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透彻理解“重拙大”的综合内涵,如前所论只是各据一端而已。研味况周颐词论,“厚”与“穆”才是可以笼罩“重拙大”整体内蕴者。此非笔者臆测,蕙风概括词之大要固曾涵括及此,而“厚”之一字更在“重拙大”之前。其语云:
(词)其大要:曰雅、曰厚、曰重、拙、大。厚与雅,相因而成者也,薄则俗矣。
在况周颐的词学体系中,词体要素原有五点,这里略去雅,并非有意缺损其意,而是雅乃各要素之基,且多为历来词学家所强调。而在况周颐的词学体系中,厚与雅关系至为密切,两者乃“相因而成”者,故厚中自蕴雅意。俗乃词之贼,反俗是况周颐词学的基本立场。故从正面立说的角度来看,“重拙大厚”之说才是况周颐多有发明、富有个性者。换言之,离乎“厚”,实际上也难以把握“重拙大”三者。
况周颐对“厚”的重视异乎寻常。他说:
填词以厚为要旨。苏辛词皆极厚,然不易学,或不能得其万一,而转滋流弊,如粗率、叫嚣、澜浪之类。《东山词》亦极厚,学之却无流弊,信能得其神似,进而窥苏、辛堂奥何难矣。厚之一字,关系性情,“解道江南肠断句”,方回之深于情也。企鸿轩蓄书万余卷,得力于酝酿者又可知。张叔夏作《词源》,于方回但许其善炼字面,讵深知方回者耶!
东坡、稼轩,其秀在骨,其厚在神。
况周颐把“厚”作为填词的要旨所在,可见“厚”在其词学体系中之重要地位。对照前论,况周颐何以将“厚”字置于“重拙大”之前呢?“‘厚’之一字,关系性情”,揭出了这一顺序安排的答案。性情是词体之本所在,“词之为道,智者之事。酌剂乎阴阳,陶写乎性情” ,“阴阳”云云乃门面语,而“智”写“性情”,才是词道之实质。“惟有真性情者,为能言情” ,则关乎词本的“厚”字,自然也因此具有基石意义。
从作品而言,“厚”主要表现在意蕴的丰富深沉。“厚”可以是感情的重复性叠加,也可以是感情的丰富多层。而且越是意蕴层次多的词句,便越是当得起“厚”之名。如他称自己的《临江仙》“妍风吹坠彩云香”,“彩云丽矣,而又有香,且是妍风吹坠,七字三层意” ,就是对意蕴密集的一种称赏。况周颐曾以晏几道《阮郎归》为例说明“厚”的具体表现形态,认为“绿杯红袖趁重阳。人情似故乡”二句“意已厚矣” 。盖往日故乡、今日重阳,流光虽逝,其情相似,其实这种相似就是一种情感的叠加,而且不以岁月而改变,故其“厚”。但况周颐对这种单纯的情感的叠加并不认为是言情的最高境界,若是一句之中,意旨层层而下,不仅不重复,而且不断递进转折出更深沉的意思,才堪称厚之极境。况周颐曾将晏几道《阮郎归》之“殷勤理旧狂”一句作为极佳的例子分析说:
“殷勤理旧狂”,五字三层意。“狂”者,所谓一肚皮不合时宜,发见于外者也。狂已旧矣,而理之,而殷勤理之,其狂若有甚不得已者。
何以要“殷勤”“理”“旧”狂,无非是其心绪有难以抑制并无法控制者,所以迫使词人只能积极面对。陈匪石《宋词举》称此词为“最凝重深厚之作” ,盖即因此数句厚重之意。况周颐曾言及改词有挪移之法:“或两意缩成一意,再添一意,更显厚。” 另有一种循环之法,也是为了彰显词意之厚。如谢竹友《蝶恋花》词后段云:“君似庾郎愁几许。万斛愁生,更作征人去。留定征鞍君且住。人间岂有无愁处。”况周颐认为这属于“循环无端,含意无尽” 的情况,虽说来说去,不离一愁字,但笔法回环,都指向愁,因为在循环之中使意思变得深厚。
除了以上这些通过一定的笔法来加深作品的意旨之外,还有一种即是直陈真实而朴拙的情感,也可以使作品意旨变得深厚有味。况周颐曾以周邦彦为例,认为其“多少暗愁密意,唯有天知”“最苦梦魂、今宵不到伊行”“拚今生、对花对酒,为伊泪落”等,“此等语愈朴愈厚,愈厚愈雅,至真之情,由性灵肺腑中流出,不妨说尽而愈无尽” 。这种厚来源于性情之真,而表现于朴拙的语言及“说尽”的方式。朴拙说尽的情感令人生无穷感慨,故简单的情感、简单的表述往往能产生不简单的情感感染力,这就是真和朴所带来的力量,其实也体现了厚与拙的密切关系。
淡是真和朴之外指向“厚”的另外一种表现形态。况周颐引用廖世美《烛影摇红》换头云:“催促年光,旧来流水知何处。断肠何必更残阳,极目伤平楚。晚霁波声带雨,悄无人、舟横古渡。”评为“语淡而情深” 。又引何搢《小重山》换头云:“车马去匆匆。路随芳草远。”评为“其淡入情,其丽在神” 。况周颐的这些例证分析,都旨在说明淡与厚的关系。淡语看似随便说来,但其情感“随风潜入夜”,舒缓平和中却蕴蓄着浓重的情感。
只有作者的性情之厚,才能奠定作品的沉著气格。晏几道的《阮郎归》固然被况周颐视为凝重深厚的代表之作,但此在晏几道而言,只是少数作品具有这种厚重特点而已,而在整体上可以成为深厚典范的词人则是吴文英。吴文英的词虽然表现形态在致密,在芬菲铿丽,而其底蕴则在一“厚”字。学梦窗词若不能从这底蕴开始学起,则徒得其形似而已。按照况周颐的理解,吴文英词的密丽是以作者的性情之厚来作为支撑的,性情之厚带来艺术力量(魄力),持此力量运转沉挚之思、灏瀚之气,遂在作品形态上形成了致密的特征,这种致密因为包含着深厚的情感,故在气格上形成了沉著的艺术风貌。况周颐提出“即致密,即沉著”之说,正因为沉著是“厚之发见乎外者”,以此说明常人眼中致密的意象,其实正是沉著的艺术形态而已,而溯其源头,则皆在“厚”之一字而已。
从况周颐对“厚”“沉著”、吴文英这三者如此高的评价来看,这其实是况周颐悬为填词高境者,故他不断在强调梦窗“厚处难学” 、“颖慧之士,束发操觚,勿轻言学梦窗也” ,这皆是意在突出吴文英及其词的不凡地位。这种厚当然也是南宋词的一种共同特征,吴文英只是其中特出者而已。况周颐曾说:
词之极盛于南宋也,方当半壁河山,将杭将汴,一时骚人韵士,刻羽吟商,宁止流连光景云尔?其荦荦可传者,大率有忠愤抑塞,万不得已之至情,寄托于其间,而非晓风残月、桂子飘香可同日语矣。
况周颐所谓“重”“大”“厚”等内涵,都可从这一节文字得以引申。
从况周颐的具体批评来看,厚重之意并不一定通贯全阕,而往往是在关键之处才得以彰显,并通过与空灵在结构上的搭配衬合而体现出来。即同样是晏几道的这首《阮郎归》词,虽然“绿杯”二句、“殷勤”一句均被视为意厚的典范,但若通阕如此,则又不合词之体性了。况周颐说结句“清歌莫断肠”使“沉著厚重”变为“竟体空灵” 。这说明厚重虽然是针对词的意旨而言,但并非要求句句如此,只是要求将厚重之意在三数句中表达出来,然后通过结构上的协调而造成整体的审美效果。这可以对勘况周颐的下面一段话:
名手作词,题中应有之义,不妨三数语说尽。自余悉以发抒襟抱,所寄托往往委曲而难明。长言之不足,至乃零乱拉杂,胡天胡帝。其言中之意,读者不能知,作者亦不蕲其知。
这一段文字看似随意,实际上包涵况周颐对词体结构的一种基本认知,而且既是在“名手作词”的语境中来分析,则这种结构观念实际上悬格甚高。阐明题中应有之义的“三数语”一般在结构上不在首尾,起句往往写景,结句多要求含不尽之意,所以厚重之句多集中在歇拍或过拍上。但况周颐这里说到的凌乱拉杂、胡天胡帝之言,并不能忽略,甚至所谓“寄托”也正是在这种掩饰之语中被引出端绪,因为况周颐分明还说过“须知天帝胡然,凡凌乱之言皆肺肝” 的话,这虽是在他处坦言,却正可回照此处。当然关键的“三数语”是点题之句,前揭况周颐分析的晏几道《阮郎归》的厚重之意,便相对集中在这两个结构拍点上。如此将厚重之意蓄于中部,再以首尾空灵之笔舒展开来,这大概是况周颐理想的词体结构。单一而彻底的沉著,并不符合况周颐的审美观念,“婉曲而近沉著”才是况周颐心目中词的“正宗中之上乘” 。他认为杨济翁的《蝶恋花》上阕:“离恨做成春夜雨。添得春江,刬地东流去。弱柳系船都不住。为君愁绝听鸣橹。”就是一种近乎沉著的婉曲,是词之本色所在。况周颐还曾引用牟端明《金缕曲》“扑面胡尘浑未扫。强欢讴、还肯轩昂否”数句,一方面指出其中“盖寓黍离之感”,另一方面又说:
昔史迁称项王悲歌慷慨。此则欢歌而不能激昂。曰“强”,曰“还肯”,其中若有甚不得已者。意愈婉,悲愈深矣。
欢歌而说“强”,轩昂而问还肯否,这种婉转之中包含着极大的人生感悟,所以况周颐说意思愈是婉转,其中所蕴含的悲情也就越深刻。况周颐不主张将情感直接而沉重地倾泻在作品中,而主张在婉曲中带出沉著之情。所谓“其中若有甚不得已者”云云,实际上是悲情浩荡难以遏制的意思而已。
但在况周颐的语境中,“厚”仍可包含在“穆”中。况周颐一直将五代词悬为极境,尤其是如王鹏运所述兼具“大”与“重”的《花间集》,主张“尤不必学” ,其实这种不必学,并非其无价值,而是因为其不易学,而不易学的原因则是其“穆”境非常人可及。况周颐说:
词有穆之一境,静而兼厚、重、大也。淡而穆不易,浓而穆更难。知此,可以读《花间集》。
况周颐虽然没有对“穆”的境界定其位置,但既是静而兼厚重大,则此穆境自是凌驾并涵括乎诸境之上,而近乎一种极境。夏敬观便非常认同况氏此说,认为《花间》词境确实“全在神穆” 。其弟子赵尊岳曾回忆况周颐为言词境,主张以浑成为基,而各以自立,若高、邃、静、深,皆是各立之境,而“其造极者曰穆” 。在这样的理论观照下,《花间集》就几乎只能是一个“传说”,自然也就“不必学”了。“即或词学甚深,颇能窥两宋堂奥,对于《花间》,犹为望尘却步耶!” 此足见况周颐对《花间集》之敬畏。
“穆”的具体内涵是什么呢?况周颐虽因评述《花间集》而及乎“穆”字,但相关解释却类似以概念释概念,令人难以把握。不过参诸其他评语,或可略参究竟。况周颐曾评耶律楚材《鹧鸪天》之煞拍“不知何限人间梦,并触沉思到酒边”为“高浑之至,淡而近于穆矣。庶几合苏之清、辛之健而一之” 。
况周颐这里虽然只是描述“近于穆”之境,但至少也可看出穆境之基本内涵了。高浑而淡是况周颐反复强调的词之高境,他曾自称“凡余选录前人词,以浑成冲淡为宗旨” ,即可见出这一理论在况周颐词学体系中的重要地位。穆境较淡更进一层,因为苏之清雄与辛之豪健涵括其中,使穆境外象的平淡潜藏着郁勃、丰盈、深厚并极具扩张力和穿透力的情感底蕴,一旦这种潜藏的情感喷涌出来,穆境便也荡然无存了。具体到耶律楚材这首词,此词当作于晚年,包含着深沉博大的人生感慨。“人间梦”无休无止,没有止境,所以才引发词人“不知何限”之叹。何谓“人间梦”呢?词人上阕言之甚详:
花草倾颓事已迁。浩歌遥望意茫然。江山王气空千劫,桃李春风又一年。
江山兴替,春风年年,花开花落,浩歌轻叹,人间的梦原来只是一种无奈的循环。既是循环,则纷争其间又有何意义呢?所以词人“并触沉思到酒边”。这一沉思并非是幡然醒悟之沉思,而是醒悟之后沉思应该如何安排人生而已。先说梦,后说沉思,至少在氛围上是穆。而所思所想皆摆脱具体,寻求生命或人类的意义,所以高浑其致。而词人只在语言上出一感叹,只是描述沉思的状态,并未故作旷达或豪雄,所以彰显出淡然的韵致。这些因素合而观之,“穆”的内涵也就颇为清晰了。
况周颐专论“穆”的文字并不多,但“穆”既然是以“静”统辖“厚重大”,则“静”应该是“穆”的主要外在表现形式。如上言耶律楚材之言梦言沉思,都是形容一种静的氛围。厚重大当然需要深隽的意蕴,所以,如果把“静而兼厚重大”再简化一下,也就是“深静”二字。如此,我们就能对况周颐如下一节话有了更切实的体会:
词境以深静为至。韩持国《胡捣练令》过拍云:“燕子渐归春悄。帘幕垂清晓。”境至静矣,而此中有人,如隔蓬山。思之思之,遂由浅而见深。
这一则在《餐樱庑词话》中位居第一 ,并直言“深静”乃词境之“至”,可见其在况周颐词学中的尊崇地位。这种极致的“深静”就是“穆”的另外一种表述。既是“春悄”“帘幕垂”,自是静境;“燕子渐归”处自是人境,而帘幕之中,也必有人。此“人”未见字面,但隐在字后,稍加思索,人便由隐以至显。该纯粹之境无论如何,至多得一“静”字而已,而境中有人,才能从静中涵泳出深意。职是之故,况周颐认为写景与言情并非二事,而是情在景中,只是有的不露痕迹,有的微显端倪,尚须深细之人善自品会而已。后人填词,景往往与情分言,此自是下一等境界,北宋词之所以高,就是含情于景中而不自觉并不露痕迹而已。“思之思之”四字,尤见对“深”的体会是需要一个较长的过程的。这也就是深静中体会出来的“明妙”。况周颐说:
刘桂隐《满庭芳·赋萍》云:“乳鸳行破,一瞬沦漪。”非胸次无一点尘,此景未易会得。静深中生明妙矣。
所谓“胸次无一点尘”也即是心境澄明虚空的意思,在这种情况下,精神才能集中并安静起来,也才能发现外物细微的变化及变化之妙。常人视池中乳鸳,多叹其从容相伴而已,而此乳鸳或突起追逐,或受外物惊扰,急行之下,破了池面平静,带出一瞬涟漪。词中写的“行破”与“沦漪”皆是“一瞬”之事,若无虚空之心、静观之态,确实很难发现这种瞬间发生的湖面变化,而词人不仅抓住了这一变化,更传神地描写出这一变化,“静深中生明妙”的意思应该在这样的分析中才能把握得到。
况周颐论“厚、穆、静”,均非限于南宋的范围,而是包括了五代两宋甚至元代等相当广的范围,譬如前揭论韩持国词一则言及“深静”,况周颐曾特地强调:“此等境界,唯北宋人词往往有之。” 以此来回看其论“重拙大”而但言“正南渡诸贤不可及处”,则无论“重”“大”之兼有五代两宋,还是“拙”之偏于北宋,以及涵括“静、厚、重、大”的穆之境,其实都没有过于明显的朝代偏向,可见,追踪之下,况周颐的理论门面语与批评实际之间有着相当远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