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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纳姆林

“不错的着陆。”

话音未落,他的目光已经从飞行员身上移开了——飞行员的宇航服还没脱掉,头盔夹在胳膊下。在圆形控制室的中央,有一些马蹄形控制台。那人走到玻璃墙前,看着远处的飞船:形体庞大,圆筒状,四周的喷口呈焦黑色,仍有黑色液体从喷口洒出,落在混凝土上。另一位控制员,宽肩膀,大个子,秃脑门上紧紧扣着贝雷帽,他塞进录音带,按下重播键;与此同时,像鸟一样眼皮都不眨,只用余光扫了眼刚进来的人。他头上戴着耳机,眼前的显示器闪烁不定。

“搞定了。”飞行员说。他身体靠在控制台突出的边缘上,努力将手上沉重的双扣手套脱下来。着陆后,他的膝盖一直有点发颤。

“到底是什么情况?”

玻璃墙前胡子拉碴的小个子,身上的皮夹克有些旧,表情闷闷不乐的。他拍遍几个口袋,好不容易摸到了香烟。

“助推偏移。”飞行员咕哝道,讶异于小个子冷冷的态度。

小个子嘴里叼着香烟,深吸一口,再吐出,烟雾缭绕。他质问道:

“为什么呢?难道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飞行员很想好好回答,但这话问得好像他就应该知道。录音带放完,带子在卷轴上空转。大个子站起来,摘下耳机,总算点了点头示意,他的嗓音出奇地嘶哑:

“我是伦敦。那是戈斯。欢迎来到泰坦 。喝点什么?我们有咖啡和威士忌。”

年轻的飞行员忽然有些发慌。这些人的名字他早有耳闻,但从未亲见。不知脑子里怎么想的,他刚才一直以为戈斯是那个大个子,这儿的主管。实际却恰恰相反。记牢这一点。他选了咖啡。

不久之后,三人围坐在墙上伸出的小桌板旁。装咖啡的玻璃杯像是从实验室拿来的烧杯,热气飘在杯口。坐定后,伦敦问:“运载物是什么?金刚砂钻头?”

戈斯就着咖啡吞下一片黄色药丸,他叹了口气,咳嗽起来,然后使劲擤鼻子,擤得眼泪也出来了。

“你也带了加热器,对吧?”他问飞行员。

着陆过程中引擎停摆,这种事可不是天天能遇上。飞行员还以为二位会对他刚刚完成的壮举有什么表示。他有一肚子话,比如,如何没有让发动机熄火,也没有提升主动力,而是立即切断自动驾驶,单靠助推器下降。这是他第一次在模拟器之外尝试这套手段,跟装了什么货物无关……他虽然对这态度有些惊讶,但也只好点头。不知为何,他感觉这些都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得把思路再理一理。

“我的确带了加热器。”他终于开口。刚才着陆时经历的危险激发出一种简约的说话风格,他对此甚至有些自得。

“但没带到正确的地方。”小个子戈斯微笑道。

飞行员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这是什么意思?你们接收了我——你们呼叫了我。”他修正了说法。

“我们必须这么做。”

“我不明白。”

“你应该在圣杯着陆。”

“那你们为什么让我改航线?”

他感到有些热。当初的呼叫听起来非常迫切。的确,减速时他捕捉到来自圣杯的广播,好像跟什么事故有关,但有静电干扰,听得断断续续。他经由土星飞向泰坦,利用土星引力减速以节省燃料,所以飞船才会掠过这个巨行星的磁层,直到所有波长上都响起爆裂声。紧接着,就收到这座太空站的呼叫。无论飞行控制中心怎么说,导航员都得服从。可现在,他人到了,宇航服还没脱下来,就开始被他们交叉盘问。从心智上而言,他还未完全脱离着陆状态。耳边似乎仍有助推器在隆隆喷射;火箭着陆,四臂展开,令整个船体不停颤抖;他仍感到头盔戴在头上,安全带深深地嵌进肩膀和胸膛。

“那我到底该把货物卸在哪儿?”

“你的货物是圣杯的。”小个子开口解释,他有点感冒,边擦鼻子边说,“但我们在轨道上截留了你,把你呼叫到这儿来,是因为我们需要你的乘客基里安。”

“基里安?”年轻的飞行员面露惊讶,“他不在飞船上。除我之外只有副驾驶新晃。”

另外两人一脸错愕。

“基里安呢?”

“他在蒙特利尔,妻子刚生孩子,在我出发前他就坐航天飞机离开了。”

“从火星?”

“当然,要不还能从哪儿?你们到底想说什么?”

“太空里的各种混乱跟地球上没什么两样。”伦敦喃喃自语。他把烟草狠命往烟管里塞,像是要把管子挤裂,显然很是愤怒。飞行员也很恼火。

“你们应该先问清楚。”

“上一封电报明明是这么说的,我们还以为他跟你在一艘船上。”戈斯又狠狠地擤了擤鼻子,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反正你也不能马上飞走,”他又补充道,“马林一直在等那些加热器,现在他肯定全要怪到我头上。”

“可它们就在飞船里面。”飞行员斜首示意。在迷雾中,飞船矗立着,呈细长的纺锤形。“据我所知一共六台,十亿焦级。它们能驱散任何水汽或云雾。”

“就算我想,也没法把它们扛在肩上背给马林啊。”戈斯冷冷地反驳道,笑话说得越来越冷。

这座下级航空站在他飞了三个星期后将他截留,却问都不问一声船上有没有他们要的人。飞行员对这种粗心大意和不负责任深感震惊。他没发狠说那些货物现在是他们的问题。现在飞船有损伤,修好之前就算他想帮忙也什么都做不了。于是他闭紧嘴巴,保持沉默。

“你就跟我们待在一起,这是肯定的。”伦敦相当壮实,像那种重量级摔跤选手。他喝完咖啡,从铝制椅子上站起身,走向玻璃墙。泰坦风景铺展于眼前,荒芜与昏暗中,群山逶迤如怒火蔓延,怪异的色彩映照下,难觅生命气息。远处,青铜色云层聚拢于山峰之巅。这一切都成为伦敦轮廓的绝佳背景。塔台地板微微震动。飞行员心想,变压器老化了。他起身望向飞船,后者犹如海上矗立的灯塔,云雾在低处弥漫,快速流动。轻风吹散飞船底部的雾气;不过,已经看不见发动机的过热痕迹,也许是因为距离过远,灯光昏暗,也许是因为它们已经冷却了。

“你们这儿有没有伽马缺陷镜?”

他更在乎飞船,而非他们的麻烦——这麻烦完全是他们自找的。

“有,但我不会允许任何人穿着常规宇航服接近那艘火箭。”戈斯回应道。

“你觉得是反应堆的问题?”飞行员脱口问道。

“你不这样觉得?”

小个子主管起身走了过来。舒适的暖气袭来,从地面延伸到凸面玻璃。

“温度的确在下降时陡升,但盖革计数器很安静。可能只是一个喷口的问题,燃烧室里也许冲掉了一块陶瓷。我记得感觉好像掉了什么东西。”

“一块陶瓷,好吧,但还是有泄漏,”戈斯很坚定,“陶瓷又不会熔化。”

“那个坑洼?”飞行员惊呼。他们都站在双层玻璃前,的确,在底舵下方,有个黑色水洼。风起,带动雾气阵阵缭绕,掠过船体。

“反应堆里是什么?重水还是钠?”伦敦问道。他比飞行员足足高出一个头。

无线电里传来吱吱声,戈斯迈步过去;他戴上耳机,不知在跟什么人悄声通话。

“不可能跟反应堆有关——”飞行员有点不知所措,“我有重水。方案纯粹,绝对干净。但那玩意黑得像焦油。”

“那么就是喷口里的制冷剂泄漏,”伦敦同意,“导致陶瓷破碎。”

他的口气像是在谈论保险丝断了。对于让飞行员困在这个坑里的事故,他一点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

“是,”年轻人回应,“制动时管道承受压力最大。如果陶瓷在一处破裂,主推力就会把剩余的都清光。右舷喷口会把所有东西都冲走。”

伦敦什么也没说。

飞行员犹豫了一下,加了句:

“我可能降落得太近了……”

“胡说。在这种情况下,能直直降下来就不错了。”

飞行员还在等待更多夸奖,但伦敦转过身从头到脚打量着他:乱蓬蓬的金发,白色的宇航服靴子。

“明天我派名技工,带缺陷镜去……你把反应堆中性化了吗?”他忽然追问道。

“没有,我将整个反应堆都关了,像对接一样。”

“很好。”

飞行员意识到,其实没人关心刚才他在太空站上方如何费尽全力地把火箭停稳的细节。咖啡不错,但主人们却不太友好。他的处境都因他们而起;也许他们会提供房间,让他洗个澡?太希望冲个热水澡了。戈斯仍在对着麦克风低声说着什么。伦敦倚墙而站。情况不太明朗,但空气里显然充满了紧张情绪。飞行员发现这二位的脑子里一定在想着别的什么,比他飞行重要得多的事——跟圣杯发送的信号有关。他在飞行时收到过一些片段,似乎跟什么机器受挫、搜寻什么有关。

戈斯在椅子上转过身,耳机线拉得太紧,从耳朵上掉下来,挂在了他的脖子上。

“跟你一起来的新晃呢?”

“还在飞船上,我让他检查反应堆。”

伦敦眉头紧皱,疑惑地看了眼主管。后者摇摇头,低声说:“什么也没有。”

“他们的直升机呢?”

“已经返航了。能见度为零。”

“你问了最大负载了吗?”

“他们什么也做不了。十亿焦加热器有多重?”他转向飞行员,后者正在仔细听他们的对话。

“我不是很清楚。估计不到一百吨吧。”

“他们到底在做什么?”伦敦追问,“还在等什么?”

“等基里安——”戈斯回应道,低声咒骂了一句。

伦敦从墙上的隔仓里拿了瓶白马威士忌,用力晃晃瓶子,像是拿不定当前情境下到底合不合适;最后,他还是把酒瓶放回了架子。飞行员站立着,等他们开口,他现在一点也感觉不到宇航服的沉重。

“我们有两个人失踪了,”戈斯说,“他们没有抵达圣杯。”

“三个,不是两个。”伦敦阴郁地纠正他。

“一个月前,”戈斯继续说,“我们收到批新款迪格拉,一共六台。它们的原目的地是圣杯,但圣杯没地方容纳运输飞船,太空站的混凝土还在重新浇筑。第一艘货船,99000吨重的‘阿喀琉斯号’降落时,将政府担保的整体加固板压裂了。还好运气不错,飞船没倒。不久,飞船被从压塌的洞里拖了出来,在码头停了两天。他们快速修复了混凝土,放下防火罩,然后又开放了太空站。但是,这样一来,迪格拉就留在了我们这儿。专家们研究后的结论是,用火箭将它们运过去太不划算。另外,阿喀琉斯的船长特尔·莱昂尼压根不想让99000吨的飞船从圣杯飞180公里到这儿,就为了运这几碟小菜。马林送来两名他最好的驾驶员。上周,两人各驾一台去了圣杯。现在,这些机器都在那里运行。前天,这两人乘直升机回来,准备再驾驶两台机器回去。他们黎明时出发,中午时已过海角,开始下降之后,就失联了。浪费了很多时间——一过海角,导航就归圣杯负责。失联的人员对呼叫没有反应,我们还以为他们是进了我们的无线电阴影带。”

戈斯的声音单调、平静。伦敦回到玻璃墙边,站在那里背对着他们。飞行员听着。

“在同一架直升机里跟驾驶员一起来的,还有帕克斯。他驾驶奎威尔在圣杯着陆,想来看看我——我们认识多年。直升机原本计划晚上带他回去,但晚上飞机没来,因为马林派出所有力量去搜救了。帕克斯不想在这儿干等,也许是不能等。他计划第二天出发,想尽快清理飞船。总之,他给我施压,让我同意他驾驶迪格拉回圣杯。我让他向我保证,一定走南线,因为南线虽远,却能避开大洼地。他跟我保证,但却反悔了。我在巡卫上看到他下去了大洼地。”

“巡卫?”飞行员问道,他的脸色完全白了,眉头挂着大颗汗珠,等着解释。

“我们的巡航卫星,每八小时从头顶掠过一次,能传来清晰的图景。帕克斯下去之后就不见了。”

“帕克斯司令?”飞行员脸色大变。

“是的,你认识他?”

“认识他!”飞行员喊了起来,“我在他手下做过见习生。他签署了我的毕业证……帕克斯?这么多年来,他总算摆脱了最悲惨的——”

他停住话头,感到耳膜像受到重击,双手不由得将头盔举了起来,仿佛要砸向戈斯。

“所以,就让他单独去?在迪格拉里面?你怎么能这样做?他不是卡车司机,他是舰队司令!”

“你还在换尿布的时候,他就对这些机器了如指掌了。”戈斯显然想为自己辩护。伦敦脸色铁青地走到显示器前;戈斯坐在那里,脖子上挂着耳机。当着戈斯的面,伦敦将烟管里的烟灰都磕进一个空铝桶。伦敦瞅了瞅烟管,像是认不出来这是什么东西,然后,他用双手把它攥紧、扳断。他把烟管扔了,回到窗前,伫立在那儿,动也不动,双手背在身后,拳头捏紧。

“我没法拒绝他。”

戈斯转向伦敦,后者像是什么也没听到,只定定地看着窗外:红色薄雾,缕缕变幻。现在,只有飞船的船头偶尔从雾中隐隐浮现。

“戈斯,”飞行员突然说,“给我台步行机。”

“不行。”

“我有千吨级步行机的驾驶执照。”

戈斯的眼睛亮了一下,但还是说:

“不行。你从没在泰坦上驾驶过。”

飞行员没说什么,默默地解开宇航服。他拧开宽阔的金属衣领,松开肩膀扣,拉开下方拉链,伸进衣服深处,从厚重的衬垫下掏出一个文件袋。袋口忽然敞开,像是被撕开一般。他向戈斯走去,将袋里的文件一件件拿出来。“这是水星上的。我在那儿驾驶过大蚁,日本产,1800吨。这是我的执照。我在南极钻过冰川,用的是瑞典冰上步行机,一台极冰机。这是格陵兰岛竞赛第二名证书的照片。还有这个,金星的。”

他将那些照片拍在控制台上,像是打出了王牌。

“霍利的远征队里有我;这是我的热环境步行机,这张是同事——他是我的候补。这两台都是原型机,用起来不错,唯一的问题是空调有点泄漏。”

戈斯抬头看了看他。

“你难道不是飞行员?”

“我转岗了,和帕克斯司令在一起时拿到了资格证。我在他的奎威尔上工作过,我的第一个任务是拖——”

“你多大了?”

“29。”

“难道说转就能转?”

“只要真心想,就有可能。另外,行星机械驾驶员应该能在个把小时内学会操作任何一种新型号,就像从开助动车到开摩托车。”

他忽然停下了话头。他还有一小包照片,但没再拿出来。他将散落在控制台上的照片收了起来,塞回那个破旧的皮袋中,放回内里口袋。他就这样敞着宇航服,站在戈斯面前,脸微微有点发红。身边的显示器上,仍闪烁着同样的光束条纹,没有内容。伦敦坐在玻璃墙边的扶手上看着他俩,什么也没说。

“假设我给你一台迪格拉,只是假设,你接下来会怎么做?”

飞行员咧嘴一笑。他额头上的汗珠闪着微光,金发上还有头盔垫留下的印迹。

“我会从飞船湾那里取一台十亿焦级加热器带上。圣杯的直升机肯定没法吊起来,但对迪格拉来说,一百吨无所谓。我要去转一圈,看看……从空中搜救——马林简直是在浪费时间。我知道那里有大量的赤铁矿;还有雾气,在直升机上你什么也看不到。”

“也就是说,你要驾着机械直直地奔向底部。”

飞行员笑得愈发开心,露出雪白的牙齿。戈斯心想,他真的还是个孩子,除了那身宇航服增添了一点岁月的重量。他注意到这孩子的眼睛和帕克斯一样,或许更亮点,但眼角的皱纹一模一样;他眯眼时,跟阳光下的大猫咪一样,有点无辜又有些狡黠。

“他想下到大洼地去‘转一圈看看’。”戈斯对伦敦说,对这位大胆的志愿者半是质疑半是嘲笑。伦敦没什么反应。戈斯站起身,拿掉耳机,走到地图墙前往下一拉,像拉百叶窗一样展开了一整幅泰坦北半球地图。

他指着两条弯曲的粗线——画在布满等高线的黄紫色区域。

“我们的位置在这里,距圣杯直线距离110英里 。走这条黑线路径,距离是146英里。圣杯浇筑混凝土时,我们是唯一的着陆场;在这条线上我们损失了四个人。当时我们使用火箭燃料驱动、内燃机传动的步行机。当地天气条件完美,有两队步行机抵达圣杯,毫发无伤。接下来同一天里四台步行机失踪,都在大洼地——这个环里面,无影无踪。”

“我知道,”飞行员说,“在学校都听说了。我知道这些人的名字。”

沿着黑线向北,有个红圈,戈斯的手指定在那里。

“我们加长了线路,但没人能说清那些险恶地形到底延伸多远。地质学家们也赶来了。不过,找牙医来也差不多——他们的专长不就是跟洞打交道吗?世界上没有星球有移动间歇泉,但我们这儿有。北边的蓝色区域是氦海。我们和圣杯都深入内陆。不过,这里不是陆地,而是海绵。氦海并没有淹没我们和圣杯间的洼地,因为整个海岸线区域都是高原。地质学家认为,这块所谓的大陆类似于芬兰—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波罗的海板块。”

“他们错了。”飞行员插嘴道。戈斯像是在开讲座。飞行员把头盔放到角落,坐回椅子上,双手交叉,犹如一位仔细听讲的学生。他弄不清戈斯的意图,到底是要讲解路线,还是为了把他吓退。不过,他乐见目前局面的发展。

“当然错了。岩石下面是冰冻碳氢化合物的半融雪。钻孔取样发现了这些该死的玩意儿。它是一种聚合物永久冰,极为阴险。这家伙甚至在摄氏零度也不会融化,而这里的温度从没高过零下90度。洼地内部有几百个老火山口,都是灭息的间歇泉。专家们还认为,它们是火山活动残余所形成。间歇泉喷发后,我们又碰上了温度更高的来客。地震声学发现,岩石底下极深处分布着以前从未见过的洞穴网。然后是专门的洞穴学研究:有人遇难,保险公司赔钱。终于,联合体打开了它的袖珍书。天文学家们指出,当土星的其他卫星处在泰坦和土星之间时,引力拉力达到最大值,大陆板块褶皱,地幔岩浆喷出。泰坦有个炽热的核心!岩浆早在从地底喷泻口上升之前,就已经开始冷却,上升的同时,它加热了整个奥兰蒂亚。氦海如水,奥兰蒂亚岩床就像海绵。插入地底的管道软化、打开,于是间歇泉喷涌而出。这下面的压力能达到1000个大气压。问题在于,根本没法预知这该死的东西下一次喷发是什么时候。你确定要去那里?”

“我想去。”飞行员深思熟虑地回答道,他想把一条腿跷到另一条腿上,但穿着宇航服不方便。他记得一位同事有次也想这么干,结果连人带凳子摔在地上。“你是说柏纳姆林 ?”他又说,“我是不是该被吓跑了,还是咱们该认真谈谈?”

戈斯没理会,继续说道:

“新线路花了很大代价才建成。即便在持续充电状态下,驾驶员也只能在岩浆脊岭上一寸寸地挪动——那是从戈耳工倾泻的主岩浆道。就连火星上的奥林帕斯山 也比不上戈耳工。炸药也用了,效果不好。霍恩斯坦当时跟我们在一起,你可能听说过此人。他提议,除了炸破脊岭还有个办法,就是在上面切割山体,开挖台阶,因为这样更便宜。联合国公约里应该加一条,禁止让蠢材参与航天工程。总之,他们在堤丰岭挖了条隧道,然后用特殊的热核炸弹打开缺口。戈耳工、堤丰,还好希腊神话的怪物够多,我们不缺名字。新路线一年前开通,只和大洼地的最南缘相交。专家们保证,路线非常安全。

“与此同时,奥兰蒂亚的地下洞穴一直在迁移。那可是四分之三个非洲那么大的地方!泰坦变冷时轨道会高度椭圆化,它会因此接近洛希区 ,因为土星引力,有许多小卫星在这里碎散成环。换句话说,泰坦沸腾又冷却。在轨道近土点,会产生巨大气泡;到了远土点,这些气泡又会冻结后沉降,继而冰川化。结果,这些饱含气泡、犹如海绵的无定形岩,很快被覆盖并挤入地下。氦海并非只在土星卫星上升时才流动。间歇泉的侵入和爆发都无法预测。所有在这儿工作的人,都明白这一点,包括你这样的飞行员在内的运载人员,也都知道。新路线花费了数十亿资金,但它不该对重型机械开放。我们坚持使用空运。这里是天堂。你看看矿区的名字,圣杯。唯一的问题是天堂实在太贵。整个项目本该计划得更好。那些死亡事故的赔偿巨大,简直是会计们的噩梦。回头想想,其实只要花比赔偿款少得多的钱,就能大大降低风险。我该说的都说完了——

“就算埋在地下,那些人也有可能爬出来。一方面是因为退潮;另一方面,迪格拉每平方英寸 能抵挡100个大气压。他们有300个小时氧气量。马林已经派出了机器人气垫船,他还有两台修复好的超重机械。无论你能达成什么目的,都不值。搭上你的命,更不值。迪格拉是最重的……”

“你说你已经说完了,”飞行员打断他,“我只有一个问题,可以吗?那基里安呢?”

戈斯张了张嘴,咳了几声之后坐了下来。

“就是为了这事,我要带他来就是为了这个,对吗?”飞行员又说。

戈斯拉了拉地图底部,地图一阵抖动,自动卷了起来。他掏了根香烟,透过打火机的光焰说道:

“这是他的专长,他了解这里的地形。另外,他还有合约在身。我不能拦着操作员,不让他们跟圣杯直接打交道。我可以递交辞呈,也正打算这么干。与此同时,我也能把英雄打包好送出去。”

“你给我那台机器,”飞行员轻声说,“我可以马上跟圣杯通话。马林一定会立即接受,让我开干,肯定成。他们一定会公开称赞你的决定。马林才不在乎是基里安还是我。此外,我对操作指南熟悉得很。戈斯先生,这是在浪费时间。请让我吃点东西。我要洗个澡,然后再来讨论细节。”

戈斯看了眼伦敦,想得到支持,但显然没戏。

“他会去的。”他的助理伦敦说,“去年夏天,圣杯的洞穴学家就跟我提到过他。这人跟你的帕克斯一样,一个模子里造出来的,深藏不露。去洗个澡吧,英雄。淋浴就在下层。洗好了就回来,小心汤冷了。”

飞行员对伦敦咧嘴一笑以示感谢,出门时他举起头盔,但用力过猛,管线啪的一声拍在宇航服上。

门刚关上,伦敦就开始收拾热电炉旁的盆盆罐罐。

“这样做有什么好处?”戈斯在他背后怒声问道,“你真帮了大忙!”

“你就有骨气?当初为什么把机器给了帕克斯?”

“我必须给。我说话算数。”

伦敦转过身来,手里拿着锅。

“你说话算数!你要是说过跟着我跳下去,肯定会跳。你要是发过誓会眼睁睁地看着我淹死,你还是会跳下去。我说得对吗?”

“到底是对是错,有谁能说得准?”戈斯半心半意地为自己辩护,“他到底怎么做才能救他们?”

“也许他能发现踪迹。他说要带个加热器——”

“稍等!让我听一下圣杯那边,也许有什么消息。”

黄昏未至,蘑菇状的塔台散发着光芒,周围云层缭绕,映衬得万物尽暗。伦敦在收拾餐具,戈斯挂着耳机,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不放过圣杯基地和派出的牵引机之间的任何对话。这些牵引机是直升机返航后出发的。与此同时,他也在琢磨那位飞行员。航程改变得是不是太轻率了?几乎没有任何疑问,就降落到这里来了?29岁就当上船长,拥有驾驶长距离太空飞船的许可。真是意志强韧、热血沸腾的青年,否则绝不可能升迁得如此迅速。赤诚的青年,总是直面危险的诱惑。如果说戈斯有什么该指摘的,那就是他疏忽了一些事情。要是事先问一声基里安在不在船上,现在飞船肯定已经降落在圣杯了。戈斯主管已经20个小时没合眼了,他没法确定有没有让那位新来的人去休息。那孩子叫什么名字来着?他忘了。这一定是上了年纪的缘故。

他触摸了一下左边的显示屏,几行绿色的字闪现出来:

飞船:赫利俄斯通用运输Ⅱ型

船籍港:大瑟提斯

主驾驶:安格斯·帕韦斯

副驾驶:罗曼·新晃

货物:物品清单

???

他把屏幕关了。他们来了,穿着运动衫。鬈发、个子瘦长的新晃尴尬地打了个招呼,反应堆到底还是查出来有泄漏。大家坐下来,面前是罐头汤。那位胆大不怕死、打算把机器开出去的家伙,名字可真够难记的——戈斯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该给他换个名字,叫帕西法尔 ,而不是帕韦斯,这样跟圣杯才配。话说回来,现在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戈斯默默地把玩笑咽了下去。

大家先是简短讨论,现在吃的到底是午餐还是晚餐,然后发现无解,因为按不同的时间来算都成:飞船时间,地球时间,泰坦时间。新晃去和技工谈缺陷镜的事,他们打算这周末开始设定,那时反应堆应该已经冷却,外壳也能得到临时密封。飞行员、伦敦和戈斯三人在大厅中的一处宽敞区域看泰坦的立体影像。图像由全息投影仪生成,三维彩色,上面有绘好的路线,覆盖从北极到与热带纬度相近的区域,能随意地放大缩小。帕韦斯仔细地看着隔开他们和圣杯之间的那片区域。

他分到的房间虽然很小,但很舒适:上下床,倾斜的小桌,扶手椅,柜子。淋浴间太狭窄,往身上打肥皂时经常碰到墙壁。他平躺在毯子上,打开了跟伦敦借来的大部头,《泰坦地理手册》,想在目录里找柏纳姆林,没有;找林柏纳姆,也没有。没有收录,这个名字还未纳入科学体系。他快速地翻着书页,直到看见间歇泉。这本书的作者对间歇泉的描述和戈斯有所不同。相较地球和其他内行星,泰坦的固态化过程要快得多,因而在它内部深处,封闭着海量压缩气体。这些气体在泰坦地壳褶皱处压迫着古火山的地基以及地下岩浆脉,从而形成了延绵数百公里的地底空窍网络。在向斜层或是背斜层等某些特殊结构下,它们有可能以高压挥发性化合物的形态冲出地底,进入大气层。这些混合物和化学复合物中往往包含二氧化碳,它们来到地表后会立即凝华成雪。强风袭来,将二氧化碳雪吹往各处,无论平原、山川,都覆盖着厚厚一层。读着这些干巴巴的文字,帕韦斯感到有些恼火,他起身关灯,钻回床上。过去近一个月,他都在失重环境下生活——察觉到枕头和毯子都还在原位,他不由得吃了一惊,但还是很快就入睡了。

某种内在冲动将他猛地从无意识的睡眠中惊醒;他睁开眼时,已不自觉地坐起身来,随时准备跳下床。他茫然地看了看四周,揉了揉下巴。这个动作让他想起了刚才的梦。他在打拳,在拳台上挑战一位职业拳击手。他感觉到受了一记重拳,整个人散架,倒地,被KO了。眼睛睁大后,他发现整个房间像在旋转,犹如急转弯中的驾驶舱。他全醒了。转瞬之间,一切都想起来了:昨天的着陆、事故、和戈斯的争论,以及大家站在立体影像旁的战前会议。房间逼仄无比,像是货轮上的舱室;这让他联想起昨天分手时,戈斯提起他年轻时曾在捕鲸船上工作过。帕韦斯一边刮胡子,一边仔细回顾自己的决定。如果不是因为帕克斯这个名字,在坚持要去进行这场冒险远足前,他可能会多掂量几下。水流先是热水,后是冰冷冷的水,他想张口唱点什么,心里却没底,像是变了个人。他意识到自己所提出的要求不仅是冒险,更是愚蠢。清水在他的脸上流淌,他闭着眼,有那么一瞬间,他脑海中闪过一个拉倒不干的念头——但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只有孩子才会这么草率。他用力擦干身体,叠好床,穿好衣服,出门去找戈斯。现在,他开始着急了;还得花点时间,适应这个从未接触过的型号,多练习几次,回想正确动作。

哪儿也找不到戈斯。控制塔底部有两栋建筑,分别建在两侧,通过隧道和控制塔相连。太空港的地点选取,要么是出了什么岔子,要么就是从头到尾都错了。多次无人勘探得出结论:这个死火山谷地底有矿脉——实际上这里甚至都不是火山谷,而是古撞击坑,盆地由泰坦的地震收缩而鼓起。于是,大批机器和人力马上投入进来开始作业,组装矿工专用的桶状居住管道。就在干得热火朝天之时,有报道传来,几百英里外发现了储量极其丰富、开采难度极低的铀矿。

项目管理部门因而产生巨大分歧。有些人想把这座太空港直接遗弃,在东北边另开炉灶。有些人则坚持保留,认为大洼地的另一边虽然的确有地表沉积物,但矿层太浅,产量有限。那些主张拆除第一座桥头堡的团体,有人称他们为找寻圣杯的人,于是顺水推舟,圣杯也就成了那座新露天矿的名字。最终,第一个太空港没有弃用,但也没有再扩建。由于匮乏资金,最终选择了折中方案。虽然经过多次计算,经济学家都证明,从长期投入产出比来看,关掉古撞击坑起降场,将所有活动都集中在一个地方——圣杯,是最为高效的。但能适应当前实际需求的逻辑占了上风。长时间内圣杯都无法接纳大型飞船起降;与此同时,罗埃姆登撞击坑(以发现它的地质学家命名)基地则没有修理码头、装载起重机和各种最新设备。谁该听谁的,谁打乱了计划,这种争论在两个基地之间持续不休。高层某些人仍然相信撞击坑下面有铀矿,于是又启动了新一轮钻探。然而,钻探作业进展很慢,因为一旦有人力或是动力安排到这里,圣杯那边就会马上干预总部,把资源征收过去。就这样,工程干干停停,偌大的机器闲置在罗埃姆登的黑暗坑壁旁。

帕韦斯和其他运输人员一样,并没有参与这些摩擦和纠葛。不过,身为运输人员,所处的位置也自然微妙,这令他不得不对整体情况有所了解。圣杯方面仍希望凭着当下的实际形势彻底废弃和拆除太空港,特别是在他们的着陆场得到扩建之后。但罗埃姆登挫败了圣杯的企图。挫败成功与否先不论,但当圣杯的“优质”混凝土构造开始下沉后,罗埃姆登更是巩固了其有利地位。帕韦斯个人认为,两方这种长期对立的状态根源于心理层面,而非资金冲突:罗埃姆登撞击坑和圣杯两地的人员,已经形成了一种相互对抗的爱国主义。在此前提之下,他们的意图就是将对己方有利的行为加以合理化。不过,这些想法最好放在心里,不能跟任何在泰坦工作的人提及。

控制塔下方的通道里是从未拆封的物资,码得整整齐齐,堆积如山,看着叫人神伤,让人不禁意识到,这里几乎是个被遗弃的地下城。他曾在罗埃姆登着陆过一次——当时他还是负责监督的助理导航员——实在太过匆忙,卸货期间都没有机会下船。现在,他看着这些包装完好,甚至还是密封状态的货箱,特别是那些他能认出来是自己亲自运来的物资,心里泛起一阵阵反感。周遭的静寂叫人生厌,他大吼起来,如同身在深林。只有回声沉闷地回荡在偌大的储物间走廊中。

他乘电梯上楼,看到伦敦在控制室里,但伦敦也不知道戈斯人在哪里。显示器闪烁不已。圣杯那边没有任何消息。培根的香味在空气中弥漫,伦敦在用培根油煎鸡蛋,蛋壳都扔在水槽里。

“你们这儿还有鸡蛋?”飞行员十分惊奇。

“喔,很多。”

伦敦现在把他当自己人了。

“这儿以前有个电工,有胃溃疡,大概是为了调节饮食,他随身带来一笼鸡。一开始大家怨气冲天,要么抱怨他把鸡屎味弄得到处都是,要么操心他拿什么来喂鸡。最后他临走时,留下来几只母鸡和一只公鸡。现在我们爱死这些鸡了。在这里能吃到新鲜鸡蛋,简直是人间美味。找个位子坐下来吧。戈斯早晚会露面。”

帕韦斯很饿,他在嘴里塞满了谈不上有什么美感的大块煎蛋。对他而言,眼下的挑战正需要储存大量卡路里。电话响了,戈斯要跟他说话。帕韦斯感谢伦敦准备的盛宴,把咖啡一口气灌下去,然后坐电梯去下面的楼层。

主管身上已经穿好连裤工作服,正在走廊里。时间不等人。帕韦斯跑向库房,去那儿穿太空服;快速穿好后,将氧气罐和软管相连,但没有打开阀门,也没有戴头盔,他不确定会不会立即出门。他们乘另一辆电梯——是个货梯——去地下室。地下室里面也有不少储藏物,一堆堆像是火炮弹药箱的货柜;每个柜子都有五罐氧气瓶挂在外面,像大口径炮弹。储藏间非常大,所有物品都是打包好的状态。走在高墙般的箱垛之间,你会发现标签上是五花八门的语言——这里的货物来自地球各大洲。戈斯去穿太空服,让飞行员一阵好等;他回来时,飞行员几乎没认出来。他穿的是那种机械师重型太空服,满是油污,头盔的玻璃罩上盖着遮阳板。

通过减压舱,他们来到室外。建筑物底部悬在头顶,像一株长着玻璃顶的大蘑菇。他们能看到上面忙碌的伦敦,剪影浮现在显示器发出的绿光中。他们在塔底转了一圈——塔底是圆形的,没有窗户,犹如海边耸立的灯塔。戈斯打开车库的波纹金属门,里头荧光闪烁。车库很空,有辆叉车,里面靠墙停着辆吉普,跟美国人早年的那种月球车相仿:敞开式底盘,座椅连着脚踏,整个车身光秃秃的,除了框体、轮胎和方向盘,就是后面的蓄电池。戈斯把车开到塔边崎岖不平的碎石地面上停下,好让飞行员上来。他们穿越红褐色的薄雾,驶向一处模糊、低矮、顶部平坦的方块结构。远处,山脊之后是暗淡的光柱,犹如防空探照灯。不过,这个比喻本身太陈旧,毫无意义,两者之间其实没有任何共同点。

在泰坦多云的日子,太阳只能提供少许阳光;因此,在铀矿开工期间,巨大的反射镜被送至圣杯上方的同步轨道。它们叫“阳聚器”,能将日光集中在矿区。虽然用处很大,但也暴露出问题:土星及其众多卫星构成了复杂的质量群互动体系,无法计算引力扰动。结果,天体物理学效应使得光柱的位置产生偏移,常常四处徘徊,最远甚至会移动到罗埃姆登撞击坑。罗埃姆登的那些孤独的灵魂,对太阳光柱光临,发自内心地感到欣喜;有些冷嘲意味,但又不尽然。特别是在夜晚,撞击坑的整个盆地从暗夜中忽然显现,猛然暴露出它冷酷的绝美。

周遭有不少圆柱块,犹如变形的巨桶,像是小型火山喷气口的塞子。戈斯驾驶着吉普车绕过这些障碍,他注意到了冷若北极光的亮柱,半是喃喃自语地说:

“正在朝我们这边过来。好吧,一两分钟之内,这里所有的一切,就会像在舞台上一样,真真切切。”

然后,他又故意加了句:“是马林好心跟我们分享呢。”

帕韦斯听懂了这个笑话,因为罗埃姆登照亮,意味着圣杯肯定是漆黑一团。马林跟他的调度员们现在一定是忙不迭地将阳聚器维护人员从床上拉起来,手动调整引擎,让太空反射镜归位。然而,两列光柱来得更近了,其中一根正好照亮了东缘山脊的冰峰。对于罗埃姆登人来说,另一个额外的好处是撞击坑内的大气十分清澈(想想,这可是在泰坦)。这足以让他们在等了好几周之后,终于在浩渺星空之中,得以一窥扁平的黄色土星环盛景。虽然土星和泰坦之间的距离超过地球和月球之间距离的五倍,但对任何初来者而言,那壮阔的行星上行,总会让人心潮澎湃。即便只用肉眼,也能清楚地看到土星上各种颜色的条纹,以及较近卫星在土星上投下的黑色斑影。此等奇景,只因北风强劲而显现:北风穿越峡谷和裂口,足以形成焚风效应。泰坦上最温暖的地区,非罗埃姆登莫属。

也许维护人员还没能掌控阳聚器,也许是因为目前的营救,根本没有人手来做这个——太阳光束开始扫过盆地底部。盆地刹那间变得像白昼般明亮,吉普车甚至不用将头灯打开。飞行员看到他的赫利俄斯周遭是一圈染灰的混凝土。在他们前进的方向,远处竖立着数百万年前地震喷发,从气孔处凝结而成的众多火山栓,犹如不可思议的石林。从透视角度,这些看起来像古神庙遗迹的柱廊;它们的影子在移动,犹如一排日晷的指针,倾吐怪异、飞逝的时光。吉普车驶过不规则的大栅栏,它蹒跚而行、颠簸不已,电动机发出呜咽声。那些平坦的建筑仍处在黑暗中,但现在他们已经能看到有两个隐藏在其背后的庞然剪影,如哥特教堂般宏伟。他和戈斯下车步行到近旁,飞行员这才领略到它们真正的尺寸。

他这辈子还从没见过这么庞大的机器(也从没操作过迪格拉,这一点他从未承认过)。给它披上毛皮,活生生就是个金刚。从比例上而言,它更像是类人物种而非人类。它的双腿由桥梁桁架构成,垂直往下,与坦克般强力的双脚相连,踏在乱石之中,纹丝不动。巨塔般的大腿一直向上,直到骨盆带,那里犹如停靠在铁树干之中的平底船。只有将头用力往后仰,才能看到上肢双手——它们悬在躯干边,犹如无用、垂下的桅杆起重机的两只铁拳。两个巨人都没有头部,从远处看两个肩膀上像是炮塔的部分,走近才发现其实是指向天空的天线。

第一台迪格拉有条手臂的肘关节处弯曲着,几乎碰到装甲板,像是要把什么东西推到旁边,却石化在半途。它后面站立着一模一样的另一台机器,距离稍远,能看到胸部有玻璃闪烁的微光——驾驶室。

“这是卡斯托耳,另一位是波吕克斯。”戈斯介绍,他打开一盏手持式泛光灯,向巨像照去。随着光束的移动,在半明半暗中浮现出护胫板金属,保护膝盖部的防护物,以及平滑、漆黑、如鲸尸般的躯干。

“哈茨那傻子,甚至没法将它们停进机库。”戈斯呼出的空气模糊了头盔,他摸了摸胸口的旋钮,“就在那个斜坡跟前,及时刹住了……”

飞行员理解哈茨当初为什么会将两台巨像停在岩石缝里,然后将它们留在了这里——因为惯性。如同海船一样,步行机质量越大,舵手操作起来就越滞拙。他本想问戈斯迪格拉有多重,但又不想暴露自己的无知,就从戈斯手里接过泛光灯,朝巨像脚下走去。他将光束扫向钢板表面,如他所料,视平线上铆着参数铭牌:最高工作功率14000千瓦,过载极限19000千瓦,静止质量1680吨;多层防护托卡马克反应堆,福柯转换装置;液压传动——主变速器和传动装置由劳斯莱斯制造;底盘在瑞典制造。

他沿着腿部的横梁和主梁,将光锥向上移动,但还是无法看清机器的整体结构。泛光灯只能勉强照出无头肩膀的黑色轮廓。回来时,戈斯不见了,也许是去打开着陆场的加热系统了。的确,他发现地上铺设的管道已经开始驱散周围贴地流动的薄雾。阳光光柱在盆地中游荡,犹如蹒跚徘徊的醉汉——为了唤醒这死一般的静寂,他捣碎黑暗,将充满魄力的动感带到天地之间:时而跃过一排排方块状的储物间;时而横扫披着绿色光带的蘑菇状控制塔;时而触及覆盖冰层的远崖,创造出转瞬即逝的闪光。忽然,光柱转向,疾驶过宽阔的水泥地,跃过蘑菇控制塔,掠过栅栏般的火山栓和机库,向飞行员冲过来。他迅速将保护手套举起,在头盔中将脖子尽可能仰高,好利用这个机会来一睹迪格拉的全貌。

它的表面上了一层防腐蚀黑色瓷釉,犹如双腿矗立的战舰,在他头顶闪亮发光。它似乎摆好姿势,在相机闪光下定格:钢化胸甲板,臀部的圆形底盘,大腿的横梁和驱动轴,膝关节处的防护物,胫部的肋状骨架,都一尘不染、闪耀如新——很显然,巨像从未正式投入运行。帕韦斯既感到兴奋,又十分忐忑,他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光柱很快转到了别的地方。他走到迪格拉背后,随着与它的脚越来越近,他愈发察觉其比例的夸张,并不像钢铁人脚——到了脚底陷入尘土的地方,已经完全没有人脚模样。帕韦斯如同站在纹丝不动的码头起重机正下方。装甲脚跟可能是液压机支撑;脚踝处的螺丝钉犹如螺旋桨;膝盖在腿的半截处隆起,在约莫两层楼高的位置,形状近似压路机的滚筒。巨像的双手甚至比挖土机的铲斗更大,停滞空中,凝神不动。

戈斯不见踪影,飞行员不打算再等。他看到脚后跟处突出的台阶和扶手杆,开始往上走。脚踝处环绕着一个小平台,从那里开始,在小腿的桁架内升起一架竖立的梯子。对新手来说,爬这些横档并不难。梯子向上,通往右侧大腿上方的舱口——位置有些古怪,正因如此,让人联想到别的东西,难怪那些建造工人为此说了无数荤段子。第一批步行机设计师们当然没有理会这类低俗玩笑,但后来也不得不考虑这个问题。据说,有些操作员在听说怎么进入这玩意之后,甚至开始拒绝驾驶这些巨人。

舱门打开的同时,激活了一圈小灯环。他沿着旋梯上到驾驶舱。驾驶舱犹如巨大的玻璃桶,又像一截管道,贯穿迪格拉的胸部——不是在正中,而是在左侧,仿佛是当初设计人员有意为之,要将驾驶员放在心脏位置,如果巨像是活物的话。

舱内已经亮了,他环视四周,看到控制系统十分熟悉,不禁松了口气。他打开暖气,摘掉头盔,脱下太空服,身上只留贴身衬衣和运动衫。要驾驶这个巨人,等一下得全部脱光。驾驶舱中很快便充溢暖气。他透过凸起的前面板凝望远方:正是破晓时分,天空阴沉,泰坦风暴酝酿如常;天很昏暗,他隐隐地看到离着陆场很远的地方有一大片碎石区。他所在的位置有八层楼高,向窗外望去,视角就像从写字楼的落地窗向外看;即便是高高的蘑菇状控制塔,也在视野的下方。除了那些地平线上耸立着的山峰,只有不远处赫利俄斯的船首比他更高。透过弯曲的玻璃墙,能瞄到埋在暗色之中的黑色驱动轴;那纯然的机械缓慢而稳定地叹息着,若大梦初醒。驾驶舱内没有控制台,没有方向盘,没有屏幕,空空如也,只有一件皱巴巴的衣服撂在地板上——像是闪着金属光泽的皮肤,以及两块固定在前玻璃上的黑色方块马赛克。方块如同幼童玩耍的积木,拼成小手小脚的剪影:左手在左边的马赛克上,右手在右边的马赛克上。巨像行走正常、功能完好时,每个小方块都亮着平和的柳绿色;有麻烦时,如果问题很小,就会变为棕色,如果情况紧急,就会变成紫色。

黑色马赛克方块的各个区域,对应着整台机器的各个部分。舱内气温升高,年轻人脱掉剩下的衣服,将运动衫丢在角落,开始穿操作服。这种操作服是弹性材料制成的,弯曲性能极好,穿上后紧贴光着的双脚、大腿、腹部和肩膀。从脖子往下,都裹在这层电子蛇皮里,身体闪耀。他双手放松,将一根根手指缓缓地挤入手套,然后把拉链拉到胸口。与此同时,黑色马赛克迸出变幻的彩光。他定睛看了眼,已胸有成竹——这套系统与在南极操作的常规冰上步行机并无二致——当然,迪格拉的块头和质量要大得多。天花板上有根带子,类似降落伞背带,他伸手抓住,背好,然后在胸前扣紧搭扣。接着,极具弹性的背带将他轻轻地拎了起来。这样一来,他的双臂被撑住,如同穿着结实的束腹,整个人悬浮起来,双腿可以自由移动。他试了试手臂,同样能自由活动,便伸手去够脖子上方的主开关,摸到控制杆后一推到底。方块上的闪光变得愈发强烈;同时,他听到脚底深处传来机器四肢引擎的启动声——它们空挡空转,发出像是轻声吸气的噪声,因为地球造船厂包装的旋转轴承连杆上,往往涂满了过量的防腐蚀润滑油。

他往下看,小心翼翼、试探性地迈出一小步,避开储藏屋墙壁。成千上万个电极,以柔性螺旋的形式缝在操作服内里。这些电极紧贴皮肤,收集神经和肌肉的每一个微小脉动,立即传输给哥利亚。正如人体内的骨骼和关节,机器内部也有相对应的大型密闭金属关节。对应弯曲和伸直四肢的每组肌肉,则有类似炮管的汽缸——内部是泵油推动的活塞运动。不过操作员并不用时刻考虑,甚至也不用理解背后的原理,只要像正常走路时那样移动,或弯腰、伸胳膊,像正常捡东西时那样操作。只有两处明显区别:首先是尺寸,普通人迈一步,相当于机器跨12米大步——无论操作员如何迈步,机器的跨步距离都是固定的。凭借无与伦比的中继技术,只要操作员愿意炫技,甚至能操作机器,用钢钳巨手从桌上端起一杯满满的烈酒,将其稳稳地放到12层楼高的平面——既不会洒出一滴酒,也不会捏碎水晶脚柄。当然,巨像不是用来举酒杯或扔石子的,而是用来举起数吨重钢管、横梁和岩石。巨像是几乎永不疲倦的机械力量和人类灵敏反应的强力结合,只要赋予合适的工具,它摇身一变,就成了钻机、推土机、起重机。

步行机巨人的概念源于外骨骼技术,该技术希望以外部装备加强人体能力,早在20世纪就出现过许多原型机。由于地球上并无能够立即进行大规模应用的场景,该技术逐渐遇冷,进而萎缩。直到后来,太阳系大开发才让其得到重生的机会。行星步行机得以批量开发,因为各个星球的环境和具体任务不同,机器的设计方案也随之调整。虽然不同星球的机器质量各异,但无论在哪儿,它们的惯性质量一致,这也就导致了它和人类的第二个重要区别。

不管是结构材料的强度还是引擎马力,都有极限,该极限由机器的惯性质量决定,与引力质量无关。操作员不能让步行机说动便立刻动起来,正如远洋客轮没法说停就停,起重机的吊臂也不能像螺旋桨那样旋转。如果硬要蛮干,就会折断迪格拉四肢的大梁。为了避免这类人为的自毁式机动,工程师们在每个分支驱动单元中都安装了保险隔断器。虽然如此,如果身处险境,操作员仍然能够操控任何一项或全部中和装置。比如遇到塌方事故,完全可以牺牲机器来救自己的命。如果连这样也没法逃出去,那还有最后一招,就是躲进终极避难所:玻璃机。

步行机的外层护甲和驾驶舱内的保护屏将操作员重重保护起来。舱内操作员的头顶有个钟形开口:玻璃机入口。该装置能在瞬间将人冷冻起来。但是,同时期的医学水准还没法唤醒冷冻人的生命。遇险遭难的受害者躺在液氮缸中,保存和维持原状,静候未来世纪医疗复生技术的进化。

这么一来,复生的可能完全寄托在虚无缥缈的承诺之上。对很多人而言,这种把责任推卸给无法确定的未来的做法,实是可怕的失职。不过,这种极端终极方案在医学史上也并非毫无先例。第一例把猩猩心脏移植给濒危患者的手术,也曾激起过公众的愤慨和恐慌。话说回来,对操作员进行的民意调查显示,他们对玻璃机装置鲜有信心。凡是充满进取心的人类事业,无不暗藏死亡威胁,新的专业工种并不例外。因此,安格斯·帕韦斯在泰坦地表上迈着沉重的步伐时,注意力高度集中,根本没有想过头顶上的黑杆,也没有看过一眼那个像气泡一样、里头闪着红宝石光芒的按钮。

他打起精神,十二万分小心地走到太空站的混凝土路面上,测试迪格拉的行走功能。转眼间,那种熟悉的感觉回来了——既轻灵,又沉重;既自由,又束缚;既迅捷,又滞缓。最接近的类比,也许是潜水的感觉,水浮力减轻自重,但一旦游起来,越想游快阻力越大。第一台行星步行机由于缺少运动中和器,运转几个小时后就成了堆废铜烂铁。新手很快就能学会驾驶早期的步行机,走路本身没什么挑战;但要执行某些特定任务,比如帮忙盖房子,将一排大梁在墙顶放好,便很可能会把钢梁折弯,墙壁碰倒,而且会糊里糊涂的,不清楚出了什么事。不过,即便是装了中和器的步行机,技术一般的操作员驾驶起来也很危险。理解最大装载,会读参数,跟读滑雪书一样轻松,但世界上不可能有人光靠看书就能掌握障碍滑雪技巧。虽然帕韦斯早就对千吨级机械的操作十分熟悉,但当下操控的巨像还要更重一倍,得从每步的微小加速里慢慢磨炼判断力。他在玻璃驾驶舱中静候,像是一张奇特蛛网中心伺机而动的蜘蛛。他迅速放慢双腿动作,甚至完全停下来,为实地练习做准备——进展十分缓慢。他将重心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将身体向两边弯曲——在这之后,才开始绕着自己的飞船转了几圈。

他的心跳比平时猛烈得多,不过一切进行得相当顺利。眼前,贫瘠的盆地伸展,地表薄雾透着深灰色,远处一排排灯光标记着登陆场的边界。控制塔下,是蚂蚁般大小的戈斯。帕韦斯的周遭响彻着欢快的、时断时续的声音;他的耳朵现在愈发能分辨不同的噪声:如同低音部的主引擎声,像唱着含混的歌声,有时又像嘟囔着什么牢骚,其实不过是百吨巨腿向前迈步时急停过猛;还有液压系统大合唱,机油冲过成千上万的输送管、液压缸,活塞的响声犹如稳定的鼓点,液罐包裹的双脚走在混凝土地面上,四肢不断弯曲、伸展。他甚至能辨认出陀螺仪微妙的呜咽,帮助操作员自动调节机器平衡。每次拐急弯,他所操控的巨型结构的机动性并不够好,虽然引擎毫无怨言地发出狂啸,鼓足全力,但巨人本身却有倾倒趋势。不过还没那么容易失控,帕韦斯立即调整、放缓,扩大转弯半径。

接下来他搬动混凝土机场边缘成吨重的巨石,当作训练。双掌的巨钳抓紧,咬住石头,火花四溅,响起尖锐刺耳的噪声。不到一个小时,他已对迪格拉了如指掌。正如那些老手的描绘,已达到“人机合一”之境:他和步行机之间的界限消失,机器的每一个动作都像是他本人动作的精确映射。为了完成准备工作,他开始爬一座很高的、覆盖着碎片的斜坡。由于他的技巧已趋化境,甚至通过机器巨脚下碾碎、滑走的石块的隆隆声,能精确判断出这一步的具体反馈。他已经感到有趣。

回到着陆场,看到那一排排模糊的指示灯时,他的满足感转瞬间跌到谷底:它们提醒着他眼前的远足凶多吉少。别忘了,帕克斯与另外两位也驾驶着同样的巨人,深陷在泰坦的大坑洼里。他在自己的飞船边绕了几圈,说不清是练习步伐,还是为了和它告别。接着,他和戈斯主管通话。戈斯和伦敦都在控制塔,帕韦斯透过玻璃能看到他们。失踪人员还是没有任何消息。他举高一只铁手示意,转身离去——也许在别人看来,这动作夸张、多余,有点滑稽;但他认为这胜过千言万语。他稳稳地向后转,打开全息地形图,投到落地大屏幕上,切换方位定位,显示通向圣杯的路线。然后,他以每步12米的精确步伐,出发了。

***

在太阳系内行星上,有两类地形特征:其一,有意义的;其二,荒芜的。有意义与否,参考地球上的诸多地形即可:它是生命诞生和繁衍的星球,每一处细节都有其合目的论的“益处”。固然并非万物皆循此理,然而,地球数十亿年的有机演化已经朝着目的论的方向大大迈进。例如,花卉之所以万紫千红,是为吸引昆虫;云腾雨落,是为滋润草场、森林。万事万物,千般形态,都能从有益的角度加以解释。虽然那些从根本上毫无益处的地形,例如南极的冰山或连绵的峰峦,终为打破规则的例外,但有时也会打动人心。而且人类为了改善某些地形而弃绝其他地形(例如,让河道改向以灌溉田亩,或是令两极升温),导致生物圈平衡被破坏,而这平衡可是亿万年来痛苦的自然演化(虽然表面上很超然中立)的结果。正如深海所带来的无尽黑暗,并非为了保护深海生物免受攻击——在这黑暗中,无论是猎物还是捕猎者,都能在需要时发光——恰恰相反,正是无垠的黑暗,才激发耐压生物进化出发光特性。

在生命充盈的星球上,只有从深渊、洞穴和岩洞之中,才能一窥自然的创造力;也只有在这些地方,自然才不用顾及什么适应性。它创造生物,也不必为了生存而与它争夺改造的权力;它能以超然的耐心,花费数十亿年时间,用一滴滴的盐溶液去硬化形成梦幻般的钟乳石和石笋的丛林。但是,在这类星球上,那锁在山岩深处、无人知晓的鬼斧神工,与其他看得到的劳作与功业相隔甚远。因而,人们得出结论,这类地形在自然条件下十分罕见,产生这些畸态的地点也必是那些人迹罕至的绝境。它们是混沌规则下的偶发例外。

与之对应的是炎热如水星的星球:它们为暴烈的太阳风包裹,由于受到来自母星虽然稀薄,但持续不断的太阳风裹挟,地表是绝无生命迹象的荒原。所有试图诞生的生命形态,可怖的高温都将其燃灭成灰,填满撞击坑盆地。那里是永恒、绝对的死亡之所;那里不见自然筛选和淘汰;那里无须锤炼万物,以适应生存的严酷;那里,物质组合绝非为了模仿某种形态;那里,不受任何控制的自然塑出叹为观止的世界,远超人类想象力的边界。

正因如此,泰坦无比壮丽、奇诡的地形景观,让第一批探索者无比震撼。人们通常将秩序与生命挂钩,而混乱则是枯寂和死亡的代名词。只有当亲自站在外行星地表,如土星最大的卫星——泰坦之上,才会承认以上二分法教条的彻底错误。先不论安全还是危险,从高空看去,泰坦的奇特形态不过是些平凡、普通的乱石堆。然而,当真正落脚泰坦,它又不像从远处看到的样子。太阳散发着微光,虽然可见,但几乎无法产生任何热量。在这样的区域,极端寒冷非但没有遏制物质的创造力,反倒给予其非凡的激励。寒冷的确拖慢了创造的速度,但对缺乏生命触摸也无阳光温暖的自然来说,亘古与永恒正赋予了施展其才智所不可或缺的维度:时间——大尺度时间,长至100万或200万个世纪,并无明显区别。

自然在此地创造的原材料,与地球的化学元素并无二致。不过在地球上,它们可以说是生物进化的奴仆。只有以进化之名,人们才会赞叹它何等微妙:从有机物形成,到物种层级相互关联,组成一切的复杂联系。正因如此,人们才会假定高复杂度乃生命体的特权,非其他普通物质所能比拟;无机物所引发的混乱,顶多只能诱发火山间歇喷发、岩浆横流和硫黄灰雨洒落。

罗埃姆登撞击坑曾在其巨环西北角崩塌过,随后,冷冻气体的冰川从缺口处蔓延。接下来几百万年,冰川日益退缩,在那块褶皱地形上留下可开采矿物,让晶体学家大为高兴也大为苦恼,其他科目的科学家也同样目瞪口呆,景观过于不可思议。飞行员(现在是步行机驾驶员)面对一块倾斜的平原,远处群山围绕,平原上散布……散布的到底是……什么?犹如忽然撞开超自然博物馆的大门,大摊衰朽怪物的腐骨统统倾泻而出。或许这些一个赛过一个怪异的骨架,其实是疯狂怪物的蓝图?或许,它们都是造物失败的副产品,是不允许参与生命循环的碎渣?他看见形貌巨大的肋骨,也许并非肋骨,而是蜘蛛的骨架,那死死抓住血斑点球形蛋的蛛腿,尖牙死死咬住对方的水晶下颚,脊柱上的板状椎骨,如同史前爬行动物腐烂后由脊椎迸出的钢镚卷。

高高地坐在迪格拉之上,正是观看上述怪异场景全部盛况的最佳位置。本地工作人员将罗埃姆登区域附近一带命名为墓地。该区域的地形的确像是一处古战场:腐朽骨架随处可见的乱葬岗。帕韦斯还看到类似巨大关节的光滑表面,可能是山一般大小怪物的尸首遗物,甚至能想象出肌腱附着其上、红血流过的模样。近旁,皮肤覆盖物打着褶,微风轻抚几缕毛发,掀起变幻波浪。透过迷雾,能隐约看到许多叠生的节肢动物,它们相互噬咬,到死也未松口。在一堆股骨和肮脏的白色头骨之中,那些镜子般的多面方块挤成鹿角,闪着光芒。看到这些,他忽然意识到,在脑海中升腾的与死亡相关联的意象,都是幻觉而已,是人眼看到极端怪异影像的自然反应。如果系统地挖掘记忆,他也许能想起来这些意象元素的原始来源:在十亿年的化学作用下,恰是这些形式,染着铁矿的赤色,模仿血色的骨头,超越地球石棉的谦逊成就,才创造出色彩斑斓的绒毛,以织成最为细腻的羊毛。但对于眼睛所看到的,这些清醒的分析自然没什么作用。

无论天涯海角,也找不出一个合理理由,去论说这一切有何目的可言:它从未有过目的,也不曾对谁有益。这里不知何谓进化的残酷淘汰:一旦不合生存法则,基因就会被彻底抛弃。大自然无须承担创造生命的责任,也不必承受生命灭亡的后果。大自然在此地彻底解放;她挥霍无度,拥有无穷的时间和空间来创造无垠的荒原。她无比壮丽,却无须有益。她拥有无止境的创造力,却不必在乎目的,不必在乎需求,不必在乎意义。观察者的思考渐渐渗入真相,相较于所看到的宇宙死亡模拟的景象,这更让他感到不安和震撼。死亡景象,不过是暴风地平线下一些未知生物的遗体罢了。如此,观察者必须彻底改变固有的思考模式,过去的想法只能朝一个方向寻找合理性。这些形态与肋骨、头骨、牙齿类似,并非由于它们曾是生命的一部分——它们从未是——只不过恰好是因为地球脊椎动物的骨骼、毛发,昆虫的几丁质壳,软体动物的甲壳,都与之拥有相同的结构、相同的对称性、相同的优雅。无论有意义的生命是否曾经存在,是否将会存在,大自然都可以创造出这些。

年轻的飞行员不知不觉间沉入绵绵哲学遐思,他猛然惊醒,忽然记起自己为何在这里,驾驶的是什么,有何重任在身。步行机对他亦步亦趋,但成千倍地放大了他的摇摆不定,传动变速器的号叫和沉重机体的颤抖令他彻底回到现实。飞行员脸红了。他收拾心绪,稳住脚步,继续前行,双足犹如蒸汽大锤。一开始,他并不想把那些伪骨骼踩在脚下,但想要避开简直是徒劳,因为到处都是。只有当面前出现挡路的精美结构,而巨人坐骑没那么容易将它撞碎直穿过去时,他才会犹豫。近距离看去,不会觉得他在踏过无数骨骼,无论踏碎的是头盖骨、翼指骨分支、各类犄角,还是从额骨分离的颧弓。有时他好似在一堆有机机械的残骸上行走,那是生命和非生命、理性和非理性混合的半生物、半动物。有时,铱靴貌似踩在诡异四散的宝石上,它们珍贵但不纯然,隐含着那种相互渗透和蜕变所导致的混浊。由于双脚犹如巨塔,他在高处必须持续观察在哪儿、以何种角度落脚。他花了超过一个小时在出发的初始阶段——有必要这么慢——这令他忍不住要笑地球上的艺术家们如何殚精竭虑要超越人类想象力的边界,将所有可能的形态加以视觉化;笑他们脑海里翻腾的恶魔如何不撞南墙不回头;笑他们拼出吃奶劲头,要远离陈规窠臼,到头来却徒劳无功。眼下,在面前铺陈的哪怕只有一小片区域,那里傲然集中的原创形态,也比艺术家们用上百次焦虑和苦痛所堆砌的艺术展要强百倍。

即便脚下是红宝石、尖晶石、紫水晶和斜长石的坟场,或是它们在地外的远房亲戚,在无休止的踩碎和踏平后,无论是什么人,终究会变得麻木,只当走在普通碎石上罢了。那些巧夺天工绝无可能再现——他虽不情愿,却不得不将历经百万年结晶化的枝丫转瞬间碾成玻璃粉末。大自然亘古塑造的绝美工艺化为乌有,他内心深处感到阵阵悔意。然而,那些水晶密集无比,彼此穿插交错,形成一幅不可思议的丰富图景。万千姿态凝聚、叠加,最终留给他的还是一种震撼。

这片广大区域对他而言——又何止于他!——是个梦,是座魅影王国,是为疯狂所折磨的绝美。他自言自语,几乎是大吼。在这块大地上,大自然犹如经历大梦,越过所有精神中介,直接将壮丽的残酷、逍遥的梦魇,固化成眼前的物质形态。他的所见所闻如在梦里,既极端熟悉又无比陌生,总是在提醒有什么会霍然而逝,难觅影踪,徒留他体会一种意义泯灭、暗藏诡计的况味。因为此间万物只在它们的远古源头那儿才有明确界定。它们也许永远不会彻底完善,永远无法充分表现,永远难以下定结论,或辨明命运的方向。

他并非爱好哲学深思之人,这些思索信马由缰,与周遭震慑心魄的景色相互辉映,令他瞠目结舌。太阳在身后升起,投影在前:棱角分明、快速移动的狭长剪影,是机器与人体合一的标志,透出一股奇诡气氛。无头机器人双臂挥舞,踏步向前,影子形状好似一艘船。与此同时,由于行动放大、夸张,影子似乎在故弄玄虚,有意卖弄。他的确注意到,在魔力四溢的大地上奔跑近两个小时之后,想象力不但极为充沛,也被磨得锐利。向西而行,离罗埃姆登越来越远——罗埃姆登方面的无线电信号联络中断时,他也并未感到焦虑。再往前30英里,就能摆脱无线电阴影,这距离并不很远。现在,他只想独处,远离基地一个接一个的问题,不必时刻汇报动向。

地平线上涌起片片黑影,说不出来是乌云还是远山。安格斯·帕韦斯在“圣杯”之路上奔波,神游八极,却从未把自己跟帕西法尔联系起来。对常人而言,跳出自我思维定位,以神话视角看待自己,跟从皮囊里钻出来一样难。他的注意力渐渐游离行进路线周围的环境,无论那是伪装成坟场的地形,还是星球矿石构成的解剖学剧场,都已慢慢淡去。路过之地闪烁着充溢幻象的幽光,仿佛专为他所创造的神秘景色,但他漠然以对,不再注意。他下定决心,却拒绝回想是什么激发他下了决心。对他而言,这不是挑战。身为宇航员,长期独处是常事,他早已学会别跟自己较劲。虽然迪格拉在行动中时常左右倾斜摇摆,但他掌控有加、笃定前行。转速表显示速度约为30英里每小时。

爬行动物和两栖动物的死亡之舞地带慢慢远去,脚下现在是大片略微起伏的岩石区,石头上覆盖着细沙般的火山凝灰岩。虽然很想提速,但他心里很清楚,全速前进的体验无法久长;在抵达目的地大坑洼之前,还有好几个小时的跋涉等着,余下路程的地形更为困难。地平线上的锯齿状轮廓越看越不像云朵。走近时,眼前晃悠的影子开始变形。步行机质量太大,使得双腿长度只有身体的三分之一,如要强行提速,就必须加大步幅,双腿和臀部依次向前伸展。臀部能移动,因为身体和双腿以圆形底座相接(更准确地说,是圆形底盘),底座是无比巨大的支承板,身体正好架在其中。问题在于水平摇摆倾斜增加了垂直方向的运动,令操作员视野中的地形景观踉踉跄跄,像个醉汉。自重这么大的机器实在不适合疾行。在泰坦,即便从两米高的地方跳下,也并非明智之举。在体积较小的星球上,包括地球的月亮,移动自由度要高得多。话说回来,这些机器的设计和建造者们当初并未太在意速度,因为它的主要功能不是用来运输,而是为了满足其他超重型工程。能长距离移动是个额外好处,让这些工业巨像的行动更自主。

在这片地形中行进了一个多小时后,帕韦斯得出结论:一、任何一秒钟都有可能被卡在乱石堆中;二、引领他的方位线一定是个天才绘制的:一堆堆巨型碎石,相互之间层层叠叠,以极不稳定的方式维持着平衡,仿佛一阵微风就会引发连锁崩塌——但每当接近它们时,到了紧要关头,总会有一条非常安全的路线带他避开险地。因此,他从未浪费时间绕圈子,或闯进死巷再走回头路。没过多久,他发现泰坦上最优秀的操作员都得是斗鸡眼,因为他要从高处盯着前进方向的地形;与此同时,还要看好闪烁的方位指示:它在一幅半透明地图上颤抖,像普通指南针。他掌握了一些窍门,很快适应如何同时依赖肉眼及指示针。虽然驱动单元在周围引发轰鸣,机体框架带来隆隆共振,让人与世界彻底隔绝,但他仍能透过驾驶舱的非反射玻璃看见泰坦。只要地形平坦,他就会四下张望,但无论转向何方,总能看见在海一样的迷雾之上,死寂了百万年的火山隔开山脊。行走在不规整的冰面上,他注意到沉陷深处的火山弹 阴影,还有那些颜色更深、说不清是什么的形状,有些像海星或者章鱼,好似封在琥珀中的昆虫。

接着,地形又变了——仍险恶无比,但却以不同方式呈现。这个星球曾经历过一系列轰击、喷发,令岩浆和玄武岩冲破地表,往天空狂乱喷溅,又立刻在空气中冻结,留下无比狂野、怪异的静态景观。他进入一片火山峡谷,它的悬垂延伸至远,简直不可想象。由于这儿的引力比火星还小,非生命物质的活力在地震活动中凝结的结果就更为夸张,以至无法用那些顺风顺水的星球上发展出来的语言去描绘。对于在迷宫中迷路的人来说,他驾驶的步行载具怎么看也不像巨人。在耸立的熔岩碎片之间,它的体形变得无比渺小。那些碎片诞生于上千米高的火焰中,又迅速在宇宙洪荒的冷彻下,变身如斯。极寒曾将岩浆流打断,又在它冰冻、坠入绝壁之前,将它拉伸成巨大的垂直冰柱,一眼看去,像是魔鬼柱廊。在这宏伟的地形间行进,迪格拉好似小虫子在高耸的塔柱间挪动。那些柱子,如果说是建筑遗迹的话,它的建造者有多么大意,就有多么强大——它们才是这个星球上真正的巨人。又或,那景象貌似某种容器流出的浓稠糖浆,硬化为糖笋,而迪格拉犹如爬过地板裂缝的蚂蚁一般见证这一切。当然,两者间的尺度差异要远大于此,大到令人敬畏。旷野之中,秩序与非秩序共存的世界在人类看来,是那样怪异,与地球上见到的任何山脉景观都没有近似之处。这里美丽与无情并存:在遥远太阳的照耀之下,星球将内部物质喷吐而出,火焰骤然成石。遥远,是的,因为这里不似地球和月球,太阳根本不是闪着火焰的圆盘,而只是暗褐色天空中冷冷发光的指甲盖,它给予这片土地极少光芒,以及相较光芒更少的热量。舱外气温零下90度,这还是因为今年有个特别温和的夏天。帕韦斯在谷口看到天际闪现一道光辉,越升越高,直至遮住四分之一天穹。一开始,他以为是暮色将近,然后又觉得是阳聚器的光芒,最后,他才猛然惊醒,那正是泰坦之母,它的统治者:巨环围绕、黄如蜂蜜的土星。

驾驶舱忽然剧烈倾斜、摇晃,引擎骤然发出怒吼——提醒他现在不是进行天文学和哲学沉思的时候——这些都是对陀螺仪数据,而非手动操作的剧烈反馈。他赶紧谦逊地朝地面看去。说来也是,只有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运动方式是多么滑稽:悬在空中,绑在背带里,踩着空气,犹如玩荡秋千的孩子,区别是每一步他都能感受到打雷般的脚步声。峡谷越来越陡峭。尽管步幅缩短,但引擎室里仍充斥着涡轮的咆哮声。他还没来得及打开前灯,就发现自己已经走进一大片黑影之中;转眼间,已直直冲向一块凸起的巨石,比迪格拉还要庞大。虽然他即刻强行转弯,将引擎猛拉到过载,但在牛顿第一定律的支配下,那摇摆、前驱的大块头质量,仍保持着直线前冲的趋势。之前,所有刻度盘都是平静的绿色,此刻全部转为闪烁的紫色。涡轮榨出全部马力,发出绝望的吼叫。主陀螺仪的RPM 指示灯闪烁,说明保险丝过热。驾驶舱急速下沉,迪格拉似乎随时会摔倒在地。帕韦斯出了一身冷汗。机器对他如此信任,竟差点以这么愚蠢的方式葬身!最终,它只是左肘擦过巨石,发出一阵刺耳的噪声,犹如轮船划过暗礁。钢肘所到之处,烟尘四溅,火花飞舞,巨人虽然颤抖,但总算保持住了平衡。

飞行员定下心神,重整旗鼓,心里暗自庆幸在峡谷中和戈斯间的无线电联络断了;否则,自动通信系统一定会把刚才的小事故送到戈斯的显示器上。走出阴影后,他加倍警觉。他仍感到有些愧疚,因为刚才的错误真是低级,明明是自古以来的常识。有经验的工程人员——无论何人,想都不用想,都知道发动单个车头和发动带着一长串车厢的车头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因此,他像做检查那样,小心前行,巨像仍表现得十分顺服。他透过窗玻璃注意到自己微小的手部动作如何立即投射到机体上,成了庞大巨钳的强力挥动;往前伸腿,便立刻看到一座巨塔向前移动,膝盖护甲冷光闪烁。

现在,离太空站已有58英里。通过地图以及前一晚研究的卫星照片,1:800的全息图,他得出结论:通向圣杯的路线,可以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他已经走过了,包括所谓的大墓地以及火山峡谷。第二部分就在面前,冰封岩浆山脉中央的巨型缺口,由一系列热核炸弹引爆所形成。此处的山脉由奥兰蒂亚火山的巨型岩浆形成,它的斜坡犹如船舷一样陡峭,除了用核弹炸开缺口,绝无其他办法穿越。热核爆炸硬生生地咬碎阻断行进线路上的山体,将其一分为二,像是用热刀将大块黄油切开。驾驶舱内的地图在路线的这一区域,标满警示点,表明这一带绝对禁止出舱活动。

热核爆炸后残留的辐射,对于离开步行机的人仍旧致命。在峡谷入口和出口之间,有大约一英里长的黑色平地,像是覆盖着一层煤灰。上去后,他和戈斯的通信恢复。帕韦斯绝口不提刚才差点撞上岩石的事故。戈斯告诉他,过了峡谷,在本次路线中点处的岬角,圣杯方面会接管无线电通信指引。从那开始,就是第三段,也是最后一段路:跨越大坑洼。

在两块凸起构造之间的平地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黑色粉末;走上去之后,粉末没过迪格拉的膝盖。走在这些地势较低的粉末中又快又轻松,帕韦斯快速朝通道里几乎和地面垂直的墙面走去。他踩在一堆乱石上,抵达一堵墙,这些乱石曾是表面光滑的玻璃质,但因为爆炸产生了太阳般剧烈的热量,遍布裂缝。迪格拉的铱脚跟踩到这些如钻石般坚硬的碎石上,发出枪响般的声音。但峡谷底部却如同桌面般平坦。在漆黑的墙壁之间行走,他的耳边回荡着脚步回声,听起来像是他自己的脚步声,因为他已经和机器合为一体,机器就是他放大的化身。接着,他忽然发现身处浓密暗影之中,不得不将头灯打开。两侧的石柱犹如尖牙利齿,水银灯耀眼闪过,划破暗影旋涡。透过峡谷遥远的出口,能瞥见冷漠无比的微红天空,离峡谷出口越近,“门”显得越大。越靠尽头峡谷越窄,窄得巨人似乎没法通过,眼看它的方肩膀就要卡在烟囱似的大裂缝中。不过,这只是错觉,无论左右都还有好几米距离。但他还是减速了,因为行走速度越快,波吕克斯的左右摇摆越厉害。这是无解的问题。由于动力学定律,速度加快时,角动量必然增加,使得机器走起路来愈发像鸭子那样。工程师没法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最后300米开始上坡,越来越陡,他每一步都十分小心:先是上身缓缓前倾,然后停下来仔细盘算下一步怎么落脚。光线照进来,整个驾驶室亮堂起来,他才将紧绷的注意力从脚下挪开,把头抬起,这才看见下一段路程:完全与之前不同的神秘景色。

羊毛般柔软的云海透着淡红,海角耸立其中,孤绝,纯黑,细长。从地平线的这端到那端,所望之处,只有它立于天地间。帕韦斯这才明白,为什么有人称它为“上帝之指”。他慢慢停稳,涡轮缓转,犹如轻歌,壮丽景色铺陈面前。他试图收取圣杯信号,却只有一片寂静;又试试戈斯那边,也没回应。帕韦斯仍在无线电阴影区。这时,他忽然有种古怪的感觉。刚出发时,与太空港的无线电通信让他多少有些恼火,并非因为戈斯的言辞,而是从声调里总能听出某种隐匿的焦虑,甚至可以说是不信任,因为他认为帕韦斯会失败。这层焦虑情绪里还包含着一丝怜悯,正是这种怜悯让帕韦斯受不了。如今,当彻底孤单一人,既听不到人声,也没有圣杯单调的无线电信标脉冲音指引,周遭只余无穷无尽的白色荒漠时,他并未感到这份自由带来的轻松。气象万千的盛景之中,只有他孤身一人,虽未想夺路而逃,但那扇大门之前在眼前打开,现在却在身后关紧。此景此情,更让人心神不宁。脑海里翻腾着近乎恐惧、毫无建设性的思绪片段,他暗暗责骂自己,开始朝着云海表面向下走去。到处是冰,地势逐步下降。他的方向是纯黑的海角,它在触及天际处陡然弯曲,像一座指状灯塔。

步行机的脚底不停地打滑,发出呆滞刺耳之声,将大堆石头从冰层中撞出,纷纷滚落。不过,打滑并不意味着有跌倒的危险。帕韦斯用脚后跟的长钉,尽量让每一步都扎实地踏进雪壳,很少改变步伐,这让移动速度相对以往更慢。他从两条沟壑间鼓起的斜坡向下走,每一步都重重落下,近乎夸张、固执;带起的弧形雪雾挥洒到胫护甲和膝护盾上,嘎嘎发声。他竭力向深谷望去,迷雾中,谷底隐隐呈现。越往下走,矗立在辽阔的牛奶般云层中的海角——黑手指——愈发显得高耸。就这样,他来到地面。蓬松的迷雾缓缓浮动,平坦均匀,底下犹如看不见的水面。浓雾在大腿和臀部流动。有一小会儿,大团云雾将他和驾驶舱都裹起来,但很快消弭,好似让风吹散。有一阵子,黑手指从轻柔白雾中朦胧显现,犹如北冰洋里突出的巨型石柱,在周围的泡沫和冰层中岿然不动。但很快,它又潜水似的下沉,从新的角度,又看不见了。

他停下来凝神细听,仿佛听见一阵尖细的、断断续续的高音。他等待凄厉声响起,将迪格拉左转转右转转,好让左右双耳都听得清晰。这是来自海角,而非圣杯的无线电方位信标音。他应当朝着信标音的方向笔直前行,如果偏离路线,那断断续续的信号音就会根据偏离方向,变为两种不同的警告音:太过向右,朝危险的大坑洼方向而去,就会听到长声警报;如果偏离到另一边,朝无法穿越的陡峭高墙而去,信号音不会那么紧急,但会有一种明显的报错低音响彻左耳。里程表显示已经走了100英里,距离更长、地形角度更困难的路程已被丢在身后。眼前余下的路程更为危险,并且被裹在浓浓迷雾之中。前方聚起厚重乌黑的云层,能见度只有几百米,无液气压计显示大坑洼的向斜槽自此开始,更准确地说,是它仁慈的固态环。他眼耳并用,小心前进,整个区域都在积雪映射下闪亮——当然,都是二氧化碳结晶雪,以及其他固化气体的酐脱水物。

偶尔,雪白之中会忽然突出一块古怪巨石,标志着曾有来自北面的冰川挤进火山断层裂隙中,如犁地那样缓缓将身躯向南深入,从而在地面冰层中嵌入整块岩石。此后,由于来自泰坦深处的热岩浆,冰川要么后撤要么融化,它吐出冰碛石杂乱无章地散在身后各处。整个地形颠倒过来,如同冬日白昼铺陈底部,其上覆盖着无法通行的夜色云层。此刻,帕韦斯甚至没有影子来做同伴。他步伐稳定,钢足深陷雪中,身上盖满细小晶灰。在广角后视镜中,他能清楚地看到留下的步辙,堪比霸王龙的脚印——中生代最强大的双足掠食者。往后瞥去,他发现足迹仍旧笔直。有那么模糊一刻,他心头忽然涌起一阵古怪的感觉:他并非独自一人在驾驶舱内,身后还有一人。尽管这绝无可能,而且他也马上丢掉这个念头,但这感觉却越来越强烈。此人的呼吸暴露了他的存在。终于,幻觉让他变得无比紧张,以至于有意屏住呼吸(他坚信这是幻觉,并理智地认为,导致这幻觉的根本原因是单调的无线电信号持续在耳边响起而引发的疲倦)。另外那位发出一声长叹。这不可能是幻觉。帕韦斯十分震惊,甚至打了个趔趄,让巨像蹒跚起来。转眼间,指示灯闪烁不停,涡轮发出巨吼,他控制住局势,让机体慢慢停稳。

另一位停住呼吸。也许说到底,只是迪格拉机械井中发出的回声?他保持不动,四下张望,忽然在无尽雪床之上看到白色地平线上有个黑色标记,如同墨汁画下的惊叹号。不过光线不足以看清地平线上到底是一堆白云,还是一堆随风荡漾的飘浮物。虽然从未在冬天隔着一英里距离遥望过步行机,他仍确信那就是帕克斯。他朝帕克斯的方向跑去,不由自主地开始加速,丝毫不在意耳机中越来越响的警报音。黑色标记和他一样,在白色背景上快速移动和摇摆着,已能看出轮廓。15分钟后,它的比例越发明显,是另一台迪格拉无疑。他们之间相隔约半英里,或许更远一点。帕韦斯为什么不用发报机向对方呼叫?不知道为什么,也许他隐隐有些害怕。仔细看,甚至看得到对方微小的窗玻璃,巨像的心脏里有个极小的人悬浮着,像是提线木偶那样舞动身体。帕韦斯紧跟着他,两人身后都溅起羽毛状雪粉,犹如行驶在海峡中的船舶,拖着长长的泡沫浪迹。帕韦斯急奔,想要超过对方,与此同时,他忽然意识到他们前方有事发生。不远处,一团厚重的白色雪暴正在狂舞、荡漾。它的弯弧闪亮,比白雪更甚。这儿曾是冷间歇泉区域。帕韦斯马上发出呼叫,一次、两次、三次,但他追逐的那位却丝毫没有回应的意思,反而提速了,像是要故意躲开来营救的人。帕韦斯只能效仿,强有力的双臂挥舞不止,向近旁的危险地带加速前冲,整个机体因而晃得更加厉害。速度计颤抖,指向红色极限数值:每小时48英里。帕韦斯大声喊着、嘶吼着,忽然间,声音全咽了下去——那不远处的黑色人体转眼变得宽大、膨胀、拉长,轮廓变得十分模糊。原先眼中有人驾驶的迪格拉,现在成了弥漫在无定形大斑点中的巨大阴影,然后彻底消失了。

他孤身一人。到头来,他在追逐自己。这并非常见现象,不过,即便在地球上也有过类似报道。比如,阿尔卑斯山的布罗肯奇景。观测者的阴影被放大后投射到发亮的云层表面。为真相所震惊的不是他,而是他的身体:浑身肌肉绷紧,在狂怒和绝望中屏住呼吸,到头来却是满腹苦涩的失望。那一瞬间身体陡然骤停,随即巨像内部响应,迸发巨吼,帕韦斯整个人向前猛倾。仪表盘狂乱闪烁,犹如血管破裂时血液迸射;迪格拉发出巨大震颤,好似轮船忽然在水底触礁。整个机体跟着惯性剧烈前倾,幸好帕韦斯及时稳住,用一系列刹车步伐将它从倾覆趋势中救回来,否则步行机一定会摔向地面。全体结构由于突发超负荷运载而发出的抗议合唱终归平静。失望和愤怒让他泪流满面。他伸展双腿站立着,喘着气,像是亲自跑了最后那一公里。他冷静下来,眉头全是汗,抬起戴着软内衬手套的右手轻轻擦掉汗水。与此同时,他看到步行机的巨爪也同步放大了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只见它带动宽阔的前臂一起抬起,遮住整个驾驶舱,砰的一声,撞上了放置在无头肩膀顶上的加热器。他忘了切断右手的关联放大线路,蠢上加蠢的行为让他彻底清醒。他打算沿着足迹返回,因为偏离线路太远,方位信号音已经完全不管用。追赶时他注意到间歇泉区域的暴风雪让能见度降为零,他应尽量回到来时的足迹,利用加热器待在那条线路上越久越好。蜃楼幻影叫人枉费心机,云雾如镜更添诡计,将他的方位感彻底弄乱。也许并非视觉,而是听力上的幻觉让他更快失去理智,他不再将信标指引的路线和驾驶舱的地形图作比较。

据里程表显示,幻影开始引诱他追逐的地点,离预定路线只有九英里远,从地图上来看,那里并没有间歇泉。按照最近一次勘探结果,间歇泉区域向北深入很远。根据巡卫捕捉的雷达照片及飞行报告,马林指示更改从罗埃姆登到圣杯的路线,形成一条经过大坑洼较浅区域,然后绕道南边的迂回线路。这样一来,虽然不便,但增加了安全性。在最坏的情况下,这块浅滩区会被二氧化碳雪覆盖,形成阻碍。但迪格拉有足够动力,能在五米深雪地中行进;即便陷入雪中,只要发出无线电信号,圣杯也会从矿厂调运推土机来铲雪。问题在于,没人知道那三台步行机的具体失踪位置。在那条由于事故废弃的旧路线上,大坑洼允许无线电联络不中断;但短波信号无法直接抵达南侧的向斜地形,而且泰坦没有电离层,也就没法利用反射进行远距离通信。在这种情况下,有必要调用卫星进行通信中继。但过去一周,由于土星干涉,它的磁气圈风暴尾迹彻底淹没了除激光之外所有来自泰坦的信号发射。圣杯的激光可以穿透云层,抵达巡卫;然而,后者并没有装备范围足够宽的波段转换器,无法将光信号转为无线电信号。他们还有最后一招:校准收取到的闪光信号,再将它传到大坑洼之中;但这样完全没有意义,因为能穿越间歇泉风暴的光信号,所需强度太大,会将卫星反射镜烧穿。这些卫星都是圣杯建造期间送入轨道的,反射镜早已多少产生腐蚀;由于吸收过多辐射能变得有些晦暗,再也无法以99%的效率进行反射。

赶工,飞船延期,疏忽大意,经济效益预测失灵,以及常见的各种混乱,只要有人的地方,无论是地球还是外太空,一个都少不了;所有这些叠加起来后,就造成了步行机一台接一台陷入悲剧。绕道南边较浅地带的坚硬地面已是最后的办法。至于地面到底有多坚硬,帕韦斯马上就能亲自感受。他一度指望碰运气发现先行者的足迹,但很快便断了这个念头。他跟着方位角行进,对其十分信任,地形的确在上升,渐渐把他带离暴风雪。朝左,他看见许多古岩浆斜坡,布满一层雪,顶端汇聚着云雾。他万分小心地横穿这个区域:穿过一片岩石区,跨过布满坚冰的沟壑,冰里包含着不少未冻结的气泡。帕韦斯的铁足好几次踩穿冰面,陷入底下的空洞之中,耳边顿时充满嘎吱声和断裂声。声音如此之响,连引擎噪声都显得骤然失色;他就像登上了极地破冰船,努力朝着前方冰脊奋战。他每次都很谨慎,仔细检查从冰洞中拔出的铁足后再往前走。他就这样费心费神前行,直到耳边开始断断续续地响起相同音调和音高的无线电信号。右边是一阵急促的哨音,左边则是沉闷的低音。帕韦斯转了转身,直到两边的信标音完全一致。然后,在他眼前出现了夹在两垛高高的冰盖之间的一条通道;当然,他明白那并非冰,而是碳氢化合物的凝固物。他踩着干燥的粗晶粒岩屑堆,缓缓向下走,随时利用制动,确保17000吨的步行机在斜坡上保持平衡。云雾缭绕的火山墙之后是一片山谷,他看到的并非坚硬地面,而是柏纳姆林。

至少有上千个深坑,此起彼伏,从狭窄的排放孔向剧毒的天际喷射铵盐流。岩石内部的超高压让铵保持自由基状态,它们沸腾着向黑色天空射去,将整个天际搅动得混乱无比。他知道这类地形不应该延伸到此,按照专家的说法,这里不应该有这种现象,但现在不是拷问专家的时候。他要么立即原路返回罗埃姆登,要么继续跟随信号歌指引:无辜的歌声如同勾引尤利西斯的塞壬之曲,将他步步引向绝路。在整个大坑洼上方,布满土黄色云层,缓缓地移动,显得无比沉重。云层之下,飘落着怪异、黏稠、丝状的雪,它们硬化后形成柏纳姆林。正因是座移动的树林,它才有了这名号。

它当然不是片树林,只有从相当远的地方望去,才能约莫看出它像片大雪覆盖的森林。不同群组的间歇泉以各自节奏间歇喷发,创造出高达四分之一英里的陶瓷丛林外壳,使得狂魔乱舞的化学自由基不停接纳新材料。低重力更是助力丛林高长,因此,会形成树状、繁茂如草丛的白色结构,相互交织,层层勾连,直到最后,底部无法承受不断增重的花边和枝干。于是,在缓慢、刺耳的哗啦声中彻底倾倒,像行星一样大的陶瓷商店正经历地震。有人真的半开玩笑,将柏纳姆林的塌方形容为“瓷震”,景象固然极其壮观,但只有当身在直升机、从远处观看时才没有危险。

靠近了,就会发现这片泰坦森林像是某种昙花一现的结构:带有饰带和花边的白色泡沫。乍一看,即便身穿太空服也能徒步挤过这片宏大的冰冻刺绣品,更不用说驾驶步行机了。然而,穿过那些硬化泡沫其实并不容易:那些物质比浮石还要轻,像是膨胀和冻结的雪白油脂,又如同由最纤细的陶瓷纤维织成的蕾丝。如果非要闯入这片区域,也不是寸步难行,因为这大块物质实际上是固化的云——布满蛛丝般的毛细血管,从珍珠乳白到耀眼奶白,颜色覆盖白色的所有明暗度。你可以走进森林,但永远不知道脚踏之地何时会因达到承重上限而崩溃塌陷,从而将旅行者活埋在几百米厚的搪瓷粉末层中——只有在轻轻的喷射中,那些粉末才如绒毛般轻飘。

他刚偏离规划路线之时,山坡的凸角还遮着那片森林,即使在那时,那个方向隐约显现的炽色白光也昭示出它的存在,仿佛旭日将升。当你在地球上乘船踏浪,向着一片浮冰驶去时,北冰洋上的云层银光闪耀,恰似这等模样。

帕韦斯向森林走去。那种乘船的感觉,换句话说,那种自己就是一艘船的感觉,越来越强烈——驾驶的庞然大物总是有规律地摇摆,使人厌烦。斜坡十分陡峭,往下走时,他的眼睛瞅着地平线,那是极远处的一条亮线。从上方看去,森林像是贴着地面的一大片云。这是什么样的一片云啊!它的整个表面都在不可理喻地挪动、爬行、膨胀。他晃着身体前进,眼前的云渐渐变了,变为大陆冰川的陆岬。走近就能看清云中迸射的细长口水,怪异的雪崩以慢镜头形式呈现。距离翻腾的雪浪只有几百码时,他开始意识到它们的入口:有的像是张开血盆大口的洞穴,有的更小,地洞一般。这些洞口在闪耀微光、紊乱而蓬松的主枝,以及半透明、黄白色的玻璃构成的鹿角样枝丫之间撕开黑暗。接着,铁足之下传来清脆的嘎吱作响、踩碎碎石的声音。无线电信标音的二重奏仍在继续,顽固地证明他走在正确的方向上。他迈步前进,那些尖锐、粗糙的丛林在他膝盖和躯干的挤压下粉碎。他耳边传来引擎急剧升高的鼓声,为了抵抗增加的阻力,转速显然提升了。一开始的紧张无影无踪,他的心里没有一丝恐惧。令他绝望的是,除非出现奇迹,否则绝无可能凭运气撞上那些失踪的步行机。这不是大海捞针,而是在太阳系中捞针。密林中不可能留下任何足印,喷发不止的间歇泉一直在给云层添加材料。无论是什么缺口、裂缝,都会像迅速复原的伤口那样马上长好。身边的景色如此绝美,恐怕是宇宙中独此一处,但他仍忍不住开始诅咒。那位居然想起来用《麦克白》典故来命名这一现象的人——无论是谁——美学修养不低,但身在迪格拉中的帕韦斯,此时却没有心思往那方面感叹。由已知和未知原因综合塑造的泰坦柏纳姆林,所占面积成千上万公顷,在大坑洼中忽而扩张,忽而收缩。间歇泉本身并非极端危险现象。向高空喷射、震颤的气体柱,由于地下压力变浓,甚至在你看到它们之前,从很远处就能察觉其存在。它们的怒吼,叫人恐惧的雷鸣汽笛声,听上去像是这个星球正在产子,发出痛苦、愤怒的咆哮。这些喷射让整个地基发生震动,外加威力巨大、摧枯拉朽的飓风,使得邻近的玻璃丛林震颤,粉碎,叮当作响。如果恰好在间歇泉两次喷发的间隔期乱入其领域,那真是不走运到了极点。不过,躲开这些动静很大的间歇泉并非难事。它们一直在发出隆隆响声、汽笛声,周遭丛林也震颤不已,简单来说,只要看到震颤的白色云团,那就是地狱的标志。不可捉摸的爆炸,即便是不太近的爆炸,也会造成规模无比巨大的塌方。

帕韦斯的脸几乎要贴到加固窗上,他盯着地面,每一步抬起和落下都万分谨慎。他看见浓厚的奔流直直冻住,形成奶白色的树干,它的涡旋状枝丫伸得极高,只在底部显得厚重。遍布寒冰密林的地面之上,在连续的、不断变稀薄的气体层中,长出许多骨骼状和网状结构:蚕茧、鸟巢、石松、眼虫、从鱼头里拽出来仍在跳动的腮,所有东西都在不停地撒落着、蠕动着、盘绕着。雪丛中长出针尖细的物质,汇入神经节,下沉,流动,然后立即被不知从什么高度的迷雾中滴落的冰冻胶状奶所覆盖。在白色、毫无阴影的死寂之中,无人能用地球上的语言来评判它的艺术性。岿然不动的静寂,让人甚至可以听清极远处几乎像是人刚睡醒时的呢喃声——那是地下深处澎湃的浪涛,正在涌向间歇泉的出口。

他凝神细听,想分辨地底灾难的准确方位,但很快便注意到,柏纳姆林已开始将他慢慢吞没。并不是像《麦克白》里的树林那样靠近,而是莫名其妙,不知从何而来。从明明绝对静止的空气中,忽然出现了微小的雪花。这些雪花并非从天而降,而是在盔甲肩甲焊接点的黑色钢板上直接形成。他的整个上半身已覆盖着一层这样的雪。但它又太不像雪,在光滑的金属外壳上,它并未顺溜地滑下去,也没因中空而显得宽松,倒是犹如白色糖浆一样黏附、发芽,延伸出奶丝。帕韦斯还未反应过来时,步行机上已长满雪白的绒毛。成千上万的纤维延伸着,聚拢光线,覆盖了他,将迪格拉的外壳变成了巨大的白色玩偶,一个古怪的雪人。这时,他稍微动了下,有些颠簸,覆在钢铁四肢和胫甲上的冰模具大片大片纷纷滑落。当它们跌落在地时,又变为一堆堆精妙的银器。摇晃的迷宫中隐约可见的光线勾勒出幻影般形状,叫人目不暇接,但地面并没有被照亮多少。直到现在,帕韦斯才发自内心地感谢加热器带来的便利。由其产生的隐秘热量在浓厚的环境中融出一条隧道,他走进去,左听听右听听,从紧闭云床深处传来气流回声,犹如加农炮弹爆炸。他一度路过一座间歇泉的喷柱,离他并不太远,它的周长在狂怒的喷射中抽搐着。忽然,雪花森林变稀薄了,在似乎丛生的枝丫中,膨胀的气泡穹顶下忽然清出一片区域,正中间躺着一台黑色巨人,能看到两只铁脚底部并拢着。翻身侧面朝上的躯干——以透视角度看去——活像一艘倾覆的大船。左臂向上升,穿过几棵白树干,左手则被那些低矮的冰雪灌木掩盖;右手埋在身体和地面之间。铁巨人虽然姿态扭曲,但并没有被完全征服,可以看到除了四肢,表面的其他部分并没有雪霜痕迹。来自机体内部的热量仍在散发,在躯干的突出部分,附近的空气在微微扰动。

在这台一模一样的步行机前,帕韦斯呆住了,他感到不可思议,奇迹居然真的在眼皮底下发生:竟然相遇了。他正打算开口说些什么,有两件事几乎同时引起了他的注意。倒地的迪格拉身下有摊黄色的油,油从破裂的液压管流出来,说明这台步行机至少部分瘫痪。更严重的是驾驶舱的玻璃破了(看起来像极了轮船舷窗),有个大缺口,窗体四周挂着些绝缘带。张开的窗口全黑,从中不时喷出烟雾,让人联想到这巨人仍在承受剧痛,还未咽下最后一口气。飞行员的欢欣鼓舞以及对这不可思议奇迹的感激之情,瞬间转为彻骨的恐惧。在仔细弯腰,小心地从窗洞向内查看前,他就已经明白里面肯定是空的。探照灯扫过驾驶舱内部,他看到悬挂带狼狈地堆在一起,金属皮肤胡乱丢在上面。虽然已经弯到极限,他还是想尽力看清那个被遗弃的驾驶舱的角角落落,想发现那位遭遇大难、穿上太空服逃离的人有没有留下什么信息或标记。帕韦斯的唯一发现是个翻倒的工具箱,以及甩在地上的扳手。他花了点时间猜想到底发生了什么。可能是塌方击中了迪格拉和驾驶员。他曾试图让机器从一堆碎石中爬起来,但没有成功,结果却将系统用来限制动力极限的保险装置切断了。液压管可能就在这时因油压过大而爆裂。驾驶舱玻璃不是他打碎的——他也许是通过大腿上的出口,或背后逃生舱爬出了迪格拉。塌方时步行机跌倒,很可能窗玻璃是这时候碎裂的。一开始步行机也许是平躺着,但后来为了摆脱身上压着的重物而挣扎,才变成了现在的侧卧形态。如果剧毒大气进入驾驶舱,会比低温更快将他杀死,所以塌方肯定不是在全无防备的情况下发生的。当上方丛林开始跌落到步行机上时,驾驶员意识到塌方不可避免,便马上穿上了太空服。脱掉电子皮肤,也就放弃了对迪格拉的控制。他的迪格拉没有携带高温加热器,因此,这也是唯一说得通的做法,对他来说最有利。他找到工具,爬进引擎室,接着会发现液压管破裂太多,没法修好。此外,由于泄漏太厉害,反应堆和传动装置间已完全分裂,从而令反应堆动力拉到最高。他心里一定清楚,步行机没救了,来自反应堆的热量迟早会烧穿整个动力装置,辐射会透过红热的外壳影响到外部环境,将像小山一样堆起来的碎石残骸烧化。所以失事步行机能维持温度,制造出这个穹顶洞穴,周围光溜溜的玻璃墙面就是见证。帕韦斯为了验证一下对事故的推理,举起盖革计数器靠近出事迪格拉的后背。盖革计数器马上咔嗒作响。反应堆在自身的热量下融化、冷却,但外壳依然保持温度和辐射。驾驶员离开载具,扔掉没用的工具,从破碎的窗口跨出来,徒步走进森林。帕韦斯想在洒溅的油中寻找足印,但什么也没找到。他绕着金属尸首,想从洞穴闪耀的墙壁上找到足以让一个人通过的缺口,但还是一无所获。帕韦斯计算不出这场事故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三天前,两名驾驶员在森林中失联,而帕克斯则在此后20到30小时失踪。他们出事的时间太接近,以至于无法利用时间差来确定眼前的这起事故到底是哪批人的,是圣杯的驾驶员还是帕克斯。他站在那儿,作为包裹在无生命的铁块之中的有生命的人,沮丧地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做。在这融化的气泡中,必然有过一个凹处,是那位驾驶员离开的缺口,但很显然在他离开后,这个缺口被封住了。那一处的瓷缝一定非常薄。帕韦斯在迪格拉里不可能看得见。于是,他关掉迪格拉,用最快速度换上太空服,叮叮当当地向着大腿部的舱室爬去,从梯子上直接滑下,跳上玻璃地面。

亲身站在融化而成的洞穴中,他才发觉空间有多么庞大。换句话说,他感到自己一下子缩小了。他沿着边缘走了一圈,足足有600步。他在一处相对透明的墙面附近停下来,用头盔轻轻碰碰。不走运,这种地方太多了。他掏出从控制室带出来的小铁锤,在两根橡树模样的柱子间的空洞中敲了敲。它像玻璃一样粉碎,与此同时,穹顶上如下雨一样撒下许多碎屑,砸在身上。一开始那些小碎石还是嘀嘀嗒嗒地下落,接着,忽然传来了明显的碎裂声,简直像是下起冰雹:小碎石、玻璃碴,统统往地面砸来。他意识到这样搜寻完全没有意义,没有任何可能发现那人的踪迹,而他自己的处境也变得极端危险。一开始让他挤进这个融化洞穴的裂缝,现在已经被白色冰柱封了起来——那些冰柱看上去就像坚硬的盐柱,只不过并非地球上的盐,它们像手臂那样粗,一股股相互缠绕交织、生长。他什么也做不了。再说也没有时间仔细考虑,整个穹顶都在下沉,现在几乎已经碰到了他的步行机肩膀上的加热器。步行机看上去如同阿特拉斯,承受着凝结间歇泉上升气流的全部重量。

他不记得是怎么回的驾驶舱,也记不清是怎么穿上的电子服。驾驶舱已经有些倾斜,整个机体正在一毫米一毫米地被推动。有那么一瞬间,他思索要不要将加热器打开。在这种情况下,任何行动都有可能触发未知风险。再度融化的天花板,很有可能会在屈变力下直接崩塌。他发现离出事的黑色机体旁几步远距离,有一小块区域,如果从那里向被冰柱封住的裂缝冲过去,能获得一些动量。这不是可耻的撤退,而是要赶紧离开这座玻璃坟墓,然后再看下一步该怎么走。

引擎室传来涡轮轰鸣的回声。两只铁拳捶向膨胀的水滴状白墙,它迅速开裂:黑色的裂缝呈星形,向上、向侧面散开。与此同时,雷声忽然在四面八方鸣响。

无论发生了什么,对他而言都发生得太快,根本反应不过来。他感到头上受到一阵猛击,力道大得吓人,包裹他的巨人发出一声低沉的呻吟,旋即打着转,飞过那个碎裂的裂缝,像是穿过一张纸似的跌落在地,来自雪崩的大小不等的碎块和雪尘马上将它埋了起来。下坠是如此猛烈,以至于虽然机体内有不少悬浮减震器,帕韦斯仍感到内脏猛地涌向嗓子眼。与此同时,崩塌的最后阶段慢得恐怖。透过玻璃能清楚地看到来时那条路填满了各种碎石,正在缓缓靠近;他似乎并非在下沉,而是冰雹轰炸过的平滑雪面正在眼前直直上升。冰雹从多层高度往下砸,击中许多原本裹在烟尘旋涡中的积雪,接着穿过外壳桁架;引擎咆哮,配件和装甲板隆隆作响——对他而言,这无疑是最后的霹雳。

他躺着,眼前一片漆黑。窗玻璃没有碎,但已经让迪格拉后面成堆的碎屑埋了起来,他仿佛能亲身感觉到它们的实际重量。涡轮的咆哮声现在不是从脚底传来,而是从身后传来,它们都在空转——在应变达到一定强度后,它们挂了空挡。在煤黑色的窗户上,是全体闪亮的各种指示灯:右边的慢慢变暗淡,变灰,呈柳绿色;左边的一个个熄灭了,犹如变冷的余烬。他躺在左侧瘫痪的失事机体中,动了动左手和左腿,机器没有反应。步行机只有右半边的轮廓线闪亮。他猛吸了一口气,闻到空气中有热油的味道——显然,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能不能用半瘫的迪格拉爬出去?他试了试。一开始,成组涡轮顺从地发出和谐的合唱,很快,指示灯闪烁紫色。塌方并没有将他直直向前推到,而是偏向左面受力,最后也是左侧倒地,承受了大部分冲击。他呼吸深重,有意识地放慢速度,将驾驶舱内灯打开,通过内感受器检查步行机的损坏情况:四肢和躯干位置,暂时不考虑动力单元的情况。冷冷的图案轮廓立即显示出来:两只铁腿缠在一起,左膝的关节折断,左脚扣在右脚后面。他也没有办法移动右脚。突出的结构一定是被纠缠住了,来自塌方的外力更是雪上加霜。现在已经躲不开液压机的热液散发的味道:刺激,灼烧着鼻腔。他再次努力一下,将整个系统的供油管线切换到相对更弱的应急线路。仍旧无效?有些温暖和湿滑的东西开始轻柔地漫过他的双脚、胫骨和大腿。他躺在窗子上,荧光灯在头顶上方发出白光,液压油已渗入驾驶舱。没有别的办法了。他拉下拉链,从电子紧身衣中溜出来,光着身子跪着,将原本是墙壁、现在是天花板的储物柜打开。太空服掉了下来,砸在他身上,他闷哼了一声。氧气罐直接掉在他胸口,头盔像是白球一般滚进油池子里。衣服也是一样,浸满了液压油。他浑身赤裸,没有犹豫,在平静的人造光中爬进太空服,将沾满油的头盔基座擦干净,然后戴上头盔,拉紧拉链,向原先朝下、现在水平的通道爬去,目标是大腿部位的舱室。

无论是普通舱门还是应急舱门,全都无法打开。无人知晓在这之后他又在驾驶舱中坐了多久才取下头盔。他躺到到处是油渍的窗上,朝那盏小小的红灯伸出手,打破塑料盒,用全身力气挤进未知的未来,按下玻璃机的休眠按钮。同样也无人知晓的是,在等待冰冷死亡来临之时,他在想些什么,有什么感受。 Feh5uRmD+zZJuAuMYCiGdjMDGIkVmjjbgiBEBS10vguJX+yLiYrwW2AleO1yfy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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