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

羽

天顶密密麻麻的萤火虫闪烁着微光，雨寒想象它们是千万只眼睛盯着自己。她小心翼翼地走在道路中央，避免撞上来往的路人。

雨寒带着无精打采的表情，绕过几排窟室，忧虑持续盘绕在脑海里。她无法克制自己不去想那个即将来临的日子。

此时，骚动声从一旁的山洞传来。雨寒在几座石柱中央停下脚步，望向声音的来源。

“愈师！”人影尚未出现在洞口，喊声已回荡开来，越发响亮。

“——快去找愈师！”急促的脚步声伴随昏暗的身影闯了出来，雨寒看见几个奔灵者抬着他们的同伴，他的整条右臂几乎从肩膀被完全削去，以雨寒的距离也能看见一片血肉模糊。那人已失去意识，鲜血却不停淌流，喷溅在其他人身上。

恐惧像只无形的手掐住雨寒的喉咙，她顿时无法呼吸，目光却移不开眼前的景象。她知道这些奔灵者必定是到外头执行任务，却出了状况……

每位奔灵者理当是精锐的战士，能在雪地独自作战，能追踪敌人足迹，能远行寻找海洋所赐予的粮食，能探索旧世界的遗迹，并带回远古银器和尚未散失灵魂的树木，发掘旧世界人类遗留的文献……所有平民百姓做不到的事，奔灵者都能做到。

然而，残酷的事实摆在眼前，无论多么优秀的战士只要离开瓦伊特蒙，在外面的世界随时会被剥夺性命。

就算没遇上暴风雪，也可能随时遭到那些名为“狩”的魔物袭击。据说它们来自遥远的北方，海洋中央的白色岛屿……

雨寒盯着那群人消失在石道彼端，知道那名奔灵者很可能没救了。她的思绪满是焦虑，无法想象真正成为奔灵者会是什么样。

“都办好了……”雨寒怯懦地说。在她眼前是个年过半百的女性，身穿长老的服饰——深浅色调相间的长袍，花纹繁密的雪羚羊皮披肩围绕胸前，别着鹿骨领针。她的鼻缘有圈金属环，扣着一串细链子，悬过左脸颊连至耳根。

“嗯。”黑允长老坐在椅子上沉思，不太理会雨寒。两盏巨型荧光灯在石墙上闪烁，投射微光在女长老的头上；她的黑发高高盘起，以纹路精细的冠饰拴住向下洒开，像个飘晃的黑色利爪。

雨寒只得静静站在一旁，等待女长老再次差遣。女孩身上的双层布衣单薄而宽松，露出单边肩膀，波浪般的深黑色长发批在白皙的颈子上。她总是不自觉地露出忧郁的神情。

面对几世纪以来的严酷挑战，历代长老肩负起瓦伊特蒙的生存使命。他们接受总队长与学者的建议，引领居民度过艰难的日子。曾经，长老们的每句话都成为人们赖以生存的指标。但现在……

“因为‘所罗门’的事，你们打算……召开居民大会是吗？”雨寒不经意地问起。

黑允长老没有回答，只盯着空气中的某处许久。突然，女长老如大梦初醒般咬牙切齿，浮现出憎恶的表情。“……亚煌这没用的东西，完全辜负我对他的期待！！”仿佛有股愤恨从喉间升起，她的语气骤变，自言自语道：“只找到这些无用的文献，我们需要的是更多的银矿！这次竟然一点儿银器也没有，也没在远方找到魂木林，还让自己白白受了重伤！这样子居民会怎么想！？”

他们会开始质疑你的决策……但这些话，雨寒并没说出口，只低头屏住呼吸。在冰雪世纪，瓦伊特蒙并非唯一仅存的人类居所；还有一个被称之为“所罗门”的地方，居住着相当神秘的一群人。然而因为某些缘故，这两个最终幸存的人类文明已许久不相往来……

黑允长老突然转身，朝着雨寒厉声说：“你要成为奔灵者的试炼就快到了，为什么还站在这儿？今天没有训练课程？”

“上次我脚踝受了伤，茉朗要我先休息几天……”

黑允长老闻言，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来。雨寒下意识地缩起身体。此时，女长老的深黑色瞳孔仿佛溶解了荧光，成为周遭黑暗的一部分。“你现在就回去。跟茉朗说你要继续受训，每天除了进食就寝之外的时间，你都会拿来做训练！”

雨寒无法克制身体的颤抖。唯一能做的，是再度低下头，希望永远不必再抬起来。

此举却惹恼了黑允长老，她以手掌托起雨寒的下巴，锐利的目光仿佛要穿透女孩的面孔。“给我搞明白，”女长老垂吊的黑发尖端几乎要碰到雨寒的眼珠子。她五指尖突然施力，深深掐痛女孩的脸颊。“你必须成为奔灵者，不许失败，而且要成为能力高于所有人的奔灵者！”黑允的语气极度严厉。“所有人都在看！你身为长老的女儿，绝不容许出任何岔子，懂吗？”

雨寒痛得差点喊出母亲。然而她眨了眨眼，压回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轻声回应：“是……长老。”

天空仍是一片混沌的灰。

雨寒全身沾着白雪，湿透的黑色卷发，杂乱地粘在她的脸上。她穿了好几层布衣、裹着雪狐皮制的外衣，然而每次跌倒，冰雪都像有生命般钻进身体缝隙。雨寒觉得皮肤某些地方已冻得失去知觉，某些地方却又疼得要命。她跪地喘息，紧握手中的木棍。

“你又犯了同样的错。”茉朗乘着栖灵板，刮起雪沫来到她身边。微风吹拂着女奔灵者的绿色短发，显露出她单边眼角的刺青。“要急转时，重心得先做改变。”她拍了拍自己的腰间。“反方向俯身，然后将腰身扭转，最后才是双脚位置的变换。要记住，腰部是枢纽，必须在第一时间反应出你方向的改变。”茉朗看着雨寒颤动的身子，叹了口气。“前几次你都已经抓到要领，怎么手中拿根木杖就全忘了？”

茉朗低下身拉起雨寒，拍掉她头上的白雪，并将女孩湿润的黑发往后拨。雨寒面色苍白，两个深深的眼袋撑着一双恐慌的眼睛。她勉强挤出几个字：“速……速度加快时，我被木杖的重量拉着走……”

“这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难，奔灵者手中的武器都是左右对称，只要朝你重心的反方向摆动就行，让它成为身体的反作用力。”茉朗放慢语速说，“雨寒，掌控兵器的能力对奔灵者来说非常重要。等到你拥有自己的‘雪灵’，透过镀在武器上的银为媒介，才有机会在与‘狩’的对抗中生还。去吧，再试一次。”

雨寒点了点头。她拿起已磨损不堪的白化木板，把它和木杖夹在腋下，然后踩上茉朗的栖灵板，单手环住女奔灵者的腰。茉朗的栖灵板自己动了起来，划开一条轨迹朝雪丘的顶端而去。

在束缚自己的雪灵之前，雨寒只能用毫无灵力的木板做滑行练习，无法抵抗地心引力。现在她想象自己也拥有栖灵板，能靠意志吩咐雪灵前往任何地方，上坡下坡。一丝兴奋感浮现心头，却在下一秒立即消失，再度被存于心底深处的恐慌湮没。她根本不可能顺利找到雪灵啊……

茉朗的短发逆风纷飞，雨寒偷偷看着她，那是属于“翡颜裔”人类的典型绿色。女奔灵者身材高挑，雨寒紧抱着她时，还不到她的脖子高。而在她左眼边缘有道白色藤蔓的刺青。茉朗隶属于三大支部中的“守护使”支部，平时负责巡逻瓦伊特蒙东边的雪域，这阵子由于黑允长老的嘱托，才成为雨寒的私人导师。

雨寒将视线挪向前方一排渺小的身影。

几个奔灵者伫立在远方，形成一道保护她的防线。虽然这里是瓦伊特蒙正上方的安全地带，却难保不会出现走散的狩。她不自觉想起之前看到的那位奔灵者的惨状。血淋淋的画面让她感到晕眩，但雨寒甩了甩头，告诉自己正身处安全地带。

微风吹起飘扬的雪，整排奔灵者手持长枪的身影站立其中。他们是无尽的白色大地上，令人安心的存在。

雨寒忽然感到一阵羞愧。只因为自己是长老之女，就得以接受别人没有的特殊待遇。但无论她多么努力尝试，依旧不争气，数小时全无进展。

“再试一次吧。记得腰部是关键，手中的木杖自然会随着你的重心保持平衡。”茉朗停在丘顶，让女孩下来，“别害怕，我会在你身后。”

雨寒望了茉朗一眼，呼出的气成为淡雾飘了开来。她迟疑地点头，弯身将板子上的软绳索绑住皮靴，然后再深吸一口气，俯身滑下斜坡。

回到瓦伊特蒙时，雨寒已经累得连爬行的力气都耗尽。一整个早上待在外头，习惯了麻痹喉头的冰冷空气后，地底迎面而来的暖流却让她有种窒息的错觉。茉朗认为雨寒应该休息，因而取消了下午的课程。

“不行，长老说我一定要做完整套训练。”当时雨寒如是说。

茉朗却坚决反对再带她外出。仿佛要证明她今天已不能再滑行一秒，茉朗用手去触摸雨寒的小腿，雨寒感觉到自己的双脚在无法克制地颤抖。“看见了吗？刚才你痉挛了好几次，这样连走路都成问题，更别说滑行。再不好好休息，说不定明天都无法复原。让我去跟黑允长老说一声。”

因此，雨寒独自坐在一道天然石阶上歇着，等待茉朗回来。

黑底斯洞顶的昏暗荧光照亮身旁的阶梯状地势，一排排小巧的窟室点缀眼前的单调景色，钟乳石遍布其中。这里是雨寒从小长大的地方，虽是一成不变的景象，却总使她感到心安，她希望一辈子待在这儿。然而事与愿违，一旦母亲期望她成为奔灵者，雨寒就必须前往白雪覆盖的地面世界接受训练。

一阵笑声使她挪动视线。离她下方一段距离，某个环状钟乳石阵的中央，有群人聚集在射箭练习场。雨寒可以清楚地听见他们之间的对话，似乎有两个人正在打赌，其他人则围观起哄。

第一个射手戴着某种金属手套，将长弓拉开绷着数秒，然后释放。箭镞陷入木头中发出声响，在余音未息前，第二个人随即开口说：“埃欧朗，你先脱衣服暖暖身吧！否则躺在雪地里五分钟，恐怕你会休克！”他说完抬起长弓，放箭出手。

后面的人群发出欢呼，夹杂着笑声。他们喊着：“帕尔米斯！帕尔米斯！”

雨寒无法由外表辨别那两位弓箭手究竟是翡颜或灰薰族人，因为从这个距离看来，他们的发色都像一抹浅影，有可能是淡绿，但也可能是浅灰。头一个放箭的埃欧朗已脱下毛茸茸的兽皮背心，即使在阴暗的荧光下，依然能看见他结实的背肌与良好的体态。一群人吵闹着，簇拥着他朝北方隧道口走去。

她知道这群人肯定全是奔灵者。望着他们彼此轻松谈笑的模样，很难想象他们都曾独自经历过残酷的考验。成为奔灵者的试炼不许有任何人陪同，每一个人都必须独自步入冰雪大地寻找那神秘的雪灵。她根本办不到。

雨寒踏出瓦伊特蒙的次数靠单手就数得出来，还是在许多人保护下才得以外出受训。她不仅害怕自己无法通过考验，也担忧就算通过，她所缚中的会是怎样的雪灵？会不会和她一样脆弱，丢尽所有人的脸？

一旦开启担忧的闸口，各种焦虑接踵而来。三个奔灵者支部，各由一位长老所管辖，分配的领域由近而远——“守护使”负责瓦伊特蒙的内部与周边，“探寻者”负责大约三天行程能够抵达的区域，而“远征队”则负责从事更远的长途任务。

人们成为奔灵者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确定被选入的支部。要是被派到桑柯夫长老所掌管的探寻者支部，必须在邻近的雪域勘察魔物动态，寻找新生海岸线，寻找粮食，甚至魂木；若是进入守护使支部，则必须承担家园的边防安全……这些职责已令雨寒无比惧怕。最糟糕的是，若不幸被分配到母亲所掌管的远征队……她该怎么面对母亲的期望？她必须前往未知的远方待上好几个月，这简直难以想象……

雨寒呆滞地盯着眼前的景象，某个突如其来的想法从心底浮现。

对……其实她根本不想成为奔灵者。

掌控栖灵板所需要的体魄和本能她全都欠缺。就算真的完成试炼，不过是为了满足母亲的虚荣与要求……不是吗？雨寒相信在瓦伊特蒙一定有更适合自己做的事。这里的生存条件建立在各类人才之上，需要人来过滤饮用水，也需要有人栽种那些已失去灵魂的植物。啊，或许她也可以加紧培养阅读能力，担任学者的助手。说不定打造铁器更适合自己！或是成为纺织工坊的一员——做什么都好，就是别逼她进入那个致命的白色世界！

这些想法被脑中晃过的锐利眼神给打消了。一想起母亲的目光，雨寒便感到害怕。母亲不可能准许她做普通居民的工作，那样有损长老之名。没错……她必须维护母亲的名声。

讽刺的是，其他两位长老年轻时都曾是备受尊敬的奔灵者，而黑允长老自己却从不曾是奔灵者。母亲在当年身负无法复原的腿伤，年纪轻轻便错失了缚灵的机会。

雨寒心底冒出一个罪孽深重的想法：如果我坚持不想成为奔灵者……母亲没有理由不接受，因为她自己过去也不是。对吗？

雨寒试着说服自己，鼓起勇气的时候到了。她必须抛开顾虑去和母亲沟通。只要好好地传达自己真正的心愿，母亲最后必定会了解——

“原来你在这里！我到处在找你。”背后响起呼喊声，令雨寒吓了一跳。

声音出自一名少女，她手中捧着一块细长而工整的板子，里头依稀闪现银光。少女的连衣裙底下是不太搭调的长靴，但她拥有异常翠绿的长发以及美丽的容颜，一对碧绿色眼眸仿佛旧世界的宝石般灿烂。

“艾伊思塔。”雨寒轻声道出对方之名。她设法起身，双腿却因先前的痉挛，剧痛得难以伸直。

“缚灵师开口了。”艾伊思塔给出一贯的开朗笑容，似乎急于把这消息传达给她。“束灵仪式的最佳时机，就在明天傍晚。”

一阵寒意袭上雨寒的背脊。“明……明天傍晚？”

“是的。缚灵师也告诉所有长老了，他们已经开始做准备。”她亮出怀里那片尚未缚灵的长板子。“喏，我刚才经过灵板工匠那里，顺便帮你拿过来了。这是你专属的栖灵板。”

雨寒几乎不敢开口问下一个问题：“那么……我该何时出发去外头？”

艾伊思塔将板子推到雨寒怀里：“现在。” PLMzcxb2E7vFijhGkTlYqBouo4zAScUgHatlf2Io1n8yg9ayU7fnJKEw+nF9wpj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