误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再抬眼看,又不见了晏云之的踪影,只见卓文远正在不远处玩味地凝视着自己笑,便走过去,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爽快道了声:“谢啦。”

卓文远端着一杯晶莹剔透的玉楼春,笑答:“罢,罢,也没帮上忙。”

回忆起真正帮自己解围之人的倜傥仙姿,桑祈无意识地低眸,抿着唇笑了笑。于是她边坐下来悠然晃着腿,边四下张望,嘀咕着:“你看见没,刚才晏司业好优雅帅气,这会儿人哪儿去了,我还没跟他说声谢呢。”言罢挑眉一笑,有些得意地对他道,“我就知道,他不会见死不救。”

没想到这句话当真把卓文远逗笑了。不是那种狡诈得难辨真假的讪笑,而是真正的开怀大笑,他笑了好一通才揉着发酸的脸颊,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摇头道:“桑祈呀,桑祈。”

“怎么?”桑祈对他这反应很是不解。

卓文远毫无预兆地抬手在她的脑门上狠狠戳了一下,戏谑道:“你在想什么呢?你以为晏云之今天来,是专门为了帮你,对你有意思了?”

“瞎说,我才没!”桑祈面上一烫,急忙反驳。

只见卓文远又笑,连连摇头,勾了勾手指头让桑祈凑近些说话。

“他今天是心情好,但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苏解语回来了。”他边说边扳着桑祈的肩膀,让她的身体转了个角度,一抬手,修长的食指指向不远处,在她耳边暧昧低语。

桑祈顺着他的指尖看去,只见一众世家公子小姐中,出现了一个陌生的身影。

那女子身形清瘦窈窕,着一袭素净的雪白长纱,面上未施粉黛。天然无雕饰的远山薄眉,纤细而舒扬,质秀而恬淡。唇如桃瓣,齿如瓠犀,笑起来宛若新月出云霭。玉颈修长,腰肢曼妙,娴静而立,宛若星子浮云端。最引人注意的,还要属那双明眸善睐的眼睛,波光潋滟,如同一泓清泉,带着深谷幽兰的奇芳,崖下深涧的甘甜,出离尘烟的清凉,盈盈地流入见者心里。

桑祈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丽动人、不可方物的女子,更难得的是她美得清澈大方,不流于艳俗,自觉只消一眼,便被她吸引了过去,无法自拔。

同样被那人吸引的还有宋佳音。想来她们是熟人,宋佳音一见她,赶忙凑了上去,上前拉着她的衣袖,笑意盈盈地说着什么,看得出来因为她的出现很是高兴,连跟桑祈斗气都忘了。宋佳音说了两句,又想起来,瞥向桑祈这边,努了努嘴,又凑近些,靠近她耳边表情不喜地说着什么。

桑祈觉得,她说的免不了是关于自己的坏话,正感到无趣,要收回视线,便见那名女子也用带有几分探询意味的目光向她看来。视线相触,对方先微微颔首,友好地笑了一下。

桑祈也就没马上避开,同样礼节性地点了点头,而后一转身,刚要开口问,卓文远已经默契地开始解释:“苏家和晏家是世交,一直以来都有联姻的传统。虽然还没正式定书落聘,但全洛京人都知道,晏云之和苏解语的亲事是板上钉钉的事。只不过苏解语三年前自请清修,为祖父守孝,现在才回来,也就拖到了这时。”

他说着勾唇笑笑,挑眉问:“你看,今日一见,才知什么叫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对不对?”

桑祈听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琢磨道:“所以,晏云之不肯收荷包,不肯答应邀约,并非存心跟我过不去,也不是故作清高,而是真有守身如玉的理由”。

卓文远半倚在雕花黄杨木椅上,不置可否地笑。

桑祈便觉胸中一直绷着的一口气泄了下去。就像眼见着擂台的彩头,摩拳擦掌,兴致勃勃地冲上去,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到达杆顶,却被现实无情地打了一巴掌,发现那彩头只是自己的幻觉,实际根本不存在一样,失望与沮丧无可言说,声音也低了几分,轻叹一声:“所以,你们每个人,都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这个赌约,不管我怎么努力都没有意义,注定会输?”言罢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自嘲地哂道,“那我花费那么多工夫,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越想越气闷,郁结难抒,不甘地回头捶了卓文远一下,嗔道:“不够朋友,不够朋友,你这讨厌鬼,为何不早告诉我?”

“早告诉你有什么用,你都已经应下了,还会放弃吗?”卓文远摊摊手,倒是一脸坦然。

桑祈一时语塞,竟无从反驳,瞪了他一眼不说话,低着头摆弄袖口。

大约见她情绪低落,实在有几分可怜,卓文远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凑近她的耳朵,戏谑道:“这是为了让你长点教训,知道这世上有些事情,是不管你再怎么认定,再怎么努力,都改变不了的。你那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也是时候收收了,太不适合洛京。”

“一边去。”桑祈还在气头上,不耐烦地推了推他。

“哈哈。”卓文远大笑两声,爽快道,“好了好了,别生气,只是个善意的隐瞒而已,无伤大雅嘛。你看,这不还是顺利解决了?走,请你喝酒去。”说着拉了桑祈的手,便自顾自地牵起她往人群外走。

桑祈原本惦记着要对晏云之道声谢,此时却满心被难以名状的失落占据,也就将此意暂压不提,从卓文远温热的掌心中抽出手,跟着他离去了。

一路上各式各样的灯笼,在街上弥漫着喜庆祥和的暖光,将两人一高一低、并排而行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还没到酒家,宫门方向便传来阵阵轰隆巨响,继而头顶一片噼啪脆响,抬眸望去,漫天火树银花。

桑祈长在边关,没在洛京过过年,第一次看见这样的风景,不由得驻足遥望,眸里倒映着流光溢彩。良久后,也忘了刚才还在闹别扭一事了,忍不住笑着扯卓文远的衣袖,抬手指点评论哪个特别好看,哪个特别抢眼。

卓文远温然立在一旁,微笑着附和点头,眸光也随着夜空的忽明忽暗而明明灭灭。

嘈杂喧哗声中,他突兀地问了句:“关于嫁给我的事,你有没有再考虑考虑?”

桑祈听不太清楚,扬声问:“你说什么?”

他一低头,对上了身旁少女盛满喜悦光华的眼眸,刚要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再开口就变成了:“我说,等下想吃什么?”

“庆丰楼的包子。”桑祈笑眯眯道,“别说,中午就没吃饭,还真是饿了。” Q0DnyOX24kD29hWXbERRchQPsgX6QVRg+sy7ZfQWuNrXev2MbEW4oHOZ/ygGxe3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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