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受教王鹏运之后,“重拙大”的观念当一直盘桓在况周颐的创作与词学思想中——当然关于词学思想的提炼要迟缓一些。故从1904年发表第一部词话开始,“重拙大”说便成为其诸种词话的一个基本部分而被不同程度地强调着。其云:“作词有三要,曰重、拙、大。南渡诸贤不可及处在是。” 又说:“填词有三要,曰重、拙、大,非于此道致力甚深不办。” 则至少从语境上而言,况周颐“重拙大”说乃是从南宋词中整体提炼出来的词体特质,且悬格甚高,而隐含的文体指向则在慢词。这与王国维说“词以境界为最上”,又说“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 云云,立论思路其实颇为相似。王国维说境界乃“最上”,况周颐说“重拙大”“非于此道致力甚深不办”,则两人皆树立词体高标,不过一侧重五代北宋之小令,一侧重南宋之慢词,其理论各有旨归,在晚清词学格局中,属于合之则双美的两派。只是作为晚清四大家的一员,况周颐本能也必须弘扬南渡诸贤的词风;而作为反晚清词风的基本立场,王国维也几乎本能地要与晚清词坛形成对立,故其追随北宋,除了确与其审美兴趣有关之外,也当有独标新说以纠时弊的意图在内 。
关于“重拙大”之说,况周颐虽然有一定程度的解说,体现出明显的理论自觉,但毕竟言之模糊,故历来歧说纷纭,莫衷一是。这意味着参透况周颐的论说语境不仅重要,而且困难。在“重拙大”三者之中,况周颐对“重”的解释最多,意义也相对显豁。试看下列其说:
重者,沉著之谓。在气格,不在字句。于梦窗词庶几见之。即其芬菲铿丽之作,中间隽句艳字,莫不有沉挚之思,灏瀚之气,挟之以流转。令人玩索而不能尽,则其中之所存者厚。沉著者,厚之发见乎外者也。欲学梦窗之致密,先学梦窗之沉著。即致密、即沉著。非出乎致密之外,超乎致密之上,别有沉著之一境也。梦窗与苏、辛二公,实殊流而同源。其所为不同,则梦窗致密其外耳。其至高至精处,虽拟议形容之,未易得其神似。
近人学梦窗,辄从密处入手。梦窗密处,能令无数丽字,一一生动飞舞,如万花为春,非若雕璚蹙绣,毫无生气也。如何能运动无数丽字,恃聪明,尤恃魄力。如何能有魄力,唯厚乃有魄力。
由“于梦窗词庶几见之”一句,可知梦窗词乃是况周颐阐释“重”的立脚点。简言之,“重”的核心内涵便体现在“气格沉著”四字中。所谓气格,即王鹏运所称之“体格”,指本于体制而形成的气象格调。气格沉著当指作品整体呈现出来的一种深沉而宏阔的气度,它需作者以绝大魄力运深厚之情感,从而形成作品意旨丰盈、气脉流转而浑成有味的特点,令人有玩索不尽之致。很显然,“重”之一字,并非描述一种固定的状态,而是在作者、笔法与作品三者的流动关系中呈现出来的整体浑成特征。从厚到魄力再到气格浑成,这是“重”由内而外呈现的基本路径。而在气格上则可以有艺术风貌的不同,吴文英的致密与苏轼、辛弃疾的疏旷,都可当此“重”字,因为他们三人在作品源头上都具备“厚”与“魄力”,只是在外象上形成了致密与疏旷的不同而已。
丰厚的情感、磅礴的力量与自然的韵味是“重”的三个基本特征。况周颐认为学词有三个阶段,或者说三种境界,渐次而上分别是妥帖、停匀,和雅、深秀,精稳、沉著 。可见“沉著”乃是况周颐追求的词学极境。他具体指示锻炼沉著之境的方法说:
平昔求词词外,于性情得所养,于书卷观其通。优而游之,餍而饫之,积而流焉。所谓满心而发,肆口而成,掷地作金石声矣。情真理足,笔力能包举之。纯任自然,不假锤炼,则沉著二字之诠释也。
所谓丰厚的情感,即上文“情真理足”四字而已,以性情、书卷为底蕴,平素涵养性情,读书观其会通,优游厌饫其中久之,才能蕴蓄深厚。这也正是刘熙载所谓“文得元气便厚” 的意思。“性灵关天分,书卷关学力” ,词是天分与学力相结合的产物。况周颐之所以将吴文英、辛弃疾、苏轼认为“殊流而同源”,其中最根本的原因就是此三人皆性情饱满,天分过人。这也就是况周颐所谓“性情少,勿学稼轩。非绝顶聪明,勿学梦窗” 的原因所在。而满心而发、肆口而成、掷地作金石声、笔力包举云云,则强调用强大的笔力去表述磅礴的情感,所谓“大气真力,斡运其间”的“暗”字诀,正是形容这种具备包举能力的笔力特征 。而且这种笔力同样是不露痕迹的,要在艺术风貌上“纯任自然、不假锤炼”,即情真理足的自然与大气真力斡运其间的自然结合起来,既不为文造情,也不刻意炫耀笔力,只有具备了这样的情理内涵、艺术手段和整体风貌的作品,才能当得起“沉著”二字。从容酝酿、情理充足、笔力强劲、自然呈现是况周颐解释沉著形成的过程状态时特别强调的。
况周颐论词虽然一直性情与书卷并提,但具体落实到“重”字,其实仍是倚重书卷者多。这也就是况周颐认为填词早年可恃聪明性情,而“中年以后,读书多,学力日进,所作渐近凝重” ,“中年以后,天分便不可恃。苟无学力,日见其衰退而已” 。年龄渐长,则性情便愈为书卷所陶冶,凝重之气也便自然形成了。因为性情之所养最终也需要置于由书卷而形成的通识之下。
况周颐对达致沉著过程的描述,无非是强调情理深厚之艺术传达,“不求深而自深,信手拈来,令人神味俱厚” ,才是“沉著”之要义。因为注重情理、表达、神味上的自然呈现,所以况周颐并不将此局限在南宋,而是认为“规模两宋,庶乎近焉” 。可见得此“重”乃须折中两宋之间,方能得其真诣。况周颐以梦窗为“重”之分析端口,除了梦窗确实是沉著之异样出色者,也与其在晚清民国时期备受追捧的背景有关。
相比较对“重”的阐释与举证,况周颐对“拙”的解释并不多,他曾引用王鹏运语云:“宋人拙处不可及,国初诸老拙处亦不可及。” 但王鹏运对“拙”的表述似乎也不能完全契合到况周颐的阐释语境中,因为况周颐标举“重拙大”之旨,曾明言“南渡诸贤”才具有此不可及之处。但王鹏运所指陈的“拙处”不仅突破了“南渡诸贤”的限制扩大到整个宋代,而且将清初词包含在内。而清初的云间派正是以继承五代北宋词为方向的。如此就为精准细致地阐释“重拙大”之说造成了更多的困扰。拙与质相近,故况周颐时用“质拙”一词。他以李从周《抛球乐》之“绮窗幽梦乱如柳,罗袖泪痕凝似饧”、《谒金门》之“可奈薄情如此黠。寄书浑不答”为例,说明如饧、黠等韵堪称新奇,但并不给人尖纤之感,就是因为此句本身“尚近质拙”之故 。五代北宋词的总体风格,况周颐曾用“艳而质”来概括。他举荣諲《南乡子》“似个人人玉体香”为例,说明其“艳而质,犹是宋初风格,《花间》之遗” 。这也可以比较明显地看出拙质与五代北宋词的密切关系。
但与“重”相似,“拙”也并非是一种孤立的状态,而是与“重”“大”有着密切的交错关系。况周颐曾说:
问哀感顽艳,“顽”字云何诠。释曰:“拙不可及,融重与大于拙之中,郁勃久之,有不得已者出乎其中,而不自知,乃至不可解,其殆庶几乎。犹有一言蔽之,若赤子之笑啼然,看似至易,而实至难者也。”
在《历代词人考略》中,况周颐评价唐明皇《好时光》云:“此词不假雕琢,是谓顽艳。” 况周颐在自设的语境中来解释顽艳,自无不可,正如钱锺书评况周颐误会繁钦语,乃“‘得杜撰受用’,虽‘终身不易’可也” 。而我们正可以从况周颐对“顽艳”的理解来把握“拙”与“重”“大”的关系。况周颐解释“融重与大于拙之中”,这说明“重拙大”在理论形态上原本就应是三位一体的,而“拙”则更多地表现在艺术形态上。“拙”的极境便是“顽”,亦类“赤子之笑啼然”。况周颐曾十分推崇“自然从追琢中出”的观念,而“拙”则“不假雕琢”,故也是“质”,是将天然的状态自然地表现出来。因为要展现出两种天然,所以况周颐认为这种“拙”看似至易,其实至难。窃以为近人张伯驹《丛碧词话》释“拙”甚契况周颐之本义:
盖拙者,意中语,眼前语,不隔不做作,真实说出来,人人都以为是要说的话而未曾说出。如“别时容易见时难”是也。
而“不得已”“不自知”云云,虽然侧重在描述“重”与“大”,但也正是“拙”的艺术形态形成的前提条件。
从况周颐强调“拙”的不假雕琢,可知“拙”的意义指向其实主要不在南宋,而在北宋,甚至更早的晚唐五代。因为南宋词的刻意思索安排,显然不属于流露于“不自知”的状态,所以本质上不是拙,而是巧,追琢的功夫乃是基础。郑骞即以梦窗词为代表说明“雕镂刻画”正是宋末词人最显著的特色。他说:
凡一种文体至极盛将衰之时,多以雕镂刻画为工。词至南宋末年,已渐老熟,正合有此一格,以结三百余年之局。
况周颐常常将“重拙大”与“自然从追琢中出”并列其说,正是因为“自然从追琢中出”才是更切合南宋词的创作特点的,而五代北宋词的自然乃呈现出天然的色彩。这大概是况周颐虽然从总体上说,“重拙大”乃是南渡诸贤不可及处,而在具体阐释“拙”时,则不限于南宋,而泛称“宋人”的原因所在了。周济曾说:“南宋则下不犯北宋拙率之病,高不到北宋浑涵之诣。” 南宋之所以不犯“拙率之病”,正因思索雕琢之故也,这当然也与南宋“文人弄笔,彼此争名” 的风气有关。而“巧者拙之反” ,乃是况周颐直接申明的观点。周济将“拙率”“浑涵”视为北宋词的基本特质,而况周颐又承认周济“其持论介余同异之间” ,两者的密合度自然较大。质言之,“拙”其实是关乎五代北宋词的一种审美特征。从这一角度来说,况周颐将“重拙大”总体定位为南宋诸贤之佳境,乃是不周密的,实际上遮蔽了“拙”与“重”“大”之间在朝代选择上的矛盾现象。夏敬观曾直言指出:
北宋词较南宋为多朴拙之气,南宋词能朴拙者方为名家。概论南宋,则纤巧者多于北宋。况氏言南渡诸贤不可及处在是,稍欠分别。
我赞同夏敬观的这一看法。
也许在况周颐的话语中,“大”并没有被彰显到与“重”“拙”一样的地位,故夏敬观说“况氏但解‘重’‘拙’二字,不申言‘大’字” 。其实况周颐并非“不申言”,只是申言得比较散漫而已。且正因其散漫而导致内涵难以确定,故学术史对“大”的解释也最见纷纭 。其实,将况周颐散存各处对“大”的解释归类梳理,其内涵原本是颇为明确的。他曾引用严绳孙《浣溪沙》词云:
尽日风吹到大罗。金堂消息见横波。暖云春雾奈伊何。 犹是不曾轻一笑,问谁堪与画双蛾。一般愁绪在心窝。
认为在填词“重拙大”三要中,换头“犹是”二句“可以语‘大’”,而末句则“稍逊” 。末句虽然未明言愁绪为何,但“在心窝”三字显然将这种情绪收束起来。而换头二句不限一景、不拘一情、不定一人,带着开放的姿态,而且“犹是”一句写过去,“问谁”二句虽然主要针对当下,但也可延伸至未来。在这样的情景中,作者的意趣从遥远处来,往空旷处去。况氏之“大”,或可从此处略得感悟,着重的是情感意趣的开放性。
况周颐又评金代李治《摸鱼儿·和遗山赋雁丘》过拍“诗翁感遇。把江北江南,风嘹月唳,并付一邱土”数句为“托旨甚大。遗山元唱殆未曾有”,并说其词后段“霜魂苦。算犹胜、王嫱青冢真娘墓”数句“亦慨乎言之” 。盖元好问原赋雁丘,乃有具体情事,而李治的和词,则将元好问的一时一事感遇扩大至江南江北、风嘹月唳、王嫱青冢、真娘坟墓,则显然将元好问的原旨向纵深处延伸,所托旨意自然也就超乎元好问之上了,带有时空的延展性,这是“大”的又一个特征。
但开放性、延展性还不是“大”的主体内涵。试看况周颐下面两则词话:
《玉梅后词·玲珑四犯》云:“衰桃不是相思血,断红泣、垂杨金缕。”自注:“桃花泣柳,柳固漠然,而桃花不悔也。”斯旨可以语“大”。所谓“尽其在我”而已。千古忠臣孝子,何尝求谅于君父哉。
宋陈以庄《菩萨蛮》云:“举头忽见衡阳雁。千声万字情何限。叵耐薄情夫。一行书也无。 泣归香阁恨。和泪淹红粉。待雁却回时。也无书寄伊。”歇拍云云,略失敦厚之旨。所谓“尽其在我”,何也。然而以谓至深之情,亦无不可。(按此非陈以庄词)
况周颐用自己的词句来说明“大”的特征,颇值得关注。况周颐用“尽其在我”来释“大”,这一解释虽有方向但也难称明晰。研味其意,所谓“大”,大致是将个性、天性、自我情感张扬到极致的一种状态。因为注重自我,所以不计较外在;因为讲究极致,所以不局限于眼前。千古忠臣孝子,其忠其孝乃是天性流露,非为外在的道德规定甚或荣誉所影响,只是顺应天性之大,故忠臣或无当于对父行孝,孝子也可能影响到为君行忠,天性自在,顺者便“大”,故毋庸“求谅”于君父,根底在此。但忠臣孝子,只是况周颐打的一个比方而已,并非将“大”的内涵定位在忠孝等所谓大节上。实际上况周颐自列词句足以说明,“大”的主体不仅可以是独立膨胀的“我”,也可以是对他物持冷漠心态的“物”。桃花泣柳,并非为博得柳的同情,而是偶然相对而已。换言之,此“柳”易为楼、秋千、暮色、蔷薇等,基本意思一样,只是桃花泣时,恰面对杨柳,故自然成此词句。因为这种偶然性,所以面对杨柳的淡漠,桃花并无悔意。原本桃花哭泣,乃因季节流播之故,只是自叹生命之盛衰转变。并非因柳而泣,故张扬桃花自我之意绪才是核心内涵。后例说因为“叵耐薄情夫。一行书也无”,所以女子也“待雁却回时。也无书寄伊”回报对方。这样的表述,固然越过了“怨而不怒”的敦厚之旨,但在况周颐开来,也是为了淋漓尽致地渲染自己的至深之情,故也属于“尽其在我”的情况。
综合以上分析,况周颐用“尽其在我”描述“大”的内涵,“尽”与“我”是关键词,“尽”乃指称程度的极致状态,而“我”乃是词中主体自我自足之天性。这与况周颐评价洪文惠《渔家傲引》(子月水寒风又烈)乃“委心任运,不失其为我。知足长乐,不愿乎其外” ,意旨相近。将自我之情绪意志在不受外物的影响上渲染发挥到极致,这应该就是况周颐在此节文字给我们提示的“大”的基本内涵。而且就这一内涵而言,似乎也明显继承了刘熙载的意思。刘熙载在《艺概》中评价杜诗的“高、大、深”都令常人难以企及,而“涵茹到人所不能涵茹,为大” ,此与况周颐所谓“尽其在我”,在内涵上的重叠是非常之多的。况周颐曾引用扬雄《解嘲》“大者含元气”来形容词笔之大,其用意也是与此仿佛 。《诗纬·含神雾》曰:“诗者,天地之心。” 既是天地之心,自然要涵茹广大了。故况周颐有时也直接以“博大”一词来评析,如他评价元好问的词“亦浑雅,亦博大” ,评苏轼词“以才情博大胜” ,也是直接以“博”来形容“大”的涵茹之广。可见文论中的“大”原本就是意脉相承着的。
但况周颐语境中的“大”并非以直接呈现“尽其在我”为全部特征,而是更讲究在词中呈现出情感的整体性,当然这种整体性需包孕较大的时空跨度,同时,这种整体性的呈现需要通过艺术的曲笔表现出来。况周颐曾评价李长孺《八声甘州·癸丑生朝》“叹平生霜露,而今都在,两鬓丝丝”数句云:
只是霜雪欺鬓意耳,稍用曲笔出之,不失其为浑成。词之要诀曰:重、拙、大,李词云云,有合于“大”之一字,大则不纤,非近人小慧为词者比。
李长孺此数句不拘泥具体经历或事件,所以“不纤”,因其不纤,所以不会给人“小慧”的感觉。作者将一生感慨凝聚于两鬓丝丝,显然是从整个人生的角度来写出深沉的情怀,至于这感慨是偏得还是偏失,词人并不直言,这就是况周颐所称赏以“曲笔”为“浑成”了。
如果要更形象地认识况周颐语境中“大”的意义,也不妨看看其论“小”的特点,由此也可反观“大”的内涵。况周颐曾引用唐代张祜《赠内人诗》“斜拔玉钗灯影畔,剔开红焰救飞蛾”句,说“后人评此以谓慧心仁术”。又引金景覃《天香》“闲阶土花碧润。缓芒鞋、恐伤蜗蚓”句,认为与张诗意同,“填词以厚为要旨,此则小中见厚也” 。从况周颐的这些例证和分析来看,大、小相似的地方就是都要具备深厚的感情,大则“尽其在我”,只是彻底畅抒一己之情,可以视外物若无物;小则斟酌于我之情与物之情之间,力争取得我与物的平衡。两者在物我关系上有着明显的不同。将自我感情定位在与外物的关系之中,就是“小”,而且这种外物,也往往在意象上带着细微的特点。如剔火试救飞蛾、缓鞋恐伤蜗蚓,所救之物皆属细小。但这种救的心智,从情感来说,也是至深之情。这就是与“大”相似的“厚”。但“大”的主体意志可以不借助外物,而“小”的主体意志则体现在与外物的协调中,而并非只是状气象狭小、风格平弱、呈巧弄新的艺术风貌 。这就是况周颐语境中“大”与“小”的关系。
以上虽分别解说“重拙大”三者,但并不意味着三者乃各自独立,有时“大”与“重”并存于一首作品或其中的数句中。况周颐曾引用王鹏运评欧阳炯《浣溪沙》下阕“兰麝细香闻喘息。绮罗纤缕见肌肤。此时还恨薄情无”云:“奚翅艳而已,直是‘大’且‘重’。”况周颐并接评曰:“苟无《花间》词笔,孰敢为斯语者。” 由此可知,虽然况周颐在诸种词话中均强调“重拙大”乃是南宋词的基本品格,但其实际论述则时时越出此范围,不仅追溯至北宋,也包括唐五代的范围在内。而且这种超越在王鹏运的若干论述中已见端绪。“兰麝”几句写男女久别重逢之欢爱场面,“闻喘息”外复“见肌肤”,场景描写确实是艳而至靡。若在他人,大约也只能读出这些基本的意思,但王鹏运却认为在艳之外,不仅有大,而且大中还包含着重,显然是读出了艳词的底蕴了。何以是“大”呢?以予忖之,此三句,第一句嗅觉中含听觉,第二句触觉中含视觉,其感觉的错综已非平凡笔墨可到。而“此时”一句写对话,既有时间上从以往到此时的对比,也有以往的抱怨不满到此时的幸福快乐的对比。短短三句,虽将情景设置在一个堪称绮靡的环境中,但借助诸种感觉的组合描写、时间的前后对照、感情的前后变化,写出一对久别男女的深挚浓烈的情感,因为这种情感并非只是身体上的愉悦,而是包含着情感上的极度相思、曾经生疑到终于因激情会面而释然的过程。大是指在弛张有度的笔法中呈现出情感的纵深感和极致感,而重则是在艳背后的刻骨深情和浑然一体的结构特色。李冰若也评此词“叙事层次井然,叙情淋漓尽态” ,其实也呼应着王鹏运的意思。而且这种本于深情的艳丽,完全是无视其他,倾情而出,故其符合况周颐“尽其在我”的“大”的基本要求。应该说,王鹏运的眼力是锐利的,况周颐的体会也是精准的。因为如这样的场面描写,一般人的笔下很难展现出如此广阔的时空和壮阔的情感内涵。而《花间》词人则独具这种笔力,这也是况周颐论及《花间》悬为极则而难以师法的原因所在。
由以上对“大”的分析,况周颐所强调的自我性、极致性、开放性、整体性,与南宋词的风格其实也存在着一定的矛盾。南宋词人因为偏安的政治局面,大都讲究寄托,将情感表述在抑扬之间,自我便受到限制,极致便减其尺度,开放也因之收束。故按照况周颐对“大”的阐释,其实将其与“重拙大”整体定位在“南渡诸贤”身上并不完全符合,至少在程度上存在着较大的差异。而且“重”中含“大”,“大”中有“拙”,“拙”中藏“重”,三者之间错综关联,不可分割。“重”虽可侧重南宋,“大”和“拙”显然非南宋可限,甚至并不主要体现在南宋词人身上。况周颐此说的内在矛盾,不待后人细致钩勒,其自身的论述便已昭昭在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