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当杀猪般的尖叫声响彻城西的那一刻,正是西三街生意最红火的时候。
猛地听到这个声音,各家商铺的掌柜们都从自家的铺子里探出头来准备看看热闹。只是他们空看了许久,也没看出外面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最后还是卖包子的陈寡妇突然喊了一声,“哟,那不是王夫人吗?”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众人很快看到了一个遍身绫罗的妇人正带着一群家丁气势汹汹的往这边赶来。这妇人看起来怎么也有三十余岁了,生得极为富态,走路走得急了脸上的肉都会随之发颤。而眼下她显然是怒极了,一边走一边吩咐跟随自己过来的下人们,“抄家伙。”
依着她的吩咐,家丁们都举起了手中的扫把和棍子等物。对于西三街的人来说,这样的场景已经见怪不怪了,偶然路过此地的路人们若是不明实情,只要随便拉住一个城西的人,哪怕是个小孩子也能回答你,“王夫人当然是来捉王掌柜的!”
恒源钱庄的王掌柜惧内是出了名的,但是人人也都知道,他惧内归惧内,喜欢拈花惹草的习惯却是怎么也改不了。所以说,王夫人隔三差五便要到这城西的花街里把自家相公揪出来,每一次少不得要闹得鸡飞狗跳。
只是这一次的情况又稍有不同。
当王夫人带着这么大的阵仗往花街里面冲的时候,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也边喊着边往外跑,“杀人啦!杀人啦!”
跟在王夫人后面过来凑热闹的众人都不由愣了一下,杀人了?这可是天子脚下,敢在天子脚下杀人可真是不得了的事情。
虽然暂时没有弄清状况,还是有人开始喊着,“快去叫捕快过来。”
洛朝的都城是锦城,以锦城所在宁州为京兆府,但是这种小事却无需劳烦京兆府府衙的捕快们,近些年朝廷一时兴起在城南、城东和城西都设了一个小衙门,各派了几个捕快在那边维护一区治安。城西的百姓们有什么案子,便去城西的衙门那里找捕快过来就是了。
听了这句话,很快便有人朝着城西衙门那里跑去。
时值正午刚过,城西府衙的几个捕快刚吃过了饭,就听到有人过来说出了命案,坐在桌边的几个人不由一愣。命案?那可真不是什么小事。
“老大。”第一个站起来的人是衙门里新来的小捕快谢九,他还是少年年纪,年轻气盛,听了有这种事发生,便立刻拍案而起,对着身边的人说道,“老大我们快过去看看啊!”
不只是他,还有其他捕快都将目光投向了正在擦刀的那个人。那不过是个未及二十的年轻人,剑眉星目,棱角分明的五官透着俊朗不凡的英气,她也穿了一身捕快的衣服,将头发束成男子模样,但是当她站起身的时候,那副身段还是隐约可以看出不同于男子的地方。
“走吧。”城西府衙捕头叶施沉声说道,然后拿着刀带着下属一起朝西三街走了过去。
待到他们赶到西三街的时候,围观的人已经将那条街赌的水泄不通,谢九喊了好几次都没能引起前面人群的注意,最后他只有灵机一动喊了一声,“叶捕头来了。”
这下子,人群中的大姑娘小媳妇都纷纷扭过头来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然后在瞥到那个为首的捕快之后不由羞涩的捂着脸往两边退去。原本拥挤的街道终于让出了一条路,叶施对着给他们让路的姑娘轻声道了谢,这才带着人往前走。
但是等他们总算来到“事发”之地的时候,看到的却并非满地鲜血的可怖场景,而是一副堪称滑稽的画面。
一个青楼门口,恒源钱庄的王掌柜正趴在地上抱着王夫人的大腿哀求着,而王夫人却揪着另一个年轻的女子在那里打骂。那年轻的姑娘本就生的瘦弱,如今衣衫不整的跌在地上被王夫人如此摧残,更是一副楚楚可怜之相。而围观的人群大多都是来看热闹,许多男子都在对那姑娘被迫露在外面的双腿指指点点,谁也不想上前干涉别人的家事。
谢九他们几个也是男子,虽然想上前阻止王夫人,但是王夫人总归是个妇人,而且那里还有个年轻的姑娘衣衫不整,一时间他们也只能大声喝止。王夫人对这些声音充耳不闻,嘴里仍是骂骂嚷嚷的,而且越说越怒,扬起巴掌就想对着那姑娘扇下去。
“何必这么大的火气。”就在那个耳光快要落到那姑娘的脸上时,突然有人抓住了王夫人的手腕,牢牢的控制住了她。
王夫人挣扎了几下,却怎么也动不了分毫,只能扭过头准备大骂一番,结果不看不知道,一看却看到了叶施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叶捕头。”原本一脸怒气的王夫人终于堆起了那有些油腻的笑,捏着嗓子说道,“您怎么来了。”
叶施只是默不作声的看了她一眼,松开了钳住她的手,然后走到那个跌坐在地上的姑娘面前,先是检查了一下对方的伤势,这才脱下外衫披在对方裸露的肌肤上。
“叶捕头。”姑娘一见到是她,憋了很久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您要为我做主啊。”
叶施没有随身带着帕子的习惯,眼下也只能用袖口最柔软的那块布料为她拭去了眼泪,然后托着她的背和腿弯将她拦腰抱起。这样抱着一个瘦弱的姑娘,对叶施来说很是轻松,而那姑娘靠在她的怀中,忍不住就伸出双臂搂住了她的脖子,惹得两旁的女人们一阵艳羡。
“谢九。”在抱着那姑娘回青楼之前,叶施又唤了谢九一声,然后吩咐他,“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来。”
谢九连忙小跑着过来,在地上找了找,终于找到了那根险些被掩埋在尘土中的珠钗。此时叶施已经将姑娘抱进楼内又走出来了,接过那珠钗之后细心的清理擦拭了一下,这才走回去,俯身为姑娘插上这根发钗,柔声说道,“这簪子很配你。”
那姑娘本是一副弱柳迎风的模样,虽然眼睛哭得红红的,但在插上这根发钗之后,反倒有了一丝别样的风韵。从镜中看到自己的模样之后,姑娘忍不住微微仰起头问道,“您觉得我美吗?”
“自然。我若是有你这么美便好了。”叶施对着她笑了笑,交代了老鸨几句,这才转身走出了门。
直到那个身影消失在门前,姑娘还痴痴的望着她离开的方向,忍不住感叹道,“为什么叶捕头偏偏是个女子呢?”
叶施为什么偏偏是个女人?关于这个问题,整个城西的女人都想过。但是无论她们怎样哀叹,锦城最俊朗不凡的捕头叶施是个女人这一点也改变不了。洛朝民风开放,捕快又是个“低贱”的行当,倒也不拒收女人。只是像是叶施这样能当捕快甚至捕头的女人终归很少便是了。
先让那年轻的姑娘避开众人的目光之后,叶施这才走到街上询问事情的来龙去脉。而在王掌柜和王夫人各执一词的争辩之下,她很快便理清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今天王掌柜又犯了偷腥的老毛病,偷偷溜到这家青楼之后便指名了刚刚的姑娘。只是他并不知道那姑娘其实是卖艺不卖身的,偏要强占人家。两人在屋子里扭打的样子被正巧路过的小丫鬟看到,姑娘大喊“救命”的样子和喝醉了的王掌柜的凶狠模样,很快便让那个胆小的丫鬟误会了,于是喊着“杀人了”冲出了院子,刚巧与王夫人撞了个正着。
接下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王夫人只说是那姑娘刻意勾引王掌柜,非要当街打死这个“小贱人”,而已经去喊捕快的那个人却并不知道这接下来的发展,还以为真的是发生了什么命案。
一场误会解开,但是清官难断家务事,叶施等人也不能插手这种家事,只能告诫王夫人和王掌柜下次不要在大街上闹,便让众人都各自回去了。
解决了这场闹剧,几个捕快站在街道中央,都在等着叶施的指示。其实在中午吃饭之前,他们接到了一纸调令。说是调令也不尽然,因为并非是要将他们几个调到别处去,而是又给他们指派了一个任务——监市,说白了,也就是让他们开始整顿一下这城西的商铺。如今是他们“上任”的第一天,自然也要趁这个机会开始履行职责。
“就从这条街开始吧。”思考了一下之后,叶施做出了这个决定。
西三街其实是条花街,虽然别的铺子也有,但是独数青楼最多。几人一家一家的走,直至走到街道尽头的那座小楼前才停下了脚步。
“老大,来去楼就别去了吧。”不仅是几个经验老道的捕快,就连谢九这个新来的小捕快都如此劝道。
眼前这座不起眼的高楼只挂了一个写着“来去楼”的匾额,连个迎客的姑娘都没有,但是偏偏整个锦城,甚至整个洛朝都知道这是一家青楼,而且是谁都惹不起的一家青楼。
整个洛朝人尽皆知,来去楼的姑娘各个绝色倾城,岂止不卖身,连卖艺都要视客人的身份而定,单是迈进来去楼的大门所需要的钱已经够普通百姓一家人生活两年,何况是看那些姑娘们为其抚琴跳舞。不过,往往越是触不可及的东西便越是能勾住男人们的心,来去楼的姑娘们身价越高,反倒越是吸引富商王侯们一掷千金博美人一笑。来去楼的姑娘们一个赛一个的美,价钱也一日比一日高,但是即便对方出了再高的价钱,也不会有姑娘像是寻常的青楼女子那样曲意逢迎,她们都很懂得如何欲拒还迎,若即若离,而且不会让对方失望和厌烦,一个比一个高明。当然,必要的时候,卖不卖身还是她们自己决定的。
但是谢九他们劝叶施不要去这里巡查,却不是因为这里的与众不同,而是因为这来去楼的老板。身为锦城最有钱的富商,来去楼的老板无疑很会做生意。而他除了会做生意这一点之外,还与朝中的很多官员交情匪浅。无论高官还是王侯,洛朝没有人敢得罪来去楼,只因大家都知道来去楼的老板背后还有靠山。至于这靠山到底是洛军上将军,还是丞相?或者说,干脆是皇帝?众说纷纭,无人知晓真相。
身为小小捕快,去来去楼巡查岂不是自讨苦吃?谢九他们的担心其实是有道理的。只不过听了他们苦口婆心的劝告之后,叶施还是淡淡答道,“既然已经走到这里了,进去看看吧。”
无法,几人只能硬着头皮跟在她后面走进了来去楼的大门。寻常青楼白日也会开着门,但是来去楼只在亥时才开始接客,如今楼内还空无一人,只有几个坐在楼下的侍女抬头看了他们一眼,连忙站起身问道,“几位官爷这个时候过来,所为何事?”
谢九还没及开口回答,楼上却突然传来了另一个声音。
“哟,几位官爷好兴致啊。”
一身月白色的云锦长衫,外面偏还披着绣着暗纹的艳红袍子,从楼上走下来的那个年轻公子其实穿得很是张扬,只不过那身衣衫再艳丽也艳丽不过他的容貌。虽说身为一个男子,他的五官实在是太过秀美了一些,但是还是可以用清俊来形容的,而且是谢九等人见过的唯一一个比那美艳的姑娘生的还好看的男子。
“易老板。”有识得这是何人的捕快连忙拱了拱手。
锦城最有势力的几个名门望族中便有易家,而易家的大少爷易非燕正是这来去楼的老板。眼见着几人都愣在了那里,易非燕只是悠闲的走了过来,然后开口笑道,“今天这是什么日子,几位官爷一向不来我们这种地方,难不成今日想开荤了?”
他的声音还带着几分慵懒,拖长了语调说出了这句话,更是让几个捕快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是。但凡见过易非燕的人都知道,这个人其实是有些刁钻古怪的,不仅说话不饶人,而且极难伺候。看你顺眼便罢了,若是看谁不顺眼,那个人就算再怎么讨好他也是白费力气。
眼见着这位易老板已经舒舒服服的倚在楼下的软榻上,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们几个人,几个捕快都忍不住为自己捏了一把冷汗,然后试图劝叶施离开。
这位易公子可是得罪不起的啊……
只是叶施仍是不为所动,不仅不为所动,就连脸上那副带着漠视的表情都没有变过。
“从今日起,这城西的所有商铺都要归我监管,这一次只不过是来告知易老板一声,改日我们还会再来,还望易老板下次不要大惊小怪。”她用毫无波澜的语气说完这句话,然后对着面前的男子微微点了下头,这才带着下属们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整个过程干脆利落不卑不亢,没有一句废话和一个多余的动作,甚至没有多看对方一眼。
待她离开之后,易非燕还呆呆的看着她离开的方向,全然没有刚才那副趾高气昂一脸嘲讽的神情。一旁的侍女默默打量了一下自家老板,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提醒道,“老板,您的脸红了。”
“谁脸红了?”易非燕立刻恶狠狠的瞪了她一眼,然后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今天穿的太多了,确实有点热。
而在离开来去楼之后,叶施自是收到了谢九敬佩的眼神。在来到城西当捕快之前,谢九就听闻了叶施的名声,他那时本以为一个女人能有那般盛誉只是虚名而已,但是来了之后才真真正正佩服起上司的行事作风。
“以后再查来去楼,你们不要单独过去,易非燕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而且确实招惹不得。”直到走出很远之后,叶施才这样交代了一句。尽职尽责归尽职尽责,她也并非不懂变通的人,如果今日不是有她在,她一定不会让自己的下属们单独过去面对那个人。
几人都纷纷点点头,然后继续跟着她巡视街道,直至日暮西沉,几人才结束了今天的任务,然后各自归家。在知道叶施今天要搬家的消息后,谢九自告奋勇的想要帮她一起,但是很快便被婉拒了。
“我家里还有父亲和大哥,不会太麻烦的。”她将谢九劝回了家,这才独自朝着西三街的方向走了过去。
来去楼有一个后院,叶施从后门绕过去,然后避开楼里的客人走上了楼。二楼有一个雅间是易非燕平日里休息的地方,她走到门前的时候本来已经抬起手准备敲门了,想了想之后还是放下手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易老板正无所事事的坐在窗边,一见是她进来了,连忙把控制不住扬起的嘴角落下,将那喜悦的笑容硬生生扭成了带着怒气的模样,“带着下属来查自己相公的店,叶捕头真是威风啊。”
叶施把他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但却没有自己丈夫那样的好兴致,只是平淡的答道,“一会儿我便要搬出易府了,过来告诉你一声。”
“啪。”易老板手里的扇子摔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但他却丝毫没有察觉,而是将原本的表情一点点收敛,最终面无表情的看向她,“你再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