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

澜

艾伊思塔的手上拎着好几个发光的小罐子，独自走在狭窄的洞穴中。

原始隧道的前方一片漆黑，仿佛无止境地延伸下去，但罐子里忽明忽暗的微光勾勒出她身旁岩壁的轮廓，足以让艾伊思塔踏着轻快的步伐前进。

她来到路的尽头，手中的罐子叮当作响。那里头爬满了萤火虫。她举起罐子往上瞧，光晕微微映出几束下垂的钟乳石。艾伊思塔单手拉住其中一条，攀上一道天然的石墙，又灵巧地跃入一条小径。她加快了脚步。

“乔安！”艾伊思塔出声呼喊时，已看见前方的几簇光点。那些同样是装着虫子的荧光灯，整排摆在地上点亮了行进的道路。道路尽头是个被宽布遮掩的洞口，一个留着蓬松虬髯的中年男子正巧探出头来，脸上的防风镜反射荧光。

“早安！”艾伊思塔对他露出灿笑，晃了晃手中的罐子。

“啊，你来得真早，进来吧。”乔安将防风镜拉上额头，拨开门口的布帘让女孩从他的手臂下钻过。这狭小的洞穴是乔安的居处，也是他的工作室。四周吊着的几盏荧光灯已十分微弱。室内除了墙角边有个天然石床，到处摆满了木箱与容器，上头叠满大大小小的盆碗，装着某种固化物。“这么多！？这些全是你最近做的？”艾伊思塔拿起一个手掌大的玻璃碗盯着瞧。

“最近三长老开会越来越频繁，学者那边的需求量也变大了。要是不赶工，很快就会不够用。”乔安问她，“倒是你，有任务的编制消息吗？”

艾伊思塔摇头，心里一阵不舒服。然后她转身问乔安：“可以点了吗？”

乔安抓了抓大胡子，沉默了一阵。他拉开门帘往外看了几眼，随后将布巾拉紧，完全挡住洞口。艾伊思塔兴奋地看着乔安来到自己身旁，接过她手中的小玻璃碗。他掏出两片色泽暗沉的硬物，在碗里敲打几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橘色的焰芒闪现，如同被赋予了生命般波动着。

狭小的房间瞬间亮了起来。原本完全漆黑的角落，现在有光影晃动。少女凑了过来，火光照亮她那张呈心形的脸庞，以及充满好奇的双眸。

多数瓦伊特蒙的居民无时无刻都披着绒毛外衣，艾伊思塔却不畏寒冷，仅穿着单薄的双层连身布裙。然而在她裸露的大腿下，是一双不太搭调的及膝长靴，适合随时奔走于洞穴中。她戴着一条水晶项链，亮绿色长发柔顺地披散在身后，发上系着几串不同颜色的贝壳。刘海遮掩了她面貌的一部分，却隐藏不了那双熠熠生辉的碧绿色瞳眸。她为那盆小巧的蜡烛而着迷，流露出愉悦的神情。乔安见状也露出微笑。

“好了。”乔安说，“你每次来这儿都让我破例。”他将烛火吹熄，房间再次回归黑暗。过了几秒，微弱的萤火虫光点重新出现在他们身旁的罐子里。艾伊思塔满足地呼出一口气，才不舍地挺直腰杆。

乔安将盛满蜡的碗堆叠起来。然后，他打开一旁的木箱，挑出几个空碗摆在桌上，似乎准备开始今天的工作。他问起：“听说东边又有两个通道被封锁了？”

“是啊，奔灵者的人手不够。”艾伊思塔踮起脚尖，取下一个高挂在墙顶的罐子，里头的萤火虫已不再释放光芒。她把新带来的灯替换上去，让微光再度照亮房间的一角。

乔安哼了一声，语带讽刺地说：“只要三位长老别再争执不休，就不会出现人手不够的问题吧？”

“没办法，这阵子长老派了很多人出去。”艾伊思塔又把另外两个墙角的罐子也换成新的，然后左右张望。

“他们应该让你去负责些什么。”乔安这句话的原意或许想安慰她，但艾伊思塔没答话。于是乔安从桌脚旁拎起又一个已熄灭的罐子说：“还有这里。”艾伊思塔立刻接过来，转手递给乔安一盏灯。现在，发出微光的罐子分散于各个墙角，使整个房间感觉比先前明亮许多，可以看见桌椅更清晰的轮廓。但与方才的烛光相比，萤火虫的光芒依然微不足道。

“帆梦说在旧世界，啼啼瓦虫所发出的光还没现在这么亮，常被人们忽视。”她的目光追着玻璃上爬行的几个微小生物，难以想象那会是什么样的世界。萤火虫在瓦伊特蒙，一向是人们真正赖以为生的光源。

“旧世界的人从不需要这些虫子。据说他们有威力强大的魔法。”乔安说。

“是的。”艾伊思塔盯着小虫子，若有所思地说，“不被需要的东西，能力自然而然会消失。”

乔安深吸口气：“艾伊思塔——”

“乔安，还需要吗？”艾伊思塔站起身，晃晃手中的罐子。其中还剩一盏依然闪烁光芒。

“不了……你就带着吧。路你都熟，但还是该小心点。喔，对了。”乔安转过身，从某个容器里拿出一堆蜡烛，“这些都装了烛芯，帮我拿去给帆梦。”

“好的。”艾伊思塔笑着接过，单手捧在怀里，“那我先走了！”

她经过乔安的小庭院，看见四处摆满了煮蜡的铁锅与铁架。艾伊思塔拎着手中的微光，踩着熟悉的步伐迈入黑暗之中。

单人小船缓缓前行于地底河道，艾伊思塔正规律地划着桨，发出轻柔的水声。右前方堤岸上出现了整排的荧光灯，她知道自己正在经过贝琪的菜园。那岸上种植着拥有白色叶片的各种蔬菜。忽然，她看见晃动的身影遮掩住了岸上的微光，某人一大早就在庭园里工作了。

“嗨！贝琪！”艾伊思塔朝岸边挥手。

那身影先是一愣，随后便从黑暗里快步奔来。“艾伊思塔！你早啊！”即使看不见对方的脸，艾伊思塔一眼便认出贝琪那纤瘦的身形，与她腰际的宽大围裙特别不协调。

“早安，蔬菜的情况有改善吗？”艾伊思塔在喊话时站起身。

“又有一半立即腐朽了，不晓得为什么。之后得多种植一些！”

艾伊思塔也感到奇怪，皱起眉头。但她知道在这方面她帮不上什么忙，于是拎起最后一个发光的罐子大声喊：“有需要吗？”

“不用了！我的还可以顶一个星期！”

艾伊思塔挥手向贝琪告别，随后坐回船上，将船划向水道的一侧。黑暗中，她的桨连续碰到几个木桩激起水花。艾伊思塔将小船停下，一个箭步跃上简陋的码头，拉过亚麻绳将小船绑在桩上。然后，她找到石壁上一个突出的钉子，把最后那盏发光的罐子挂在上头，踏进一旁的隧道里。

全然的黑暗笼罩着她，睁眼与闭眼丝毫无差，但艾伊思塔没有减缓脚步。她熟悉瓦伊特蒙的一切——三百多个洞窟、上千条隧道，全是她曾经热衷探险的地方。一路上，她单手轻触身旁的岩壁，迅速往前跑。靴子的声响回荡四周，发上的贝壳随步跃动。每个拐弯，每个上攀与跃下，都再自然不过。

终于，她看见了出口，黑暗尽头中的一片清幽之光。

走出狭窄的隧道，她来到瓦伊特蒙的中心——那是名为“黑底斯”的庞大地底洞穴，无数隧道的交会处。数百万只萤火虫栖息在洞穴顶端，形成一片片致密的光点。它们环绕着垂吊而下的钟乳石，犹如一片光海中有无数座悬吊的黑塔。底下，人类的建筑物分布在钟乳石柱之间。整个洞穴被一股漂浮不定的冷光笼罩，朦胧而梦幻。

艾伊思塔的立足点位于黑底斯洞的外缘，脚下地面呈不规则的阶梯状。她快步往下走，看见底下是蜿蜒流过洞穴的暝河。许多小船缓缓飘动，漆黑的河水映照上方闪烁的萤火，到处都是暗白色植物。

这里是生活在瓦伊特蒙的人类文明的中心。早晨的号角已在不久前响起，伴随着钟声，人们纷纷开始一天的活动。这是艾伊思塔每天最期盼的时刻——穿梭在道路与窟室之间，看着瓦伊特蒙逐渐苏醒。她比所有人都起得早，为许多人一天的活动拉开序幕，这带给她一点儿小小的满足。

艾伊思塔经过两座相连的建筑物，里头传来滚动的水声。那是引导暝河的水进行过滤，以供居民们饮用的净水房。肥胖的蓝恩大妈站在门前指挥人们加快速度，嘹亮的嗓音从远方都能听见。

“艾伊思塔！”蓝恩大妈瞥见她，走了过来，“你来得正好，喏，这些给你。”蓝恩大妈硬是塞了两个金属制的水瓶到她怀里。

“等……等一下！”艾伊思塔惊慌地调整姿势，差点砸了手中的蜡烛与空罐，“蓝恩大妈，不用了，我不需要——”

“留着留着，前几天剩下来的，已经不太干净了。”蓝恩大妈露出笑容，“你是个健康的孩子，你不喝谁喝呢？”

艾伊思塔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噘着嘴唇，无奈地随口道谢后离去。她设法不去理会蓝恩大妈在背后传来的爽朗笑声。

然后，她经过某个巨大石柱下的牧园，里头饲养着动物。艾伊思塔看着它们踩着湿润的泥土，苍白的身躯静静走动。据说在前几个世纪，瓦伊特蒙的居民只成功饲养过雪狐，现在却已增加了许多物种，包括鼬鼠和长毛雪鹅。艾伊思塔瞥见牧场的园长汤比，他老迈的身躯靠在栅栏上。

“早啊，园长。这些给你！”艾伊思塔递给他两个金属瓶子。

“早……这是什么？”老人汤比的声音沙哑，半盲的双眼微微眨动。艾伊思塔以甜美的笑容说道：“好喝的水，蓝恩大妈叫我拿给你的。”

她心虚地咂着舌离去，继续前行。小径上已处处是走动的居民，全穿着布衣与兽皮制的披肩。然后她来到黑底斯洞另一端，将整串已熄灭的灯罐送达萤火虫采集人员的手里。居民们老喜欢问她，为什么她身为“奔灵者”，却只热衷于帮忙做这些琐事？艾伊思塔则挤出开朗的笑容，一贯回应道：“有何不可？外头这么危险，待在瓦伊特蒙多好啊！”

实际上，好久以前，她已把栖灵板锁在床底下，再未碰过。

这个时辰，帆梦所在的研究院尚未开门。因此，她绕了个道，来到被称为“阳光殿堂”的洞穴深处。按照每日清晨的惯例，艾伊思塔跪在殿堂内，向她从未见过的“阳光”祈祷。

之后，艾伊思塔本将前往研究院。但当她经过自己的住所附近，却莫名感觉胸口有股怪异的感受，说不出注意力受到了什么牵引。

她随着本能走进自己那间矮小的圆形屋子，里头是个单一的窟室。艾伊思塔一步步往房子深处走，系着贝壳的长发飘动。然后她在石床前停下脚步。

她放下整叠蜡烛，站在那儿许久，沉默不语。

最终她咬住下唇，从床底拽出一个长箱。打开时，里头的“栖灵板”正散发着异样的虹光。

“怎么回事？”艾伊思塔吃惊地盯着它。那是块窄而长的木板，中央的雪纹浮印像是在向外放射的六枚冰箭。她已记不得上次使用它是多久以前，因此她无法理解，为何现在栖灵板的表面会虹光缭绕。她从未召唤自己的“雪灵”。

“这……是怎么回事？”她轻抬白净的手臂，触碰栖灵板。泡沫般的虹光加剧出现，绕着艾伊思塔的手腕上下飘晃。她的碧绿色双眸不解地眨动，不清楚该如何解释那股盘绕于心的感觉。

“你想……告诉我什么？” rQKBF3xJBbeZ+BJPQPRUQerYp5c3VSDAWs8Ot78qkRgWBNlUueargwIJoH+P4VA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