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的门错着巴掌宽的缝儿,母亲让我关严实,我说没事儿。她说了两遍,我也这么应了两遍,她就不再说了,只是不时警惕地朝门那里看看。和在老家相比,在郑州的她,气势上缩小了好几个尺码,显得怯弱了许多。此时脱了衣服,她明显更怯弱了一些。
在自个儿家里,怕啥呢。我说。
不怕啥。
怕人看你呢。
那可不怕。就这一把枯树老皮,怕啥。不怕啥也不兴开着门呀,谁开着门洗澡呢。
可我得听着泥蛋儿的动静呢。
哦。那把门儿再开大些吧。
泥蛋儿是我年方四岁的小侄子,我弟弟的宝贝二胎。泥蛋儿是母亲给他起的小名儿。他整日里哒哒哒地跑来跑去,没个安生时候。弟媳妇小娜跳广场舞去了,侄女去上英语强化班,弟弟方才下楼说去买点儿东西,我不得操着小家伙的心?
果然,他就哒哒哒地跑了进来,奶声奶气地喊:奶奶脱光光啦。
瞎叫个啥!母亲满是宠溺地呵斥,眼睛就粘在了泥蛋儿身上。对这个小孙子,她是怎么看都看不够。
吆!吆!奶奶脱光光啦。泥蛋儿叫得更起劲儿。在幼儿园学会起哄了。
谁说我光了?还穿着裤衩呢。母亲低声说。她确实还穿着裤衩,宽大的平角裤,白底儿起着小蓝花。
那叫底裤!不叫裤衩!泥蛋儿纠正。
叫啥都中,叫啥都中。
你也脱光光呗。我怂恿泥蛋儿。
才不哩。我不洗澡!他一阵风儿地跑了出去。
低处的龙头汩汩地放着水,水位慢慢地往上涨着,眼看着泡住了母亲的腿。母亲坐在浴缸里,水汽缭绕中,像一尊像。自然不是佛像菩萨像观音像,可不知怎么的,就是像一尊像。
她用左手往身上一下一下地撩着水。也只能用左手了。自从中过两次风之后,她的右半边身体就越来越像是摆设了。
我把高处的花洒取下来,拿在手里,也往她身上冲着水,说,先洗头吧,不然头皮黏糊糊的。先洗了就清爽些。母亲说,也中。叫身子先恶服恶服。
我说,对,恶服恶服。
恶服,特指浸泡脏污。除了豫北乡下的老家,我再没听说过别的地方有这个说法。洗脏衣服脏床单,洗油腻锅碗,又或者洗人,总之,但凡是洗,但凡是洗之前的浸泡过程,都可以叫作恶服。恶,脏污。服,顺服。只有把脏污泡软,让它们顺服,接下来才能好好清理。这么理解是不是很合适?不曾见过老家有谁把这个口头语转化到字面上,反正我就是这么理解的。
母亲闭上眼睛。我把花洒举在母亲头顶,水流倾泻下来,母亲本来就花白的头发更花白了,本来就稀少的头发更稀少了。头皮大片地露了出来。花洒冲左边,左边头皮露得多,花洒冲右边,右边头皮露得多。
突然想起小时候母亲给我洗头的情形。大约是每周一回,彼时我的发量称得上是茂盛,这个频次就有点儿过低。没办法,母亲忙,我也贪玩,把时间凑到一起不太容易。洗头又不是什么要紧事,能拖就拖着呗。我每日里胡天胡地地疯跑出汗,头发里最是容易藏污纳垢,挨到必须要洗的时候,往往是因为母亲隔着饭桌都能闻到我头上的酸臭味儿。于是洗吧。此时我脑袋上已经攒了许多“锈疙瘩”,要把“锈疙瘩”梳通,总是要费些劲儿,也总是有些疼的。于是母亲骂骂咧咧,我鬼哭狼嚎。一个像在上刑,一个像在受刑。每次洗也都要用好几盆水,可真是一项大工程啊。
等到渐渐长大,自己知道了干净,我就再也不让她洗头了,自己洗得勤快得很。再后来,就是给她洗头了。用过硫黄膏,用过“蜂花”,用过“飘柔”。到现在,我用的已经是防脱洗发水了。弟弟家里用的是“润源”,大概是个新牌子,没怎么听说过。
水小点儿,多费。母亲说。
我调整着花洒,让水流变小。
这城里水贵得,能赶上早些年的油价钱。
瞧您说的,到啥时候油都比水贵。
那是。油不比水贵,那还能叫油?昨儿小娜才买的那油,叫啥瓜子油,恁小一瓶,都花了一百多哩。
是葵花子油。
就你会洋气。葵花子不是瓜子?
是,是。
自从母亲中风后,我就不怎么顶撞她了,她的脾气也被我惯得没了边儿,动不动就指责我训斥我,在我跟前耍尽威风。
油跟水,不是一物,就不能比。人整天得喝水,谁整天喝油哩。油得炼,水用炼?天上下雨下雪那都是下水哩,啥时候见过天上下油?叫我说,水就不该让人掏钱买。水跟土一样,都是老天爷赏人的。
中风一点儿都没有影响母亲的嘴皮子。利落得很,甚至更利落了。直到花洒冲洗发水的泡沫时,她才闭上了嘴。
已经有五六年了吧,每年入冬之后,母亲都要来郑州住两个月。暖气开通一个月后来,在腊八之前一定回去。
她原是不大愿意来的,每次都要我和弟弟三求四请,软磨硬泡,她才会勉强答应。泥蛋儿出生之后,她就很情愿过来了。她跟我说,过来住一住,对谁都好。大儿子一家能好好松快一段时日,闺女和小儿子也能好好尽尽孝。谁的心里都得劲儿,谁的面子上都光鲜。
别以为我没看出来,你就是想多看看你这小孙子。
那可是。她慨然道。
大孙子不亲?
你个挑事儿精。大孙子也亲,可那是老大家的。弟兄们再好,一门是一门的根儿。要算细账的话,我平日里亲大的多,还亏了这小的呢。
水流中,母亲脸上的皱纹更明显了,老年斑和黑痣也更明显了。在水光的润泽下,这些倒也不颓丧,是闪亮亮的一种明显。她的左眼角有一个月牙形的小疤。听她讲过很多遍,那是“大跃进”的时候,我姥姥在村外和社员们大炼钢铁,我母亲和小伙伴们偷偷跑去看,你推我搡的,根本不知道害怕,越看离炉子越近,忽然间,炉子里爆出来那么一团火星子,直朝她飞过来,把她的一大片头发都烧焦了。
还好没破相。每次她都会这么感慨。以往我都会回敬她“那是您有福气”之类的,这次我决定改个说法。
要是破了相,可怎么嫁进我们老李家哩。
你个龟孙,花销你老娘来了。她骂。笑盈盈骂人的母亲,总是特别有光彩,那个神采奕奕的模样,好像根本不曾中过什么风。
母亲第一次中风是在大概十年前。那一年春天,我们家最靠北的那块地被“规划”了,说是要修一条高速公路。规划者补偿了一笔钱,说是收了当季麦子就不许再种庄稼,不定啥时候就会动工,到时候会毁庄稼,谁种谁心疼。有的人家就让地荒着,也有人家不舍得让地荒着。在母亲的唠叨下,大哥大嫂就在那块地上种了玉米。进了农历八月,玉米穗眼看着一天天结实了起来,突然有一天就被工程队全部铲倒了。第二天,母亲就催着大哥大嫂和她去地里捡玉米。正值秋老虎,那天也是热极了,一大片地里有好几个人中了暑,母亲则是中了风。
第一次中风后,母亲的后遗症并不怎么严重。我闻讯赶回家时,她都下了床在厨房门口择菜了。我埋怨她,你看看你,多不值当!地都是人家的了,你还非得要那点儿庄稼!
母亲说,地是地,庄稼是庄稼。
人家不是把庄稼钱都给咱了吗?
钱是钱,庄稼是庄稼!母亲的神情都有些严厉了。
我只好沉默。只听她自顾自地唠叨:也不知道那些货是咋想哩,恁造孽,不可惜庄稼。就不能跟咱们早说个一两天,容咱们收收?
母亲很快就开始了貌似正常的一切举止。其实那时她的右肢已经没有足劲儿了,可她但凡在村里行走,就会格外注意保持平衡。她说不能让人看出来,不能让人笑话,也不能让人可怜。
水汽氤氲中,母亲微闭着眼睛。这可以让我从容地看她。她在郑州期间,我的主要任务,一是给她做一次全面体检,根据体检情况开药调理——只要不是大问题,母亲就绝不住院。她抗拒医院。她的口头禅是:那是啥好地方?不管身上有病没病,到了那个地方,心里就先病上了!二呢就是常来看她,除了周末两天必陪,周二或者周三下班后我也会抽空来一趟,送点儿吃喝穿戴,再给她洗洗头发,简单擦擦身子。痛快洗澡的日子都是这样的周六晚上。周五我还要上一天班,太过紧张。周六上午能舒舒服服睡个大懒觉,午饭后到超市大肆采买一番,再来到弟弟家,给母亲洗晒一下床单衣物,然后早早吃过晚饭,细细致致地给她洗这个澡,顺便好好说说话。
这两个月间,在我的反复恳请下,她也会光临一次我家,但绝不过夜,晚上必定要回到弟弟家。
没听说过“七十不留住、八十不留饭、九十不留坐”?万一出了啥岔子,我可不能在别人家丢了最后那口气。她说。
我这里又不是别人家。
还就是别人家。她叹口气:闺女再好,也是门亲戚。
最初听到这话,免不了要跟她辩几句。后来就不辩了,随她。
唉,这日子多不经过,你老娘我可是都七十五啦。母亲突然说。她总是这样,会突然强调一下自己的年龄,语气里有骄傲,也有感伤,似乎还有一种释然。
不算大。加把劲儿,再活个七十五!我说。
油嘴滑舌。母亲翘着嘴角,微微笑了。
这是我的母亲。她总是自称老娘。有时我也这么叫她:老娘。娘老了,就是老娘。老了的娘,就是老娘。虽然没有了老爹,但我是个有老娘的人,这就不错。即使她中过两次风,也不错。
水流中,母亲耳朵上的金耳环亮闪闪的,手上的金戒指也是亮闪闪的。这是第二副,她戴着也有十年了吧?给她买第一副的时候,是我刚结婚不久。结婚时我没有让丈夫买“三金”,母亲一直暗戳戳地引导着我要,说咱们又没要啥彩礼,也没叫他买啥好衣裳,好歹有个“三金”戴着,办事儿那天也不会显得太素净。说得我没了耐性,明明白白地跟她说我不喜欢,她挺纳闷,说那是多好的头面啊。我说,那我叫他买一副给您戴吧。她狠狠地啐了我一口。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一回村看她,就听她左一句右一句地提,村里哪个老婆子戴了金戒指,哪个老婆子戴了金耳环,有闺女的都是闺女买,没闺女的都是儿子买。她口气里很不屑,嘲笑人家烧包。我问她,你是不是也想烧包?她就骂我。我说我也给你买。她说你可别狂花钱,我可不是那轻浮人。我就买了一副“三金”给她。她先是叫着说,一样儿就中了,你还买三样儿!人家新媳妇儿也才三样儿!然后拿在手里看了看,就放在了一边,说,你就是买了我也不戴,我可不是那轻浮人。我说,闺女我是个轻浮人,就想叫你戴上,叫人家夸我孝顺,戴呗戴呗。她说,那我就戴个耳环吧。就戴上了。又说,顶多再戴个戒指。就又戴上了。项链死活不戴,说村里的老婆子没人戴。照着镜子看了看,又讪笑着说,怪没脸的。又说,恁贵。又说,你就是杆实心秤,就不会买个假哩?买个假哩也中,看着黄啦啦的就中,外人谁知道是真是假哩。我说,我又不是买给外人的,我是买给亲娘你的。你要是后娘,我就给你买个假哩。谁叫咱是真娘真闺女呢,可不能戴假哩。
起初她还是不大舍得戴戒指,说干活儿不利落,又说怕把金子磨少了。只有走亲戚之类的重要场合她才会戴上。有一次,她在村里吃酒席回来,和面的时候取了下来,等蒸完馍却怎么也找不到了,也想不起放在了哪儿。急得哭,骂自己老没成色老没材料,拨拉着大哥一家子都给她找,还把刚蒸好的馍一个个掰开找。后来终于在案板和灶台墙的夹缝里找着了。再后来,她就常常戴着了。说是不怕丢,又说是金货避邪。
那些时,老有新闻说,有骗子专门到信息闭塞的乡下去骗老年人的金首饰,我就有些担心。她好强,若是直接提醒她她肯定不接受,我就曲线救国,每次回去就弦外有音地跟她扯闲篇儿,讲哪儿哪儿又发生了一起什么故事。听到后来她还是恼了,说响鼓不用重锤,在这十里八乡,你老娘还算是个响鼓,省省你的锤吧。
可她还是上了当。那次她去镇上赶集,看见一个地摊前围着很多人,她就也凑了上去。摆地摊的是一个白胡子老头儿,穿着白衫,有点儿仙风道骨的样子,是个“野先儿”——我们老家都这么称呼到处流逛的游医。人挺和气的,说起话来慢条斯理,稳妥妥的。他面前铺着一块干干净净的白布,白布上摆着一堆草药,说这些药能消炎,能解毒,能去火,能顺气,最关键的是,他还会免费送出几服药,只不过得挑有缘人。他一眼就挑中了母亲,说母亲一看就儿女双全,上辈子积德积得厚,这辈子就该有福报。他就给福人再添点儿福吧。只是在给药前,得先做个测试,金戒指和金耳环会影响测试的准头儿,需得摘下来。母亲就取了下来,“野先儿”叫她交给他保管,母亲有些犹豫,“野先儿”笑着说,老姐姐,这么多人看着哩,你怕啥。我这里有平安符,把这两样贴身物给你包一包,还能再送给你个全家无论远近老少儿女子孙都平安的大平安哩。
母亲就交了出去,眼珠不错地看着他把戒指耳环放进了红彤彤的平安符中。“野先儿”还对着平安符吹了一口气,才放在了一边儿。他给母亲的手腕上涂了点儿药水,看看颜色,说测试合格。接着就给母亲包了草药。包好药后,他把药和平安符一起给了母亲,嘱咐道第二天才能打开平安符,若是时辰不到就打开的话,“法力”就散了。
事实上,从镇上回家的半路上,母亲就开始心神不宁。快到村口的时候,她还是没有按捺住,忐忐忑忑地打开了平安符,发现金戒指和金耳环都变成了假的。虽然也是“黄啦啦的”,却是铜的。她转头就往镇上走,到了集上,集还热闹着,那“野先儿”的地摊却如她最担心的那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站在不远处,看见原来摆摊的地方站着两个老太太,一个在骂,一个在哭。
母亲没有上前。她说她看清楚了情况就走了。她怕人家也看出来她是丢了金货,她这个响鼓已经叫骗子的锤擂过了,喧嚷出来只会让别人的锤一擂再擂,她丢不起这个人。这事儿憋在了她心口,那两天她都没有吃下饭,然后就病了,发烧不止。任谁怎么问都闷着不理。大哥打电话给我,我赶紧返回,我一进门,她的眼泪就淌了出来。我问了好半天,她才吞吞吐吐地说了缘故。她一边哭,一边痛骂自己老没成色老没材料。我说,没事儿,就当丢了。丢东西又不是丢人。她说,丢东西就是丢人!我说,我再买不就得了。她说,可不要了。你那钱也不是大风刮来哩。
话堵到这里,我就不劝了。她懊恼了半天,终于还是回转了过来,犹犹豫豫地说,都知道闺女给我买了金首饰,以后走到街上,人家问她:你闺女给你买的黄啦啦哩?我可咋说哩。我连忙接住话茬说,咱再买呗。你又不是丢了闺女,闺女又不是没有钱,咱又不是没地方买。她扑哧笑了。想了想,说那项链一次都没戴过,还崭崭新哩,你拿去换成戒指耳环吧。我说不行,“三金”一样都不能少。她说,那这回真的买个假的吧,我看我也不衬戴真哩。我说,咱买两副,一副真的一副假的,你想戴哪副就戴哪副。过了一会儿,她又心事重重地说,人家要问原来那副哩。我说,你身上的物件儿谁操那闲心呀。她说,这你可不知道,满村就那几个人,谁在街上咳嗽一声,不看脸儿就能听出是谁的喉咙。这是寻常物件?这可是金首饰哩,黄啦啦地晃着,那就是会说话哩。谁不看在眼里!
我说,这也简单。你就说,郑州的店里有活动,能以旧换新,闺女非要换个新鲜样式给你戴嘛。谁叫你养的闺女太孝顺嘛。她这才畅快起来,骂道:还孝顺死你个龟孙哩。停了好大一会儿,才像发布世界上最重要的真理一样说:唉,还是有个闺女好呀。
洗完了头发,洗发水的泡沫也落了一浴缸。一朵一朵地漂在水面上,像一朵一朵虚幻的花。母亲坐在花里,有点儿不像是母亲了。
泥蛋儿又哒哒哒地跑了进来。
奶奶坐在奶油里啦。他喊着,就凑过来用小手去掬泡沫。
这可不能吃。母亲慌忙说。
我知道!我又不傻!他想把泡沫往母亲脸上抹,又够不到,差点儿跌进浴缸里。我只好用湿淋淋的手一把抱住他。
你也脱光光吧,和奶奶一起洗。
我不!我不和女生一起洗澡!
我和母亲一起大笑起来。
俺泥蛋儿多乖,都能分清男女呢。
原本就得意扬扬的泥蛋儿更得意扬扬,他指着母亲的乳房说:奶奶,你也有咪咪!
母亲笑得合不拢嘴。招呼他:吃奶不吃?
我才不吃!我从来不吃!
咦,你可不知道你那时候吃得多欢!
你胡说!你胡说!
泥蛋儿朝母亲撩着水,母亲也朝他撩着水,祖孙俩闹得不亦乐乎。不一会儿,泥蛋儿也湿淋淋的。我干脆擒拿着他,把他剥了个一干二净,飞快地给他冲了个澡。刚给他洗好,弟弟也回来了,我们俩在卫生间门口,一里一外,把泥蛋儿给交接了过去。
给泥蛋儿冲澡的时候,母亲就那么盯着泥蛋儿,简直都舍不得眨眼睛。
母亲的第二次中风,就是因为泥蛋儿。这事儿说起来,其实也跟人家泥蛋儿没啥关系。在我大嫂怀我大侄子——也就是母亲的大孙子时,母亲去邻村的观音庙里上了香。她说那个庙里的观音就是灵,当然也是因为她诚心诚意地跪够了一个时辰的缘故,所以才得了大孙子。因此呢,她认为小娜怀泥蛋儿的时候,她也有必要再去上上香。在我们的坚决反对下,她做了暂时的表面的妥协,到底还是趁大哥不注意,自己偷偷跑了去,跪够了一个时辰,起来的时候就又犯了病。那时已是深秋,霜降刚过。
那一次,我们谁都没有埋怨她。有什么可埋怨的呢?埋怨又有什么用呢?
我能生个儿子,也是因为您跪了吧?过了很久之后,我和她开玩笑。当然我也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这可不能居功。我可没跪。要跪也是你婆婆去跪,人家是当奶奶的嘛。我去跪个啥?
因为把最小的泥蛋儿放在了心尖尖儿上,母亲有时候说话就会失了分寸。我们几个都常给她一些零花钱,这些年她大概存下了有三四万,对这钱的归属她早就宣扬过,说,那都是泥蛋儿的,你们可谁都甭想。这话惹得大嫂和小娜都不大高兴。大嫂不高兴她偏心,说,偏就偏呗,面儿上咋也得平嘛,赤裸裸地偏了小孙子,把大孙子往哪儿搁?小娜不高兴的是,又没多少钱,显得咱沾多少光似的,我可不想承老太太这人情,实在是犯不着。妯娌俩都有理。我们也只能承认,老太太是有些老糊涂了。
母亲的皮肤上已经有了一层薄薄的灰白膜,看样子是“恶服”好了。我便开始给母亲搓澡。先从脖子搓起。她脖子下深深的颈纹一道叠着一道,像是起了皱的棉布。我尽力把纹撑展,一下接着一下,慢慢儿地搓。
你轻点儿,当我是搓衣板呀。
我便把手劲儿放得更轻些。其实我都没怎么敢使劲儿了。如今的母亲比以前瘦多了,也更容易疼。
搓完脖颈,我开始搓胳膊。很快,灰白色的泥垢便滚成了一小条一小条,有点儿像是……像是什么呢?对,像是炒熟的碾馔。碾馔,如今知道这种东西的人恐怕不多了吧,更别说吃过了。碾馔用的食材就是已经饱满却还没有变坚实的青麦粒,把这种青麦粒放到石磨上去碾,一遍一遍地碾,碾成青绿色的小条条,这就成了碾馔。母亲炒碾馔的时候,会放很多大蒜。有时候再奢侈一点儿,会再破个鸡蛋,那更是清香四溢。
背还是重中之重,需要的时间最长。母亲的背并不是那么宽阔,却也得让我搓上好大一会儿。搓着的时候,像是在锄地。像是在给庄稼松土。像是玉米出苗后给它们间苗。需要搓两遍。先是从上往下搓,然后从下往上搓。以前,我只是从上往下搓,母亲总觉得不够过瘾,嫌太顺当了,就要我从下往上再搓一遍。我便听她的,从下往上再倒搓一遍。这样搓完之后,母亲方才觉得圆满。
搓着搓着,母亲的背就有点儿红了。如果她的皮肤很白的话,跟我的皮肤一样白的话,那此时应该是很红很红的,可是她的背,因为苍老的缘故,因为黑的缘故,只是显得有一点儿红。
背上搓下来的“碾馔”也最多。缤缤纷纷地落下,颇有些规模。母亲身上还能搓下这么多“碾馔”,这真好,真好。在欣悦的同时,我的心里也有一个黑黝黝的地方正在塌陷:真怕母亲身上能搓下的“碾馔”越来越少,越来越少——这简直是一定的。甚至有一天,再也没有了“碾馔”,就像一块土地停止了对麦子的供养。那就意味着,我再也没有老娘了啊。
妈,我都好几年没吃碾馔了。
咋想起这口儿了。母亲道:要吃也得等明年的新麦啦。
二十多年前,母亲也曾给我搓过一次背的。迄今为止,那是我记忆里最深刻的一次搓背,因为疼。那时我还没结婚,刚上班没多久,有一次,往老家打电话,母亲在电话那边喜滋滋地告诉我,镇上新开了一家澡堂子,“可卓了”。卓,这也是我们老家方言,很漂亮,很不错的意思。不久,我回去看她,就带她去镇上洗澡。澡堂果然很“卓”,居然还开设有包间。我想要个包间,母亲不肯,说别烧包了。你刚上班,才挣下几个?省下那钱,买点儿啥不好?
于是去洗大间。已是初冬,又是周末,洗澡的人还挺多的。熙熙攘攘的裸体中,母亲一层一层地脱着衣裳,也不大敢看别人,神情很是有些羞赧。我三下两下脱光后,就去帮她脱,她一把把我推开,说:别管我。我只好等她脱完,然后帮她把衣服归置到柜子里,又给她拿来拖鞋,扶着她走进浴室,让她先进池子里“恶服”,母亲一进池子就碰见了邻村的熟人,那个老太太也是闺女带着来洗澡的。母亲和她热络地聊着天,才渐渐自如起来。
等我在淋浴间洗完,母亲也在大池子里“恶服”好了。我把她从池子里扶出来,给她搓背。那时候的她,还只需要搓背。那时候的她,背厚实得像案板。那时候的她,总是让我使劲儿再使劲儿。那时候的母亲,还很年轻,那么那么年轻。
给母亲搓完之后,轮到母亲给我搓了。她可是真下力气啊。搓了第一下,我忍着。第二下,就忍不住了,我说:疼。母亲说:恁娇气。第三下的时候,我从她手掌心里逃了出来,说:别搓了。太疼了。母亲说,不这么着哪能搓干净呢。我说,反正我不搓了。
你快把我的皮给搓掉了。就是那一次,我的背当时就被母亲搓出了一道道的血印子,之后还结了一层薄薄的痂。我给母亲看,母亲还是那句话:恁娇气。母亲其实用不着搓澡巾。她的手掌就像一个搓澡巾。
姑姑,你在干什么?换过衣裳的泥蛋儿又进来了。
给我妈妈搓澡呀。
我也想搓!
不行!
为什么?
因为这是我的妈妈呀。我的妈妈,就只能我来搓。
泥蛋儿乌溜溜的眼睛瞪着我。
你等你妈妈回来,给你妈妈搓就好了呀。
哦——
你姑姑诳你的。母亲朝着泥蛋儿伸出左手,说,俺泥蛋儿真孝,恁大点儿就知道给奶奶搓澡,来,来搓两把。
泥蛋儿就猴上来。我只好抱着他,让他学着我的样子,在母亲背上搓了几把。
搓得恁卓。俺泥蛋儿恁仁义,恁乖。
记得回头给你妈妈搓澡呀。
孩子都得给妈妈搓澡吗?
对呀。
哦。
搓够了,泥蛋儿又跑了出去,只听到他大声喊:爸爸,你为什么偷懒,不给你妈妈搓澡!
和母亲笑了一会儿,我继续给母亲搓。搓她的腋下,搓她的两肋,搓她的乳房。褪掉她的内裤,搓她的肚子,她的小腹……她的身上有很多疤。大大小小的,都有缘故。小腹上那道长长的疤,是生完弟弟,做结扎手术留下的。左大腿上有几个耙齿痕印,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刚分地没多久,大哥借了“小四轮”耙地,大哥开车,母亲就站在耙上压耙。耙在土地上跌宕起伏,把母亲撂倒了,母亲的左腿被耙齿耙住,她大声喊着,可是“小四轮”的声音更响亮,大哥根本听不见。直到邻地界干活儿的人觉出了异样才把母亲解救了出来。左手腕上的小疤,是那年父亲得了癌症,母亲病急乱投医,在一个“野先儿”那里求了药,还按吩咐放自己的血做药引子,原本只是咬手指放血,嫌放得少,也放得慢,就割了自己的腕,这回倒是放得足了,差点儿没止住。右乳正上方那个小疤呢,则是她自己用铁棍烙的。那里不知什么时候起长了个软软的小肉瘤——后来我确认了一下,那叫皮赘。她听人说用烧红了的铁棍烙掉就行,居然就真的那么做了。而且居然真的也没事,只是留了这么一个小疤。她对此很是得意。
这么想起来,母亲倒是没有因我留过疤——唉,她眉心的那个小圆疤,我怎么给忘了呢?那是母亲怀我的时候营养不良,月份越大越难熬,在家里纳着鞋底都能晕倒,一头磕碰在了桌角上,伤好后就有了这个疤。后来讲起这事,她还挺有幽默感地说,都说怀闺女的娘更俊,敢情俺闺女就是叫俺这么俊的呀。
最后搓的,自然是母亲的脚。母亲的脚,左大拇指有点儿歪,因为十来年前骨折过。当时她正在做晚饭,猛听见大孙子在门口号哭,就慌忙往外跑,跑得太急,就被门槛绊了一下,把大拇指给拌折了。她当时根本没在意,直到实在不能忍了才去让村里的赤脚医生给看一下,上了点儿跌打损伤的药。定型之后,大拇指就成了这个样子。
没啥。又不妨碍干活儿。她说。好像这世上最重要的、最要紧的事情,就是能干活儿。
给母亲搓好了第一遍,再搓第二遍。第二遍,灰白的“碾馔”就少多了,只是零零星星的几小条了。
第二遍搓完。母亲道:这可搓净了。哪个汗毛眼儿都在出气儿呢。
要把浴缸洗一遍才能再换水。怕母亲在浴缸边沿儿坐不稳,我便把弟弟叫了进来。我把浴巾围拢在母亲腰间,母亲用左手紧紧地捏住浴巾两端的合口。我扶住母亲,叫弟弟去洗浴缸。弟弟埋下头,唰唰唰地清洗着浴缸里的污垢,薄薄的,属于母亲的污垢。
搓出这些腌臜,能上几亩地了。母亲说。这个“上”,是给地上粪的意思。
弟弟把污垢刷干净后,又用花洒把浴缸冲了又冲,冲了又冲,仿佛想冲出一个最新的浴缸。
中了二小,这还不干净?还能咋干净?费水。老贵。这些个水,也能浇老大一片地了。
在郑州,母亲的思维永远是要和豫北老家对比着来的。听小娜说菜价,她会说老家这些个菜一块钱能买一大兜。听小娜说电费,她会说这一个月电费够村里谁谁谁一年的了。有一次,说得小娜不耐烦,就说她:老家是农村,这可是省会。母亲竟然接话道:叫我说,为啥叫省会,就是因为啥都恁贵,更得省着。省会省会,省着就会,不省不会。此妙语一出,遂成了我们家里的金句。
水能有多贵!弟弟说。他不抬头,闷闷的,口气有些凶。
你看看你这孩儿。都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这都当家多少年了,还不知道柴米贵?还恁不识说。恶声歹气的,还吃人咬人哩。
弟弟抬起头看着母亲,嘿嘿嘿地憨笑着,那样子比泥蛋儿还呆萌。
妈,你可真会给人安罪名呀。弟弟说。
母亲也笑了,说:我自己的孩儿,那还不是想咋说就咋说!
刷干净后,我和弟弟扶着母亲——弟弟几乎是半抱着母亲——让她重新在浴缸里坐好。在这个过程中,母亲一直用左手紧紧地捏住浴巾两端的合口,生怕浴巾掉了似的,直到弟弟出去方才松开。
母亲坐稳妥之后,我开始放新水。水哗哗地流着,水位一点一点地上升着,像是正在生长的柔软水晶。母亲就坐在生长着的柔软水晶里,微微闭着眼睛,似乎是要睡着了。
我一边往母亲身上撩着水,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逗她说话:妈,早些年,你跟我爸都咋洗澡啊?
汉们讲究啥,咋着都能洗。夏天河里洗,冬天烧盆热水抹抹搓搓就中了。我就是在家洗,咱那个大红盆,用了多少年。
妈,咱们今年过年去旅游吧?别在家招待亲戚了,老烦人。
那可不中。大大长长的一年,不待亲戚?跟亲戚们说甭来啦俺要去外头耍?那可不中。
妈,要是真让你挑个地方去耍,你想去哪儿?
真要叫我挑呀……她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想去南京和北京。说起来,你在北京上的大学,二小在南京上的大学,村里可有人问呢,南京啥样?北京啥样?还怪想说说嘴呢。
那为啥哪回叫你去你都犟着不去?!我气得把毛巾摔到了浴缸里。
你个龟孙。说闲话哩,咋还恼了?母亲睁开了眼睛,倒是笑了:如今说想去,算是迟了?
不迟!我恶狠狠地说;等过完了年,天一暖和了就去!
唉,不去了,我也就是说说。看景不如听景……
必须去!
中中中,去去去。
……
水放够了。无须再搓,我便用毛巾轻轻地擦着母亲。擦她的大腿,擦她的大腿根儿,擦她的屁股,擦她的膝盖,擦她有些僵硬萎缩的右腿……擦着我能擦到的她的一切,她松弛的、下垂的一切。
再次擦胸乳时,视线向下,我看见了母亲的小腹。累累垂垂的横纹,如同一条条微型的道路,黄中带褐的肤色恰如土地,道路的颜色则要深一些。道路中间的阴影时宽时窄。小腹之下的阴部毛发,则是如雪如盐的纯白。
似乎是打了个盹儿,母亲突然闪了一下,睁开了眼睛。
妈,咋样?洗好了吧?
可好了。
卓吧?
可卓了。她满足地叹了口气,说:都说有闺女给洗大澡是福气,叫我说,能洗上这小澡才是福气哩。
又胡说了!
——老家规矩,临终前用清水抹洗全身,叫洗大澡。这是女儿们要做的事。
我喊着弟弟,让他过来。弟弟进门的时候,母亲喊了一声:嘿。我扭头,看见她指着浴巾。可是这时弟弟已经进来了。他走到母亲身边,想要去扶母亲,母亲把他划拉开,等我拿着浴巾过来,又给她围拢到腰上,才让弟弟架到她的胳膊下。
母亲说,看看我这一身水,别弄你身上。
没事儿。弟弟说。我能听出来,他肯定是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