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

风

瓦伊特蒙的空气比记忆中来得暖和。

伸手便能感觉到湿气，淡淡的硫黄味儿弥漫空中。

据说，以“白岛”为中心的广阔海洋，周围底层埋着一圈永恒不灭的火焰，旧世界的文献将它称为“太平洋火环带”，是地球奔流的血液。学者们曾说，那是世界诞生之初就已存在的远古奇迹。

相传白岛降临造成世界冰封，远古的文明因难抵严寒而逐一消逝，火环带却成为生命延续的命脉。而位于火环带南方的瓦伊特蒙，自然成为许多幸存人类的庇护所。五百年来它不断壮大，以坚韧的意志开拓出自己的命运。

路凯站在黑底斯洞暝河边的街道上，将双刃长枪夹在手臂下，呵出一口气，脱下皮手套等待着好友的到来。

他仍穿着远行的复合式披风与绒毛背心，但已拿掉围巾与兜帽，露出及肩的黑发；两条短辫从鬓角向后延伸，绕过耳际，交会在脑后结成十字。

路凯望着河面的波澜反射着洞顶的百万束微光。许多小船悠然前往各自的目的地，水声轻柔。他隐约可以听见船上人们的细语。这些正是路凯所怀念的一切。

远行在外超过两个月，面对毫无生机的世界，他每天睁眼所见只有苍茫的白色大地。现在回到地底下的幽暗洞穴，人们的低语让路凯感到心安，这才是社会脉动的心跳声，世界尚未停止转动的证明。

脚步声让他回过头，看见一位柔淡发色的男子走来。路凯露出笑容，那是他长久以来的战友——俊。

“你气色看来不错。”俊开口。

“在这种光线底下？”路凯说，“点把火，我相信你会给出完全不同的结论。”

俊微微扬起眉：“为了这个召唤火焰，你打算在刚回到瓦伊特蒙的第一天就在牢房里度过？”

他们同时笑了，紧握对方的手，给予彼此久违的拥抱。

虽然近几年两人的主要职责相异——路凯隶属“远征队”支部，俊则被分派到“探寻者”支部——但他们曾经一起经历束灵仪式，同期成为奔灵者。两人也曾一起出过不少任务，往日的默契依旧。

路凯举起自己的双刃长枪。在笼罩整个洞穴的幽暗光晕下，依然能看见刀面磨损的程度相当严重。“必须镀银了。”

俊朝着一旁的上坡小径点头。两人并肩走上开辟在钟乳石之间的坡道。

“所以，这阵子都发生了什么事？”路凯问。

俊思考了一阵之后说：“上星期有两支队伍，也从远古大陆‘澳大利亚’的其他雪域归来。他们带回相当多的银器，据说还发现了五百年前位于当地沿岸的产银区。”

路凯闻言愣了一下。“那可真了不得。是戈剌图他们？”

“嗯。”俊点头说，“但听说还无法完全确定双子针的度数。长老在近期内可能还会再派人去一趟。”

“是吗……”路凯感到欣慰，“这真是好消息。如今能在瓦伊特蒙附近发掘的银都已消耗殆尽，戈剌图他们干得好。”

俊接着说：“另外，在南方我们探索到一座新的森林，目前已经发现三株魂木。”

路凯差点脚下一个踉跄，望向俊。“等等……你说三株？”

“没错，算是个重大发现。众长老动员了许多人力，不仅‘探寻者’，还调动了‘守护使’和‘远征队’，都去做挖掘的工作。”

“你们可真受阳光庇佑。”路凯睁大了眼睛，“没想到我才离开两个月时间，竟有这么多重大突破！”

“也不能这么说。不过是以往投入的人力有所回报罢了，长老他们的决策是对的。”俊静静回应。

路凯露出微笑。俊的个性一向如此，沉稳而冷静，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让他感到惊讶。然而，路凯对此消息却依旧难以置信。“在同一座森林里发现三株魂木，这相当惊人……多半时候，寻遍整片树林都找不到一棵啊。”

小径蜿蜒在一束束钟乳石间，持续上行。路凯感觉这些道路似乎比记忆中狭窄许多。底下某个隧道的入口处有几名奔灵者正拉着一张大网，将半只鲸鱼拖进来。从远处看来，那鲸鱼的体积明显有人类数倍大。

“这次远征的情况呢？听说总队长受了重伤？”俊问。

“我们遇袭了。亚煌大哥是为了带领我和黎音突围才负伤的。”路凯咽了下口水，“他可能短期内都不能离开瓦伊特蒙，必须休养一阵子。”

“是吗？好不容易等到你们回来了，想必长老有许多事要总队长处理。”

想起归途上发生的事，路凯感到胸口一阵郁结，但他尽量使自己的语气保持沉稳。“所有愈师都说……他大腿的主要筋脉断裂了，该做的疗程都已做完，现在只能看他休养的情况。”

俊沉默了半晌。然后他将手搭在路凯肩上，沉静地说道：“或许该趁这个机会，让总队长好好歇息一阵。他近半年来扛的事务太多了。”路凯默不作声。

据说“奔灵者”这些拥有特殊能力的人类，在世界刚进入冰雪世纪不久就已出现，然而瓦伊特蒙还是在近一百年来才开始有系统地派遣他们外出，探索那已冰封五个世纪的外界。

而奔灵者当中的“远征队”，即负责这些重大任务的人。他们是三个支部中最常与死亡打交道的，远离居处、寻找远古时期的遗迹，并陆续带回任何关于旧世界的文献。据路凯所知，目前远征队最远已达在过往被称作“澳大利亚”的远古大陆沿岸。然而能负责旧世界大城雪梨的任务依旧非同小可。过去两年内，三长老曾派出一批批的远征者前往勘察，确认该区域的正确位置；同时学者们有证据相信，雪梨当地所蕴藏的远古知识将比过去探索过的任何遗迹都要多。

因此，奔灵者的总队长亚煌决定亲自参与这项任务。他反常地只选择两人与其同行，也就是路凯和黎音。三长老自然也信任他。之后，亚煌等三人依循其他奔灵者在过去收集到的地理资讯，顺利抵达雪梨，并在该地进行数周的搜索行动，已找到了重要文献。然而始料未及的是，他们竟在归途中遭到狩大规模的埋伏。

“这相当奇怪……”路凯突然开口。

“怎么了？”俊转头。

“我们遭遇大批狩袭击的地方，离瓦伊特蒙不到两天路程。这在以前从未发生过。”虽说以往奔灵者随时可能在瓦伊特蒙的外围遇上狩，但都仅是零星的冲突，大规模狩群向来出现在非常遥远的地方。

“你们遇见多少？”

“起码上百只。”路凯想起那盆状的谷地，“但我怀疑或许有更多，那天的暴风雪让能见度变得极差。”

“上百只……”俊的口吻依然冷静，却明显明白事有蹊跷，“上次它们以这样的规模出现在瓦伊特蒙附近，已是数百年前，旧世界刚灭亡后不久。”

路凯不安地看了他一眼。

“长老他们知道吗？”俊问道。

“我已经告知黑允长老，她说之后会找亚煌大哥谈谈。”

在他们前方，巨大的石柱延伸到洞穴顶端，被万千光点湮没。两人由石柱底部的基座进入一个洞穴。里头的气温突然升高许多。驻守的卫士检查了一下路凯的双刃长枪，便让他们通过。

两人往里面走，左右岩壁挂着许多种类的兵器，尽头的地面出现一个大洞，粗糙的石阶向下螺旋，进入热气之中。空间闷热得令人身体发痒，皮肤像被虫子爬过，这确实是令路凯怀念的感觉。底下，工匠们忙着在工作台前处理兵器，在他们身后则是好几个开凿于岩壁中的凹槽，里头橘色的炭心闪烁。

路凯来到一名埋首工作台的工匠面前，将双刃长枪平放在他面前。“请帮我修补这柄枪，再镀上两层银。”

那名工匠闻言长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铁具抱怨：“最近怎么回事？你们这些人动不动就往外跑，然后一窝蜂回来修兵器。镀两层？你难道不知道现在银器短缺——”他抬起头来。

“嗨，布闵。”路凯露出笑容。

工匠愣了一下。“路凯？”他回过神来，“你平安回来啦！”

“今天早上刚到。”

“哈！好一阵子没见啦！”布闵高兴的语气立刻转为挖苦，“一回来就到我这里磨刀，我该感到无比欣慰，对吧？”

路凯以微笑回应。自打从当上奔灵者开始，他的武器全由银匠布闵经手处理。在瓦伊特蒙，所有银匠都必须由铁匠升格而来，有了足够的武器铸造经验，才能了解各路兵器镶银的诀窍。而布闵无论在制造武器或掌控银质的功力上，已鲜有人能及。总队长亚煌的双刀也是由他所铸造。

布闵用手滚了滚路凯的长枪，眼光立刻变得犀利。“你这把枪光上镀已经不行了，必须重新嵌银。什么时候要？”

“目前不急。我还没接到下一个任务。”路凯回道。

布闵忽然抬头，给了路凯诡异地一笑。“你等等。”他竖起一根手指示意，然后穿过他的助手们，钻进某个小房间。不解的路凯和俊互望一眼，耸了耸肩。

在炭火照耀下，路凯这才真正看清好友的模样。俊穿着典型的居民布衣，淡褐色的衣䙓以线绳紧系于腰，领口剪了个三角开口。他的及肩长发在橙色光源下彷似透明，只有一道细长的白辫子绕过右耳，结为长绳垂落胸前。他与路凯同属灰薰裔的子民，血统可追溯到远古时代。

据说灰薰族的祖先在旧世界分为许多人种，共通不变的是他们全部拥有黝黑的发色。然而，当传说中的阳光永久消逝后，拥有灰薰血脉的人们瞳孔转为苍灰色泽，其中许多人的毛发更褪了色，转化成不同层级的灰阶——有些像传说中奔驰大地的苍狼般的深灰，也有些像白昼时绵延天空的云朵般的浅灰。

路凯自己则仍保有先人的模样，留着全然乌黑的头发，俊却是少数出现极端异变、完全失去祖先特征的人：他一头幽魅的白发，雪霜般的睫毛，近乎透明的清澈眼眸。在这狭小空间的橙光笼罩下显得更加独特。

清脆的声响让两人转过头来。布闵提着一个篮子回来了。

“这是什么？”路凯盯着里头几块凹凸不平的铁色金属，表面混着金色与黑色的杂质。布闵似乎刻意保持沉默，只挂着一抹笑容。他缓缓开口：“这些是银的原石。”

路凯望了银匠一眼。他听说过原石，却从未亲眼得见。多数运用在武器上的银，只能由旧世界找到的银器重新熔制，时常因纯度不够而完全失去效用。路凯不自觉地伸手，指尖触碰原石上的金色纹理。

“啊，这杂质是在远古时代称作‘黄金’的东西，”银匠说，“跟着这些原石一起生成，不过毫无用处，必须全部剔除。等我把这些纯银精炼出来，再将它嵌进你的长枪里。”布闵露出笑容。“使用纯银的奔灵者可以发挥较强的潜力，对吧？”

路凯像想起什么一样，忽然转向俊。“你的武器呢？”但没等战友回话，路凯随即回头告诉银匠，“把我们的兵器都嵌上吧。”

这个举动让布闵露出迟疑的神情。他与俊并不熟络，尴尬地说：“路凯，我这是在戈剌图刚回来时，难得从他手中要到的，就只剩这些了。”

路凯点头，从怀里掏出一颗拥有奇特弹性的珠子。“这是从旧世界城市‘雪梨’的遗迹带回来的。”

布闵接过来，起初他相当犹豫。但仔细在手中把玩一阵后，他终于顺从地笑出声。“哈，又是没见过的材质……算了，我女儿会喜欢这个的。”于是他收下了。

“你刚才其实不需要这么做。”回到钟乳石林立的街道上，俊开了口。

路凯坚定地看着他说：“你们‘探寻者’掌控了瓦伊特蒙的命脉，必定会派上用场。”他的神情凝重起来。“这阵子外头的情况越来越不寻常。”

俊走在他身边，点头回答道：“那好吧。不过……我还没告诉你，我已经不是探寻者了。”

“什么意思？”路凯问。

“我也被分派到了远征队。”他露出浅浅的微笑。

路凯盯着他：“真的？那么……说不定我们有机会像以前一样合作了！”

“或许因为在瓦伊特蒙数天可达的遗迹里，能探索的地方都被我们翻遍了，长老们才做了人员调动。”

路凯心想可能真是如此。他们来到三条小径的交会处，数面天然石墙间人们熙熙攘攘，岩顶的荧光仿佛尾随着那些昏暗的身影。俊再度问他：“你刚才说，你们在遗迹发现许多东西？有什么成果吗？”

“嗯，我们找到两份重要资料。”路凯说，“虽然目前还不太确定，但很有可能会是——”他的话突然打住。在他们面前出现一个女孩。

“路凯。”女孩呼唤的声音，轻柔中带着羞涩。即使在光线极暗的情况下，仍能明显看见她那一头深黑色长发，波浪般洒落在裸露的肩上。

“啊，雨寒。是不是黑允长老有事找我？”路凯看着女孩，她灰色双眸底下的眼袋比两个月前更加明显，有些失神的模样。但路凯知道雨寒定是为了替长老传话而来，想必是和他们找到的旧世界文献有关——那两份可能改变一切的重大资讯。路凯的脸上难掩兴奋。

“是的，”黑发女孩轻声回应，“长老说，她已经审查过你们带回来的所有文件，你可以领回了。”

半晌过去，路凯向身旁的俊瞟了一眼。发现女孩似乎没有别的话要说，路凯这才迟疑地开口：“黑允长老没提到其他的事？是不是该讨论关于那些文献的内容？”

女孩摇摇头。

“是吗……”路凯隐藏住自己的诧异。这与他料想的不同。

“你可以把资料送去研究院那儿，看看他们怎么说。”女孩最后说。

路凯踌躇了一下。长老的反应似乎有些草率，甚至没有叮嘱学者进一步研究的方向。亚煌大哥承受重伤所换来的文献，应该是至关重要的，难道是他们搞错了？

然而，身为奔灵者，路凯压下心中所有疑问，微微抬起下巴以毅然的口吻回道：“我明白了，谢谢你。那就请转告黑允长老，我会把文件拿去研究院。”

他听着自己的心跳声，脑中一阵空白，只能望着女孩离去的背影。 zUH1pcRWX6pKCHQ3ggMYJUsehaHy28r6k2NrQ+/poBBv0TARwDS7tzZa5+g1jza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