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我在《中国现代学术要略》中曾经提出:“学术思想是人类理性认知的系统化,是民族精神的理性之光。”以我多年研习中国文化的心得,于今思之,中华文化能够贡献给人类的,我认为是人之为人的、群之为群的、家之为家的、国之为国的一整套精神价值论理。
这些价值理念的精神旨归,是使人成为健全的人,使群体成为和谐的群体,使家成为有亲有爱有敬的和睦的家,使国家成为讲信修睦、怀柔远人的文明礼义之邦。
中国文化的最主要的价值理念都在“六经”。“六经”指《易》、《诗》、《书》、《礼》、《乐》、《春秋》六种文本经典。《乐》这一经没有文本传下来,是为“五经”。但也有一种说法,认为《乐》本来就没有文本,它是跟《礼》结合在一起的,所以“礼乐”并称。尽管后来看到的是“五经”,可是学者们习惯上仍然称为“六经”,直到清代还是如此。“经”是晚些时候的说法,开始的名称叫“六艺”。
孔子教学生,就是以“六艺”作为教材。但当时有两种“六艺”,《易》、《诗》、《书》、《礼》、《乐》、《春秋》是文本经典的“六艺”,另一种是“礼、乐、射、御、书、数”,我称之为实践课。这里的“书”,指汉字构成的方式,包括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后称为“六书”,是为识字课。“数”是计算,“射”是射箭,“御”是驾车。
文本经典的“六艺”又称“六经”,孔子之前就有了。《周易》,相传是伏羲画卦,文王演易,孔子作传。所以《论语》里记载孔子的话,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诗经》是周代的诗歌,最早有三千多篇,经过孔子的删订,存留305篇,所以《诗经》也称“诗三百”。《书》是《尚书》,是虞、夏、商、周在上古文告、文献汇编。《礼》有三礼,包括《周礼》、《仪礼》和《礼记》。《春秋》是鲁国的一个大事纪,应该是孔子所作。如果不是孔子的原创,也是孔子在原有的一个大事纪基础上加工润色而成。因为记事简,措辞晦,寓意深,由此形成史家称道的所谓“春秋笔法”。
“六经”都经过孔子删订,是中国现存的最原初的文本经典,是古人智慧的结晶,也是现代人做人和立国的基本精神依据。上世纪大儒马一浮称“六经”为中国文化最高的特殊的形态。大哲学家熊十力则说,“六经”是现代人做人和立国的基本精神依据。这些大判断,时至今日也没有过时,反而愈见其见解独到。
我近年从“六经”里面,也包括后来成为“十三经”的《论语》、《孟子》、《孝经》里面,抽绎出几组价值理念,包括诚信、爱敬、忠恕、知耻、和同(“和而不同”)五组概念。我觉得这些概念范畴,是中国文化中具有永恒性、普世性的价值理念,既适用于古代,也适用于今天,不仅适用于中国人,也适用于全世界所有的人,是中国文化贡献给人类的价值论理。
诚信是中国文化里面非常重要的价值理念。孔子讲,“民无信不立”,“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孟子说,“朋友有信”。老子也讲,“信言不美,美言不信”。中华文化的原初经典把“信”放在非常高的位置。
信和诚是连载一起的,内里面有诚,外面才有信。无诚,便不可能有信。讲“诚”讲得最多的是《中庸》,其中说,“诚”是“天之道”,是“物之终始,不诚无物”。而想要“立诚”,是“人之道”。《中庸》把“诚”视作“天道”和“人道”的核心问题。
明代思想家王阳明的一个学生,跟随王阳明问学的时间很长了,最后需要离开老师,回到自己的家乡去。辞行的时候他对王阳明说:“下次见面不知何时,老师可有什么嘱托,让我一生受用?”王阳明说:“立诚。”这是个年龄比较大的弟子,他说天下万事万物太多了,需要解决的问题无穷无尽,难道光一个“诚”字就可以应对一切?还有没有其他的东西?王阳明回答说:“立诚。”后来这个弟子终于体验到了“立诚”的确是应该终生以之的立德之本。
“立诚”的理念,早在《易经》里就提出来了。《易经》乾卦的文言引孔子的话写道:“忠信,所以进德也;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这里的“修辞立其诚”,就是明确提出的“立诚”。试想,人活在世界上,究竟何欲何求?仔细想来,《易经》乾卦这两句话全包括了。人生在世,无非是想把自己变得更好一些,使自己成为一个有修养的人,成为受人尊敬的人。而要做到这一点,首要的是要讲诚信,这就是乾卦文言说的“忠信,所以进德也”。“进德”的核心价值理念是“忠信”。“忠”字的直接义涵是把自己的心放正,成为一个诚实的人,讲信义的人。这是人生的第一层要义。人生的第二层要义,就是事业有成,在某一方面的专业上有自己的建树,能够安居乐业。而“居业”的前提是“立诚”,所以是“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
“立诚”是“居业”的前提,“忠信”是“进德”的前提,兹可见诚信这个价值理念的重要。“诚信”二字,是人一生成败得失的关键,可以视为中国文化的核心价值理念,也是人类应该共守的公德。
中国文化的另一个核心价值理念是“爱敬”。“爱敬”是《孝经》里面的话,其中引用孔子的话说:“爱亲者,不敢恶于人;敬亲者,不敢慢于人。爱敬尽于事亲,而德教加于百姓。”(《孝经·天子章》)
“爱敬”是从家庭秩序中衍生出来的。父子、夫妇、弟兄之间的关系,都有爱和敬存在。如果一个人对自己的尊长亲人能做到有爱有敬,对家庭以外的其他人便不至于太不好,至少不会轻慢别人。因此《孝经》还说,“生事爱敬,死事哀戚,生民之本尽矣,死生之义备矣”(《孝经·丧亲章》)。
这是把“爱敬”看作人生之本和生死的大义。人的哀愁和悲痛的情感,最初也是从家庭亲人的困厄、不幸中因感同身受而产生的。夫妇之间,一般以为有爱就行了,其实光有爱是不能持久的,还须有敬,既亲密无间,又相敬如宾,才是典范的夫妇关系。
对“爱敬”这个价值理念,魏晋时期刘劭的《人物志》解释得最为恰切。《人物志》是一部很特别的书,既是相人之书,又是论理之书,还是哲学之书,或者说是一部特殊的“人论”。只有魏晋时期的人,能写出如此奇书。刘劭在《人物志》里写道:
盖人道之极,莫过爱敬。是故《孝经》以爱为至德,以敬为要道。(刘劭《人物志·八观》)
把“爱敬”看成是人道之极,可见“爱敬”这个价值理念在中华文化中的位置。
“敬”当然可以包括尊敬师长、尊敬前贤、尊敬长辈,但“敬”的价值论理的哲学义涵,是指人作为生命个体的“自性的庄严”。“敬”是人的性体、本性的精神安顿之所,传统文化中很多道德规范都跟“敬”有关系。
譬如“孝”,《论语》的一个例子说,一次子游问老师,到底什么是“孝”。孔子回答说,现在的人们以为“能养”就是孝,如果“能养”就是“孝”,那么犬马也“能养”,没有“敬”,何以别乎?所以人跟犬马的一个区别在于,在“孝”这个问题上,人有“敬”,犬马不会有敬。由此可以看出,“孝”的精神内核是“敬”。所以人们通常把对老人的“孝”,称作“孝敬”,甚至泛称为“敬老”。中国传统社会对官员的察选,如果不孝敬父母,就没有做官的资格。忠敬、诚信的人,一定孝敬父母;能孝敬父母,才能成为忠于职守、仁爱天下的贤者。
举凡一切礼仪,都必须有“敬”的精神。所以《孝经》里面说:“礼者,敬而已矣。”孔子一段有名的话是:“为礼不敬,临丧不哀,吾何以观之哉?”礼是需要有人看的,因此有“观礼”之说。但礼仪如果没有“敬”,就不值得看了。孔子还有一句话,认为“祭神如神在”。他的意思是说,在祭祀的时候,要相信神是在场的,只有这样,才能使祭祀者保持诚敬之心。
祭祀在古代是头等重要的事情。《左传》里的一句话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祀就是祭祀,戎则是军事行动。但无论祭祀还是军事行动,都不能没有“敬”。军事行动也要懂礼仪。《左传》、《国语》有很多记载,很多战事的发生,都是由于“不敬”或“大不敬”,引起强者一方的军事行动。现代社会,处理国家与国家的关系,涉及外交事务,讲礼仪、懂敬,同样重要。
礼仪、敬,是文明的指标;文明与不文明的重要分野,在于文明讲礼仪,有敬。
“忠恕”是孔子的重要思想。一次孔子说:“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曾参)说,是的。后来孔子离开了,其他弟子问曾参:“此话怎讲?”曾子说:“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这说明,“忠恕”在孔子那里是通贯全体、贯彻始终的思想。忠和诚可以互训,诚者必忠,“主忠信”是孔子的至高的道德律令。弟子樊迟问什么是“仁”,孔子回答说:“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可知“敬”和“忠”也是仁的构件。
“忠”和“信”更为密切。取信的要道是“忠”。曾子“吾日三省吾身”的一、二两项内容,第一是“为人谋而不忠乎?”第二是“与朋友交而不信乎?”忠和信是与人交往随时需要反省的问题。
孔子还说:“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如果做到了“忠信”,而在行为上又能体现出庄重和礼敬,即使走到不那么文明的异邦,也能立得住脚跟。反之,如果言不由衷,对人不能以诚相待,得不到交往对象的信任,行为上又轻慢无礼,即使处身自己的家乡,也照样吃不开。
至于忠恕的“恕”,其重要性更是显而易见。按孔子的解释,恕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恕”这一价值理念所含蕴和所要求的义涵,通俗地说,就是设身处地,将心比心,换位思考,自己不喜欢不希望的东西不要强加于人。我认为“恕”这个价值理念,彰显了中华文化的“异量之美”。这是中国文化贡献给人类的一个伟大的思想。世界人文学界非常重视孔子的这一思想,把它奉为人类共同遵行的道德金律。
《礼记·中庸》有一段讲修身,引用孔子的话写道:“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知斯三者,则知所以修身。”这等于把好学、力行、知耻,当作了修身的三要素。一个人的修为,自然离不开吸取知识,这也就是《礼记·大学》所说的“格物致知”。因此“学”是修身的第一要素。
学了以后何为?如果成为装知识的器皿,或者从知识到知识,那是学了等于不学。学的要义在于用,在于践行。此即古人常讲的“知行合一”。所以修身的第二要素是“力行”。学习了,也践行了,离“仁”就不远了,至少是走向通往“仁”的道路上。
但人无法保证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正确无误,难免会出现失误,发生错误。出了错误怎么办?要能够反省,善于反思,找出原因,知错改错,力戒重犯错误。当认识到错误的时候,人的良知会让自己感到羞愧,感到后悔,感到不好意思。能做到这一层,就是“知耻”的表现。“知耻”是改过的前提。所以修身的第三要素是“知耻”。
智、仁、勇在古代被称作“达德”。具有了智、仁、勇的德品,就可以做到大的判断不致发生错误,遇到困难不会感到忧虑,面对威胁也无所畏惧。这就是孔子所说的:“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论语·子罕》)子贡认为,他的老师孔子就是兼有不忧、不惑、不惧特点的人。
修身的三要素中,第三要素是“知耻”,尤不可轻视。我给学生讲课,多次讲:修身应该从知耻开始。耻感是人成为人的一个文明指标,人的文明的表现之一是有羞耻心,孟子称之为“羞恶之心”。孟子说,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是人的“四端”。“端”是开始的意思,意即“四端”是做人的开始,或者说是起码的人之为人的标志。若果没有羞恶之心,孟子说就不是人了。同样,没有恻隐之心、没有辞让之心、没有是非之心,也不是人。恻隐之心是不忍,也就是同情心,也就是“恕”,也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辞让之心指文明礼貌,是非之心指社会的公平正义,而羞恶之心则是“知耻”。修身的第三要素“知耻”,在《论语》中称作“行己有耻”,是有知识有修为的人即士君子必须具有的德品。
“耻”跟“廉”构成一个组合概念,曰“廉耻”。管子的一个著名论述,是提出:“礼义廉耻,国之四维。”管子认为,礼义廉耻没有了,国家的处境就危险了。欧阳修在《新五代史》冯道传的叙论中写道:“礼义,治人之大法;廉耻,立人之大节。盖不廉,则无所不取;不耻,则无所不为。”明清之际的大学者顾炎武还说过:“士大夫之无耻,是为国耻。”这些都是深切著明的至理铭言。
跟诚信、爱敬、忠恕、廉耻一样,“和同”也是中华文化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价值理念。中国文化倾向于不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搞得那么不可调和,“和而不同”是中国人面对这个世界的总原则。
“和同”的思想来源于《易经》。《易》的“同人”一卦所演绎的就是关于“与人和同”的理念。《易》的系辞概括为:“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这是说,人们的不同,常常表现为途径和方法的不同,终极目标往往是相同的,所以最终会走到一起。人类社会的存在形态,人们的生活方式和风俗习惯,彼此之间是不同的,但生活的价值追求,人的心理结构和心理指向,往往有相同的一面。孟子对此说得很明白:
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孟子·告子上》)
孟子这段话是说,好吃的食物、好听的音乐,多彩的颜色,人们都会喜欢,在这点上人和人是相同的。既然在这方面有同样的感受,那么人的“心”是不是也有相同的东西呢?回答是肯定的。人心所相同者,是“理”和“义”,所谓人的理之所同然者。
孟子讲的“心”,也可以做“心理”解。恰好大学者钱锺书先生说过:“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以此,人与人之间的不同,远没有想象的那么多,夸大人类的不同,是文化的陷阱。而且在人类的不同之中,也有“同”的一面。正因为如此,人和人之间、族群和族群之间、文化和文化之间,才可以沟通,不同也能够共存于一个统一体中。
不同文化之间可以共存、沟通、融合,是中国文化的一个固有的理念。这个理念基于中国文化的“和”的观念。“和”是由诸多的“不同”构成的,没有不同,便无所谓和。所以孔子的著名论断是:“君子和而不同。”宋代思想家张载有名的“四句教”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张载字横渠,所以这四句话又称“横渠四句教”。但他还有另外的“四句教”,是这样的四句话——
有象斯有对,
对必反其为,
有反斯有仇,
仇必和而解。
我把张载的这四句话称之为“哲学四句教”,因为他是对整个宇宙世界发言的。大意是说,这个世界是由一个一个的生命个体组成,有人类的、动物的、植物的,这些生命个体都是不同的。古人有一句话,叫“佳人不同体,美人不同面”。西方也有一个说法: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个体。这些不同的个体都是一个个的“象”。这些“象”是流动的,不是静止的。但“象”的流动方向是不同的,有的甚至相反。这就是张载“哲学四句教”第一、第二两句讲的“有象斯有对,对必反其为”。由于“有对”,甚至“反其为”,就会发生彼此之间的纠结,从而形成“有反斯有仇”的局面。
这个“仇”字,古写作“讎”,左边一个隹,右边一个隹,中间是言论的言字。“隹”是一种尾巴很短的鸟。试想,这个“讎”字,其象征意涵,不就是两只短尾巴鸟在那里叽叽喳喳地说话吗?我们还可以推测,尾巴短的鸟往往叫的声音很高,那么它们就不是一般的说话,而是在讨论、争论、辩论,甚至是在斗嘴、吵架。讨论的问题我们无法得知,但它们经过计较、辩驳、讨论、争论的结果,并不是这个鸟把那个鸟吃掉,而是或达成共识,或求同存异,彼此妥协,总之是互相和解了,也就是“仇必和而解”。
张载“哲学四句教”给我们的启示是深远的。反观现实,我们可以得出一个总括性的看法,就是:这个世界有差异,但差异不必然发展为冲突,冲突不必然变成你死我活,而是可以“和而解”的。有了这个观念,很多事情都会得到更为恰当的处理。
大文豪鲁迅有一首诗,这首诗是关于战后中国和日本的关系的,其中有两句:“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人与人之间、群体与群体之间、族群与族群之间、国与国之间,都不应该培养仇很。“仇”是可以化解的,应该走向“和而解”。
上述价值论理,我分别写有专论。其实还有狂狷,也是中国文化的极为重要的价值理念。
孔子说:“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论语·子路》)我认为,在春秋时期,孔子的这一思想具有革新的甚至革命的意义。本来孔子在人的质性品格的取向上,主张以中道为期许,以中庸为常行,以中立为强矫,以中行为至道。但这一思想,在他所生活的春秋时期,并不行于时。相传为孔子的孙子子思所作的《中庸》,频繁引录孔子的原话,一则曰:中庸是很高的思想境界,一般的人很难做到,即使做到,也难于持久(“中庸其至矣乎!民鲜能久矣。”)二则曰:很多人都认为自己聪明,可是如果选择中庸作为人生的信条,大约连一个月也坚持不了。(“人皆曰‘予知’,择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也。”)所以孔子非常失望地承认:“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尽管如此,孔子仍然不愿放弃中庸理念所包含的人生价值和人生理想,认为“依乎中庸”,是君子必须具备的品格,即使“遁世不见知”,也不应后悔。
然则,什么样的人有可能达至中庸的品格呢?孔子说:“唯圣者能之。”这样一来,无形中提高了能够躬行中庸之道的人群的层级,不仅社会上的普通人,甚至道德修为可圈可点的“君子”,也难以达到此一境界。孔子失望之余的一线期许是,看来只有圣人才能做到“依乎中庸”。问题是,盘查春秋时期各国的实况和“士”阶层的状况,能看到几个可以称得上“圣人”的人呢!连孔子自己不是也说:“若圣与仁,则吾岂敢”(《论语·述而》)吗?而且,有一次他感慨至深地说:“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同前)这等于说,在孔子的眼里,现实中并没有“圣人”,能够见到“君子”,已经很不错了。结果,如此美妙的中庸之道,在人间世,竟成为没有人能够践履的期许。我们的孔子,终于明白了这个矛盾重重的问题,为何不能最终显现出解套的光亮。他不得已只好愤愤地说:“天下国家可均也;爵禄可辞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中庸》)孔子是说,治理国家是非常困难的事情,但实现“治平”并非没有可能;高官厚禄的诱惑尽管大得不得了,也可以做到不为所动,坚辞不就;刀刃虽然锋利,必要时也还有人敢于在上面踏行;只有守持中庸,却无论如何没有谁能够做到。
正是在此种情况下,孔子提出了打破原来宗旨的新的人的质性建构方案:“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中庸不能实现,中行不得而遇,只好寄望于“狂狷”。狂者是一种精神,狷者是一种气度。“狂者”精神的特点,是勇于进取,行为比一般人超前;“狷者”气度的特点,是守住自己,不随大流,不人云亦云。“狂者”和“狷者”的共同特征,是独行自立,富于创造精神。
我通过对狂狷在中国历史上各朝各代呈现状况所作的梳理发现,凡是“狂者精神”和“狷者气度”得以张扬发抒的历史时刻,大都是中国历史上创造力喷涌、人才辈出、艺术与人文的精神成果集中结晶的时代。而一旦“狂者”敛声,“狷者”避席,社会将陷于沉闷,士失其精彩,知识人和文化人的创造力因受到束缚而不得发挥。
我想,这也许就是西方思想家何以要把狂癫和天才联系在一起的缘故。希腊的圣哲柏拉图说:“没有某种一定的疯癫,就成不了诗人。”亚里士多德也说:“没有一个伟大的天才,不是带有几分疯癫的。”德国哲学家叔本华更是对这种现象作了专门研究,详析古往今来各种天才与疯癫的案例,最后得出结论:“天才”无一例外都具有某种精神上的优越性,“而这种优越性,同时就带有些轻微的疯狂性”。他援引伯朴的话说:“大智与疯癫,诚如亲与邻,隔墙如纸薄,莫将畛域分。”并且补充道:“这样看起来,好象是人的智力每一超出通常的限度,作为一种反常现象就已有疯癫的倾向了。”(《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译本,商务印书馆,1982年,页266)是的,天才的思维特点,恰恰在于与众不同,在于“反常”。“反常”和“反中庸”,可以作语义互释。因为复按各家义疏,大都认同“庸者,常也”的诠解。
不过,孔子的寄望“狂狷”,实带有不得已的性质。孟子对此看得很清楚,当一次面对万章的提问:“孔子在陈,何思鲁之狂士?”这是指孔子在陈之时,一次发为感叹:“回去吧,回去吧!我们那些年轻同道,虽然狂简,但很有文采,过当之处,多加‘裁之’就是了。”(《论语·公冶长》)孟子针对万章之问,回答说:“孔子岂不欲中道哉?不可必得,故思其次也。”(《孟子·尽心下》)可见,“狂狷”在孔子心目中,是退而求其次的选项,也可以说是被困境“逼”出来的思想。然而人类在学理上的发明,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因“逼”而获得突破。
孔子把人的质性品相,分为中行、狂者、狷者、乡愿四个阶次。他最不能容忍的是“乡愿”,称之为“德之贼”,即正义与德行的败坏者和虐害者。“乡愿”的特征,是“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总之是“阉然媚于世也者”(《孟子·尽心下》),这是孟子的话。以现实来参照,“乡愿”显然是小人的性体属性,君子则反“乡愿”。孔子所以深恶乡愿,在于乡愿具有“似是而非”的诡异之貌。正如孟子引孔子的话所说:“恶似而非者”,“恶乡愿,恐其乱德也。”(《孟子·尽心下》)可见“乡愿”之立义,其乔装伪似、阉然“乱德”之罪也大矣。难怪孔子不仅蔑称乡愿为“德之贼”,而且取譬为说:“譬诸小人,其犹穿窬之盗也与。”(《论语·阳货》)将乡愿与偷偷摸摸穿墙越货的盗贼为比,可见圣人之恶乡愿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然则“乡愿”所“似”者为何耶?在人的质性的四品取向中,乡愿与哪一取向最为相似呢?很不幸,与乡愿最相似的,竟是孔子最为期许却又无法践履的“中行”。事实证明,“乡愿”和“中行”极有可能发生“不正常”关系。不是由于有什么隐衷,而是乡愿的质性品相“貌似中行”。而“乡愿”和“中行”,在对待“狂者”、“狷者”的态度上,不可避免地会结成联盟。此正如《文史通义》的作者章学诚所说:“乡愿者流,貌似中行而讥狂狷。”(《文史通义·质性》)因此人的质性的“四品取向”,如果以往是以中行、狂者、狷者、乡愿为排序,那么经笔者分疏之后,这个顺序也可以改为:狂者、狷者、中行、乡愿。
“狂者”和“狷者”,对思想革新和社会进步所起的作用,犹如翱翔天空的雄鹰之于大地,涛头的弄潮儿之于大海,绝非其他选项所能比拟。人类文化人格的精彩,其要义就在于不“媚于世”。中国现代史学大师陈寅恪说的:“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就是这个意思。所谓“媚于世”,就是通常所说的“曲学阿世”,乃是学问人生的大忌、大桎梏也。
历史的哲学命题原来是这样:如果一个社会的狂者精神和狷者气度成了稀罕物,那么这个社会的创新机制将大大削弱。但狂者和狷者如果完全置中行之道于不顾,也会失去方向。人的质性的四品取向中,哪一项质性最有资格充当对狂狷进行“裁之”的大法官呢?是为中道。正是在此一意义层面,中庸、中道、中行,可以成为节制狂狷的垂范圣道。它可以发出天籁之音,警示在陷阱边冥行的人们,左右都有悬崖,前行莫陷渠沟。太史公岂不云乎:“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其实,宇宙人生的至道,都是可参可悟而不可躬行的绝对。然而,中行如果没有狂者的风起云涌和狷者的特立独行作为比照和激励,更容易与乡愿同流合污于不知不觉中。
我论证孔子为何寄望狂狷,还原狂狷精神对中国文化的创新机制所可能起的特殊作用,并不意味着不重视中庸、中道、中行作为圣道的至高无外的哲学义涵。
2017年7月9日竣稿
原刊《文汇报》“文汇学人”
2017年9月29日,收入本书时有增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