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四十八年(1620年)七月二十二日,万历皇帝朱翊钧病逝。皇太子朱常洛在忙完了父皇的丧礼之后,于八月初一日正式即位,这就是明朝第十四位皇帝——泰昌帝朱常洛。
此公一生多遭厄运,到了该册立为皇太子的时候,由于父皇宠妃郑贵妃屡屡从中作梗,迟迟不能册立。在外廷强大的舆论压力下,万历皇帝不得不于万历二十九年(1601年)册立常洛为皇太子。内朝与外廷在册立问题上的长期争议,耽误了常洛作为皇太子的豫教工作,使他没有受到应有的系统的宫廷教育。册封为皇太子后,又处于郑贵妃的阴影之下,接二连三地发生事端,郁郁不得志,日渐沉迷于酒色之中,以求解脱。
父皇病逝,他以皇太子身份是当然的皇位继承人,这对于长期受到压抑而谨小慎微的朱常洛来讲,是缺乏足够的心理准备与才能准备的。不过他毕竟是一个颇有政治头脑的人,接手父皇留下的烂摊子,力图整顿紊乱的朝政,有所作为。因此,他一反父皇晚年怠于临朝的惯例,日理万机,事必躬亲。要把多年积累下来的朝政大事处理得井井有条,是一项十分劳累的工作。他自幼孱弱多病,成年后又沉迷酒色,身体十分空虚,当此重任,不胜负荷。这时,郑贵妃又心怀叵测地送来一批美女,供他享用。每天退朝内宴,有女乐承应;到了夜里,龙床上是“一生二旦”,轮流“御幸”。本来多病的身体,立时垮了下来。
八月十四日,郑贵妃指使原来在她宫中的亲信太监、现任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掌御药房太监崔文昇,向朱常洛进通利药——大黄,致使皇帝病情加剧,一昼夜连泻三四十次,支离于床褥之间。到了八月二十九日,鸿胪寺官李可灼又向皇帝进奉所谓仙丹——红丸。不料,连服两丸这种“仙丹”后,朱常洛竟于九月初一日五更一命呜呼!
九月初六日,朱常洛的长子朱由校仓促即位,下诏以明年为天启元年,这就是明朝第十五位皇帝——天启帝朱由校。
朱由校生于万历三十三年(1605年),即位时虚龄十六岁。在此前的岁月中,父亲连遭厄运,作为长子所受的教育与乃父相比更逊一筹。无怪乎历史学家孟森说:“熹宗为至愚至昧之童蒙。”有的学者甚至称熹宗(朱由校)是光宗(朱常洛)的“文盲儿子”,“一字不识,不知国事”。这种说法,不免有夸张的成分在内,但点到了要害:熹宗确实是明朝诸帝中最无知无能的一个。他根本不曾料到,父皇即位刚一个月,就会轮到他来当皇帝。
要说朱由校是一个白痴,那倒未免有点冤枉了。其实他是一个心灵手巧的人,最大的爱好就是做木工,而且手艺颇精。当时人这样描绘这位皇上:“上性好走马,又好小戏,好盖房屋,自操斧锯凿削,巧匠不能及。”“又好油漆匠,凡手用器具,皆自为之。性又急躁,有所为,朝起夕即期成。”万历、天启间在宫中当太监的刘若愚对此有更详细的描述:“先帝(指熹宗)好驰马,好看武戏,又极好作水戏。用大木桶、大铜缸之类,凿孔创机,启闭灌输,或涌泻如喷珠,或澌流如瀑布,或使伏机于下,借水力冲拥圆木球如核桃大者,于水涌之,大小盘旋宛转,随高随下,久而不堕,视为戏笑,皆出人意表。逆贤(魏忠贤)、客氏(朱由校乳母)喝采赞美之:天纵聪明,非人力也。圣性又好盖房,凡自操斧锯凿削,即巧工不能及也。又好油漆匠,凡手使器具皆御用监内官监办用。先帝与亲昵近臣,如涂文辅、葛九思……朝夕营造而喜。喜不久而弃,弃而又成,不厌倦也。且不爱成器,不惜天物,任暴殄改毁,惟快圣意片时之适。”
你看,他的创造发明,思路多么机智,手艺多么精巧,要是他不当皇帝的话,肯定能成为一名能工巧匠,比起那班一无所长的王孙公子要好得多了。然而他当皇帝是极不称职的。每当他与近臣潜心于斧砍刀削、解衣盘礴之际,非平素亲昵近臣,不得窥视。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体乾、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掌东厂太监魏忠贤每每乘朱由校兴致勃勃地埋首于营造时,从旁传奏紧急公文。朱由校一边经营鄙事,一边倾耳注听,奏毕,便不耐烦地说:“你们用心去行,我已知道了。”听任大权旁落而不顾,魏忠贤终于操纵如意,俨然皇帝的代言人,甚至肆无忌惮地以“九千岁”自居,距“万岁”仅一步之遥。尾大不掉之势已成,朱由校对魏忠贤百般容让,在诏旨中与魏忠贤平起平坐,动辄称“朕与厂臣”如何如何,所谓“厂臣”即总督东厂的魏忠贤。
天启五年(1625年)五月十八日,朱由校在乳母客氏及魏忠贤的陪同下祭祀方泽坛后,到西苑游乐。客、魏二人在桥北浅水处大船上饮酒寻欢,朱由校与王体乾及魏忠贤的两名亲信小太监高永寿、刘思源在桥北深水处泛小舟荡漾,相顾欢笑,俨若神仙。忽然一阵狂风,小舟倾覆,四人一齐落水,两岸随从顿时惊哗,皆无人色。幸亏近旁的管事太监谭敬等人抢救及时,朱由校、王体乾才幸免一死,两名小太监因抢救不及溺水身亡。魏忠贤专为此事在七月十五日到大高元殿作佛事法会,放河灯追荐。朱由校虽未淹死,但受此一番惊吓,本来不佳的身体每况愈下。
天启七年(1627年)夏,朱由校病情加剧,引起了群臣的密切关注。七月二十八日,河南道御史倪文焕上疏说,圣体欠安,是否饮食起居忧劳失调,如果是,那么应该讲求清心寡欲。到了八月十一日,内阁首辅黄立极率文武百官到宫门问安。朱由校在乾清宫西暖阁召见了他们,待御医报告了诊脉情况后,便向大臣们说:圣体素来虚弱,近来因辽东战事焦虑劳累,终于病倒。目前正在静心休养,凡是重大朝廷政务,全由阁臣与厂臣计议商榷,用心赞襄。看来,朱由校自知病入膏肓,已在安排后事了。
次日(八月十二日),黄立极率九卿科道等官再次来到乾清宫西暖阁接受召见,大臣们知道皇上圣体尚未能“霍然勿药”——还未好转的一种委婉表达方式。在召对中,大臣们察觉到皇上虽在汤药诊调之中,却仍轸念国事。这也怪,身体健康时对朝政从来不感兴趣,到了生命垂危之际竟轸念起国事来了,大概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吧!少顷,皇上向大臣们发布了他在位时最后一道谕旨,除了再次重申他对监臣王体乾、厂臣魏忠贤的信任之外,透露了昨天单独召见他的五弟信王朱由检的事。召见的内容没有明说,召见的用心是十分明白的——要信王入继大统。
熹宗何以要传位给五弟由检呢?实在是事出无奈,因为他本人没有子嗣。查《明史·诸王传》,熹宗有三子:慈 、慈焴、慈炅,都幼年夭折。
他的长子慈 ,是皇后张氏于天启三年十月十二日所生。《明史·诸王传》竟糊里糊涂地说:“怀冲太子慈 ,不详其所生母。”而《明史·后妃传》在懿安皇后条却写道:“(天启)三年,后有娠,客、魏尽逐宫人异己者,而以其私人承奉,竟损元子。”明明白白指出皇后是长子的生母。同一部书,相隔不过寥寥数页,自相矛盾一至于此,众手修史的弊端于此也可见一斑。幸好有其他记载可以佐证,否则岂不成了一桩无头公案!《国榷》天启三年十月己巳条可与《明史·后妃传》相互印证:“皇长子慈 生,旋殇。中宫出。”皇后诞生长子,在明代并不多见,非同小可,日后理所当然成为皇太子、皇位继承人。如此一个宝贝,为什么竟会“旋殇”呢?
原来是客氏、魏忠贤在背后捣鬼。
孕育皇长子的皇后张氏,名嫣,字祖娥,小字宝珠,河南祥符人。天启元年(1621年)朱由校将举行大婚,先期召天下十三岁至十六岁的淑女,当时张氏十五岁,体态颀秀而丰整,应召入宫。朱由校乳母客氏年逾三十,以妖艳惑帝,见到张氏又惊又忌,执意反对。无奈朱由校早已看中,四月二十七日册为皇后。当时客氏与魏忠贤恣睢跋扈,每每玩帝于掌上,而皇后张氏英明过人,常指责客、魏变乱宫中旧章,客、魏一直忌惮而又怨恨,多次欲加陷害。有一次,她把客氏召到宫中,意欲绳之以法。由此,客、魏二人更加怀恨,散布流言蜚语,说皇后张氏并非河南祥符人张国纪(后封为太康伯)之女,妄图惑乱皇上的视听。
天启三年(1623年),皇后张氏怀孕了,倘生一子,其地位就更加不可动摇。客、魏二人不甘心,便设计暗害,把皇后身边宫女中的异己分子全部驱逐,而以自己的亲信宫女取而代之,伺机下手。十月十二日皇后分娩,果然是一男孩,因早产,生下不久夭殇,便是客、魏二人一手策划的阴谋。抱阳生《甲申朝事小纪》说:“天启时,客氏以乳母擅宠,妒不容后有子……及张后有孕,客氏暗嘱宫人于捻背时重捻腰间,孕坠。”纪昀《明懿安皇后外传》也说:“天启三年,后有娠,客、魏尽逐宫人之异己者,而以私人承应。后腰胁偶痛,召宫人使捶之,宫人阴欲损其胎,捶之过猛,竟损元子焉。”此事宫廷内外都有所传闻,故而天启四年(1624年)六月左副都御史杨涟上疏弹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时,这一阴谋成了第十条罪状:“中宫有庆,已经成男,凡在内廷,当如何保护……传闻忠贤与奉圣夫人(客氏)实有谋焉……是皇上亦不能保其第一子矣!”
朱由校的第二子慈焴,比长子迟十天出生,时在天启三年十月二十二日,生母是天启二年七月册封的慧妃范氏。在皇长子夭折后,又降生一子,朱由校喜出望外,闰十月十六日以皇次子诞生大赦天下,他在诏书中掩饰不住“所望早昌嗣续,以慰在天之灵”的激动心情。不久,又进封慧妃范氏为皇贵妃,为次子成为皇太子创造条件。可是,好景不长,皇次子慈焴又于次年六月死去。
此后,天启三年五月册封的裕妃张氏怀孕了,皇上特地为她举行了铺宫礼。性情直烈的裕妃无意中得罪了客、魏,被他们视为眼中钉。客、魏假传圣旨,把裕妃幽禁于别宫,身边宫女全部逐出,并断绝她的饮食。一个下雨天,饥渴的裕妃爬到屋外,匍匐在地上饮屋檐滴下的雨水,慢慢死去,胎儿也就此夭折。此事也成为杨涟弹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的第九条罪状:“裕妃以有喜传封,中外欣欣相告矣。忠贤以抗不附己,属其私比,捏倡无喜,矫旨勒令自尽,不令一见皇上之面。昔尧以十四月而生,假令当日裕妃幸存,安知不为尧母?是皇上又不能保其妃嫔矣。”
慧妃范氏因次子慈焴夭折,渐渐失宠。朱由校召天启三年十二月册封的成妃李氏侍寝。成妃李氏在皇上面前代范氏乞怜。此事被客、魏侦知,便假传圣旨革去范氏的皇贵妃封号,把她幽禁于别宫,断绝饮食。幸亏范氏鉴于裕妃张氏绝食惨死的前例,预藏食物,被幽禁达半月之久,侥幸不死。
朱由校的第三子慈炅,生于天启五年(1625年)十月初一日,生母是容妃任氏。不久,任氏因诞育皇三子而被册封为皇贵妃。看得出来,朱由校在连丧二子之后,对皇三子是寄予厚望的。不料,皇三子与皇二子一样,十月生,次年六月死,活了仅八个月。
从客氏、魏忠贤专擅跋扈、阴险狠毒的所作所为看来,他们不愿意皇上有子嗣,别有所图。皇二子、皇三子的短命夭折,很可能出于他们的毒手。
既然朱由校绝嗣,皇位的继承人只有按照“兄终弟及”的原则在他的弟弟中选择了。泰昌帝朱常洛生有七子,长子是朱由校本人,二子由 四岁死,三子由楫八岁死,四子由模五岁死,六子由栩、七子由橏也都幼年夭折。硕果仅存的除长子由校外,只有五子由检。由校一死,皇位只能传给由检了。
朱由检与朱由校是一对同父异母兄弟,从小共同生长于父亲的皇太子宫中。由校的生母是选侍王氏,万历三十三年(1605年)十一月生下了他;由检的生母是贤妃刘氏,万历三十八年(1610年)十二月生下了他,两人相差不过五岁。
由检的生母刘氏,初入太子宫时是淑女(低于才人、选侍),万历三十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生由检,不久即失宠被谴,郁郁而死。刘氏生于万历二十年(1592年),卒于万历四十二年(1614年),享年二十三岁。太子常洛唯恐父皇知道,告诫身边近侍不得泄露此事,悄悄地把刘氏葬于西山。
由检五岁丧母,父亲把他托给选侍李氏(人称“西李”)抚育。西李自己生了女儿以后,父亲便把由检交给另一个选侍李氏(人称“东李”)抚育。东李与西李虽同为选侍,为人秉性截然不同。西李最受常洛宠幸,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三月,由校的生母王氏死后,由校遵父命到西李宫中生活。朱常洛即位不久病危,在病榻上向大臣托命,封李选侍(西李)为皇贵妃。西李在帘后指使由校出来传话,表示要封皇后。由于大臣反对,也由于朱常洛的突然死去,西李册封为皇贵妃的事来不及办,更不消说册封皇后了。由于她仍居住在乾清宫,在朱由校即位后便引发出一场移宫的纷争,成为日后阉党整人的话柄。
另一个李选侍即东李,为人仁慈而寡言笑,地位虽居于西李之上,而宠幸不及西李。天启元年(1621年)二月,封为庄妃。魏忠贤、客氏专权,看不惯庄妃的持正不阿,多次裁损宫中礼节,致使庄妃在不得意中默默死去。由检在仁慈的庄妃的抚养下成长,养成良好的生活习惯,每天清晨起床后,先拜天,随即向庄妃请安,尊如生母。庄妃也确实以母道待之,多方调习其品德。庄妃的死,由检哀痛不异生母。由检的生母、养母先后都抑郁而死,养成了他独立奋斗的刚毅性格,也养成了他为人慈孝的秉性。
由检在这种情况下度过了他的少年时代。天启二年(1622年)九月,朱由校册封弟弟由检为信王,并追封其生母刘氏为贤妃。当时由检居于勖勤宫,常常思念生母,询问近侍太监:西山有申懿王坟吗?近侍答:有。又问:旁边有刘娘娘坟吗?近侍又答:有。随后就悄悄地吩咐近侍前去祭祀。这种浓烈的思母之情久久萦绕在他的心中。到他即位后,不仅追封生母为孝纯皇太后,还特地命人画了一幅生母的遗容,以寄托思慕之情。
天启六年(1626年)十一月二十五日,由检从勖勤宫迁往信王府邸,正式开始了他的藩王生活。次年二月初三日,十八岁的信王举行了婚礼,选南城兵马司副指挥周奎之女为信王妃。王妃周氏,是懿安皇后从三名候选人中选拔出来的。
朱由校这个人一向昏聩,但对他的皇后张氏、五弟由检却十分注重情义。有两件事最能说明问题。
其一,某日,宫门内发现匿名传单,上面列举魏忠贤的种种逆迹。魏忠贤猜疑此事出于皇后之父太康伯张国纪及被逐诸臣之手,企图抓住此事整一下张国纪,从而动摇皇后的地位,以自己的侄儿魏良卿之女取而代之。顺天府丞刘志选获悉魏忠贤的意图后,首先上疏诬陷张国纪,御史梁梦环则与之一唱一和。朱由校果断地下旨谴责刘志选,使阉党不敢轻举妄动。
其二,某日,朱由校来到皇后宫中,看到书桌上有书一函,便问皇后在看什么书,皇后回答说《赵高传》,朱由校听了默然不语。魏忠贤得知此事,认为皇后以赵高隐喻他,怒不可遏,次日便在殿内埋伏全副武装的士兵。朱由校在殿内发现埋伏,命押送东厂、锦衣卫处置。魏忠贤企图借题发挥,诬告张国纪“谋立信王”,借此镇压异己势力。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体乾一向唯魏忠贤之命是从,这次却极力劝阻,因为他深知皇上的脾性,说道:“主上凡事愦愦,独于兄弟夫妇间不薄。如有不测,我辈就没命了。”魏忠贤听了大惊失色,匆匆杀了那些甲士以灭口。“凡事愦愦,独于兄弟夫妇间不薄”,寥寥数语,道出了朱由校对皇后与五弟的信任,而这一点正是日后由检在皇后张氏支持下入继大统的重要保障。
朱由校病危时,果然想到了五弟信王由检,便在八月十一日召见群臣之后,单独召见了由检。由检与皇兄从小一起长大,自然有着一种同胞手足之情。但当时魏忠贤专权,气焰嚣张至极,朝廷内外人人危栗,身为信王的由检也感受到了威胁,不得不表现出淡泊权势的姿态。《崇祯长编》卷一有一段话,十分确切地透露了由检当时的内心世界:“帝(指由检)初虑不为忠贤所容,深自韬晦,常称病不朝。”这是一种大智若愚的韬晦之计,以称病不朝的手法躲避权势倾轧,避免魏忠贤的猜忌。
这次奉召入见,实在是迫不得已。待由检进入乾清宫西暖阁,向皇兄请安问疾后,朱由校直截了当地对他说:“来!吾弟当为尧舜。”这句话虽未明确表示要他入继大统,但意思已尽在不言中了。由检一听,顿时感到万分惶恐,惧不敢当,也不敢应,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沉默了一阵之后,他才回奏:“臣死罪!陛下为此言,臣应万死!”他深知魏忠贤疑忌他的正是这一点,他长期以来深自韬晦的也正是这一点,不得不作委婉的推辞。但是朱由校早已深思熟虑,不容他推辞,慰勉再三,然后叮嘱他入继大统后注意两件事:一是“善视中宫”,二是“忠贤宜委用”。这前一点是不成问题的,对于皇嫂他一向尊重;这后一点却颇为棘手。他在信王府邸时,为了避祸,总是给人一种与世无争的印象——“衣冠不正,不见内侍,坐不欹侧,目不旁视,不疾言,不苟笑”,以消除魏忠贤对他的疑忌。现在皇兄既要他入继大统,又要他委用魏忠贤,使他感到如骑虎背,进退两难。
八月十二日,朱由校再次召见内阁首辅黄立极等大臣,在他最后一道谕旨中向大臣们透露了日前召见信王的事,说:“昨召见信王,朕心甚悦,体觉稍安。”这是明确无误地向大臣们暗示,由信王入继大统是出于他本人的安排。
朱由校病危,朝廷上下一片惶惶然。以魏忠贤为首的阉党千方百计地为延长这个傀儡皇帝的生命而奔忙,他们不愿意让一个难以摆布的人继承皇位而改变既定的权力结构。阉党的骨干分子、兵部尚书霍维华异想天开地向皇上进献仙方灵露饮,就反映了这种病急乱投医的慌乱心态。不知霍维华是从哪个道士或游方郎中那里搞来的秘方,其炮制方法大体是这样的:取上好粳米淘净,加入木甑蒸煮,甑底中部安放长颈大口空银瓶一个。一边蒸煮,一边添米,稍顷,更换新米。几次更易后,瓶中之露已满。据说,这是“米谷之精”,有延年益寿之效。朱由校服用后,口感甘甜,并无不适。服了几天,停止服用,原因是身体日渐浮肿,医药已不见效。
八月二十二日,朱由校死于乾清宫懋德殿,年仅二十三岁。
朱由校驾崩,魏忠贤封锁消息,秘不发丧。显然,魏忠贤是别有用心的。魏忠贤对朝政久有觊觎野心,妄想再高升一步。八月十九日他与大臣们议论到由他垂帘居摄的事,意欲把未来的皇帝当作傀儡。内阁辅臣施凤来说:“居摄远不可考,且学他不得。”魏忠贤不悦而罢。
自从朱由校召见信王以来,魏忠贤就心存异志,曾与手握宫廷禁卫大权的锦衣卫都督田尔耕秘密商量发动宫廷政变,田尔耕唯唯诺诺,不敢表态;他又与兵部尚书崔呈秀议及此事,崔呈秀不搭腔,再三追问之下,才说了一句话:“恐外有义兵。”魏忠贤才打消了念头。
所谓魏忠贤有异志,还有其他种种传闻。比如阉党中人向魏忠贤献计,诡称皇后怀孕,暗中以魏良卿之子抱入,“狸猫换太子”,然后由魏忠贤辅佐,仿效王莽以辅佐孺子婴的方式进而篡位。又比如魏忠贤想另立福王入继大统。这些毕竟是传闻,可信性不大。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魏忠贤在由谁入继大统的问题上确实心存异志,他不愿意看到他无法控制的信王登上皇帝宝座。
有朱由校的遗言在先,魏忠贤及其党羽不敢轻举妄动。值得一提的是,皇后张氏的坚定态度终于使魏忠贤的阴谋彻底化为泡影。据说此前魏忠贤曾派人向皇后吹风,意欲阻止信王继位,皇后虽知安危操于魏阉之手,仍义无反顾地断然拒绝。她对来人表示:从命是死,不从命也是死,一样是死,不从命可以见二祖列宗在天之灵。
经此事件后,皇后密劝朱由校尽快召立信王。朱由校说:“忠贤告我:后宫有二人怀孕,他日生男作为你的儿子而立。”皇后以为不可,朱由校方有所悟,秘密召见信王,要他接受遗命。信王欲推辞,忽见皇后淡妆靓服从屏风后走出,对信王说:“皇叔义不容辞,而且事情紧急,恐怕发生变故。”信王这才欣然拜受。朱由校指着皇后相托,说:“中宫配朕七年,常正言匡谏,获益颇多。今后年少寡居,良可怜悯,望吾弟善待。”八月二十二日朱由校驾崩,皇后立即传遗诏,命英国公张惟贤等迎立信王。
魏忠贤无可奈何,不得不在朱由校驾崩的次日向外宣告皇后的懿旨:“召信王入继大统!”
由此可见,《明史·后妃传》说“及熹宗大渐,折忠贤逆谋,传位信王者,后力也”,是确有所据的。
紧接着宣布发丧,颁布遗诏。朱由校的遗诏这样写道:
……若夫死生常理,人所不免。惟在继统得人,宗社生民有赖,全归顺受,朕何憾焉!皇五弟信王由检聪明夙著,仁孝性成,爰奉祖训,兄终弟及之,文丕绍伦,即皇帝位……内外大小文武诸臣协心辅佐,恪遵典则保固。
于是内阁辅臣施凤来、黄立极和英国公张惟贤等元老重臣遵照大行皇帝遗诏和皇后懿旨,具笺往信王府劝进。劝进笺照例是三通。信王由检对第一笺作这样的答复:“览所进笺,具见卿等忧国至意,顾予哀痛方切,继统之事岂忍遽闻!所请不允。”对第二笺的答复也是一样:“卿等为祖宗至意,言益谆切,披览之余,愈增哀痛,岂忍遽即大位!所请不允。”等第三笺呈上,由检才表示同意:“卿等合词陈情至再至三,已悉忠恳。天位至重,诚难久虚,遗命在躬,不敢固逊,勉从所请。”
虽然群臣再三劝进,但对于由检而言,通往登极的道路上还会发生什么波折尚难预料,有点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感觉。当魏忠贤派来的忠勇营提督太监涂文辅把他迎入宫中时,他念念不忘的是入宫前张皇后(皇嫂)对他的秘密告诫:“勿食宫中食!”因此他是在袖中藏了自家做的麦饼,随涂文辅入宫的。这一细节已把当时由检的内心活动表露无遗。
确实,当时宫中的形势颇为紧张,信王由检知道魏忠贤心狠手辣,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抱着一种警惕心态静观事态变化。这一夜,由检没有睡觉,而是秉烛独坐。有一个巡视的宦官佩剑走来,由检把他的剑取下,佯装观赏一番,然后留在桌上,许诺给以重赏。看得出来,由检取剑是想对付不测事件。为了和夜间巡逻的禁卫人员搞好关系,他要近侍太监取来酒食,遍加犒赏,众人听了欢声如雷。在外邸的信王妃周氏也一夜未眠,不时向上苍祷卜吉凶,唯恐信王入宫遭到不测。
朱由检以兄终弟及的方式继承皇位,竟在如此战战兢兢的氛围中进行。如果他是一个谨小慎微的平庸之辈,日后不是成为魏阉的傀儡,便是被魏阉所废。然而由检并非等闲之人,他有胆识,有魄力,在度过即位危机之后,给魏阉及其党羽迎头痛击是势所必然的。
八月二十四日,信王由检在皇极殿即皇帝位。宫中三大殿,从万历二十五年(1597年)遭毁以来,直到天启七年(1627年)八月二十日才修复完毕。两天后就举行登极大典,鸿胪寺官员们茫然不知所措。因此仪式搞得匆忙凌乱,礼部堂上官、侍班史官、导驾科员、殿班御史一行人等分东西两行排列未定之际,信王——现在的新皇帝——已身着衮冕来到建极殿。这时奉遣南郊的魏良卿正好返回禀报,皇上大声回答:“知道了!”语调震肃严厉。接着又宣布:“百官免贺免宣表!”随后,新皇帝在一行人等拥护下从建极殿经过中极殿来到皇极殿。侍班官两旁面驾一躬,侍立于帘下,帘子卷起后,新皇帝从中径登上九级御座。座旁站立的两名大太监在新皇帝呵斥之下悄然退去。
八月二十六日,由检颁布即位诏书,向天下臣民宣告:“惊闻凭几之言,凛念承祧之重,而文武群臣及军民耆老合词劝进,至于再三,辞拒弗获,乃仰遵遗诏,于八月二十四日祗告天地、宗庙、社稷,即皇帝位。”并宣布以明年为崇祯元年。关于年号的选择,由检颇经过一番考虑斟酌。八月二十三日内阁辅臣呈上四个年号供他选择:一曰“乾圣”,由检说:“乾为天,圣则安敢当!”二曰“兴福”,由检说:“中兴甚好,亦不敢当!”三曰“咸嘉”,由检说:“咸旁为戈,今方欲息干戈,勿用!”最后选中了“崇祯”。
朱由检在位十七年,甲申之变,以身殉国,南明弘光朝追谥为思宗烈皇帝,清朝则追谥为怀宗端皇帝,因此史称思宗、怀宗或烈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