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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傍晚时分,我走在老城广场上,马车嘚嘚驶过,一切恍若过往。很多人席地而坐,沉浸在老布拉格的夜色中,更多的人坐在周边的餐馆里,享受着红酒与烛光晚餐。为了向布拉格人民致敬,我决定找到一家只有本地人光顾的小酒馆,像一个真正的布拉格人那样吃喝。在那些坐满游客的馆子里,我只会感到深深的寂寞——它们适合情侣,而不适合幽灵。

我穿梭在老城的小巷里,寻找我心目中的馆子,终于在老城与新城交界的一条巷子里,发现了一家灯火通明、半地下的小酒馆,里面乌烟瘴气,坐满了喝啤酒的本地人。侍者光头,身材高大,系着围裙,不会讲英语,而菜单也没有英文,不过我早在本子上记了一些捷克佳肴的名字,如今就按图索骥。我点了烤牛肉配酸奶油酱和蔓越莓,一扎布拉格老泉啤酒。

啤酒是刚从大啤酒桶里打出来的,而烤牛肉配上酸奶油酱很鲜美。已经晚上10点了,周围的人都在喝啤酒,电视正有一搭无一搭地播放着奥运女篮比赛,捷克语像一种晦暗不明的背景音。捷克的啤酒很便宜,十元人民币就能喝到半升的新鲜生啤。我又要了一扎,一口气喝下半杯,终于感到一种久违的归属感:这家暖洋洋的小酒馆,正属于那些天黑以后也不愿回家的幽灵。

进来一位肥胖的捷克大叔,戴着礼帽,穿着西裤,手插在屁股兜里,因为太胖,看上去却像插在裤子侧兜里。他摘下礼帽,挂在衣帽架上,一缕稀疏的长发服帖地趴在额前。他在吧台前要了一扎啤酒,站在那儿一饮而尽,然后拿起礼帽,插着兜,飘然而去。

没错,一个老布拉格的幽灵!

这时,酒馆里进来一个有些谢顶的中年男人,偕同两位穿着热裤和吊带的捷克姑娘。两个姑娘漂亮异常,一个短发,一个长发,都是二十岁左右的样子。因为没有单独的空桌,他们就和我拼桌坐在了一起。显然,他们是这里的常客,中年男人和侍者开着玩笑,两人大笑起来。过了一会儿,侍者端上来三扎啤酒,他们一边说笑着一边喝。

短发姑娘戴着矫正牙齿的牙箍,她拿出烟来抽,长发姑娘也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点燃。男人抽着烟坐在她们中间,不时笑眯眯地和两个姑娘碰杯。他们说着捷克语,我听不懂,但看上去他们的关系格外亲密。长发姑娘熟练地吐了口烟,在中年男人耳边说了句什么,中年男人就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在长发姑娘的脸蛋上亲了一口。

我小口呷着啤酒,猜测着他们之间的关系。这时一个酷似珍·茜宝的姑娘从外面走了进来,她弯下腰和三个人亲吻,然后也在桌边坐下。她从自己的包里拿出烟来,一时间四个人都在吞云吐雾,只有我如坠云雾。

于是,我从大卫杜夫的烟盒里抽出一支已经压得有点走形的香烟,把它捏直,叼在嘴里,然后故意四下寻摸打火机。

“你可以用我的。”短发姑娘用英语说。

我谢了她。“现在我们算平等了,”我说,“每个人一扎啤酒,一支烟。”

三个姑娘笑起来,中年男人则眯缝着眼睛。长发姑娘把我的话用捷克语重复了一遍,他若有所思地听着,然后拿起酒杯对我说:“来,朋友,喝酒!”

我和中年男人干杯,我和三个姑娘干杯,他们咕噜咕噜一下就喝下去两大口,我也跟他们一样。

“不错?”中年男人大声问我。

“非常不错!世界上最好的啤酒!”

“没错,我也这么认为!”中年男人颇有共鸣地说,“你从哪儿来,朋友?”

我简单告诉他们我的身份,我说想来写布拉格——这座城市,这里的人,这里的酒馆……

“好题目!”中年男人总结道。

“在布拉格,人们晚上都来小酒馆喝几杯,这是捷克的文化。”短发姑娘告诉我。

她的英语说得非常流利,说话的时候眼睛看着你,有那种小女孩和大人说话时一本正经的神气。

“你的英语不错。”

“我在伦敦待过一些日子——多久来着?”她眨着眼睛算,“两年零十个月,天,将近三年!我根本没想过我会待那么久。”

我问他们叫什么名字。短发姑娘告诉我,她叫多米尼卡,长得像珍·茜宝的姑娘叫爱丽斯卡,长发姑娘叫安娜。

“那这位是?”我用手一指中年男人。

“父亲。”中年男人带着一种陈述事实的口吻说。

“他是我们的父亲米洛斯拉夫,”多米尼卡说,“我们是三姐妹。”

多米尼卡告诉我,她们的母亲晚上去和朋友开派对了,留下可怜的米洛斯拉夫一人在家,于是米洛斯拉夫决定带三个女儿一起来小酒馆喝上几杯。我有些震惊。我固然震惊于做父亲的可以带着三个女儿来酒吧抽烟喝酒,随便开着玩笑,更震惊于留着两撇胡子、已经有些谢顶的米洛斯拉夫竟然有三个如此如花似玉的女儿。

“你喜欢音乐吗?”米洛斯拉夫突然问我。

我不知道他所问何意,难道这里也有K歌的地方,他要拉我一起去?

我说:“我喜欢音乐。”

米洛斯拉夫很高兴地喝了一大口啤酒。多米尼卡说,她们的父亲过去是布拉格一个重金属乐队的吉他手。米洛斯拉夫做着疯狂扫弦的动作,我们都笑起来。

我敬给米洛斯拉夫一支香烟,他喝得脸色微红,操着破碎的英语想表达什么,可惜我一句都没听懂。

多米尼卡说,她的父亲年轻时一直想移民澳大利亚。他痛恨苏联,所以拒绝学习俄语,可是当局也不准他学习英语,这就是他英语说不好的原因。正当他琢磨着移民的时候,他遇到了一个女人,也就是她们的母亲。米洛斯拉夫结了婚,生下三个女儿,而移民的梦想也终于成为泡影。

“他现在每天早上9点开始喝酒,一醉了就跟人说他年轻那会儿要是去了澳大利亚该多好,”多米尼卡望着她的父亲,目光中带着调侃和垂怜,“和他一起搞乐队的人都移民去了澳大利亚,其中一个拥有一大片农场。”

多米尼卡把最后这句话飞快地用捷克语重复了一遍。米洛斯拉夫把烟屁股狠狠地摁死在烟灰缸里,用手比画着:“这么大,这么大的农场!”

布拉格的市民不是以刀剑,而是用玩笑给他们所鄙视的统治者致命一击。然而,这种奇特的、不动感情的斗争方式深处却有着惊人的激情。

——伊凡·克里玛,《布拉格精神》

我们都微笑着,只有米洛斯拉夫一脸悲伤。

我拿起酒杯,建议为米洛斯拉夫的健康干杯,我们“叮叮咚咚”地碰着杯。我对米洛斯拉夫说:“移民澳大利亚的朋友也一定很羡慕你,羡慕你有三个这么漂亮的女儿。”

米洛斯拉夫看了看手中的啤酒,又看了看三个女儿,说:“有最好的啤酒,有漂亮的女儿,也不坏!”

外面,路灯褐色的光线跳跃着,一辆电车叮铃铃地驶过。小酒馆里人满为患,一到夜晚,这些人就躲进这里,日复一日,伴着啤酒,看着时光流逝,仿佛在等待什么。毫无疑问,他们都是布拉格的幽灵,如果这颗行星上没有小酒馆,他们将无家可归,而我也一样。

可这又是多么美好!能和米洛斯拉夫、多米尼卡、爱丽斯卡、安娜坐在一起,坐在布拉格的小酒馆里,成为这个城市的一部分。

多米尼卡告诉我,她之前在伦敦打工,超市的收银员,她辛辛苦苦地攒钱,在二十三岁生日那天,给自己买了一条项链和一个iPhone手机。可是没几天,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她被一伙儿歹徒打劫了,身上的财物,包括新买的项链和手机全被洗劫一空。她伤心地哭了一晚上,然后决定离开伦敦,离开这座永远不会属于她的城市。她回到布拉格,在郊区的一家肯德基当大堂经理,每天坐叮叮车通勤。她最小的妹妹安娜刚从护士学校毕业,现在也在那家肯德基打工。爱丽斯卡则在学习德语,准备去德国碰碰运气。

相遇只是结束,而开始

是星星熄灭成一大袋土豆

当行道树趁机堕落成灰色的棉花糖

老布拉格就把自己点亮了

我看到三姐妹坐着电车

风驰电掣在银河般的街道上

所有的小酒馆都戴上了新帽子

窗口像巨大的烟斗

吞吐夜晚喝醉的甲虫

没人注意天空,已经肿胀成一块马蹄铁

在离月亮最近的桌旁,三姐妹喝着啤酒

伏尔塔瓦河从她们的白手套上流过

一些萤火虫闪耀着采集秘密

一些叹息声像来自宇宙深处的黑洞

玫瑰花开了,在花心的卧室里

荷尔蒙正狠命摇动一棵秋天的苹果树

我知道,就像一个作家应当知道

时间是真实的梦境,而爱情是梦中不真实的镜子

快乐是镜中沙滩上的旧夹克,倾听大海的轰鸣

爵士乐结束时,杯底像干涸的河床

我看到三姐妹乘车离去

城市折叠着街道,橱窗也睁不开眼睛

电车像一只红色熨斗

熨在午夜告别的绸缎上

——《布拉格三姐妹》

“你要是写布拉格的话,一定要写写米洛斯拉夫。”临走前,米洛斯拉夫醉醺醺地对我说,“你就写,米洛斯拉夫有三个漂亮的女儿,他幸福地生活在布拉格。”

我告诉他,我一定会这样写。

现在,米洛斯拉夫,我写下了这句话。我希望你和多米尼卡、爱丽斯卡、安娜能继续幸福地生活。

——在布拉格,或者在别处。 h0fmqAYTs/H3KlW+9bd6tHsyScHDEpj9jgEKm2407P+Ln/9FwljUx4COzvmToFB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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