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蒂姆

每间教室门口都站着一位修女,黑色的长袍被风吹起,飘向走廊的方向。一年级的声音,在祷告: 万福玛利亚,你充满圣宠,主 与你同在。 走廊对面,二年级开始了,声音清朗: 万福玛利亚,你 充满圣宠。 我在楼中间站定,等待三年级意气洋洋的声音,与一年级的声音融为一体: 我们在天上的父。 接着又加入四年级,声音深沉: 万福玛利亚,你充满圣宠。

孩子年龄越大,祷告语速越快,所以渐渐地,各种声音开始混合,融为一曲突然迸发而出的欢快吟诵…… 奉圣父、圣子、圣灵之名。 阿门。

我在新开办的初中部教西班牙语。初中部的教学楼位于操场对面,像孩子的彩色玩具。每天早晨上课前,我穿过小学部——但也只是为进入那幢楼——会听见他们祈祷,如同走进一座教堂。这所学校曾经是一座教堂,一七○○年由西班牙人建造,建好后在荒漠中矗立了很久。与其他古老的学校不同,它的宁静与坚固如今依然像外壳一样,包裹着其中受教的孩子。这所学校一直保持着教会和庇护所般的安宁。

小学部的修女们笑,孩子们也笑。修女都上了年纪,但与手里攥着包在公交站等车的疲惫的老太太们不同,她们是自豪的,为上帝和她们的孩子们所爱戴。她们在厚重的木门后,以温柔克制的轻柔欢笑,来回应爱。

几位初中部的修女扫视操场,检查是否有香烟。这些修女们年纪轻轻,紧张不安。她们教“贫困儿童”“边缘型问题少年”,消瘦的脸庞疲惫不堪,厌倦了茫然的目光。她们无法像小学部的修女那样利用敬畏或爱。对付那些学生是她们的责任和使命,她们依靠的是坚不可摧、漠不关心的态度。

离上课铃响还有七分钟,和往常一样,露德修女打开九年级的窗户,一排排窗户闪闪发光。我站在标有名称大写首字母的橙色门外,望着我的九年级学生们。他们在铁丝网栅栏前踱来踱去,身体灵活而散漫,走路时脖子一晃一晃的,胳膊和腿随着只有他们自己听得到的小号般的节奏和韵律摆动着。

他们靠在铁丝栅栏上,说着混合英语、西班牙语和流行语的杂拌方言,无声地笑着。女生们穿着海军蓝校服,如同静音的鸟儿一样,与男生们调笑。男生们歪着鸡冠头,穿着绚丽的橙黄蓝绿色锥形裤。他们空身穿着敞领黑衬衫或V领套头衫,十字架在光滑的棕色胸脯上隐隐闪光,那是花衣小子 的十字架,他们手背上也文着。

“早上好,亲爱的。”

“早上好,嬷嬷。”露德修女走出来,查看七年级有没有排好队。

露德修女是校长。她雇用我,是因为没有一个修女会西班牙语,她只得不情不愿地花钱雇人教课。

“哦,作为圣马可学校的第一位非神职教师,”她说,“你可能很难管住学生,尤其是,很多学生和你差不多大。千万不要犯下我的许多年轻修女犯过的错误。不要试图和他们交朋友。这些学生以强弱论英雄。你必须保持强势……通过疏远、训导、惩罚、控制。西班牙语是选修课,你愿意给多少人打不及格都行。开始的前三周,你可以把任何一个学生调到我的拉丁语班。我的课是没有人主动选的。”她微微一笑,“你会发现这样说很有用。”

第一个月进展顺利。用拉丁语课威胁很奏效;到第二周结束时,我已经淘汰掉七个学生。能够教这样一个规模相对较小的班,而且是打发掉了后四分之一的差生,这是难得的奢侈。我地道的西班牙语也大有帮助。学生们很惊讶,一个“外国婊” 竟然和他们父母说得一样好,甚至更为地道。他们见我能听出他们说的脏话,听出他们用来表示大麻和警察的俚语,便觉得我不简单。对他们来说西班牙语亲切而重要,所以他们很用功,表现很不错。但闷闷不乐的服从和机械式的反应,在我看来就是一种冒犯。

他们模仿我惯用的字词和表达方式,开始像我一样频繁地使用它们。他们奚落我的发型是“ 菠萝 ”。但不久后,女生们也剪成我的发型。“傻瓜不会手写体。”当我在黑板上写印刷体时,他们窃窃私语,可他们也开始在上交的作业里写印刷体。

这些学生还不是他们努力想成为的花衣小子,他们在书桌洞里甩弹簧折刀,手一滑掉在地上时,脸总是涨得通红。他们还没说过:“你什么也教不了我们。”他们耸耸肩,等着,看你能教他们什么。所以,我能教他们什么呢?我所了解的世界并不比他们敢于反抗的世界更好。

我观察露德修女,她的优势不像我这样,只在于学生们表面上的尊敬。学生们看到她对上帝、对她所选择的生活怀有信仰;他们尊重这种信仰,从来不让她知道,他们对于她严厉的控制是容忍的。

她也无法与他们一起笑。只有当某个人提了问题,笑出了声,犯了错误,或放了屁,他们才会出于嘲笑而笑。当我制止他们阴郁的哄笑时,总会想起在小学部听到的咯咯的欢笑声和开心的叫喊。

每周一次,我会和九年级开怀大笑。每个星期一,脆薄的金属门突然会发出一阵震天的声响,蛮横的 砰砰砰 声在整幢楼中回荡,震得窗户咔嗒咔嗒响动。我总是会被这巨响吓得一跳,全班便会笑话我。

“进来!”我喊道,敲门声停下,进来的竟是个一年级的小不点儿,我们便哄堂大笑。他踩着运动鞋轻轻走到我桌边。“早上好,”他小声说,“能把餐厅用餐名单给我吗?”之后他踮起脚尖离开,咣当一声关上门,这也很滑稽。

“劳伦斯夫人,你能进来一下吗?”我跟着露德修女进了她的办公室,等了会儿,等她拉响铃声。

“蒂莫西·桑切斯要回学校了。”她停顿了一下,好像我该有所反应,“他进过少管所很多次,这是其中的一次——因为盗窃和吸毒。他们觉得应该让他尽快结束学业。他比班里的同学大很多,根据他们的测试,他是个格外聪明的孩子。这上面说,应当对他进行‘鼓励和挑战’。”

“你要我做什么具体的事情吗?”

“没有,实际上,我根本没法给你建议……他的情况很特殊。我想我应该提一下,他的假释官会检查他的情况进展。”

第二天是万圣节,早上,小学生们穿着节日服装来上学。我多停留了一阵,看着女巫们和几百个魔鬼用颤抖的声音做晨祷。我走到九年级门口时,上课铃已经响过。“圣母玛利亚之圣心,请为我们祈求。”学生们祷告道。我站在教室门口,露德修女在点名。我一走进教室,学生们便起立说:“早上好。”他们坐下时,椅子划出刺耳的声响。

教室里静下来。“是蒂姆!”有人悄声说。

他站在门口,走廊里的天光映出他的轮廓,和露德修女一样。他一身黑衣,衬衫直敞到腰际,裤子很低,紧裹着瘦削的胯骨。一副金十字架挂在沉重的链子上,亮闪闪的。他低头看着露德修女,似笑非笑,睫毛在消瘦的脸颊上投下参差的影子。一头乌黑的头发,又长又直。他用修长的手指把头发往后梳拢,动作飞快,像一只鸟。

我看到全班敬畏的表情。我看着那些年轻女孩们,那些在卫生间里窃窃私语,不是在谈论约会和恋爱,而是在讨论结婚和流产的漂亮女孩们。她们神情紧张地望着他,脸色绯红,生气勃勃。

露德修女走进教室。“坐这儿,蒂姆。”她指着我讲桌前的一个座位。他穿过教室,弓着宽阔的后背,脖子前伸,哧——哧,哧——哧,花衣小子的节奏。“干倒疯修女!”他咧开嘴笑,看着我。全班哄堂大笑。“安静!”露德修女说。她站到他身边。“这位是劳伦斯夫人。这是你的西班牙语课本。”他好像没听到她的话。她的念珠紧张地咯咯直响。

“把你的衬衫扣好,”她说,“扣好!”

他把双手移到胸口,一只手慢慢把一颗纽扣拉到光线中,另一只手去找扣眼。修女把他的双手推开,在他衬衫上一通摸索,直到把扣子扣好。

“没有你,我还真不知道自己咋过的呢,嬷嬷。”他慢吞吞地说。她离开了教室。

这天是星期二,有听写。“把纸和笔拿出来。”全班都机械地服从。“你也是,蒂姆。”

“纸。”他不动声色地命令道。几页纸争先恐后放到他书桌上。

儿子来了。 ”我念道。蒂姆站起来往教室后面走。“铅笔断了。”他说。他的声音低沉而嘶哑,像人们快要哭时的那种嘶哑。他慢慢削着铅笔,卷笔刀转动的声音就像剐蹭一张鼓面。

他们没有信仰。 ”蒂姆停下来,把手放在一个女生的头发上。

“坐下。”我说。

“别急嘛。”他嘟哝着。全班都笑了。

他交了张白卷,顶上是大写的名字“蒂姆”。

从那天开始,一切都围绕着这个蒂姆转。他很快赶上了班里其他同学的进度。他的笔试成绩和书写练习都很出色。但学生只响应他在班上表现出的阴郁傲慢,只对他不可惩罚的默然否认做出反应。朗读,在黑板上列出词形变位,讨论——所有原先近乎好玩的练习,现在都几乎不可能进行了。男生轻浮散漫,羞于去做正事;女生则尴尬拘谨,在他面前束手束脚。

我开始主要布置书面作业,那种我可以挨桌检查的个人练习。我布置了很多作文和论文,尽管在九年级的西班牙语课上不该这样。这是蒂姆唯一喜欢做的,他做得很专心,一遍遍擦掉重写,一页页翻阅着书桌上的西班牙语词典。他的作文想象力丰富,语法完美,总是写不含个人色彩的东西……一条街道,一棵树。我在上面写下评语和表扬。有时候我会在班里朗读他的作文,期待学生们被他的作文所感染,受到鼓舞。我太晚才意识到,让他受到表扬只会给他们带来困惑,反正他靠冷嘲热讽也能大获全胜……“ 嗯,我搞定了 她…… ”我已经把她摸透了。

埃米泰利奥·佩雷斯会重复蒂姆说的每一句话。埃米泰利奥是个弱智,在他够离校年龄之前,一直留在九年级。他发试卷,开窗户。别的同学做的事,我都让他做。他咯咯傻笑,没完没了、一页又一页地写些整齐但不知所云的东西,我给他打分,再发还给他。有时候我会给他打个B,他就十分开心。现在竟然连他也不配合了。“ 啥呢,兄弟? ”蒂姆对他耳语。埃米泰利奥就会变得茫然不知所措,看看蒂姆,又看看我。有时他就大哭起来。

我无能为力,眼看着班里越来越混乱,乱得连露德修女也无法控制。现在,她进教室的时候,班里不是安静,而是骚动……用手搓脸,敲打橡皮,乱翻书页。全班在等待。蒂姆的声音总会响起,缓慢而低沉。“这里好冷啊,嬷嬷,你不觉得吗?”“嬷嬷,我眼睛有点不舒服,过来瞧瞧。”每一天,每一次,嬷嬷都机械地给蒂姆扣好衬衫纽扣,这时我们就一动不动地看着。“没事吧?”她会问我一句,然后离开教室。

一个星期一,我抬眼一瞥,见一个小孩朝我走来。我瞟了一眼小孩,笑了笑,又看了一眼蒂姆。

“每次来的人都比上一次年龄小……你注意到没有?”他用只有我听得见的音量说道。他冲我微笑。我也还之以微笑,高兴之下,我心里软了下来。这时他把椅子咔嚓往后一推,朝教室后面走去。走到半路,他在多洛莉丝面前停住,那是个相貌平平又羞涩的小姑娘。他把双手放在她胸前,慢慢揉搓着。她呜咽一声,哭着跑出教室。

“你给我过来!”我冲他大吼。他一龇牙。

“有本事来啊。”他说。我靠在讲桌上,头晕目眩。

“滚出去,回家。再也不要回到我班上来。”

“好啊。”他咧嘴一笑。他从我身边经过,朝门口走去,边走边打响指……哧——哧,哧——哧。全班鸦雀无声。

我正要出门去找多洛莉丝,一块石头打穿了窗户,带着碎玻璃碴落到我的讲桌上。

“怎么回事!”露德修女站在门口。我没法从她身边过去。

“我把蒂姆赶回家了。”

她面色苍白,帽子直颤。

“劳伦斯夫人,在这个教室里管好他是你的职责。”

“很抱歉,嬷嬷,我做不到。”

“我要汇报给院长嬷嬷。”她说,“明天上午到我办公室来。回座位上去!”她冲多洛莉丝喊道,她已经从后门进来了。修女离开了。

“翻到九十三页,”我说,“艾迪,朗读并翻译第一段。”

第二天早上,我没有去小学部。露德修女正坐在办公桌后面等着我。办公室的玻璃门外,蒂姆倚墙站着,双手勾在腰带上。

我三言两语对修女讲了前一天发生的事。我说话的时候,她垂着头。

“我希望你觉得还有可能去重新获得这个孩子的尊重。”她说。

“我不打算让他进我的教室。”我说。我站在她的办公桌前,抓着木制的桌边沿。

“劳伦斯夫人,他们告诉我们,这孩子需要特殊关照,他需要‘鼓励和挑战’。”

“但不是在初中部。他年龄太大了,也太聪明,留在这里不合适。”

“那你就得学会处理这个问题。”

“露德嬷嬷,你要是把蒂姆安排在我的西班牙语班上,我就去找院长嬷嬷,找他的假释官。我会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事。我会给他们展示,看看他来之前我的学生们做的作业,他来之后学生们的作业。我会给他们看蒂姆的作业,这样的作业不属于九年级。”

她静静地、干巴巴地说:“劳伦斯夫人,这个男孩是我们的责任。假释裁决委员会把他移交给了我们。他将留在你的班级。”她向我靠过来,脸色苍白。“作为老师,我们的义务就是控制这样的问题,不管他们什么样子,都得教。”

“好吧,我办不到。”

“你这是软弱!”她呵斥道。

“是的,我是软弱。他已经赢了。他对同学、对我做的事,我不能容忍。他要是回来,我就辞职。”

她瘫坐在椅子上,心力交瘁,说道:“再给他一次机会。一个星期。之后就随你吧。”

“好吧。”

她站起身,开门让蒂姆进来。他坐在她的办公桌边上。

“蒂姆,”她轻声开了口,“你能向我,向劳伦斯夫人,向全班,表明你很抱歉吗?”他没有回答。

“我不想把你送回少管所。”

“干吗不?”

“因为你是个聪明孩子。我想看到你在这儿学到东西,从圣马可学校毕业。我希望看到你继续上高中,去……”

“得了,嬷嬷,”蒂姆慢吞吞地说,“你不过是想给我系衬衫扣子。”

“闭嘴!”我挥手抽了他一个大嘴巴,在他深色的皮肤上留下一个白手印。他没有动。我想吐。露德修女离开了办公室。我和蒂姆面对面站着,听她领着九年级祈祷。 你在妇女中受赞颂,你的亲 子耶稣同受赞颂……

“你干吗打我?”他轻声问。

我开口答道:“因为你粗野无礼,表现恶劣……”但我看到他轻蔑地笑了,仿佛正等着我说这样的话。

“我打你,是因为我很愤怒。为多洛莉丝,为那块石头。因为我感到受伤,觉得自己很蠢。”

他乌黑的眼睛在我脸上搜寻着。片刻之间,那张面纱消失了。

“那我觉得咱们扯平了。”他说。

“是的。”我说,“我们去上课吧。”

我同蒂姆一起走过走廊,避免与他步调一致。 yHJgCQs/w8TJCWIGEtF0zfUh03nQGB+Q99PM/rAQ2T2+nVbzZzMivey9Ju+1KkP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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