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寒睁开双眸,眼前一片晃动的绿光。她以为自己回到了瓦伊特蒙,在黑底斯洞盯着朦胧的萤火虫光海。直到几个不熟悉的面孔挪动到视线里。
她眨了眨眼,意识慢慢清晰。这些人穿着领口宽松的深黑色衣袍,里头有层褐色的衬衣。他们全都把黑发盘髻,细致的褐色缎带垂落于肩。雨寒这才想起自己在哪儿。
然而,眼前这些人的装扮虽和舞刀使如出一辙,脸上却没有舞刀使的银痕刺青。
外头已是黑夜,天花板也和暗夜一般漆黑,只有源于她腹部的飘缈录光带来一阵慰藉。雨寒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硬床上,腹腔栖息了一只巨型蜘蛛。
“长老,你醒来了。”愈师安雅儿立刻挪身过来。她令雪灵从雨寒的身体脱离,暖绿光芒逐渐转回七彩,同时气化似的从弯曲的八只脚开始消散。
“我……我在哪儿?”雨寒左右瞥视,腹部一阵剧痛。这是一个由漆黑木梁构筑的房间,角落几个石台上有火光燃烧。“我以为自己已经……”
“你没事了。这里是舞刀使的炼金厅堂。”安雅儿抚摸她的额头,“有个女孩逆转了你伤口的恶化。他们把你带来这儿,由化术师透过膏药进行后续治愈。你睡了好几个小时。”安雅儿微笑道:“还好没事了。”
“接下来由我们来吧,”一位化术师说,“伤势差不多已稳定,我们得为她进行包扎。”
安雅儿退到一旁,几位黑衣化术师再次围上来,用各种道具帮雨寒清洗伤口。他们拉开有弹性的绷带捆缚她的腰部,令她咬紧牙关忍住一阵阵刺痛。空气中弥漫着某种浓郁的味道,冲淡了感知,取而代之的是昏眩,仿佛自己在摇摆的船上。
“炼金厅堂”和刃皇所在的“议会厅堂”都建在日痕山的半山腰,两者相邻。
这一黑一红、一小一大的建筑立基在破碎的旧世界矮楼,将那些残骸覆盖过去,以这时代的匠技打造出严谨却温合的形象。每一块楣石、每一根桩柱都是如此契合,浑然天成。周围空地则陈列着整齐划一的石座,顶端的盆子里有易燃膏和火焰,在暗夜中投射数道守卫的深影在建筑物上。
那些是驻守着炼金厅堂大门的舞刀使。他们长刀触地,斜依肩膀,刃面犹如黑色玻璃反照跃动的火光。数十名奔灵者则坐在外头不远处,其中有些在打盹,因此当雨寒走出来时,一时间没人注意到。
首席愈师安雅儿抱着自己的栖灵板,朝众人喊道:“大伙儿,长老没事了。”
奔灵者睁开惺忪的眼眸,朝大门口聚集过来。带头的是红狐费奇努兹,还有冰眼额尔巴和佩氏姐弟。雨寒留意到他们都未携带武器和栖灵板。
“太好了。我们担心死了。你昏迷好一阵子!”双胞胎的姐姐佩塔妮说道。
红狐止住僵硬的步伐,站在雨寒面前,一语不发。无论他这一刻有什么情绪,都被封锁在严峻的面容后方。在一旁的双胞胎弟弟佩罗厄则怒道:“这些舞刀使竟然禁止我们进去看你!”
“没事了,化术师也帮了很大的忙。”安雅儿安抚他。
更多奔灵者簇拥过来。雨寒的目光飘过后排的哈贺娜、朗果、海渥克、奥丁等人,却没看见她想找寻的那张面孔。
佩塔妮没有好气地说:“舞刀使处处防范我们。他们似乎咬定这次的事件完全是由我们造成的。”
“如果他们没有禁止我们踏进日痕山,我们早就解决那魔物了!”佩罗厄看向他的姐姐,侧脸露出明显的瘀青。“姐,当时你不该阻止我。得教训教训他们,让那些没出过远门的家伙知道瓦伊特蒙不是好惹的。”
“别说了。你们的莽撞差点造成难以收拾的后果。”老将额尔巴开口。他左眼的冰色碎片在火光下隐隐闪动,似乎对佩罗厄等年轻一辈的冲动感到不满。“这里是他们的地盘,我们还得在这儿栖身。”
人们低声争执起来。身体的疼痛,心智的疲惫,都让雨寒咬住牙,眼神变得空洞。她再一次感到那股复杂的情绪正从心底淌出,难以压制。
她的脑海有一半想起了过往的遗憾,那不断啃食自己的罪恶感令她想找个地方躲藏起来。然而心中有另一半是愤怒的声音,想起正是眼前这些人把她逼上这条路,迫使她牺牲不知多少瓦伊特蒙的子民。
其实你们并非真正在意我这长老的死活……雨寒本能的在心中设下了防线,把其他人的声音阻隔起来。
她想起当初,奔灵者看见陀文莎入侵时和舞刀使在山脚下对峙的影像,胸口渗出一阵悲凉。你们这群人,只是认为自己的身份遭到践踏,本能想反抗,才又把我视为旗帜……就像你们拱我为领导者,却又暗地密谋自己的对策。
她盯着眼前争执的人们,心底却逐渐冰冷。
雨寒不自觉想起自己的导师,还有黑允长老最后的拥抱。你们从未真正在意或相信过我……只有茉朗相信我。只有母亲相信我。但她们都死了。雨寒看着前面这批奔灵者的脸,异常陌生的脸。
她想起自己差点带着懊悔死去,差点一事无成地死去。
那么,残破不堪的瓦伊特蒙文明便会彻底落入这群人的手里,久而久之在异地完全逝去。
她忽然有一个清晰的想法:我会让你们所有人后悔,让你们所有人臣服。我是瓦伊特蒙的长老,不是你们随意摆布的东西。
她的情绪在愤怒和遗憾之间摇摆,却忽然瞥见人群后方,有个身影走来。
凡尔萨的面孔深藏在阴影内,跃动的火光时而点亮他的侧脸。男子望见雨寒,有种松了口气的欣慰。他在其他人后方一段距离停下脚步,注视她。
其他奔灵者正窃窃私语,有人关切雨寒的伤势,有人猜测魔物的本质,也有人持续咒骂舞刀使。她却无心留意,只隔着整群人和凡尔萨无声相望。
几乎察觉不到的,柔纱般的暖意包覆住雨寒。昏迷之前,凡尔萨曾经握住了自己的手。持刀的粗糙掌心,在凛风中的最后一刻为她带来温暖。
凡尔萨是在意我的……
她的呼吸逐渐平缓,正想朝他走去,却注意到一件事。
凡尔萨披着某种御寒的布衣,宽松,轻薄。那样式并非瓦伊特蒙的风格,而是舞刀使文明的衣裳。她的心跳停了一拍。
雨寒的面孔在火光下再次狰狞。人们留意到了,都静了下来。
打从在瓦伊特蒙,凡尔萨的白羊驼披风便从不离身。只有当陀文莎因雨寒的任性死于风雪中,凡尔萨才脱下披风裹住她的尸体,连同埋葬。因此陀文莎复活后,那苍白的胴体就是裹着凡尔萨的白色披风,入侵日痕山。
影像化为燃烧的记忆,某种根深蒂固的恨意在脑中涌现。雨寒不懂为何自己的情绪像暴风般奔腾,只感觉自己要撕裂了。
有千万个问题想问,想嘶吼。但随着缚灵师的死,有些事情再也不会有答案。她的心脏像被施了石化的法术一般,剧烈搏跳却在脑海里响起破碎的回音。
“我们回去外领地的暂居处吧。”红狐沉静地说,“你需要休息。”他把红色雪狐披肩给雨寒披上,带着她从人群中间穿过,朝下坡走去。
经过凡尔萨身旁时,雨寒停下脚步,想说出一句自己一直想对他说的话。然而她无法让自己抬头。雨寒咬着唇,不明白为何泪珠从眼角落下。
“还疼吗?”安雅儿也过来身旁,和红狐一起搀扶住她。
雨寒点点头,向前走,没有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