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雨一直下，哗啦啦在莎啦啦家吃了晚饭，回来，屋里还是空空的。因为害怕，他把自己卧室门的防盗保险栓扣上了。

睡到半夜，他突然听到一阵响动，惊得坐起来，醒过神来，就看见门被推得直晃悠。他怕是入室抢劫的坏蛋，就僵硬地坐在床上，气都不敢喘。

好一会儿，他听到爸爸的声音：“怎么搞的？这门也打不开。”

哗啦啦这才松了一口气，过去拉开防盗栓，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他禁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爸爸没有像往常那样发火，只是低声嘀咕。

哗啦啦没听清，倒是担心爸爸的身体，就说：“你的衣服都湿透了，快去换吧！”

爸爸根本没理会儿子的关心，喷着酒气，摇摇晃晃地朝自己房间走：“哼，不跟我比……”哐当，门推开，又重重地关上。

哗啦啦一头的雾水，就轻手轻脚跟过去，透过虚掩的门缝，看见爸爸已经赤条条地横卧在床上，胡乱自语着：“……宝石，你等着……迟早的事……”

什么宝石？

哗啦啦是第一次听爸爸提到宝石，非常好奇，侧着耳朵还想继续听，听到的只有鼾声。

他只是有一点失望地回自己房间，并没有想到，就是这颗宝石，改变了两家人的命运。

*

那场大雨就像一把哗哗作响的刀，把时间切成了两段——过去和以后。

从那以后，莎啦啦就一直躺在床上，她以为那是她生命中最平淡的时光，可是，她做梦也没想到，她生命的奇迹就是在那时创造的。

不能起床，当然就不能上学。十岁的莎啦啦尽管对学习热情不高，但她还是愿意每天到学校泡着，有那么多的同学，笑料就像小鱼吐泡泡，东一个西一个。失去这些，她感觉就像鱼儿离开了水，呼吸都成问题。

幸好每天还有哗啦啦过来陪她。哗啦啦一放学，不是回家，而是直接来找莎啦啦。为了有个正当理由对付莎啦啦的爸妈，他就说是老师让他每天来给莎啦啦补课。

说好是补课，每次来了，他当然要先把课本掏出来，装出一副要讲课的样子，有时还要故意大声念一段课文。

莎啦啦知道他是在做样子，就小声说：“少讲课，多讲笑话。”

哗啦啦走到门后，偷偷向外张望一下，就回到床边，开始讲老师和同学的笑话。他说老师讲课的时候打了一个喷嚏，辛辛苦苦写出的一黑板字就全被扫光了。他还说肥仔上课睡觉打呼噜，震得全班的桌椅腿乱颤，老师只好用喷嚏来对付他，可是没想到，老师的喷嚏被呼噜声绑架了，老师鼻子都喷肿了，肥仔还没醒。他又说教室外面的麻雀叽叽喳喳，吵得上不成课，同学们用石子都赶不走，老师站在窗口一瞪眼，所有的麻雀都掉了下来……

哗啦啦一边讲，莎啦啦就跟着咯咯地笑。好像他讲什么都是好笑的，哪怕一个字不讲，嘴巴动一下，也是好笑的。他讲完一个，莎啦啦就会拉住他，说再来一个，来嘛。

哗啦啦不好意思不讲，就硬着头皮编。他讲的笑话多数都是自己胡编的，就那么几个老师，就那么一些同学，一天到晚哪有那么多笑话呢？

在多年以后，他总是找工作碰壁的时候，就常常想起那些讲笑话的日子。如果一直照那种势头发展下去，他应该是一名作家呀。唉，能当作家多好，就不用到处找工作了。

他的笑话通常是被一阵敲门声打断，然后，莎啦啦的妈妈端着一个盘子进来，里面装着一杯饮料、洗好的李子和桃子，还有几块蛋糕。这些几乎都是给哗啦啦的，莎啦啦最多吃一颗李子，然后就看着他吃。

哗啦啦喜欢盘子里的每一样东西，就为这，他也希望莎啦啦能好好活着，一直听他讲笑话。可是，希望的事情总是不能长久，这是他总结出来的。他还总结出，在一些关键的日子，就会有难忘的事。

那天是夏至，据说这是一年中白天最长的一天。也就是说，那天的夜晚也是一年中最短的。就在那个最长的白天和最短的夜晚之间，莎啦啦出事了。

哗啦啦是放学之后才知道的，他像往常一样蹦蹦跳跳地来找莎啦啦，还吹着欢快的不成调的口哨，因为他已经准备了好几个笑话。他把上课的时间都用在准备笑话上了，眉头皱得跟大蒜砣似的，突然想通了，他就会捂着嘴笑出声来。老师点他起来，问他笑什么。他说他没笑，嗓子痒，想咳嗽。然后，他还真就假装咳嗽两声。

好不容易熬到放学，他真恨不得一伸胳膊就飞到莎啦啦身边，讲自己编的笑话，讲自己是怎样和老师胡扯的……

可是，他刚到莎啦啦的门口，就被她妈妈挡在了门外。妈妈今天情绪很不一样，眼睛是红肿的。她只把门拉开一条缝，用身体堵得严严实实的，说：“她，她，已经睡着了……”

“我可以叫醒她呀！”

妈妈痛苦地摇了摇头，说：“你叫不醒她，谁也叫不醒。”

“那——她什么时候醒来呀？”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妈妈说着，就慢慢关上了门。

哗啦啦退到院子中央，抬头望着莎啦啦房间的窗，窗帘是关闭的。他相信莎啦啦真的是睡着了，因为，莎啦啦说过，只要她醒着，就会把窗帘拉开。

哗啦啦永远记得，就在那个夏至之后，他就疯狂地牵挂着莎啦啦的窗帘，就像惦记一只从手中飞走的大翅花蝴蝶，随时随地都会在草丛中寻找。他其实想不出用什么词来形容，反正他只要站在能够望见对楼的地方，就会忍不住注视那扇窗。最后，他胡乱地用了一个词——迷恋，迷恋得有点神经发肿。

这一切，莎啦啦都不知道。她只是感到身上一阵阵发冷，那种冷不是被冰块包裹的感觉，而是发自骨头芯，从里往外冒。渐渐地，就有些发麻了，先是手脚，再是身子，最后，脑袋也麻了。

但她的意识没有麻，她很清楚死老师还是来了，想告诉哗啦啦，那请假条没管用，可是等不到他回来了。她拼尽全身的力气，侧头望了一眼窗外，眼角有一点热热的东西溢出来——那是她唯一能感觉到的热。然后，她闭上了眼睛。

莎啦啦永远不会知道，就在她闭上眼睛的时候，妈妈突然给爸爸跪下了。妈妈死死抱住爸爸的腿，拼命压制住哭声，央求：“我这一辈子就求你一次，为了我们的女儿，你去一趟。要坐牢要掉脑袋，我顶着……”

爸爸僵硬地站着，望着窗外，任妈妈抱着腿摇来晃去。他知道妈妈说的是博物馆那颗宝石，现在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里。他毫不怀疑每一个警察和大盗都惦记着那颗宝石，夜不能寐——尤其是杜一步。

爸爸心里一直很清楚，他和杜一步其实学的是同门功夫，不过，他是把秘密编织成表演，是造梦；杜一步是专门当场把梦戳穿。就是这种差别，他一直受到人们的爱戴，而杜一步被世人鄙视。这就是师父当年常说的悟性。

悟性高的人能把坏事变成好事，而悟性差的人只会把事越搞越糟。

爸爸就是靠这种悟性保住了自己的美名，赢得了人们的爱戴，并且赚取了杜一步望尘莫及的金钱。这一切似乎都是上天对他特别的照顾。

可是，上天偏偏又跟他开了个玩笑，让他女儿从出生那天就有了严重的心脏病——这个玩笑真是开得太大了。

这也许不公平，但爸爸知道，这是上天的安排，让他现在去把一切扯平。所以，他终于做出决定，用自己的一切换回女儿。

爸爸似乎刚刚发现自己的腿被妈妈抱着，他弯腰拍了拍妈妈的背，小声说：“你这样抱着我不放，我怎么出门？”好像害怕吵醒床上的女儿。

妈妈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央求非常多余，因为面前这个人也是女儿的爸爸呀。

她没有犹豫，爬起来，就去帮魔术师准备道具。一套特制的外衣，几套必备的绳索铁环，装了满满一箱子。

爸爸在那个最长的白天结束的时候出发了。莎啦啦当然不知道当时的情形，但她相信，一切奇迹就发生在那个最短的夜晚。

不知道并不表示不记得，莎啦啦多年以后，一直记得十岁那年的夏至。她说，那是她的另一个生日。

*

夏至一过，所有的报纸都用最大的字体登出了一则惊人的消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宝石“心之神”不翼而飞。警方正在全力追查，有提供可靠线索者，将得到一笔巨额奖金。

莎啦啦对此一无所知，因为她是在大约一个星期之后才苏醒过来。妈妈已经把家里的报纸全部藏起来了，也没给女儿讲半句关于“心之神”的事。

这一个星期对莎啦啦来说，是一个空白。她沉睡在自己的黑暗中，越陷越深，好像掉进了永远也落不到底的深渊。也是在一个星期之后，她竟然突然睁开了眼睛，啪的一下，亮光重现，黑暗的深渊瞬间消失。

眼前有一团黑影，等黑影渐渐清晰，她看见了妈妈正端着一个水杯往门口走。她轻轻地喊了一声：“妈妈！”

妈妈一下定住了，就像被魔术师指了一下。然后，妈妈慢慢转过身来，看见女儿的眼睛大睁着。突然，妈妈感觉呼吸困难，腿一软，坐在地上，水杯掉到地板上，叮叮当当地滚出老远，完好无损。

爸爸闻声咚咚上楼，撞开房门，把妈妈扶起来，说：“瞧你那点出息，这不都是意料之中的事嘛！”

爸爸和妈妈一起来到床边，嘴巴咧得大大的，一时都说不出话来。女儿先开口了，她说：“把窗帘拉开吧！”

爸爸把妈妈安坐在女儿床边，然后跑过去一把拉开窗帘（自从女儿睡去之后，窗帘一直就是紧闭着的），阳光哗的一下冲进来，像调皮的孩子，满屋乱跑。屋里顿时充满了快乐的气氛，鼻子一皱，就能闻到阳光的味道。

而在杜一步家，是另一种情景。自从“心之神”不翼而飞的消息传开之后，杜一步就非常恼火。因为他很清楚，“心之神”他无法得手，那么，就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得手，除了魔术师。上次在亲眼看到魔术师把摩天高楼变没了之后，他就彻底服气了。所以，他想借魔术师的手，把“心之神”搞到手。他跑去找魔术师打赌，魔术师竟然一口拒绝了。

现在看来，魔术师完全是假惺惺的，甚至是卑鄙的——口头说不要，背地里却又独自搞走了——这叫玩阴的。

他一直认为自己和魔术师比赛，是一件光明正大的事，尽管他现在处于不利的位置，心中极不痛快，但他一点也不恨——愿赌服输嘛。

可是，这次魔术师竟然坏了行规，耍花招。杜一步决不能忍这口气，他一定要让魔术师这次栽个大跟头。嘿嘿，这也许就是他扳回人生败局的时候，真是天意呀！只可惜，他现在还抓不到魔术师的把柄。

爸爸这些天关着门，对着报纸拍桌子打板凳。哗啦啦却在埋头忙活自己的事。他每天回家，就会到自己的房间写作业。自己的窗口正好对着莎啦啦的窗，他时不时就会停下笔，望着对面紧闭的窗帘发呆。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在心里念了多少遍，都是同样的话：醒来吧，莎啦啦！

哗啦啦对莎啦啦的惦记不止停留在心里，他每天写完作业，都要拿出一张纸，写请假条，很认真，每个字都是一笔一划用力写。每次写的内容都是一样的：“尊敬的死老师，您好！莎啦啦病了，真的不能来死，请您准假！”

为了让死老师能收到请假条，他就摸黑跑到屋后的院子里，蹲在那棵属于莎啦啦的小松树下，划亮火柴，烧掉纸条。

他看着纸条一点点化成灰，就相信死老师收到了。然后，他会快速跑到屋前，望着莎啦啦的窗。不过，每次都很失望，窗帘没有拉开。

可是，有一天晚上出了一点意外。他烧完纸条，刚准备往屋前跑，突然，一个黑影横杀出来，挡住去路。他以为是死老师出现了，既害怕，又有一点惊喜，倒退了两步。等他看清站在面前的不是死老师，而是爸爸，他心里的那一点惊喜就咚地一下摔碎了。

他很吃惊，爸爸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现在竟然下楼来了。他把舌头伸直，问：“爸爸，你在干什么？吓坏我了。”

“这个问题应该是我来问你！”爸爸指了指不远处还没完全熄灭的火星，“你玩火不是一天两天了，上瘾了是吧？”

“我不是在玩火，是在烧纸。”

“烧纸？”爸爸的火气非常大，向前跨了一步，气势汹汹。

哗啦啦吓得不敢说话了，怯怯地抬手指对楼。手刚举起来，爸爸就一把牢牢地抓住他，骂道：“没出息！”

爸爸骂了一会儿，就累了，一把将儿子推倒在地，转身恨恨地进屋去了。

哗啦啦趴在地上，没有马上爬起来。窗口的一束光照射到小松树下面，刚才烧纸的灰烬正在风的鼓动下起舞，就像一个穿着连衣裙的女孩舞动在聚光灯下，自信又飘逸。

他有点入迷了，眼睛一眨不眨，直到风吹裙散。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一撑手，几乎是从地上弹起来，快步绕到屋前。他想看到莎啦啦起舞的样子，可是，没有——她的窗口漆黑一团。

他只好低着头进屋，回自己房间。在推开自己房间门的时候，他吓了一跳。爸爸正坐在书桌边抽烟，用力很猛，一股股浓烟从鼻子里喷出来，满屋烟味。他以为自己走错门了，刚准备往外退，就见爸爸站了起来，快步走过来，一把抓住了他。

哗啦啦以为爸爸是刚才还没骂过瘾，现在气歇足了，接着骂。他没有挣扎，反正这也不是一次两次。

爸爸却只是笑了一下，说：“你既然这么关心夏琪，为什么不到她家看看？”

“她睡着了。”

“这都好几天了，你怎么知道她还没醒呢？”

“当然知道。”哗啦啦嘟囔了一句，他不想把窗帘的秘密告诉爸爸。

“好好，我相信你。”爸爸笑了一下，“你以后，想烧纸，还接着去烧，我不管你。”

“真的？”哗啦啦被爸爸的大拐弯搞糊涂了。

“当然，你以后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完全自由。”爸爸猛吸了一口烟，吐出来，把自己的脸缭绕住，“不过，你得帮我个忙，到她家去看看，有没有一个红盒子……”

“红盒子？装什么的呀？”

“别问那么多！就是这么大的。”爸爸用手比画了一下，“记住，要秘密查找，决不能暴露自己。”

哗啦啦皱眉想了想，觉得这事并不难，而且可以得到那么大的好处，就使劲地点了点头。

爸爸拍了拍儿子的脑袋，就哈哈大笑着回自己房间去了。

哗啦啦长长松了一口气，因为他还可以接着帮莎啦啦写请假条，再到松树下烧掉。

不过，事实上，哗啦啦再也没有写过请假条。第二天放学回家，大老远，他就看见莎啦啦的窗帘拉开了。他欣喜若狂地冲过去，莎啦啦的妈妈打开房门迎接了他，并且告诉他，莎啦啦早就等着他来，都有点不耐烦了。

接下来当然是欢快的场面。不过，哗啦啦都记不清楚了，多年以后，他只记得一件东西，就是红盒子。

他趁屋子里没有第三个人的时候，装作若无其事地问起了红盒子。

莎啦啦那时刚刚勉强能坐起来，靠在床头，望了一眼门口，说：“什么红盒子？要不，你找我妈妈来问。”

“这是我们的小秘密。”哗啦啦连忙摆手，小声说，“我也不要那个红盒子，我只要知道有没有，这样，我以后想来跟你玩，就没人管了。”

莎啦啦听得懂。因为哗啦啦以前到她家来玩，回家常常会被他爸爸臭骂一顿，声音大得在隔壁都能听见。莎啦啦心疼得发颤，当即就痛下决心，不再跟他玩了。可是，等放学的时候，决心就不见了，两人又一起回家，玩到一块儿了。

莎啦啦不止一次问，他爸爸为什么会这样。哗啦啦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他跑到莎啦啦家里玩，爸爸就看不顺眼。

所以，莎啦啦听说他爸爸可以不管他了，非常高兴。不过，她皱着眉头想了半天，也不知道什么红盒子黑盒子。

哗啦啦有点失望，叹了口气，说：“唉，到底是个什么宝贝呀？大人都搞得这么神秘。”

莎啦啦一听到“神秘”，就呀了一声，想起了昨天半夜，妈妈还进了她的房间。妈妈先走到她床前，帮她掖了掖被子。那时，她闭着眼睛假装睡着了。后来，妈妈的脚步离开床边，她就偷偷睁开眼睛，看见妈妈并没有出去，而是在墙角蹲下来，揭开地毯，也不知在搞什么鬼。

想到这里，她眼睛放光，冲哗啦啦招了招手，让他俯耳过来，小声说：“你到墙角，把地毯拉开。”

哗啦啦点点头，过去拉开地毯，仔细一看，天哪，有一块木地板是松动的。他揭开木地板，就看到了里面端端正正地放着一个盒子。盒子是空的，红色底座，上面是个透明的有机玻璃罩，饭碗大小。

他小心翼翼地把红盒子拿起来，过去和莎啦啦一起看。他们非常高兴，压低笑声，小声商量，可是，谁也猜不出这个红盒子是干什么用的。

这时，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哗啦啦连忙把盒子放回原处，盖上地板，拉好地毯，刚回来床边，妈妈就端着一盘水果进来了。

哗啦啦和莎啦啦对看了一眼，就把秘密藏到了心里。当时，他们只以为这是一个类似传个纸条之类的小秘密，可是，多年以后，哗啦啦才明白，这是他一生最大的秘密，也是他心中永远的痛。 Vd9vewakCaiemmdEGwjsuPgDZz9irVH+gBeZiVKLoVhlOg2+zUeSbUKMNTrG9HI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