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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享受第一次在一个陌生城市漫步的感觉,就像单身很久之后,和一个姑娘开始新的交往。此刻,在布拉格,晚风吹在身上,车上的不适感早已烟消云散。

我喜欢布拉格,因为它到处保留着19世纪的痕迹,就像史蒂文·索德伯格的电影《卡夫卡》里的景象。一列火车呼啸着从我头顶的铁桥上驶过,赛弗托瓦大街拐角的一栋楼房里,五楼的一扇窗户亮起了灯光。我突然想到,这里就是捷克作家博胡米尔·赫拉巴尔曾经居住的地方——他就住在一所公寓的五楼。他还活着吗?我是否应该去按响楼下的门铃?然后就像伍迪·艾伦的《午夜巴黎》一样穿越回过去?

我将看到雅罗斯拉夫·哈谢克趿拉着拖鞋,流连于布拉格一个又一个的小酒馆。他随手拿起练习本,趴在酒桌上写起《好兵帅克》,只为换几个酒钱。

我将看到摄影家约瑟夫·苏德克杂乱无章的工作室:“一张素描卷放在碟子旁边,碟子里是一瓶硝酸,一些面包皮和咬了几口的小香肠。在这些东西的上方,巴洛克天使的一只翅膀和苏德克的一顶无檐软帽挂在一起。帽子已到了寿终正寝的边缘,正瑟瑟战栗。”然而,在这无与伦比的凌乱中,“他像管风琴手熟谙所有的琴键和踏板一样,对他的这些破烂儿都了如指掌。他需要什么,不假思索便能伸手拿到。”

我也许还将听到,在最后的日子里,捷克诗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雅罗斯拉夫·塞弗尔特伤感地自白:“我的时间也快要到了。然而,我心里却有一个荒唐的、无法实现的愿望:我希望能活到下个世纪。至少在下个世纪活那么一两天,至少三天吧,看一眼将来的好日子。我们这个世纪怎么看都像屠宰场屠夫手里的抹布,不时有又浓又黑的血水在流淌。”塞弗尔特生于1901年,几乎与20世纪同龄。

我凝视着那被橘黄色灯光点亮的窗户,我知道赫拉巴尔、卡夫卡、哈谢克、扬·聂鲁达都已经离开人世,但我相信,这座古老的城市一定还保留着对他们一生的记忆。他们都是这座城市不朽的幽灵,是遍布在布拉格无数个幽灵中的佼佼者。

幽灵是不会死亡的,有时候,他们会回到从前的街区,在路边的啤酒馆叫上一杯比尔森啤酒,然后注视着窗前的灯火。

这些灰白色的楼房已经被暮色调暗,人们纷纷回家,遍布城市的小酒馆里开始聚集起一些忠实的酒客。我拖着行李,上坡下坡,看着那些90年代产的轿车摇摇晃晃地驶过,红色的尾灯在转角处骤然消失。

聂鲁达还不断地回到那里去。啊,不!聂鲁达从来没有离开过那里。你可以到处遇见他,在每一个角落遇见他。无论是在春天还是在寒冬,在炎夏,还是在令人怅然若失的城市的秋天。

——雅罗斯拉夫·塞弗尔特,《世界美如斯》

第二天清晨,我恣意漫步在布拉格。我沿着赛弗托瓦大街走向老城,经过市政厅,穿过老城广场,游客仿佛从次元空间里生长出来,骤然增多。

和任何伟大的城市一样,布拉格如今面临的最大挑战就是如何在游客的肆虐中保持优雅。早在苏联时代,这里就是东德人民组团前来抒发怀古幽情的胜地,如今更是全世界人民的宠儿。她有和巴黎一样完美的建筑,物价却比巴黎亲民;她有迷人的咖啡馆和小酒馆文化;她还是一个适合散步的城市。

在布拉格无数的游荡者中,卡夫卡无疑是其中最著名的一个。他喜欢漫步在午夜的布拉格构思故事,一旦成形,就折回自己的小屋奋笔疾书。我试图在布拉格寻找卡夫卡的幽灵:他经常光顾的Café Louvre,如今依然生意兴隆;他曾经任职的保险公司的大楼仍然巍然屹立;还有他常去看电影的卢塞尔纳影院——要知道它的设计者正是捷克前总统瓦茨拉夫·哈维尔的祖父。

在布拉格,卡夫卡随处可见:他的像章,他的T恤,他的明信片,他的纪念品,他写的书,写他的书。就像切·格瓦拉一样,卡夫卡已经成为商业主义青睐的符号。卡夫卡是布拉格的一笔财富,他回馈这座城市,正如同这座城市曾给予他灵感。他们纠缠一处,难解难分。卡夫卡曾写道:“布拉格永远不会放你走,这个可爱的小母亲有双尖利的爪子。”

但是一个古老的城市究竟该朝商业主义走多远?这几乎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更何况布拉格曾经是社会主义阵营中的一员,政局变动后,她亟须重新找到自己的位置。

如今,这里的高档酒店随处可见,即便在老城广场,在中世纪的古老建筑下,也都是提供国际化饮食的餐馆。游客们可以在烛台下喝葡萄酒,吃牛排和意大利面,也可以要上一杯清酒,品尝从千里之外运来的新鲜刺身。无一例外,这些餐馆都提供四五种语言的菜单。

然而,当法国的路易威登提出租赁查理大桥,作为波希米亚古董车巡展场地时,布拉格人抗议了。

除了布拉格,巡展城市还包括布达佩斯和维也纳。路易威登的计划是,酒会当晚封闭查理大桥,邀请各界名流出席派对,麦当娜也将在桥上献唱。

我站在查理大桥上,想起这个曾经看到的新闻。查理大桥是伏尔塔瓦河上修建的第一座桥梁,是布拉格人的骄傲。据说,在它六百五十多年的历史中,只有两次封桥记录。第一次是1942年,纳粹德国下令封桥,缉捕暗杀党卫军的捷克斯洛伐克抵抗组织成员;另一次则是1968年,苏联军队开着坦克驶入布拉格,封锁了大桥,镇压了捷克人民的“布拉格之春”运动。对于布拉格人来说,两次封桥的肇事者无疑都是他们的敌人。

“他们想把布拉格的象征当作文化妓女出售吗?”布拉格人大声抗议。

广播电台的记者也上街采访民众,让商业资本倾听人民的呼声。

“查理大桥属于人民,属于我们所有人。”

“封闭查理大桥?它可是国家的象征。应该对所有民众和游客开放。”

路易威登公司没有想到会遭到布拉格人如此强烈的抗议。他们大概并不知道捷克人民一直就以杰出的公民意识著称。正是这些人在1989年推翻了由苏联扶植的政府,成立了民选政府。由于整个过程都在和平中进行,史称“天鹅绒革命”。

据报道,1989年11月25日,有七十五万人,约半数以上的布拉格人聆听了异见领袖哈维尔的演讲。十五天后,人民的意志获得了胜利。

2011年冬天,当哈维尔在家乡去世的消息传来时,无数布拉格民众自发前往瓦茨拉夫广场,悼念这位自由主义者。他们感谢哈维尔,因为他告诉了所有人如何在威权体制下做人。他身体力行,不惜以一次次地坐牢来实践自己的理想。他选择成为捷克历史上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公民”,历史也选择了他。 wqLgxKXZYkBNn1/f/a+eiaEAo0b8PRAeCjLndgmGZ6LXFfhtZwZU3O48MtJAGu4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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