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年底,大汉朝廷改元“中平”,取“中兴”和“太平”之意。可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此时的汉朝,既没有丝毫中兴的气象,也一点不太平。
黄巾军余党仍旧在各地作乱,光名号就令人眼花缭乱,如:黑山、黄龙、白波、青牛角、张白骑、左髭丈八、平汉、大计、雷公、浮云、白雀、杨凤、于毒、五鹿、李大目等。其中,多则两三万人,少则六七千人,而以“黑山”最众,据说势力最盛时将近一百万人。
当然,这里头包括了很多非战斗人员。黄巾军有个特点,就是行军打仗的时候,会把妻儿老小全都带上。也许是担心自己造反去了,家人没有活路,而且会遭官府报复,索性就拉着一块儿走了。因此,所谓“百万之众”云云,其中大半都是老弱妇孺。
天下乱成了一锅粥,灵帝刘宏却视而不见,依然“锲而不舍”地继续捞金。
中平二年(公元185年)春,皇宫中一座叫“云台”的高层建筑被火烧了。重建需要大把的钱,可小金库已经被黄巾之乱掏空了,该上哪儿赚快钱呢?
刘宏正自犯愁,大长秋赵忠和中常侍张让及时献计,建议给天下田亩增加赋税,每亩加十钱。这显然是在竭泽而渔,等于把全天下的百姓往死里逼,可刘宏不管那么多,当即批准。
不久,重建云台的工程如期启动。
只要有大工程,就有权力寻租,赵忠、张让这帮宦官自然是深谙此道。当各州郡的木材和石料运抵京城,他们就以不合规格为由百般刁难,强迫供货商打折,一直打到原价的一折才予以收购,然后一转手就以市场价卖掉。有人不肯接受敲诈,宦官们就任由他们的木材堆积腐烂。于是,一连数年都有大量建材运来,可要么被转卖掉,要么腐烂掉,总之宫殿就是营造不完。
这些猫腻,刘宏未必没有察觉,可他要靠宦官们创收,当然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他赚大头,宦官们赚小头,大家心照不宣。
似乎是为了表明自己跟宦官有多么亲密,刘宏甚至在公开场合说了这么一句话:“张常侍是我父,赵常侍是我母。”
身为皇帝,竟主动认宦官做爹妈,刘宏此举,在中国历史上不仅前无古人,而且后无来者,彻底刷新了人们对“昏君”二字的认知。
虽说后来的许多朝代,嚣张跋扈的大宦官也是层出不穷,如中唐权宦李辅国也曾被唐代宗尊为“尚父”,可那只是代宗麻痹他的手段,后来就把他干掉了,连头都扔进了厕所;再如明末大太监魏忠贤,同样权势滔天,可再怎么牛也只是“九千岁”,比万岁低一级,绝不可能爬到皇帝头上去当爹。
总而言之,在中国古代,昏君和权宦虽然都代不乏人,但像刘宏这样真心实意认阉人做爹妈、昏得如此没节操没下限的,确实是空前绝后独一份。
这年六月,刘宏又把张让等十二个中常侍全部封为列侯。封侯倒也罢了,反正是个人就知道刘宏宠幸宦官,可笑的是,刘宏给他们封侯的理由居然是“讨张角有功”。
这已经够无耻的了,但很快,更无耻的事情接踵而至。
上回,差点被宦官整死的是卢植,这次终于轮到皇甫嵩了。
皇甫嵩平定张角后,因功升任左车骑将军,随后又奉命征讨黄巾军余党,一直是戎马倥偬,照理也没空跟宦官闲扯。可事情坏就坏在,他由河南转战河北,途经邺城(今河北临漳县西南)时,偶然发现赵忠在此建造了一座大宅,其奢华程度竟堪比皇宫。
这是“逾制”,在当时可是大不敬之罪,可以杀头的。皇甫嵩不平则鸣,便上书皇帝,建议把这座宅子没收充公。
如此一来,就把赵忠得罪了。
张让听说此事,就私下找到皇甫嵩,让他掏五千万出来给赵忠赔罪,然后这事就算翻篇了。皇甫嵩一听,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把张让撕成两半。 别说五千万,五毛老子都不给!
就这样,皇甫嵩把两个宦官巨头都给得罪了。赵忠和张让当然不会放过他。转过年来,因黄巾军余党甚为猖獗,一时难以平定,两人就联名上奏,称皇甫嵩“连战无功,所费者多”。言外之意,就是在暗示皇帝:皇上啊,别忘了去年皇甫嵩借平叛之名,狠狠敲了您一笔竹杠啊!
刘宏本来就在心里给皇甫嵩记着这笔账呢,现在正好顺水推舟,把这仇给报了,遂命皇甫嵩回朝,收了他的将军印绶,还削掉了六千户食邑。
这就是得罪宦官的下场。不过,皇甫嵩毕竟是名震朝野的平叛功臣,刘宏和宦官们也不敢做得太绝,没像对待卢植那样给他判个死缓。
宦官们如此倒行逆施、残害忠良,难道朝臣们都不敢说话了吗?
终于,有一个正直的人站了出来。
他就是刘陶,上回正是他提醒刘宏当心张角,现在他的职位是谏议大夫。刘陶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大篇奏章,力陈时弊八条,而中心思想只有一条:当今天下大乱,皆由宦官所致。
这下可捅马蜂窝了,简直比皇甫嵩要没收人家宅子还要可恶!
在赵忠和张让看来,他皇甫嵩功高名显,目标太大,所以只能给点教训,不好下死手,可你刘陶算什么东西,也敢大放厥词,公然跟我们叫板?
两人立刻出手,给刘陶随便安了一个“与贼通情”的罪名,关进由宦官掌管的监狱,日夜严刑拷打。刘陶自知难逃一死,为免于受辱,在牢中绝食而亡。
临死前,他留下遗言,大意是:如今,在上位的人残杀忠良,下面的百姓困苦不堪,这样的朝廷撑不了多久了,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很不幸,短短几年后,刘陶的遗言就验证了。
时间转眼到了中平六年(公元189年)。
早在前一年冬天,洛阳坊间便出现了“京师当有大兵,两宫流血”的流言。消息自然传到了宫中,传到了刘宏的耳朵里。
据说,流言最初是出自一个善观天象的星相师之口,所以准确地说,这应该是一则谶言。
面对这短短十个字的谶言,刘宏有些心慌。这分明是在说,京师会发生宫廷政变,而且是流血的军事政变!
谁会政变?结果怎么样?我会死吗?
刘宏忍不住在心里发出了灵魂三问。这一年,刘宏32岁,照理正是年富力强之时,可刘宏不可能没想到那个飘荡在东汉历代皇帝头上的魔咒:短命。
是的,“东汉诸帝皆不永年”这件事,就像一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可能落下来。所以,即便预言不会成真,刘宏也不敢保证自己还能活很久。
在此情况下,有件事就更让刘宏感到纠结——尚未册立太子。
这些年,后宫给他生了好几个儿子,但都早早夭折,还好最后剩下两个:长子刘辩,时年13岁;次子刘协,时年9岁。
刘辩是何皇后所生,刘协是王美人所生。按说,刘辩是嫡长子,太子位非他莫属。可问题是刘宏不喜欢刘辩,嫌他“轻佻无威仪”,反而是庶出的次子刘协看上去更为庄重沉稳,所以刘宏更倾心于这个小的。
当然,刘宏不喜欢刘辩,不全是因为性格,还有一个原因,属于典型的宫斗剧情节:当初,刘宏宠幸王美人,令何皇后又妒又恨,不久王美人生下刘协,何皇后更是担心地位不保,遂用计毒死了王美人。可怜刘协刚出娘胎就没了妈,刘宏勃然大怒,险些废了何皇后,只因宦官们力保才悻悻作罢。
此后,刘宏对何皇后始终心存芥蒂,自然也就不喜欢刘辩。
反之,王美人无辜遇害,刘宏不免思念,由此也就爱屋及乌,对刘协疼爱有加。
刘宏有心立刘协为太子,可他也知道士大夫们是不会同意的,因为“立嫡以长”是祖宗之法。刘宏很难在这一点上挑战祖宗成法,可又不甘心立刘辩,一直矛盾纠结,这件事就这么耽搁了下来。
不过,此时已是中平六年,已经不容许他再纠结下去了,事情总得有个了结。但谁也没想到,这个了结会以如此出乎意料的方式来临。
这一年四月,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落下,刘宏一病不起了。
朝臣们最关心的莫过于国祚的传承,于是纷纷上奏,请立太子。刘宏明知大限将至,却仍然不肯立刘辩。他思来想去,决定把年幼无依的刘协托付给一个人。
当然,此人毫无疑问是个宦官,因为除了宦官,刘宏压根就信不过别人。
这个宦官名叫蹇硕,是刘宏前一年刚刚设立的“西园八校尉”的首领,官居上军校尉。而日后叱咤风云、纵横天下的两大枭雄——袁绍和曹操,此时也都在八校尉之列,袁绍是中军校尉,曹操是典军校尉。
刘宏之所以在宫中设立八校尉,一来是为了加强中枢的警备力量,二来则是为了制衡何皇后的哥哥、当朝头号外戚——大将军何进。
当初把兵权交给何进,是为了对付黄巾军,所以要倚重这位大舅哥;现在让蹇硕制衡何进,则是为了扶刘协上位——因为何进是刘辩的亲舅舅,自然也是刘协上位的最大威胁。
弥留之际,刘宏召蹇硕入宫,把刘协郑重托付给了他。
蹇硕,人如其名,长得十分健硕。一般来讲,宦官由于缺少雄性激素,难免长得细皮嫩肉,可这个蹇硕却是宦官中的异类。史书称其“壮健,有武略”,也就是不光长得魁梧,还颇懂兵法和谋略。
是年四月十一日,灵帝刘宏在嘉德殿驾崩。一代奇葩天子终于完成了他的“昏君秀”,以贻笑万年的姿态尴尬谢幕,退出了历史舞台。
刘宏挥一挥衣袖走了,却给万千臣民留下了一个千疮百孔、风雨飘摇的帝国,同时还留下了一个悬而未决的立储困局。
此刻,东汉王朝的政治死循环又一次神奇地出现在了世人面前:
一、天子早亡;
二、不管刘辩和刘协最终谁胜出,都是幼主即位;
三、幼主即位后,必然是母后临朝,然后就是外戚擅权;
四、幼主不甘大权旁落,联手对外戚发起反击,从而导致宦官乱政……
熟悉的画面,老套的剧情,历史仿佛又将重演。
外戚与宦官这对老冤家,在东汉中晚期的历史上斗了近百年,然而这一回,刘宏无意中留下的这个立储困局,却将成为他们最后一次对决的擂台,从而终结了上面这个死循环。
也就是说,在这场对决之后,历史就不打算再走“鬼打墙”的老路了。它准备徐徐翻过“东汉”这一章,然后以全新笔触,书写一个风云变幻、波澜壮阔的百年乱世。
这个乱世的名字,就叫三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