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乐府诗六首

《宋书》卷十九《乐志一》云：“凡乐章古词，今之存者，并汉世街陌谣讴。”所谓“乐章古词”，即乐府古诗，是六朝人对汉代乐府诗的称谓。“乐府”原是汉武帝时建立的音乐官署，其职能是掌管宫廷所用的音乐，兼采民间歌谣和乐曲，后来就将这些官署所采集、创作的歌诗称为“乐府”。汉乐府中采自民间的歌谣，具有“感于哀乐，缘事而发”（《汉书》卷三十《艺文志十》）的特色，反映了较为广阔的社会现实生活，形式有五言、七言和杂言，有较强的叙事性，语言质朴明快，风格刚健清新，对后世诗歌创作有深远影响。

日出东南隅行

【题解】

《日出东南隅行》始见于《宋书》卷二十一《乐志三》，题作《艳歌罗敷行》；收入《乐府诗集》卷二十八《相和歌辞·相和曲》，题作《陌上桑》；《艺文类聚》卷四十一节引，题作《古陌上桑罗敷行》；《初学记》卷十九、卷二十六节引，分别题作《古乐府陌上桑行》《古乐府陌上采桑》；《太平御览》有多卷节引，或题作《古诗》，或题作《古乐府陌上桑行》，或题作《古乐府歌诗》，或题作《古艳歌》。《乐府诗集》郭茂倩题解引崔豹《古今注》认为诗中主人公罗敷为邯郸千乘王仁妻，王仁后为赵王家令，赵王见罗敷悦之而欲夺焉，罗敷乃作《陌上桑》之歌以自明。朱熹则认为，“罗敷即使君之妻，使君即罗敷之夫”，《陌上桑》乃二人“相戏之词”（《朱子语类》卷八十）。现在比较通行的看法是，《陌上桑》写的是蚕桑女罗敷严词拒绝五马太守调戏的故事，揭露了封建官僚的丑恶，塑造了罗敷这样一个美丽、坚贞、勇敢而又具有高度智慧的女性形象。诗写罗敷之美、夸夫婿之盛采用了极度夸饰的写法，而其美又全从虚处着笔，这种手法，对从曹植《美女篇》到王实甫《西厢记》的众多文学作品产生了深刻影响。沈德潜评云：“铺陈秾至，与辛延年《羽林郎》一副笔墨，此乐府体别于古诗者在此。”“‘谢使君’四语，大义凛然。末段盛称夫婿，若有章法，若无章法，是古人入神处。”（《古诗源》卷三）陈祚明评云：“乐府体总以铺陈艳异为工，与古诗确分二种。”“从日写至楼，从楼写至女，古人发端往往条递不骤。”“将写罗敷容饰之盛，乃先用‘笼系’‘笼钩’二语，与下相排。一则文气变宕不羁，再则自采桑而转到容饰，无过渡之迹，其法甚妙。”“写罗敷全须写容貌，今止言服饰之盛耳，偏无一言及其容貌，特于看罗敷者尽情描写，所谓虚处著笔，诚妙手也。‘立歭 ’是人踟蹰，反言马，故趣。”“罗敷致辞，截然严正，但二语已足，此诗意便可竟，后解又极写一段，傲使君耳！当时不必一一言及此，然若非此夫婿，几无以谢使君者然。”“‘鬑鬑有须’，如画；‘盈盈’‘冉冉’，字法生动。‘皆言夫婿殊’，如此竟住，大佳。落落无章法，乃其章法之妙也。”“写罗敷意中，视府君蔑如耳。”（以上《采菽堂古诗选》卷二）

日出东南隅 ^① ，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言名罗敷 ^② 。罗敷善蚕桑 ^③ ，采桑城南隅。青丝为笼绳 ^④ ，桂枝为笼钩 ^⑤ 。头上倭堕髻 ^⑥ ，耳中明月珠 ^⑦ 。绿绮为下裙 ^⑧ ，紫绮为上襦 ^⑨ 。行者见罗敷 ^⑩ ，下担捋髭须 ^⑪ 。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 ^⑫ 。耕者忘其耕 ^⑬ ，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怒怨 ^⑭ ，但坐观罗敷 ^⑮ 。

【注释】

【译文】

使君从南来 ^① ，五马立歭 ^② 。使君遣吏往，问此谁家姝 ^③ 。“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 ^④ 。”“罗敷年几何？”“二十尚未满 ^⑤ ，十五颇有余 ^⑥ 。”使君谢罗敷 ^⑦ ：“宁可共载不？”罗敷前置辞 ^⑧ ：“使君一何愚 ^⑨ ！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

【注释】

【译文】

“东方千余骑 ^① ，夫婿居上头 ^② 。何以识夫婿 ^③ ？白马从骊驹 ^④ 。青丝系马尾，黄金络马头 ^⑤ 。腰间鹿卢剑 ^⑥ ，可直千万余 ^⑦ 。十五府小吏 ^⑧ ，二十朝大夫 ^⑨ 。三十侍中郎 ^⑩ ，四十专城居 ^⑪ 。为人洁白皙，鬑鬑颇有须 ^⑫ 。盈盈公府步 ^⑬ ，冉冉府中趋。坐中数千人 ^⑭ ，皆言夫婿殊 ^⑮ 。”

【注释】

【译文】

相逢狭路间

【题解】

本篇收入《乐府诗集》卷三十四《相和歌辞·清调曲》，题作《相逢行》，郭茂倩题解：“一曰《相逢狭路间行》，亦曰《长安有狭斜行》。”《文选》鲍照《舞鹤赋》李善注节引，题作《古乐府》；又徐勉《古意酬到长史溉登琅邪城诗》李善注节引，题作古乐府《日出东南隅行》；《艺文类聚》卷四十一节引，题作《古相逢行》；《初学记》卷十八节引，题作《古乐府诗》；《太平御览》卷一百七十六节引，题作《古诗》。诗以铺陈藻绘的手法，极写富贵人家官舍之华丽，气势之煊赫，生活之奢靡，反映了当时社会生活、社会心理的一个生动侧面。诗的思想倾向及感情色彩，有的认为是“意存讥诮，‘黄金’以下，一路写去，似句句恭维，实句句奚落”（萧涤非《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有的则认为“这诗极力描写富贵之家种种享受，似是娱乐豪贵的歌曲”（余冠英《乐府诗选》）。细味之，两说皆可通。“写繁华甚盛，变宕百出，古雅纷披”（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卷二），在艺术上颇见特色。

相逢狭路间，道隘不容车 ^① 。如何两少年 ^② ，挟毂问君家 ^③ 。君家诚易知，易知诚难忘 ^④ 。黄金为君门，白玉为君堂 ^⑤ 。堂上置樽酒 ^⑥ ，使作邯郸倡 ^⑦ 。中庭生桂树 ^⑧ ，华灯何煌煌 ^⑨ 。兄弟两三人 ^⑩ ，中子为侍郎 ^⑪ 。五日一来归 ^⑫ ，道上自生光。黄金络马头，观者满路傍 ^⑬ 。入门时左顾 ^⑭ ，但见双鸳鸯 ^⑮ 。鸳鸯七十二，罗列自成行。音声何噰噰 ^⑯ ，鹤鸣东西厢。大妇织罗绮 ^⑰ ，中妇织流黄 ^⑱ 。小妇无所作 ^⑲ ，挟瑟上高堂 ^⑳ 。丈人且安坐 ，调丝未遽央 。

【注释】

【译文】

陇西行

【题解】

本篇收入《乐府诗集》卷三十七《相和歌辞·瑟调曲》。郭茂倩题解：“一曰《步出夏门行》。”又引《乐府解题》：“古辞云‘天上何所有，历历种白榆’。始言妇有容色，能应门承宾。次言善于主馈，终言送迎有礼。”陇西，郡名。汉代郡治狄道（故地在今甘肃临洮），当时为通西域的要道，沿途居民多兼营客店、酒馆生意。诗的主旨在于赞美“健妇持门户，胜一大丈夫”，塑造出一个别具一格的妇女形象，与《东门行》《白头吟》等篇中所写的柔弱女子相比，迥然不同。《汉书》卷六十九《赵充国传赞》云：“山西天水、陇西、安定、北地处势迫近羌胡，民俗修习战备，高上勇力鞍马骑射。故《秦诗》曰：‘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皆行。’其风声气俗自古而然，今之歌谣慷慨，风流犹存耳。”“健妇”的出现，实亦地域风气使然。诗以白描见长，从表情、言谈、举止、动作、风度等不同侧面刻画健妇，使健妇精明干练、既有礼又有节的才能品格跃然于纸，阅后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开头写天上情景以起兴，也颇出色。陈祚明评云：“起八句与下不属，详意旨，只是兴起。‘甚独殊’三字，天上谁能见之？从空结撰，写得俨然如睹，大奇。其中景物，总欲写令殊。‘历历’字、‘种’字、‘夹’字、‘生’字、‘对’字、‘啾啾’字、‘将’字、‘一’字、‘九’字，并生动，且若极确，天上之殊如此。今此陇西事，亦大殊也。”（《采菽堂古诗选》卷二）

天上何所有？历历种白榆 ^① 。桂树夹道生 ^② ，青龙对道隅 ^③ 。凤凰鸣啾啾 ^④ ，一母将九雏 ^⑤ 。顾视世间人，为乐甚独殊。好妇出迎客，颜色正敷愉 ^⑥ 。伸腰再拜跪 ^⑦ ，问客平安不，请客北堂上，坐客毡氍毹 ^⑧ 。清白各异樽 ^⑨ ，酒上正华疏 ^⑩ 。酌酒持与客 ^⑪ ，客言“主人持”。却略再拜跪 ^⑫ ，然后持一杯。谈笑未及竟，左顾敕中厨 ^⑬ 。促令办粗饭，慎莫使稽留 ^⑭ 。废礼送客出 ^⑮ ，盈盈府中趋 ^⑯ 。送客亦不远，足不过门枢 ^⑰ 。取妇得如此 ^⑱ ，齐姜亦不如 ^⑲ 。健妇持门户 ^⑳ ，胜一大丈夫 。

【注释】

【译文】

艳歌行

【题解】

本篇收入《乐府诗集》卷三十九《相和歌辞·瑟调曲》，《艺文类聚》卷九十二节引。曲写漂泊外乡之人既遭困顿、复遭猜疑、因而引起委屈之情和归乡之思的情景。诗篇细节描写生动，对漂泊者、女主人、男主人的个性和心理都有婉妙揭示。陈祚明评云：“客子情事曲笔写出，甚新异。……‘斜倚’，眄状，且怒且疑，无实可指。侧立睨视，极生动，极肖。”（《采菽堂古诗选》卷二）

翩翩堂前燕 ^① ，冬藏夏来见 ^② 。兄弟两三人，流荡在他县 ^③ 。故衣谁当补 ^④ ？新衣谁当绽 ^⑤ ？赖得贤主人，览取为吾绽 ^⑥ 。夫婿从门来 ^⑦ ，斜柯西北眄 ^⑧ 。语卿且勿眄 ^⑨ ，水清石自见 ^⑩ 。石见何累累 ^⑪ ，远行不如归。

【注释】

【译文】

皑如山上雪

【题解】

本篇载《宋书》卷二十一《乐志三》，收入《乐府诗集》卷四十一《相和歌辞·楚调曲》，皆题作《白头吟》；《太平御览》卷七十五节引，题作《古诗》。与本篇相比，《宋书》《乐府诗集》文字有多出，当为后来乐工所添加。《乐府诗集》郭茂倩题解引《西京杂记》：“司马相如将聘茂陵人女为妾，卓文君作《白头吟》以自绝，相如乃止。”但据《晋书》卷二十三《乐志下》：“凡乐章古辞，今之存者，并汉世街陌谣讴，《江南可采莲》《乌生十五子》《白头吟》之属是也。”可见应为来自民间的作品，卓文君之说当属附会。诗写女子向用情不专的情人表示决绝，有哀怨，有慨叹，也有诘责和对爱情理想的表白，于委婉蕴藉中表现出极复杂炽烈的情感。女子爱则倾其赤诚，既知对方有了二心，便主动前来决绝；既已决绝，又复相会；既相会矣，更复置酒。其落落大方、不卑不亢，其从容、镇定、自信、有主见、有思想，尤令人称绝。毋宁说，这既是一个爱情失败者的形象，也是一个爱情胜利者的形象。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①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诀绝 ^② 。今日斗酒会 ^③ ，明旦沟水头 ^④ 。躞蹀御沟上 ^⑤ ，沟水东西流 ^⑥ 。凄凄复凄凄 ^⑦ ，嫁娶不须啼 ^⑧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竹竿何袅袅，鱼尾何蓰蓰 ^⑨ 。男儿重意气 ^⑩ ，何用钱刀为 ^⑪ ！

【注释】

【译文】

双白鹄

【题解】

本篇载《宋书》卷二十一《乐志三》，题作《白鹄》，又作《艳歌何尝》，题后注云：“一曰《飞鹄行》。”收入《乐府诗集》卷三十九《相和歌辞·瑟调曲》，题作《艳歌何尝行》。吴兆宜注：“鹄，一作‘鹤’。”《乐府诗集》郭茂倩题解引《乐府解题》：“古辞云：‘飞来双白鹄，乃从西北来。’言雌病雄不能负之而去，‘五里一反顾，六里一徘徊’。虽遇新相知，终伤生别离也。”诗写雄鹄在雌鹄病后既不能“衔汝去”，也不能“负汝去”，只好与之生生别离，情调颇凄楚。陈祚明评云：“‘十十五五’，与下‘群侣’相应，言它皆双。‘五里’‘六里’，写反顾情殷。此应夫有远行，妇病不能随，故赋此诗。”（《采菽堂古诗选》卷二）《宋书》所载与本篇大体相同（《乐府诗集》全从《宋书》），但《宋书》文字有多出，又本篇全为五言，而《宋书》所载以五言为主而杂有四言，仍有明显不同。吴兆宜注云：“此首与《宋志》大有不同，必孝穆删定者。”所说或有道理。《宋书》沈约注云“‘念与’下为趋曲，前有艳”，“趋”（结尾部分）、“艳”（前奏曲）可能就是徐陵删除的（“趋”保留了“延年”二句）。当然也不排除另一种可能，即本篇是更接近于古辞的作品，或干脆就是古辞，《宋书》多出的文字，乃后来乐工所加。

飞来双白鹄 ^① ，乃从西北来。十十将五五 ^② ，罗列行不齐 ^③ 。忽然卒疲病 ^④ ，不能飞相随 ^⑤ 。五里一反顾，六里一徘徊 ^⑥ 。吾欲衔汝去，口噤不能开 ^⑦ 。吾欲负汝去，羽毛日摧颓 ^⑧ 。乐哉新相知 ^⑨ ，忧来生别离 ^⑩ 。歭 顾群侣 ^⑪ ，泪落纵横垂 ^⑫ 。今日乐相乐，延年万岁期 ^⑬ 。

【注释】

【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