绚

痕

贯穿欧亚大陆的远古生命线——丝绸之路，如今就和大陆各处一样，被苍茫的深雪覆盖。皑皑的白雪仿佛一片巨大的裹尸布，一切文明的踪影都在它底下消失殆尽。

在厚重的云层和空寂的平顺柔雪之间，三道闪动的雾气从空中飘晃而过，推动着浮空冰山前行。

每座冰山都是蓝白色的菱形冰。它的上半部是人工雕塑出来的要塞，像远古文献里描绘的殿堂。大大小小的阶梯在冰面被砌了出来，连接各个塔层，各个区域。某些地方有明显的入口通往要塞的内部。长袍人士进进出出。

它的下半部则是不规则的块状冰面，典型冰山底座的样貌。

琴所在的位置是人工要塞的底层，也就是菱形冰突出的边缘，刚好可以瞧见底下喷放的水汽。那感觉像把一条瀑布给拉横了，水汽化为朦胧的白雾，在飞行中拖出飘洒的尾迹。其他两座浮空冰山则位于后方不远处。

琴已在要塞边缘待了许久，她背靠金属栏杆，手里捧着一本书籍。附近有音轮语的交谈声，来自在上层游走的幻魔导士。

幻魔导士穿着长袍或披风，身上没有像奔灵者那样形影不离的兵器。他们多半绿发绿眼，但和瓦伊特蒙的翡颜裔又有显著的差异，发色更加明亮，甚至给人一种掺染了白银线痕的错觉。

为了这趟旅程，瓦伊特蒙的居民被他们分成三群人，分别安置在各个浮空要塞。琴看见部分居民窝身在接近顶层的平台上，领取幻魔导士给予的面包和热汤。

她的伯父汤姆斯也挤在其中，他是琴在世上仅存的亲人。汤姆斯满脸沧桑，恭顺的笑容在人群中凸显出来。他热切地向别人多讨些食物，一口两口都行。这是令她最感嫌恶的事。

琴远离人群，避免交谈。就算自己分配不到粮食也无妨。她可以忍耐。

她以好奇心削减肚子里的饥饿感，思考着为何这些浮空要塞能承载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食物。她想起刚离开瓦伊特蒙，人们被迫携带着大大小小的箱子，在雪地寸步难行。即使有角鹿和羊驼载物，也难以对抗肆虐的天候。从一个落脚处走向下一个，中途的死伤总是难以计数。

但浮空要塞无论行进速度、承载能力，都远超过最强的奔灵者团队。要塞内部甚至还有完善的庇护所。如此巨大的差异，让瓦伊特蒙的居民感到幸运的同时，也难掩卑微的神情。

到了现在，原本率领迁徙居民的两位领导者，艾伊思塔和俊，都遭遇了不测。于是承接领袖职责的是弓箭手帕尔米斯和学者麦尔肯。他们也和琴位于同一座要塞。在另外两座冰山上，莉比丝、依可萝分别担任主要的沟通人物。事情演变至今，弓箭队在这群年轻的奔灵者中扮演起无比重要的角色。负伤的总队长俊则在莉比丝的冰山那儿；据说他的胸腔被打穿，幻魔导士把他安置在一个冰棺里。

至于亚阎，琴一直未见他的踪影，不确定他在哪一座冰山要塞。

“这个，给你的。”麦尔肯递来一个瓷碗，里头是热汤，还有一条墨黑色的面包。

琴面无表情地接了过来，微微点头谢谢他。

麦尔肯放下背包，用手抹了抹脸。满面胡茬儿让他看起来和实际年纪大有落差。他应该和琴差不多大。“幻魔导士说大概再三天半的时间，就会抵达欧洲大陆的聚落。”麦尔肯的声音似乎有股复杂的情绪。他把双手搭上围栏，望向苍茫的白色大地。

琴轻啜了口汤，发现竟然是热的，很不习惯。她这辈子没吃过热食。

“这一带曾是人类历史上最重要的命脉。但也逃不过白雪的封杀。”麦尔肯扭头瞥向雕砌精细的塔型要塞，“不过就算如此，文明还是找到了延续的方法。幻魔导士果然握有非常惊人的科技。”

琴咀嚼着面包，硬是吞下一口汤。摆放在她大腿上的书籍，就是关于丝绸之路的，这也是麦尔肯挑给她看的。

书上说曾经一度，这个地带的险峻山脉就像河堤一样阻隔了文化的火种，但群山最终总是败下阵来，难以阻止人们翻山越岭和彼此交流。文化的传播像溢出的洪水，没有任何地势可以阻拦；它可以存在于一支商队满盈的车篷，一群盗贼染血的刀锋，甚至吟游诗人灵巧的指尖和悠扬的唱颂。在某个无法预料的时刻，短暂的接触，便可能像涟漪般地无穷扩散。

许久以前，在那尚未被白雪覆盖的旧世界，灰薰裔和翡颜裔的祖先就是通过这样的道路而联结起来，把彼此的文化带给了对方。

“旧世界的人类从来没有被看得见的障碍给打败。山岳，河川，甚至海洋，都没有阻止他们前进的欲望。”麦尔肯在琴身旁坐了下来。“只有通过交流，新技术才能在灵感之中诞生，并找到扩散的机会。所以当时，酿酒的技术由西向东蔓延，丝绸交易则由东向西传播。还有许多早已失传的香料，都是在来来往往的运送过程中生根，成为各地文化的一部分，数百年之间渊源流传。很难想象丝绸之路当时的景象。应该是充满生机的吧？人们通过交谈和书写来传达想法，包括古时的信仰、生命的哲理、各种有益文明的科技，还有一种他们称为‘艺术’的概念。”

“艺术……？”琴轻声地开口。不知为何，这个词触动了她内心的某根弦。银珠子般的双眸望向麦尔肯。

“是啊。算是远古人类把想法用很奇特的方式去呈现出来，只为了更好地传达给世界知道。但这个词在冰雪世纪降临后便被人们遗忘了。”麦尔肯搓了搓鼻子，“现在想起来，瓦伊特蒙的所有工坊都是为了制造有实用功能的东西而存在。连科技都称不上。”他发出轻微的苦笑，“毕竟我们的家乡如此偏远，人们在狭隘的空间里面对生死存亡，五百年来一成不变。直到黑允长老的时代，情况才改变。”

“你喜欢艺术？”琴放下手中的碗。

“我读了很多相关资料，很难不产生好奇。感觉艺术和科技一样难懂。这两个应该是旧世界最高深的东西了。”他忽然露出些许罪恶的表情，摸了摸脸说，“啊，在研究院的时候，事情都由帆梦和其他资深学者负责，所以我的闲暇时间其实很多，时常挑了其他人不看的文献来研读。”然后他话锋一转说：“那种感觉很奇特，旧世界的人类无论距离多远，就是这样交互影响的，连文明都改变了。”

琴把最后一口已冷却的面包放入口中，专注地聆听。

“打个比方，一些制作特殊玻璃的科技朝着东方一路传播到亚细亚大陆，落在一支灰薰裔祖先的手中。在那之前，灰薰裔只对瓷器和青铜有偏爱，但玻璃技术的传入为那悠远的文明增添了一个新的审美观点。同时造纸的技术则反向朝西方传播回去，让人们可以把点子给具象描绘下来，后来在欧洲大陆掀起翻天覆地的变化。”

“听不太懂。这些东西，在当时是属于科技还是艺术呢？”

琴的问题令麦尔肯思索了片刻。“应该都包含了吧。科技是人们开创了某种新的做事方法；艺术则是运用那些方法去扩散和传递想法，甚至传递情绪。我的认知应该是这样。”

琴立刻点点头。

“它们对于历史长河的影响很深远。我刚才举例的那两项技术，不单对于旧世界很重要，就连千百年后的瓦伊特蒙也保留下来了。”

“我们？有吗？”琴有些诧异。

麦尔肯露出一抹卖关子的笑容，“研究院用以记录一切的殷纸，就是传承了造纸技术。另外，可以承载烛火的玻璃碗——”

“还有荧光灯。”琴恍然大悟。

“没错。那些工艺品都可以溯源到旧世界的技术。当然，和旧世界相比是小巫见大巫了。”他指了指整座浮空要塞，“这才是人类技术在这时代的结晶。假如帆梦还活着，一定会兴奋到大跌眼镜的……”

麦尔肯滔滔不绝地说，但琴的思绪仍停留在荧光灯。她仿佛再次看见那些小巧的罐子，装满爬动的萤火虫，挂在瓦伊特蒙的每个洞穴和隧道口，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人换上新的玻璃罐，确保每一个幽暗的角落都有光源。

“麦尔肯。”呼唤声从旁传来，是一名幻魔导士。

他穿着厚沉的袍子，内部绣有丝绒花纹，高贵华丽。同样穿着连身衣袍，麦尔肯的学者之袍却显得朴素简陋。

“抱歉，刚才去吩咐了一些事。我们已安顿好你们的同胞，较严重的伤患也安置在室内休息了。”

“非常谢谢你，克瑞里厄斯。”麦尔肯站了起来。

“你之前说想了解要塞的运行法则对吗？那么，请跟我来一趟。”

麦尔肯刚要跟上他的脚步，突然转过身说：“琴，你也一起来吧？”

琴立刻点头，一口喝下半凉不温的汤，跟上他们。

克瑞里厄斯看上去大约四十来岁，是在露出笑容时初次显现各种深切的皱痕的那段年龄。他拉下兜帽，一头亮绿色长发被风吹拂，下巴和两颊的须茬也是一片淡淡的绿，像是亮藻。但他最标志的特征或许是一对八字胡，衬着睿智的细长眸子，让琴想起在书里看过的远古思想家的肖像。

他带着麦尔肯和琴来到冰山侧边的暗门，沿着一道螺旋阶梯下行。

方才听完麦尔肯说的话，琴忽然留意到幻魔导士文明的工艺技术有多么惊人——冰山内砌的阶梯以精确的间距和弧度向下延伸，完全不同于记忆中瓦伊特蒙的天然洞穴。

当他们抵达阶梯底部，已身处完全的黑暗中。

“你们在原地等一会儿。”克瑞里厄斯的声音回荡在狭小的空间里。两个文明所说的语言有某程度的相似，但对方的词汇很大比例是音轮语。所幸习得双语言是近代奔灵者所必修，琴在这方面也曾下过相当的功夫。

忽然，微弱的亮光出现在前方，照映出两道垂直的冰墙。克瑞里厄斯走过中央的窄道，墙面便莫名地浮现出光芒。“请跟我来。”他挥了下手。

麦尔肯战战兢兢地往前走，凝视周围的一簇簇光源。琴在最后面，伸手触碰，发现那些晃动的光波来自冰墙的内部。她停下脚步仔细瞧，看见那些竟是虹光点，犹如水底不断冒出的微小气泡！更奇特的是它们飘晃的方向明显朝向幻魔导士，末梢消失了，根部却持续生成，似乎无法脱离冰墙里的位置。

琴凑近脸庞细看，银色瞳孔反射着游动的虹光泡泡。

气泡的来源是个镶嵌在冰壁中的银币。光泡从它周围诞生，一波接着一波。就在她出神凝望时，那些光泡却逐渐黯淡。黑暗从后方再度包覆过来，仿佛在催促她跟上其他人。

就这样，只有幻魔导士走过的地方，周围才出现短暂的明亮。他们跟随那长袍背影，抵达道路尽头的另一扇门。克瑞里厄斯推开它，突然袭来的风压和亮光令琴捂住脸庞。外头是个地势下斜的空间。

这凹室大约直径三米，对外的一面是完全敞开的。他们就像从山洞刚走出来，以下斜的角度面向远方的景色。如此危险的地方，只有一道细长而弯曲的护栏为防范措施，夸张地朝外画出一个弧度。

“双手抓紧！一不小心就可能落入半空！”幻魔导士大声说。在这里，水流的声响、冷风的呼啸都化为混浊的乐章，覆盖听觉。

他们来到护栏向外凸的地方，左右探望，明白了自己所在的位置：这儿是浮空冰山下半部的某一处，距离上方的塔层至少有十五米。

隔着朦胧的水雾，远方大地就像一张上扬的白毯，绵延至天际。地心引力扯动着他们，仿佛想把人们从护栏的边缘拉下来。

“看那边。”克瑞里厄斯指向下方。

琴和麦尔肯一起伸长脖子眺望，看见一排圆盾般的黑色巨石被嵌在冰山表面。每个黑石片的边缘都有一圈很粗的银色轮盘。最惊人的是，数不尽的虹光气泡组成了一股涡流，在它们周围激烈地盘绕。

“那是我们用来维持动力的黑水晶，称为‘墨玺’。”克瑞里厄斯拉开音量解释：“它们可以在雪地汲取能源，让要塞浮空。我们再运用同样的能源，把部分冰雪融为水汽，成为喷射动力，推动行进方向。”

麦尔肯震惊地看着虹光泡形成的漩涡，“你说的能源……是指那些光点？”

“是的，没错。只有运用墨玺才能吸取它们，储备在周边的银制轮槽里头。但时间久了也会耗尽。所以每航行一两天，要塞都必须停泊在雪地一阵子，让墨玺重新汲取能源。所幸那些能源体在雪地里到处都是。它们可是这个时代独有的，命运赐予我们的礼物。”

麦尔肯一时哑然，不祥地望了琴一眼，然后再次盯着一整排的墨玺盾。“我知道这个黑色水晶。我听过它的另一个名称……‘灵凛石’。”

“是吗？”幻魔导士语气诧异。

“嗯……而且你所说的‘能源’，我们也给了它另一个名字……”麦尔肯咽了口唾沫后说，“我们叫它‘雪灵’。” uMUTjH6wcR1LVhwSNjRaG20M3uNlLxHP2cgqYxuAGYWHq7QYKlK1lSo8wQTBmn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