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历史的角度来看,蒙学似乎是已经封闭的故纸堆,传统社会所形成的所有的社会关系、历史背景或者生存方式,都已经成为遥远的过去。无论如何研究,都无法唤醒似乎已经沉睡或者已经逝去的观念,更无法返回过往的历史之中,何况蒙学中还有诸多与现代生活格格不入的训诫、教诲,似乎与现代社会有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情仇,让我们既无法放下,又无法忘怀,只能满怀矛盾地审视那些说教,不知道其是否能引导我们走出当下启蒙教育的困境。因此,总会有声音在批判传统的教育,我们理解这些焦虑、担心和不安,是担心我们尚未走进更开明、更理性的现代社会,又会身不由己地回到古代社会,重蹈历史覆辙。但历史研究的意义是,要知道我们“何以如此”,就要更为清晰、更为理性地知道时间赋予我们的所有,是如何支配着个体、推动着群体在不由自主中前行,在无法超越时世的行进中走过一生、走过一代、走过数千年。
蒙学是成年人为孩童设计出来的读物,是带有几分强制性、几分诱导性的教育。在孩童空白的人生经验上涂上各种各样的记号,成为他们一生不能摆脱的幼年记忆。这是一个人成长之初最快获取知识、经验并形成恰当行为的过程,也是人类文明发展的必然产物。人类的知识越丰富,发展得越快速,需要接受教育的年限就越多。这就使得我们不得不朝两端延伸,以保证孩子们获得足够完整的教育,适应不断增长的知识与技能。一是延长教育年限,高中、大学、硕士、博士、博士后,一路走来,常常到三十岁左右才完成专业教育。二是提升启蒙教育的质量,尽可能多地在有限的时间里对孩子进行充分的滋养或灌输。从孩子的胎教开始,家庭便处心积虑地计划着如何把自己未能实现的理想加在孩子身上,使其卓尔不群、超凡脱俗。这需要孩子本身的好奇、好学,但很多时候家庭期望只是长辈的单相思。问题在于,现在很多父母并没有家庭教育的经验,也不知道如何进行启蒙教育,只能手足无措地面对孩子的成长。我们引进了西方的学前教育、家庭教育的很多理念和知识,但这些年却发现,有些在西方行之有效的做法,却并不适用于我们的孩子及其成长的氛围。近年来,很多教育机构又不自觉地转回到中国传统中去,努力去寻找更适合中国家庭的传统教育经验。于是故纸堆里的很多文本又重新焕发了生机,或用为启蒙教育的读本,或作为管理员工的行为规范。但问题在于,很多人并不清楚,这些书在古代是否在用、如何在用、能否管用。
要么弃毁、要么捧杀传统的蒙学教育,都是跟着感觉走的人云亦云,这就需要我们用学术的眼光来理性分析这些蒙学文献。有必要抱着实事求是的态度,去理性观察蒙学建立了什么样的知识体系,形成了怎样的教育理念,积累了哪些有意义的经验,清晰而准确地理解其形成的历史背景、人文情怀和学术旨趣。其中那些不适应现代社会生活的认知,要仔细思考其形成的历史必然性,分析其误入歧途的原因,先进行实事求是的历史考证,再进行恰如其分的价值判断。即便那些一本正经的胡说,源自怎样的思想动因、社会期待和历史病理,也会给我们提供一个有则改之的理据。分析教训要比总结经验更需要有耐心,也更需要有理性,如果不能分析教训何以产生,就无法避免下一次挨打的到来。
对蒙学的研究,起点当然是蒙学文献。这就需要一本书一本书地考证,去观察这些书是怎么形成的。教材从来都是新版本替代旧版本,在千锤百炼中不断完善。无论是知识类的蒙学读物如《三字经》《幼学琼林》《蒙求》《龙文鞭影》《幼学歌》等,还是学规类的蒙学文本如《弟子职》《程董学则》《弟子规》等,或者作文类的蒙学教材《声律启蒙》《笠翁对韵》《千家诗》等,都在大浪淘沙中不断震古烁今,以新著替代旧述,最终凝结为某一经典文本;或者日新月异中不断增衍补益,衍生诸多续书,形成庞大的蒙学文库。每一本蒙学文献,都不是创作出来的,或为因干续叶的推陈出新,或为有模有样的狗尾续貂。考镜源流的文献考察与恰如其分的学理分析,是整理与研究蒙学的初步,既不应因为有些文献的后出而忽略其价值,也不应因为有些文本的早已形成而顶礼膜拜。
这就需要辨章学术,对每一本书的形成、版本、流传进行辨析,考察这些书的历时形成过程,观察文本的累积方式,对相关文献的生成过程做一个系统的梳理。明白这些文献历史上是什么样子、现在是什么样子,对其知识体系的建构和教育理念的分析便会更客观理性。在这过程中,我们对每一本书、每一个版本都怀着深深的敬意,因为存世的蒙学文献,很多是家族传本、家庭藏本,每本书的背后,都有一个曾经拥有的主人,也有一个家庭、一个家族的共同阅读史。墨痕氤氲,有的是抄写印刷的不良,有的则是使用者的泪痕,无论是喜极而泣还是悲从中来,我们常能感觉到书背后是一个个鲜活的人生,是一段段烟云浮现的人生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