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累斯顿距离捷克边境只有三十公里,大巴很快便悄无声息地驶入另一个国度。我一直在试图寻找一个节点,一个标示疆界的节点,一个岗亭,一个检查站,这样我就可以顺便满足一下旅行者穿越边境时常有的narcissism(自恋情结)了。然而一路畅通无阻,风景亦无令人警觉的变化,直到我的手机一震,收到一条类似“捷克欢迎您”的短信,我才明白我已经完成了蓄谋已久的边境穿越,那种落寞感就如同小时候坐火车,一觉醒来被告知已经过了黄河大桥。
我曾阅读过不少关于“民族国家”的论述。但或许直到那时,直到跨越边境之时,我才意识到一种真正伟大的、野心勃勃的东西正在欧洲发生。当语言、文化可以自由流动,疆界就消失了。正是这样的自由流动,让疆界变得不再那么重要,而当流动缺失时,疆界才会变成真正意义上的樊篱。在这个意义上,欧洲现在的图景或许就是世界未来的图景。
我掏出笔记本,想随手记下些什么,但随即意识到应该停止这些严肃的胡思乱想,因为我想起一件更为严肃的事。
在柏林上车时,我买了三罐德国啤酒,现在还剩一罐,正孤零零地插在座椅前的尼龙网兜里,而我既不想拎着它穿越布拉格的大街小巷,像个唐人街来的马仔,也不想白白浪费它。我收起笔记本,拿出啤酒,一边喝一边庆幸在捷克也可以喝到好喝的比尔森啤酒——实际上,这种风靡世界的酿酒法正是在捷克的比尔森地区发明的。
这时,我的身后飘来一阵浓郁的带着奶油味的蒜香。我回头一看,是一对情侣,正在分食一块蒜蓉面包。我对大蒜绝无偏见,但是这种在车厢里酝酿的、带着一股暖烘烘味道的蒜香,配合着我嘴里已经温暾的啤酒,变成了一种极为令人崩溃的生化武器。我感到头晕目眩,像一只牡蛎一样四肢无力。我闭上眼睛,听着轮胎摩擦地面的沙沙声。
“你还好吗?”一个声音问我。
我睁开眼,发现是我旁边的那个胖胖的德国姑娘,她之前一直埋首于一本德语小说。
“我还好。”
“你脸色不太好。”
“是吗?我知道。”
“你从哪儿来?”
“中国。”
“一个人?”
“对,你呢?”
“我回家,我母亲是捷克人,”她如释重负地把书一合,“快到了,快到布拉格了。”
“但愿如此。”
终于,那块蒜蓉面包被消灭得差不多了,窗外的景色也渐渐从乡村过渡到城市。当大巴驶进布拉格汽车站时,我感到能呼吸一点新鲜空气是多么美好!
天色已经有些昏暗,一群蝙蝠在车站的棚顶上空盘旋。我和德国姑娘道别,她问我怎么走。我说我订的旅馆离车站大概两公里远,我打算步行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