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变活人，是魔术师的拿手好戏，这天，他突然提出来要给女儿变一次。

莎啦啦躺在床上，整天不能下地活动，正闷得慌，当然愿意看爸爸变魔术了。她曾不止一次看爸爸大变活人，但她一直没有搞懂，一个大活人站在那里，用一块布遮住，布一抖，拉开，人怎么就不见了！

她以前也好奇地问过爸爸，爸爸总是笑着抚摸她的头，说：“魔术呀，不可以问答案的，等你知道答案，魔术就是假的了。”从那一刻起，她就不再追问魔术的答案。因为在她心里，没有答案，她才会一直把魔术当作是真正的奇迹。

爸爸以前在家里给女儿变魔术，都是笑呵呵的，逗她开心。可今天，爸爸的脸色有点僵硬，好像是谁在逼着他变这个魔术似的。

莎啦啦察觉到了，就说：“爸，你不想变，就不变了吧，给我讲个故事也行。”

“不，这个魔术一定要变。”爸爸挤出笑，“不过，你要有思想准备，我今天变的大活人是妈妈哟！”

莎啦啦笑了，说：“你不说我也知道，我们家就三个人，我是观众，你是魔术师，妈妈当然就是道具助手了。”

爸爸却不笑，脸还是僵硬的，说：“不过，你还要有思想准备，我这次和以往的都不同。以前把活人变没了，马上又会变回来。可这回，你妈妈不会马上回来，得等二十年。”

“二十年呀！”莎啦啦似乎很喜欢，竟然撑着坐了起来，“哦，我明白了，昨天夜里，你们嘀咕了好久，就是在商量怎么变这个魔术吧？这应该是一个超大型魔术了，我没说错吧？”

爸爸点点头，说：“从今天开始，二十年，你再也见不到妈妈。你可以想她，但不要追问。等二十年后，我一定会把她变回来。”

莎啦啦根本就没工夫考虑二十年没有妈妈究竟是什么滋味，她只是对这个魔术充满了好奇，就拍着手说：“好呀，快让妈妈过来！”

妈妈应声出场了，就像藏在后台的演员，听到叫声，就该出来。可是，妈妈今天也不太对劲，脸很白，眼睛很红。她走到女儿床边，轻轻把女儿搂在怀里，脖颈在女儿头上来回磨蹭。

莎啦啦以为妈妈的脖子发痒，磨得她脑袋也直痒痒，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爸爸过来拍了拍妈妈的背，说：“不过是个魔术嘛，让女儿开心一下。”

妈妈愣了一下，放开女儿，退到门口，冲女儿点头微笑，嘴唇咬得很紧。爸爸拿起一块大红的布，把妈妈遮住，冲女儿眨了眨眼，问：“你猜会是什么结果？”

“活人没了。”莎啦啦很自信地叫着。

爸爸哗地拉开红布，可是，妈妈还站在门口。爸爸很搞怪地笑了笑，嘀咕：“这还是我第一次失手呢！”然后，又把妈妈遮住。

莎啦啦已经乐得不行了，摆着手，等气喘过来，说：“爸，你以后应该就表演这个，叫滑稽魔术。”

“对，说得太好了，就叫滑稽魔术。”爸爸说着，哗地拉开红布。这一次，妈妈不在了。

莎啦啦愣了一下，想笑，却不知为什么，嘴巴一瘪，眼泪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多年以后，她才明白，那眼泪是为妈妈流的，因为妈妈从那一刻开始，真的就彻底消失了。

*

那天哗啦啦跑回家，迫不及待地推开爸爸的房间，把红盒子的秘密告诉了爸爸。他以为从此以后，他就可以随时随地去找莎啦啦玩了。可事实是，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机会找莎啦啦玩了。

爸爸在听完儿子的话之后，兴奋得直搓手，突然，他又抓住儿子的手，使劲摇晃着，说：“我赢了，这回我赢定了！”

儿子的手被捏得生疼，眼里都有了一层雾，他用力抽出来，背到身后，仰头望着爸爸，问：“你说话算数哦，我再去找莎啦啦玩，你不能管我了！”

爸爸没理会，迅速穿好外衣，一把扒开儿子，走到楼下。他刚准备拉门出去，想了想，又回头喊儿子快下来。

儿子没有得到爸爸的答复，一脸不快，问：“干什么？”

“马上进城，不许再提问！”爸爸眼睛一瞪，手一指，一副要打人的样子。

儿子马上闭嘴，噔噔噔下楼，跟着爸爸出门，上了车。

爸爸一言不发，启动车，直奔城市而去。

爸爸以前进城，极少带着儿子。儿子吵闹过很多次，爸爸都说要去工作，不方便。所以，这一次，儿子觉得特别奇怪，爸爸竟然会主动带他进城。

更让儿子奇怪的是，爸爸不是带他逛商场，也不是进饭店，而是直接去了公安局。车进了大院，儿子忍不住问：“爸爸，你是要找警察吗？是妈妈有消息了吗？”

爸爸拍了拍儿子的头：“我，这是去找一个朋友，你就在车里等我。”然后，他跳下车，朝大楼走去。

儿子在车里等了很久，实在熬不住了，就睡着了。后来，是车启动的声音把他惊醒的。他睁开眼睛，看见爸爸一脸严肃，就不敢多问。一路沉闷地向家奔。

回到家，儿子不想再跟爸爸待在一起，他感觉快喘不过气来，就说：“我要去找莎啦啦玩。”说着，就要往外走。

爸爸一把抓住儿子，往屋里一推，关上门，说：“不行，就在家里。我们马上收拾东西，明天一早就走。”

“我们还要进城吗？”儿子对进城一点兴趣也没有，他宁愿和莎啦啦待在一起。

“不，我们要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儿子一听，就傻了，眼泪在眼睛里打转，瘪着嘴说：“你，说话不算数！你……”

爸爸为了安慰儿子，就抓住儿子的肩膀，低着头说：“爸爸也是没有办法呀。刚才我去公安局，你都看见了。他们要给我很大一笔钱，我现在必须离开。”

“他们为什么要给你钱？”儿子盯着爸爸的眼睛。

爸爸躲闪开，想了想，才说：“哦，我不是说了嘛，他们让我离开。”

儿子听不懂，但他知道，离开就是不能再和莎啦啦玩了。他答应要一直陪在她身边的，难道他也要说话不算数了吗？他的心似乎掉进了冰水中，那一刻，他想起了那个山洞，还有那冰冷的水潭。

当晚，五辆警车满载着警察，包围了莎啦啦的家。那时，莎啦啦还没睡着，不过，她看不到外面的一切。爸爸站在窗口看到了警车，知道担心的事终于还是来了。他并不害怕，只是对女儿不放心，他不想让女儿看到警察闯进家门的情景。于是，他到女儿床前，一脸轻松的笑，说：“想见识一下我的催眠术吗？”

“好呀！”女儿眼睛一眨一眨地望着爸爸。

爸爸在女儿的额头上吻了一下，说：“当你被催眠之后，再次醒来，你可能会发现只有你一个人了，你会害怕吗？”

“不害怕，我知道我是在爸爸的魔术里。”女儿很信任地咬着嘴唇。

爸爸的眼泪差点冲出来了，不过，他很快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挤出笑，说：“乖女儿，那时候，你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不管多久，你都要坚持住！”

“嗯！”女儿伸手摸了一下爸爸的脸，好像在安慰爸爸。

爸爸感到一丝欣慰，伸手轻轻抹上女儿的眼睛，施展了一些手法。他很清楚，这次催眠术的使用，其实也是最后一次对女儿进行治疗，至于女儿能否康复，一切都在天意。

“老天爷，帮帮我！”魔术师默念着，手止不住抖动起来。幸好女儿已经闭上了眼睛，正静静地享受着一股越来越浓的芳香气息，渐渐地，她就进入了梦乡。

魔术师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力量，额头的汗结成珠往下爬着，最后，在确信女儿被深度催眠之后，他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下楼开门。

带队的警官和魔术师很熟，一直喜欢看魔术师表演，所以，他对魔术师相当客气，就像是前来做客，先握手，再进屋。警官很礼貌地笑了一下，说：“我们得到可靠情报，说宝石就藏在你家。”

魔术师没有回答，而是很诚恳地说：“别吵醒我的女儿，好吗？”

警官点点头，然后，一挥手，警察就向各个屋子搜去。很快，就有一个警察从楼上下来，手里是装宝石的盒子——红盒子。

警官接过来看了看，嘴角微微上扬，因为这说明情报提供得准确无误。他并不甘心只获得一个空盒子，不过，无论他怎么追问，魔术师都没有答案。最后，他只能推测，是魔术师的妻子携宝石潜逃了。

于是，警官给魔术师戴上手铐，带上警车。之后，魔术师的妻子被作为甲级逃犯通缉。

*

一阵惊雷，莎啦啦从梦中醒来。她睁开眼睛，看着窗口蛋清色的白光，听着窗外哗哗的雨声，好半天，觉得自己身体有点异样——好像都活跃起来。

她试着起身，很顺利，再下床，也很自然——天哪，她已经完全好了！就跟平时心脏不犯病的时候一个感觉。

她大声喊着：“爸爸，妈妈！”没有回音。她每个房间找，也没见人影。她这才想起来，妈妈已经被爸爸变走了，这一切也许又是爸爸的魔术。

但是，她还是不甘心，跑过去拉开大门。雨声一下扑进来，外面是漫天的雨雾，要看很远，真的很难。她走到门廊上，眯着眼睛，尽量看远一点，也许爸爸就在雨中呢！

没有看到爸爸的影子，她倒是看到哗啦啦的爸爸正在钻进车里，伸出一只手，狠劲地向哗啦啦打手势，催他上车。

哗啦啦本来是准备上车的，可是，他突然看到莎啦啦出现在对面，就愣在那里不动了。

莎啦啦非常高兴，想叫他过来一起玩，就喊：“这么大的雨，你还要进城吗？”

“不是进城，是搬家！”哗啦啦连忙回答，还举手挥动两下。

然后，他准备冲进雨里，跑到莎啦啦面前，他想告诉她，其实他一点也不想搬家……爸爸突然冲下车，一伸手，死死抓住了儿子，狠劲往车里推。儿子也犯倔了，拼命想挣脱爸爸的手，爸爸被拖得左摇右晃。

在一番较量之后，爸爸终于失去了耐心，直接松了手，儿子摔倒在地。莎啦啦吓坏了，刚想上前去拉哗啦啦，他爸爸一步跨过来，横在儿子面前，趁儿子趴在雨地里发蒙，爸爸用力一拉，再一推，就把儿子塞进车里，关上车门。一阵马达轰响，车启动了，冲开地面的积水，向前挺进，在雨雾中越来越模糊。

莎啦啦一看这情景，急了，就冲过去，想帮哗啦啦解围，还没跑到，车就启动了。她连忙跟着追，边跑边喊：“等等，别跑呀……”雨水淋湿了她的头发，她全然不知。

哗啦啦隔着车窗，把脸紧紧贴在玻璃上，一面是哗哗的雨水，一面是哗哗的泪水。在双层的水雾中，莎啦啦渐渐小去，成了一个黑点，消失掉了。

多年以来，他的眼前一直定格着这样一幅画面：漫天的雨雾，莎啦啦在雨中拼命追上来，脚下踩起一层层水花，啪，啪……好像每一下都踩在他的心尖上。他的心一直微微地颤动着，只要静下来，独自待着，他就能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无休无止，无法控制，好像落下了终生顽症。

*

在哗啦啦的记忆中，那次搬迁，是他经历过的最长的路了。爸爸面无表情地开着车，时而穿过城市的街道，时而奔驰在无边的田野，时而盘旋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

哗啦啦也始终一言不发，把脸转向窗外。不过，他不是在欣赏风景，而是在默念：远了，又远了，一辈子都回不去了。那一刻，他痛恨这飞奔的汽车，是汽车把他一点点拉远。他一想到再也无法和莎啦啦见面，心就像被掏空了一样，发慌，乱跳。因为，莎啦啦是他最亲密的玩伴，他说好了一直要和她在一起。他甚至不知道离开了莎啦啦，以后的生活会是多么无味。

车一直向前，哗啦啦坐在后排，累了就睡一觉。在每一次醒来的时候，他都希望奇迹出现：一睁眼，又回到原来的家，就在莎啦啦的对面。

当然不会。他睁开眼睛，要么看到雨雾中的田野，要么看到夜晚的加油站，要么是路边冒着臭气的快餐店。

每次爸爸往快餐店走，哗啦啦就往旁边的超市走，他宁愿吃饼干，也不想去闻那些臭气。他买一袋饼干，坐在车里慢慢吃，透过车窗，可以看到爸爸正在餐桌旁独自狼吞虎咽。

爸爸当然知道自己做了违背儿子心意的事，有点愧疚，所以，一路上就不再管儿子，由他怎么做都行。不过，他还是时刻监视着儿子，怕一不注意丢了人，上哪儿找去呀？所以，就算他在埋头吃饭，也会时不时地抬头望一眼窗外，看见儿子在车里，他就放心了。

不过，他的心放得太早了一点，他没有料到儿子已经在想着逃跑了。

哗啦啦已经摸清了爸爸的习惯，他假装老老实实地坐在车里，看着爸爸在餐馆里吃完饭。趁爸爸起身去买单的时候，他快速溜下车，飞奔而去。他其实已经不可能知道回家的路了，只能沿着来的路往回跑。

爸爸从餐馆出来，发现儿子不在车里，以为上厕所了。他向不远处的公共厕所望了一眼，抬腕看了看表，皱了一下眉头，最后还是决定过去看一看。

从厕所巡视一圈出来，爸爸才紧张起来。他快速回到车里启动，开出停车场，几乎没有犹豫，就断定了儿子逃跑的方向。

知子莫如父嘛。在一阵狂追之后，爸爸看到了沿着公路行走的儿子，加足油门，超过儿子，一个急刹车。儿子吓了一跳，无力的身子被太阳烤得摇摇晃晃。

爸爸跳下车，伸手想抓住儿子。儿子头一低，绕过车接着向前跑。爸爸快速追上，一把抓住他的后脖领，恶狠狠地说：“跑，叫你跑！”然后，顺势往前一推。

儿子扑倒在路边，嘴巴结结实实地撞到土疙瘩上，一阵酸溜直冲脑门。他还没搞清是怎么回事，就听见爸爸说：“你再往前跑半步试试！”爸爸甩下这话，钻进车里，启动，愤愤地调头，喷着烟，向前冲去。

儿子爬起来，伸手抹了一下嘴，犹豫了一下，就朝车追去。

爸爸并没有真的跑远，而是嘎地停下来，等儿子爬上车，又猛地启动。

儿子上车的时候，动作很古怪，一直用手捂着嘴巴。爸爸本来也没准备交流，就扭头开车。

车里的冷气很足，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儿子捂着嘴巴望着窗外，一摇一晃，就想起了刚才嘴啃泥的滋味，不是酸溜，应该是土腥味。

对，就是那种土腥味深深地留在了哗啦啦的记忆中，他每次想起那次遥远的路途，就会舔两下门牙的空处，仿佛又尝到了那种土腥味。

哗啦啦一直想不明白，那一次爸爸为什么会下手那么重。他没有去问，有的是更重的沉默，事实上，从那以后，他几乎就不跟爸爸说话了。

哗啦啦在几天几夜的奔波之后，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住进了闹市区的一套公寓，而不是郊区别墅。

说来也怪，爸爸再也不去做揭秘师了，尽管他还是整天整夜地不回家，也不工作，他的时间几乎都耗在喝酒上。 V3JscGnh6fPFViWysvuKvz1bpcrkhoRltywlcv9nVJTCYsdAr4CqDZ7shouzIAM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