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雨中的倩影 |
哐的一声,我一惊,睁开眼睛愣了半天,才明白是梦被惊醒了。奶奶正在厨房忙活,不小心撞了锅盖。
天光大亮,阳光已经给窗子抹上半边金黄。我轻手轻脚地起床,第一件事不是去卫生间,而是直接推开窗子,翻到屋外。
顺便说一下,别看我体形已经混进需减肥的行列,可摸爬滚打一直就是我的强项,饭饭很仰视我的。以前我一口气爬到树上,她胆小,只能站在树下望着我。
我在窗外向两边望望,都是杂草丛生,没有明显的路,也看不出任何人走过的痕迹。我皱了一下眉头,回忆昨晚那个黑影,应该是刚刚超过窗台不多。于是,我半蹲着身子试着向屋里望了望,发现根本看不到床面。难怪等我走向窗口,那黑影才逃呢!
可是,如果那黑影是饭饭,应该和我差不多高呀?她可以侧着身子在窗边上偷看呀?这么说,那人不是饭饭?
我带着一脑袋问号,想进一步找一些蛛丝马迹,这时,我的房门开了。奶奶进来了,一拍手,喊:“我的孙女呀,大清早你怎么翻外面去了?快,进来啊!进来。”她的语气惊讶中带着小心翼翼,就像靠近一只脱了绳的小狗,生怕它跑掉似的。
我说过,我到这里来,不是给奶奶添乱的。没等她再说什么,我就顺着窗台翻了进来。
奶奶一把抓住我,一边帮我拍着身上的灰土,一边心疼地说:“乖瑄儿,你这是怎么啦?有什么委屈,就对奶奶说呀!奶奶不问你,是怕你不高兴呢!”说着,她竟抹起泪来。
我知道,她误以为我又出现了幻觉。我也不好解释,就扶住她的肩膀,轻声说:“奶奶,我没事,外面空气好,我出去透透气。”
奶奶为了我,心都碎了。尽管她很少在我身边,但我一直认为她是世界上最疼我爱我的人,甚至超过我的父母。我这样说并不是无凭无据的,因为我就是她一手拉扯大的,一直到上三年级,她才返回老家。那时的情景我能清晰地想起来。
妈妈是非常不情愿奶奶住到我们家的,她嫌奶奶洗衣服舍不得用水,洗菜也舍不得用水,用完的水黑乎乎的也舍不得倒掉,说等着冲厕所。妈妈经常为这种事跟爸爸吵架。
那时,我跟爸爸妈妈一起睡,就听爸爸不停地叫妈妈“姑奶奶”,求她别吵闹,并说这不都是为了我吗?
我听不懂这里面混乱的逻辑推理,也懒得懂,就逃出被窝,跑去跟奶奶睡。妈妈本来也是一千个不愿意,可她是个要面子的人,不会追过来,把我从奶奶的被子里拖走。她就是这种人,她哪怕烦透了奶奶,也从不当面说奶奶半个不字,总是背地里跟爸爸较真。爸爸给我的印象就是软柿子。我觉得爸爸夹在奶奶和妈妈中间很可怜,所以,我极少惹他生气。
爸爸也很有自知之明,总是对我说,在我们家,妈是老大,我是老二,他是老幺。他没算上奶奶,可是,我一直把奶奶当作我们家的一员,而且是最贴心的。
我和爸妈睡一起,不是被他们捂得透不过气来,就是掀了被子冻个透心凉。跟奶奶睡就不会,奶奶总是轻轻地挨着我,我一有动静,她就会伸出胳膊帮我盖好被子。我还有个习惯,夜里要喝水。奶奶就把水杯放在床头,等我要的时候,就端给我。要知道妈妈是决不让我半夜喝水的,她说那样就会尿床。
妈妈还有许多事都不让我做,比如不让我吃糖。她说吃了糖就会烂掉牙齿,到时候小小年纪就会嘴巴空空,瘪得像个老奶奶。
奶奶可不这样吓唬我,从上幼儿园开始,都是奶奶接送我。我至今还能回忆起来,在幼儿园关了一天,放园的时候,一见奶奶,我就会飞快地扑到她身上,然后在她的口袋里翻找。那一个个口袋就像是聚宝盆,总能给我惊喜,不是找到一个橘子,就是找到一个苹果,更多的时候是一颗糖。总之,我想吃什么,奶奶的口袋里就会变出什么。
奶奶会笑眯眯地望着我吃,并不停地说:“慢点,慢点,没人和你抢。”
等我吃完了,奶奶就会帮我擦嘴,再问我晚上想吃什么菜。她说她是魔术师,什么菜都能变出来。我有相当长一段时间都信了她的话,因为确实如此,我说想吃番茄炒鸡蛋,晚上的餐桌上就一定有一盘,而且是摆在我面前。这是个秘密,我们不告诉爸爸,也不告诉妈妈,只是偷偷地相互眨一下眼睛。
魔术师终于在我三年级的时候,有了一次失败的记录。那一次,奶奶从学校把我接回家,没有马上进厨房,而是坐在沙发上喘气。我说我想吃番茄炒鸡蛋。她脸很白,勉强冲我笑了一下。我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她说累了,坐一会儿就好了。
我信了,就进屋写作业。后来,我听见奶奶进了厨房,不用说,晚上肯定有番茄炒鸡蛋吃了。
突然,厨房里哐啷一声响,好像是什么重东西落地。我吓了一跳,连忙跑过去,就看见奶奶躺在地上,双眼紧闭,我怎么喊,她都不应。
爸爸妈妈都没下班,我只有拼命哭,惊动了邻居。邻居们叫来救护车,把奶奶送进了医院。
后来听爸爸说,奶奶得的是脑溢血。奶奶从医院出来后,说话做事都不像以前那么麻利了,好像发条生了锈,慢了半拍:炒菜经常会忘记放盐,洗衣等把衣服都晾出去了,才会发现有一只袜子没洗。
妈妈总是背着奶奶,冲爸爸直握拳头,说:“这日子没法过了!”
爸爸在叫了几次姑奶奶之后,就把奶奶送回了老家。那时,我特别生爸爸的气,认定他没良心。
现在我明白了,奶奶那病不能急也不能气,爸爸是为了避免冲突,才这么做的,应该是上上策。事实证明,奶奶回到老家,就像鱼儿进了池塘,身体好多了。
不过,我知道那病还时刻潜伏在她的脑袋里。所以,今天我绝不能让她太为我操心,就笑了笑,说:“我不到河边去了,所以,想找个好玩的地方,就到后院看了看嘛。”
奶奶似乎放心了,抹了一下眼睛,指了指厨房,说:“那里有个门,通后院。”
我点了点头,就跟着奶奶出来吃早餐。奶奶为我准备的早餐,无论是包子、馒头,还是花卷,另外总要专门熬上一碗粥,里面放几颗红枣。她说,枣养心。
我知道她的言外之意。她认定我的心乱了。她说我总是发呆,简直像“心丢了”。要在城里,这种说法会被我笑掉大牙的,可不知为什么,奶奶这么说的时候很认真,我好像都要信了。我在心里是感激她的。
我对奶奶的感激一直埋在心底,表现出来就是听她的话。那些枣我早就吃得只想吐了,可是,那是奶奶的心意,我得像吃药一样,一颗一颗地吞下去,脸上泛起笑靥。
吃完早餐,奶奶照旧提着篓子到菜园去了。她天天如此,让我感觉菜园里是不是站着一个班主任老师,一天不去,就会视为旷课。
不过,说实话,奶奶出门,我反而觉得轻松了。不知是长时间分离,还是因为我长大了,也许是我这次状态不对,反正我跟奶奶在一起,几乎没什么话说了。表面看,就像两个陌生人。
外面太阳大,我不想出门,就在客厅的竹躺椅上躺下,迷迷糊糊,又进入了半梦半醒之中。于是,我又见到了饭饭。
饭饭给我的第一印象是美,那种苗条中带着弱不禁风的美。第二印象是心事重重,她站在我面前,可我好像从来没有弄明白过,她到底在想什么。
自从知道我老家是毛芦镇的,她就像变了个人,完全放弃了理科实验班尖子生的矜持。每天早上,她总会早到那么一秒,帮我抹桌子。如果轮到我值日了,放学之后,她就会帮我扫地。我是个无功不受禄的人,让她先闪人。她理由一大堆,说我身体不好,作为同桌,互相帮助都是应该的。
我连忙举手发言,说互相帮助谈不上,因为我可帮不上她什么忙。
她看了我一眼,说:“你会帮我的。”
现在,这句话就像一把刀子,插在我的心里。我帮了她吗?哪怕我伸手帮她一下,她也不会……
我这辈子都佩服饭饭能忍。从那以后,她再没主动提过毛芦镇,但我一直明白,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从我这里了解毛芦镇。
回想起来,饭饭那时为了通过我打听毛芦镇的消息,简直近乎疯狂。而我只是暗暗得意,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反正都是她自找的。我知道她一定饱受折磨,但以她的性格,又只会把一切埋在心里。我甚至清楚地记起,那时,我丝毫不同情她,只是嘲笑她的软弱,她哪怕直接发问一次,我也许就会告诉她一些什么。她不问,我偏不说。我能感觉到她内心的折磨,我还在那种折磨中有了快感。这些或许已经算得上恶毒了,但我自然不愿承认我是一个恶毒的人。我为自己找了个开脱的理由,就是我本来就对毛芦镇不了解嘛,又能告诉她什么呢?所以,我只字不提,继续玩着猫与老鼠的游戏。
我为什么要那样做?当时我是无目的的,但现在,躺在小镇的竹椅上,脑袋里突然闪现了两个字——嫉妒。
真的是这样吗?那么我嫉妒她什么?学习成绩吗?应该不是,因为那时,她的成绩并不比我更优,顶多是个平手,到了后来,她的成绩不知为何直线下滑,而我一直稳居前列。
那么,还有一点是可能的——长相。我一直不肯承认我会在意自己的长相,本来我的长相也还凑合,只是身材属于微胖界。我更坚信,一个女生,只要成绩足够优秀,其他一切都是浮云。可是,等我远离城市,躺在奶奶的小屋里,半梦半醒之间,反而更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内心。应该没有错了。
从我见她的第一眼,心里其实就泛过一阵酸。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上帝怎么会同时把那么美的脸和那么优秀的学习成绩都给了她?就连那双手,十指尖上都泛着迷人的光。
“你在看什么?”当时她突然发问,让我非常窘。
我用笑声打破了僵局:“哈哈,我看你的手那么白,是不是贫血呀?”我非常擅长用笑声掩盖真相,事实上,从那以后,我就是用这一招对付她的。
但她一直就不觉察,她曾经不止一次对我说,她喜欢我的笑声,她虽然做不到像我一样乐观,但我的情绪一直感染着她。
我信了,真的认为自己是一个乐观的人了。她说的应该是真心话,因为我俩已经迅速成了班里最好的朋友。
简单地说吧,放学之后,我家向东,她家向南。可是,每天放学,她都要陪我走到车站,等我上了车,才不舍地挥手。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要永别呢!
我其实很不想贴着车窗冲她挥手。第二天一早,七点半不到,我们又会坐到一起,而且相隔只有几毫米,一不注意就会撞胳膊肘,情绪不好的时候还要画三八线呢。犯得着天天挥手这样夸张吗?可我又不忍心让她独自挥手却得不到回应,就只把手贴到车窗上。而我不一定要看她,因为车上人多,我脑袋无论朝哪个方向扭转,都合情合理。有一点可以肯定,我是故意不转向她的。
那我为什么还要伸出一只手回应她?我不知道。现在,我可以肯定地告诉自己,我那样做只是为了不让她感觉到我的厌烦,我也怕失去这个美丽、单纯、学习又好的好朋友啊。
我一下惊醒,坐了起来。我对待朋友怎么这么自私?难道我一直就是这样看待她的吗?我无法原谅自己。
如果她能站到我面前,我一定要祈求她的宽恕。
我冲进卫生间。朝外打开的小窗外,天不知什么时候阴沉沉的,屋里一片昏暗,类似黄昏。但我还是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满脸的泪水,那面墙上的镜子好像故意要夸大我的泪水,好像在告诉我,这泪水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
一道亮光从镜子里划过,没有任何预兆。吓了我一跳。我浑身乱抖,脖子抽筋般地转向窗外,愣了半天,听到一阵滚雷,才明白外面要下雨了。那雷太近了,好像就在后山上炸开的,让人心惊肉跳。
此刻,我的脑袋也像划过一道闪电,我想到了昨天夜里窗前的黑影。一定是饭饭!她现在就在不远的地方,我要去找她,大雨要来了,不能让她淋着。
我拿了一把折叠伞,沿着小镇唯一的街道往前跑。天阴得吓人,不时有刺眼的闪电和震耳的雷声,所以,街边的小摊都收卷进去,人也都躲了起来。我望了一眼后面的山,想起了“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一刻,我太喜欢这句诗了。我本来还想喜欢一句更狠一点的诗“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可转念一想,也太夸张了吧!
我心情杂乱,就跟我的脚步一样,在空空的街道上激起一阵阵回声。我气喘吁吁地跑了一阵,雨还一滴没下,我的汗倒是洒了一路。这段时间郁闷成疾,身体格外虚弱,顿感头晕目眩,我不得不慢下来。
脚步一慢,头脑也清晰了。饭饭不知怎么就出现了,也不知怎么就不见了,我怎么快跑都没有用的,还不如慢慢找,等待她的突然出现。这样想着,我倒有了一分逛街的心情。
雨说来就来了,还不小,下来就是哗啦啦的。我撑开伞往前走了一阵子,看见几乎每个门口都有人张望,浑身顿时像长满了毛刺。
他们看的显然不是雨,而是我。在巴掌大的小镇上,就算是从外面飞来一只鸟,也能把他们全部惊醒,何况还是个大活人,还是从省城来的,还是在临近高考时的一个高三学生!
我匆匆向前走着,一时忘了自己出来的目的,就想尽快逃出他们的目光。
天如人愿,走不多远,我看见一条小路与街道垂直,伸向后山,就一头扎了进去。多幽深的路呀,两边整齐地站立着高大的白杨树,让我一下进入了戴望舒的诗歌里。虽然不是雨巷,但我分明看到了“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她就在不远处,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
真的,我一点都不说假话,饭饭就是一个忧郁缠身的人,很少看到她眉头舒展。好像她每天都要把世界上所有的难事在脑袋里过一遍,真让人受不了。她越是这样,我越是想损她一把。我以为这种不见针、不见血的嘲讽和嫉妒不会对别人有什么真正的损害,可是,事情到了这一步,还能说与我无关吗?
我迫切想要见她,我要对她说话,我有好多心里话从来没有告诉过她。
眼前的路并不是笔直的,走出一段就会遇到一个小弯。她就不远不近地在前面走着,一会儿消失在转弯处,一会儿又出现在我眼前。我恍若梦中,心里焦急地念着:“饭饭,等我呀,等等我!”嘴里却不敢出半点声,生怕一口气会破了这薄雾样的梦。
路越走越远,我不管是加快还是放慢脚步,都无法追上饭饭。更要命的是,在一道拐弯之后,她消失了。
我脑袋一片空白,呆呆地站在原地,突然觉得雨打伞面的声音特别清晰。就在这雨声中,我辨出了一阵脚步声,来自我的身后。我猛地转身,真的看到一个影子一闪,消失在拐弯处,脚步声更清晰了,错不了。
我回头就追,边追边喊:“饭饭,别跑呀!我知道是你,别跑……”
饭饭显然是有意躲我,每次我拐过一道弯,就能看到她的身影刚刚消失在下一个拐弯处。
就这样,我气喘吁吁地追了好一阵子,快到街上了,突然迎面来了一把流动的伞,就不管不顾地冲过去,一把死死地抓住,还高兴地喊:“你跑不掉了!”
她一把将我抱进怀里,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一声不吭。我渐渐地闻到了奶奶的味道。
奶奶说:“回家没见到你的人影,可把我急死了。一打听,大家都说你往小路跑了,可把我的魂都吓掉了,我的乖乖哟!”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神思镇定,回头望了一眼,什么也没有。我故意笑着推开奶奶,说:“我没事,下雨了,我就想到处走走。刚才,只是想跟奶奶开个玩笑。”
我这样说,是为了不让奶奶担心。
奶奶似乎也信了我的胡言乱语,拉着我的手,一声不响地往回走。
我又回头望了一眼,还是没有人影,就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我知道,我又开始出现幻觉了。
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最好的朋友饭饭,她真的离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