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光从魔物弓起的躯体流泄出来,冷烟蔓延日痕山的坡面。冰晶般的荆棘围绕着她一圈圈盘转,像有生命的篱笆把她自己给围困起来。但凡尔萨知道这只是假象,任何一刻,魔物都可能发动攻击。
他往后退了几步,踩碎冰屑的声响在脚下响起。他这才发现身旁雪地已全是蠕动的冰棘。
陀文莎的脑袋高挂在魔物那看似头顶的地方,她的双眼绽放蓝光,和魔物躯体中的光晕以一个频率闪动。在她脑袋的正下方,也就是魔物的腹部,有个比人还高的狭长裂口,里头数不尽的冰齿朝外翻开,又层层向内卷曲,那模样竟有点儿像是变异的女性阴部。里头的锐齿保持着某种怪诞的律动,仿佛越渐强烈的痉挛。
凡尔萨以目光锁住陀文莎的脑袋,眼角却试图捕捉雨寒的动向。
雨寒手无寸铁,但她勇敢地绕过魔物的身后,缓缓朝一名舞刀使文明的女孩接近。那女孩似乎叫作霞奈,是死去的炽信的妹妹。她因双腿缺陷无法挪身,在满是冰棘的雪坡中,紧紧抱着一根断裂的魂木桩。
“所有的‘狩’,都是你分裂出来的细胞吧!?”凡尔萨知道自己必须引开陀文莎的注意力,放声说:“你袭击我们,想侵占我们世界的一切。就是你。白岛。”
“ 重灵本该灭亡,由我全面肃清。 ”陀文莎发出碎冰似的声音。已分裂的双腿高挂在她面孔的两侧,犹如魔物的触角。苍白的腿肌上隐约可见墨色血管。
“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做!?”凡尔萨向一旁挪动,把对方的视线牵引开来。忽然他看见陀文莎的面孔再次闪现纠结的线痕。
“散解的分灵,世界的根基。当汇灵为独一的追求,像是无尽倒蹿的龙卷,疾驰循环,演烈无从收束。肃清之始。”
凡尔萨压根听不懂她的话。这是白岛吗?还是陀文莎?
她的眼珠子向上翻,像要猛然失去意识,眉间却压出深刻的皱结,仿佛几种冲突的情绪突然炸裂。她的嘴角正以骇人的速度颤动。
“枝叶是……锁光的关键……树干才该是彩光的归宿……它的根部才能……逆转其存在……”
她在说什么?她在说魂木吗?五世纪以来,白岛扼杀了世界上几乎所有植物,从地球生态最根基的地方开始拆解文明。凡尔萨呐喊:“要怎么做,你才肯放过我们!?”
“ 无从妥协。重灵逝之,轻灵散解。 ”在魔物顶上,陀文莎的面孔低垂下来。“ 她知道。她能感受到。虽过于挣扎,却能理解,愿成器皿。 ”
凡尔萨愣住了。仿若隔世的记忆突然从脑中闪现:第一次狩军全面进攻瓦伊特蒙之前,就在所有不祥的预兆成形时,缚灵师遭到桑柯夫长老的囚禁。当时雨寒找到凡尔萨一同前往搭救,缚灵师见到他们所说的第一句话是: 它们来了。
“所以你希望瓦伊特蒙灭亡,是吗?现在来到下一个文明,你也想毁灭这里。”凡尔萨愤怒咆哮:“陀文莎,瓦伊特蒙曾是你的家!人们拼死保护你,现在它已经灭亡了!因为你!”
冰色荆棘猛然甩动,两道波动从凡尔萨左右席卷而过。魔物的胸口发出嘶吼,突来的风压令凡尔萨举臂掩面。
“ 你救不了我! ”那一嘶吼回到了陀文莎原来的声音,她的面孔不断变化,仿佛脑中所有情绪像龙卷般地翻动。“ 别以为我从未看见……你们相视的目光…… ”魔物开始前进,利爪拨动着覆雪的地面。
冰棘忽地卷住凡尔萨的小腿,疼痛感刺穿肌理,然而他无动于衷。他只微微朝雨寒点头,然后怒目瞠视陀文莎的面孔,“我曾对你有罪恶感……看来我错了。你是敌人。”
一条冰鞭甩来。凡尔萨在没有任何武器的情况下抬手臂格挡,手臂被“唰——”的一声捆住,细密的锥刺刮开血红皮肉。雨寒在此时有了动作。她跃过盘动的冰棘,准备扶起霞奈。
然而不知为何,霞奈竟甩开雨寒的手,不肯放开木桩。
一道冰棘卷住雨寒的腰,将她高高抬起。“雨寒!”凡尔萨吼。她悬于魔物背后的空中,痛苦地哀号,血液在腹部慢慢淌开。
“放开她!”凡尔萨想往前走,手脚的冰棘却扯得更紧,剧痛如刀割。此时冰棘已在雨寒身上绕圈,锥刺扎实地埋入她纤细的腹部。
陀文莎的眸子已转为永冻冰的乳白。魔物硕大的躯体向后仰,中央裂口獠牙满布,朝向天空。雨寒被递了过来,在它上方不停扭动。“ 由她唤醒的治愈之灵的缠结体,早应处决。 ”
凡尔萨不顾手臂上拉出满满的血痕,向前挣扎。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雨寒的身子下沉,下方几尺之处魔物大口饥渴闪烁。他们都没有雪灵在身,无从对抗白岛的化身。
“住手!”霞奈大喊。她满脸是泪,艰难地想起身。
突然凡尔萨的视线被虹光包覆。彩影连带暖风刷过身旁,他听见晶体断裂的噼啪声响,手脚的荆棘瞬间粉碎。
又一束虹光划过眼前,绕过拎着雨寒的冰棘,她一个不稳往魔物的口中落去。
凡尔萨毫不犹豫地跃上冰雪凝成的狩臂,飞过獠牙绽放的大口,千钧一发之际接住了雨寒。他俩从魔物的侧身滚落,被地面盘动的锥刺刮了满身。
彩光接连袭击魔物,令它发出震天怒号。好几条荆棘爆裂,但更多从它的背部生成,开始朝四方甩动。凡尔萨看见数名暗白衣袍的身影包围了魔物。他们舞动虹光包覆的黑色长刀,毫无间歇地对抗甩来的冰棘。
“这里马上会成战场,我们得离开。”凡尔萨试着扯开雨寒腰间的断棘,它已转为暗蓝,光泽渐失,用力一扯便粉碎。然而雨寒的腹部沁血,痛不欲生。她咬着牙没吭半声,紧紧搂住凡尔萨。
周围的舞刀使手持长度不成比例的黑剑,沉着地迈开步伐,宽松的袖口露出皮肤上闪动的银纹。一道道剑刃拉开虹光,划开雪雾弥漫的空气,拆解荆棘防阵。
魔物巨大的手掌遽然前挥,六道利爪扫击包围网。有舞刀使以刀刃格挡后被撞飞。其中一名舞刀使则没那么幸运,割裂的衣袍分层滑落,胸膛是鲜红的伤痕。他跪了下来却未曾退却,颤抖的双手把长刀刺入雪地,想坚持镇守的位置,但又两道冰棘交叉甩过他的脖子,瞬间断其首级。
凡尔萨抱起雨寒往外跑,荆棘之阵似乎发现了,朝他们套射过来。凡尔萨回身闪躲,一次次机敏地避开。
“放下我……你自己逃……”雨寒颤抖地想推开他。
“闭上你的嘴,长老。”凡尔萨将她搂得更紧,拼命向前跑,此时左右两旁同时有冰棘射来。
狭长的黑长刀在空中卷动,套住两边的冰棘后以激烈的角度扭转,使其断开——是子藤,他护住凡尔萨的身后,面对正在转身的庞大魔物。
他脸庞上稚气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杀气。“你们快走。”子藤的眼中反射虹光,从眼角延伸至颈口的银纹正在释放波动般的光芒。他调整持刀的姿态,在荆棘四甩、雪雾激荡之间竟有种奇特的从容感,仿佛他改变了风暴的焦点,让自己成了暴风眼。
“霞奈。”犹如一道突发的白色闪电,子藤奔向抱着木桩的女孩的方向。所经之处溅起一阵冰晶残屑。
凡尔萨明白了子藤的去向,便转头继续朝反方向奔驰。终于他闯出了魔物的范围,朝下坡滑落数尺。他回头看见大约八九名舞刀使在雪尘纷飞的斜坡上与魔物作战。凡尔萨立刻将雨寒安顿在雪地,发现她从胸部到大腿一片鲜红。他的身子也沾满了她的血。黑发女孩疼痛地喘着气,眼角含泪。
“愈师——愈师!”凡尔萨东张西望,却发现他们所在之地四下无人。微风吹拂在斜坡上,卷起淡淡的白尘。作战的声响仿佛在非常遥远的彼方。
他绝望地朝下坡处远瞰。在日痕山接壤外领地的陆桥一带,所有奔灵者渺小的身影都被挡在那儿,被舞刀使禁止前来。
一切都迟了。
舞刀使文明之中没有愈师,而雨寒无法治愈自己。
凡尔萨不知所措,全慌了。世界仿佛变得无声,听觉蒙蔽,感知归零。
“没关系……”雨寒的声音把他拉回了现实。伴随她凝视而来的目光,呼啸的风声、人群的叫喊再度出现在听觉边缘,但感觉很远,很远。凡尔萨不敢眨眼,紧盯着她。年轻的长老眼中满是泪水,她抬起手,拉住凡尔萨的袖子,虚弱地说:“我做了坏事……我没有想杀死她……我没有想要抛下他们……”
“别说话。”凡尔萨不知所措,只能握住雨寒的手,“你等着。我现在就去下面找安雅儿——”
“来不及了……”雨寒握紧他的手。女孩面部的血色已无,双唇像是白化植物般的槁灰。“他们太远了……我知道。”
“你伤势太重了!我得想办法找愈师!”
然而雨寒并未放手。“你陪着我就好了……这是长老的……命令……”她慢慢闭起眼,泪珠沿着脸蛋滑落,眼角因为剧痛而抽动。
凡尔萨发现自己的手抖得比她还严重。“你别开玩笑!我们就只有你一个长老,你出了事,瓦伊特蒙该怎么办!?”
“不应该……是我当长老的……如果是亚煌领导我们,不会像现在这样……”雨寒啜泣着,喉间吃力地搏动。“他们都死了,所有的居民……我抛弃了他们……都死了……”
凡尔萨惊慌地看着女孩身旁的白雪缓缓化为红色浆液。
“艾伊思塔……她跟那些居民在一起……”眼泪不断从雨寒眼底流淌,“我抛下她……抛下所有人……都死了……”她止不住哭泣。
凡尔萨捧着女孩的头,跪在血泊里。他的胸口一阵绞痛,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眼底也涌现了泪水。
远方乍现激烈的彩光。舞刀使已形成虹光阵,让光波在长刀之间传送。凡尔萨抬头,看见远方一波波虹光攻势正在溃灭魔物的身躯。陀文莎原本的肢体部位也被砍为碎片,化为一丝丝的肉片。
子藤避开巨爪,闯入魔物胸前,其他的舞刀使朝他抛来炽热的虹光。子藤旋动身子承接伙伴的虹光波,将它们一道接着一道射入魔物的躯干。众舞刀使不断射去能量,子藤则冒险成为攻击中枢。魔物无从反击,冰齿化为四散的碎屑,硬雪身躯逐渐溃裂。
最终魔物遽然炸开,仅剩的几条冰棘在远方抖动片刻,便在崩解之中沉寂。
“雨寒……”凡尔萨挪回视线,看着女孩仿佛沉睡的脸庞。
她再也没了动静。
他捧着她的脸,张开口,想喊什么却发不了声。他以额头紧贴雨寒冰冷的额头,紧闭双眼,泪水落在女孩脸上。“哈啊……”凡尔萨禁不住啜泣。
当所有感观都被剥夺,听觉的边缘似乎有脚步声从雪地逼近。
“——隆川,请放我下来!”有人声传来。
凡尔萨抬头,看见一名高壮的舞刀使背着方才在木桩边的霞奈。
女孩落地,蹒跚走来,跪在雨寒的身旁。
“她还有呼吸。”霞奈触摸雨寒的脉搏,脸颊贴近她的口鼻处。
高壮的舞刀使也蹲了下来,检视雨寒满目疮痍的腹部,摇摇头说:“这是致命伤,已失血过多。就算带她下去医疗处,也于事无补了。”
“但她是为了救我……”霞奈哀伤地触摸雨寒的额头。凡尔萨看到霞奈的脸上同有干涸的泪痕。更多舞刀使来到他们周围,包括子藤。他们震惊地盯着瓦伊特蒙的长老。
霞奈仿佛在犹豫什么,隐隐瞥视身旁的众舞刀使。
然后她抿住了唇,仿佛下了决心般轻吸口气,卷起袖口,露出了悬挂在左腕的黑晶手镯。
众舞刀使瞧见后都露出诧异的神情。有几位发出尖声的惊叹,仿佛见到比方才的魔物更加邪恶的东西。
“霞奈,你怎么还留存这东西?”某位舞刀使以非难的口吻说道。
“这是诅咒之物,你应该最清楚。”另一位舞刀使也开口,“这东西早应该全数销毁,你竟有所私藏——”
但他们被子藤给挡下。
“做吧,霞奈。救起她。”子藤静静地说。他的面容也满是哀伤。
凡尔萨怀着困惑和震惊,目光游移在两个女孩之间。
霞奈抿紧唇,取下手镯。她将它挪向一旁的白雪地,开始说出某种祷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