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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识光怪陆离的金融圈

大学毕业典礼再过两个月就要举行了,散伙饭也已经吃了好几顿。修依然那边,林子昂始终没有主动去联络。在振华控股的实习,进行得有条不紊,上上下下都对林子昂很满意,这上上下下自然也包括杜铁林本人。只是,林子昂想不通,为什么公司HR要求他尽快入职,最好一处理完学校的事情,第二天就来上班。他实在不明白,仅仅是做些会议记录,并且顺手处理一些文案上的事情,这份工作真的有价值吗?对于是否要去振华控股上班,林子昂还是有些犹豫。打消这些疑虑的,却是一次计划之外的见面。

那天,班主任安可为一个电话打到林子昂的手机上。

“你在哪呢?”安可为问。

“在宿舍,整理东西。”

“好,晚上6点到亭达宾馆二楼的畅春包间,王儒瑶先生说要请你吃个饭。”

“王先生?王先生为什么要请我吃饭啊?”

“我也不清楚,说是要毕业了,有几句话要跟你交代一下。你准时来就是了。”

挂了安可为的电话,林子昂有些生气,怎么安可为每次都这样直接通知,一点商量沟通的余地都没有。但人家是班主任,又是好心,还能怎样呢?倒是此刻,脑子开始思索另外一个事情,这四年里自己与系主任王儒瑶先生究竟有哪些过往交集?其实也没什么特别深刻的事情。一个普通本科生,和一个堂堂的中文系主任,能有什么深入交往呢?如果一定说有什么联系,那最多是同乡情谊。王儒瑶是浙江绍兴人,林子昂是浙江杭州人,但年龄辈分差这么多,怎么可以随便攀这个浙江同乡呢?

在林子昂心目中,王儒瑶先生是京华大学响当当的大牌学者,老先生说句话,校长都会给他几分面子,甚至分管文科的副校长,遇到大事先得跟老先生沟通一番。好在王儒瑶从不来事,也不搞“学阀”做派,平时上课就是上课,开会就是开会,该给的面子都会给,但彼此的界限也分得很清楚。当然,在大是大非的事情上,譬如维护中文系师生利益这种事,王儒瑶分寸把握得最精准。对内部各个专业、各个“小山头”的处置,王儒瑶也是最近这几任系主任里颇有办法的一位。

林子昂刚入学那年,王儒瑶就已经做了一届系主任,一晃四年,目测老先生还得继续干下去。论行政级别,这京华大学是个副部级的单位,中文系还不是学院,一定要论级别,怕还不如人家外语学院、经济学院来得大。但中文系里面的老师厉害啊,常常顶着政协常委、文联作协主席这样的头衔。在这大学里,不能全拿社会上的一套来定规矩,但又不能不把外面的事全然不当回事。所以,做这京华大学的校长,是难事,做这京华大学中文系主任,也不是易事。好在京华大学中文系有个优良传统,只要是自己根系里出来的老师教授,不管是文学专业、语言专业,还是古文献专业,这个系主任的位子是可以大家伙轮流着做的,算是规避了“文人相轻”又能“和谐统一”的最佳方案。

晚上6点,林子昂准时到了吃饭的地方。略坐了五六分钟,服务员推门引人进来,王儒瑶走在前面,安可为紧跟在后面。林子昂快速起身,老先生抬手道,“坐吧,坐吧,别起来了。”

三人吃饭,座席排位最好定。王儒瑶落了中间的主座,林子昂坐在王先生的左手位,安可为则坐在王先生的右手位。这些座次讲究,也没人教过林子昂,反正过去在家的时候,跟着父亲参加过一些聚会,略微知道一些。虽然江浙一带也讲究宴席座次,但终究比不过北方讲究。说实话,在北方吃饭,遇到十人左右的大桌,林子昂也不知道该怎么就座,反正他岁数最小资历最浅,坐在离门口最近的末位,总归是没有错的。实际上吧,这个离门口最近的末位,最适合看饭局上的各种细节。林子昂在之后的工作饭局中,倒是越来越真切地体会到了这一点。

“可为,你来点菜吧。子昂,你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吗?”王儒瑶问林子昂。

林子昂赶紧示意,一切都以安老师的意见为准,他没忌口。

可不么,学校毕竟不是CBD,附近就这么几家大一点的餐馆。原本这几家餐馆还有几个像样的菜,但现在大学里长年累月的会议,加上周末的各种EMBA班,吃饭摆谱的人一多,有限的资源就被炒高了价格。菜价往上,菜品往下,江浙广东一带来的人,见这北京的宴席,都是摇头的。林子昂只是不知道,他虽然跟着父母见过一些市面,分得清餐馆的高低档次,但他这四年的活动范围也只是学校附近,并未真正领略过这北京城内的各种奥妙。等到哪天,他知道北京吃顿鱼头泡饼,还能吃掉大几千块钱的时候,才会真正明白北京究竟怎样的一个皇城根下。

再回过头来说中文系里的师生聚餐。因为学校周边这几年也陆陆续续多了一些互联网高科技企业,不时四环路南边会冒出几家高档餐馆,常有其他“有钱”院系的师生前往。但这些好像都和中文系没啥大关系,因为学中文的,怎么看也不像是大富大贵的命。因而,中文系的师生,要么校内食堂二楼点几个小菜,要么就喜欢到这亭达宾馆,已成惯例。

安可为翻了翻菜单,点了一个黑椒牛仔骨,一个鱼香肉丝,一个毛血旺,一个炒芥菜,再加了一个西红柿牛腩汤。客观上讲,安可为点菜,一如既往地保持了他从本科到硕士再到博士,这么多年始终一贯的“校园下饭菜”癖好。中国的大学饭馆,这几个菜,也确实是常规菜。但不知道为什么,王儒瑶也挺习惯这些,或许,他这样的大学者,对一般的物质生活已经没有什么大兴趣了吧。

对于名流学者的生活状态,林子昂一直都很感兴趣,刚进大学那会,他曾经以为著名教授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这也就是为什么,大一第一学期,有一天中午他看见王儒瑶一个人在食堂吃刀削面的时候,他惊呆了。林子昂不敢相信,原来老先生和我们普通人一样,他也是吃刀削面的呢。

“我先以茶代酒,祝贺子昂大学毕业了。”王儒瑶举起茶杯,向林子昂示意。

林子昂赶忙起身,举起茶杯回敬,饭就这么开吃起来。

王儒瑶在自己学生面前向来说话直接,饭局伊始,便直接跟林子昂攀谈起来。

“我原本跟安可为讲过,你是可以做学问的,我也一直希望你能留下来。但是,每一代年轻人,总有每一代年轻人的想法。谁没有年轻过啊,对吧?”王儒瑶说道,“再说了,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们这拨孩子,但凡能考上京华大学而且又是大城市里出来的,已经不能放在一个固定的模子里规划未来了。”

“王老师,我就是想早点出去闯闯,我怕自己耐不住做学问的寂寞。”林子昂答道。

“板凳要坐十年冷,这话说得没错。但是做学问,光有耐心毅力,没有悟性,那也是没用的,那是死学问。说白了,也就是在小圈圈里转悠,没啥大出息。”

王儒瑶顺势用手指在空中比划着。在自己熟悉的学生面前,王儒瑶偶尔也会点评一下周边的人事,但照例只说大概,从不说具体的人。

这顿饭吃得很快,感觉不是来说事情,而是真的来吃饭的。真吃饭和假吃饭,其实很好分辨,场面上的假吃饭,一般是酒喝得多,菜吃得少,谈事的时间长。这顿饭,王儒瑶、安可为、林子昂三人,嘴巴都没停过,但却是吃饭为主,说话为辅。林子昂一边吃一边想,怎么就干吃饭啊?刚才那几句聊完之后,已经过去二十分钟了,连一句尬聊都没有啊。一想到这,林子昂的心里就有些慌。

毕竟,论辈分,这三人是师徒三代。论关系,林子昂对安可为是熟悉,安可为对王儒瑶是敬重。至于王儒瑶对林子昂,兴许是喜欢,但林子昂对王儒瑶,则百分百是看如来佛祖,看祖师爷的态度。林子昂始终不明白王儒瑶为什么要请他吃这顿饭,比对一般的普通本科生,这待遇已经明显超标了。

“可为,你那些学生安排得怎么样了?除了保研的,考研的,出去工作的那些,你得特别关心啊。”

王儒瑶放下筷子,感觉有东西塞牙了,取了一根牙签,顺便停下来问安可为。

“还行,去报社,去机关的,都有。肯定比上一届好。”安可为说。

“我之前就跟你说了,多用点心,多帮帮学生。你是第一次当班主任,现在大四毕业,学生有出息了,你这个班主任脸上才有光呀。”

“我肯定百分百尽力,但现在文科生找工作确实难,学校里又有硬性规定,要看那个三方就业协议的签约率。”

“当然要看啊,你以为你这次评副教授,纯粹是你学问好啊?委员会里的那几位老先生,最后为什么投你赞成票?还不是觉得你这次毕业工作安排得好,对毕业生关心啊。”王儒瑶点拨道。

“还有这个原因啊?那我干脆开个职业介绍所算了。”安可为偶尔也会在王儒瑶面前开开玩笑,逗老先生开心。

“子昂,听说你要去杜铁林那里上班?”王儒瑶转过头来问林子昂,话也点到了此处。

“是的,振华控股那边希望我学校事情一结束就过去上班,但我自己还没有完全想好。”

“安可为,是你介绍的吧?你觉得这份工作适合子昂吗?”王儒瑶又转头问安可为。

安可为见王儒瑶说话的语气突然变严肃了,紧忙答话:“去年年底,杜师兄说想从应届生里招一位合适的助理,要求还挺多,我权衡了一下,才把子昂介绍给他的。”

王儒瑶举起筷子,夹了一根芥菜放进嘴里,咀嚼了好一阵,也不说话。一旁的安可为,更不敢轻易地嬉皮笑脸。大概过了一两分钟,王儒瑶放下筷子,又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说道:“我觉得,挺好的。”

安可为原本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传到老先生那里去了呢,听到这一句“我觉得,挺好的”,这才放心。

“但是,王老师,您看我像是个做生意的料吗?我心里挺慌的。”

林子昂将内心犹疑,倾吐而出。

听完这些,王儒瑶说道:“我们这个中文系吧,就是块万金油招牌,八十年代的时候还挺红火。这几年,确实比不上金融法律专业招人喜欢,市场经济嘛,这个也很正常。”

王儒瑶喝了口茶,继续说道:“但很多人不明白一个道理,京华大学这块大招牌放在那里,底下的小招牌其实就无所谓了。这个错综复杂的校友圈层,你只要是其中的佼佼者,跨界来往,那是常有的事。什么专业不专业的,都是小事情。”

听王儒瑶这么一说,林子昂似乎悟到了一些什么。

“子昂,大学四年,你学得不错,是个好苗子。”王儒瑶说得更诚恳了,“但没人说过中文系的毕业生人人都要做学问啊,你到杜铁林那里去,到资本市场上去闯一闯,真刀真枪地做些事情,也很好嘛。你是杭州伢儿,是杭铁头,不要怕。”

“最后送你两句话,第一,到了社会上,遇事就按照社会上那套来,不要按学校里的那套来。第二,如果不开心了,就回来读研究生,系里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着。”王儒瑶极其郑重地说道。

走出校门之后,每当林子昂遇事,便总是想起王儒瑶交代的这两句话。这两句话,怕是会记着一辈子的两句话。

那天晚上,回到宿舍,林子昂一晚上都没有睡着,竟然失眠了。

突发的香港之行,整整三天时间,是林子昂第一次贴身近距离与杜铁林相处。那天,是周三的下午,林子昂正式入职振华控股上班后的第二周,那天,杜铁林正好在北京。

临近下班,北京分公司的行政负责人AMY突然跑到林子昂的工位上,急匆匆地问道,“子昂,你有港澳通行证吗?”

“有啊。”

“签注没过期吧?”

“没过期,新办的。”

“太好了,明天上午你陪老板去趟香港。你赶紧把证件信息发我,我帮你订机票。航班订好后,我会把航班信息和酒店信息,一并发你。总共三天,住两晚。周六晚上,你再从香港回北京,周一正常上班,老板说周一还有其他事要你处理。还有,你离开香港后,老板后面的行程,他自己安排,你不用管,你就负责这三天随行即可。OK?”AMY做事干练,说话就像开机关枪,语速飞快。

林子昂感觉自己还在慢慢消化AMY前面刚说过的两句话,AMY后面要说的十句话,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冲了出来。

AMY才不管你新人林子昂到底听清楚了没有,说道:“子昂,你是老板的贴身助理,事无巨细,都得想到。我该想到的,都已经帮你想到了,但你在老板身边,一定还会有很多突发情况。反正,老板想到的,你一定得想到,老板没想到的,你也得提前想到。”随后,AMY又细细关照了林子昂需要做哪些准备,统统交代完毕,十分钟后,行程表和会议资料,就已经发到林子昂邮箱里了。

第二天上午,林子昂早早地到了首都机场T3航站楼。AMY交代过林子昂,老板是商务舱,他是经济舱,老板出差一般就一个手提登机箱,不爱托运行李,所以,林子昂最好也不要托运行李,免得让老板等。到了香港机场,有专门的司机接机,司机的联系方式也一并给了林子昂。林子昂问AMY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AMY想了想,告诉林子昂,老板是一个挺随和的人,凡事随机应变,其他也就没什么了。

林子昂办完票,站在闸机口,回想AMY昨日跟他说的话。此时,手机响了,一看来电显示,正是杜铁林。

“子昂,我已经办好票了,你在哪里啊?”

“杜总,我也已经办好了,我在国际出发的闸机口那里等您。”

“好,我这就过来,你等我一下。”

这一路,林子昂把AMY发给他的行程表反复地看了好几遍。杜铁林此行是去香港参加一个投资论坛,会议举办地在香港九龙的香格里拉大酒店,而且真正的会期就是周五一天,上午主旨演讲,中午工作午餐,下午圆桌论坛,晚上大会晚宴。杜铁林并非论坛的演讲嘉宾,就是很普通的去参会。据AMY说,原本老板不准备参加的,突然又说要赶过去,所以才急急忙忙问林子昂是否有现成的港澳通行证。

飞机落地,已经是下午1点了。顺利过关入境,接机的司机早已等候在到达出口。司机开的是一辆丰田阿尔法商务车,林子昂很识趣地坐到副驾驶位子上,杜铁林则坐在后座。一路上杜铁林接了两个电话,其余时间则忙着手机发信息,终于把公务杂事处理完毕,车子也已经行驶到了西九龙附近。

“子昂,过去来过香港吗?”

杜铁林神情轻松,一边看着车窗外的街景,一边随口问道。

“来过两次,不过都是跟着父母来旅游,自己来还是第一次。”

“以后,估计得经常来啊。”

入住酒店后的下午,林子昂跟着杜铁林在大堂吧先后见了三拨客人,林子昂主要负责签单和结账,杜铁林则严格地按照预定好的时间表一档接一档地和人谈事。这种工作方式,恰好是林子昂自己最推崇的,他觉得这个老板真靠谱。

杜铁林具体的谈话,林子昂都在努力听着,但绝不插嘴,看得出来,这几拨客人都是例行的拜访和见面。杜铁林所说的话,一大半也都是务虚,否则,也不会放在这个酒店大堂里谈事了。

临到吃晚饭的时候,杜铁林关照林子昂等会一起去西贡吃海鲜,香港这边的合作方周先生也会过来。

晚上6点,两人一起上了阿尔法商务车,便往目的地驶去。林子昂感觉车开了好久,山路兜转。之后很多年,林子昂跟随杜铁林走南闯北,都有这种感觉,永远都是上飞机下飞机,上车下车,进宾馆出宾馆,人在旅途,看似去过了一个地方,但其实和这个地方的直接接触始终是缺乏的。

车子差不多开了有一个小时,终于到了西贡。这一条街道上,布满各种海鲜店,感觉跟三亚的海鲜大排档差不多。但西贡这里的海鲜食材显然更新鲜,好东西也更多。晚饭安排在一家叫做全记的餐厅,周先生已经到了,选了个户外的位子。

“周先生,我跟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们公司新来的林子昂,京华大学毕业。”杜铁林说。

“我知道啦,杜总你就喜欢名牌大学的毕业生。”还没等林子昂接话,周先生就已经伸出了手,“你好,我是周鹤龄。”

“您好,周先生!”林子昂走上前,和周先生握手道。

眼前的这位周先生身形精瘦,样子斯文,戴一副金丝边眼镜,同杜铁林是多年老友。在此之后,林子昂在北京和上海同周先生多有见面,每次见面,周先生永远穿着黑西装,而且永远不打领带。此刻,在全记户外吃海鲜,也是如此。

“以后香港有事情,给我电话啦,上面有我移动电话。”周先生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林子昂。

林子昂接过名片一看,原来周先生是律师,名片上的G律所,后来一查资料才知道是纽约、伦敦、香港、新加坡都有办公的国际大所,而眼前的这位周鹤龄先生正是香港这边的高级合伙人。

“杜总,今天想吃点什么啊?”待到客人落座后,周先生拿着菜单,问杜铁林。

“我们老朋友了,你来定吧。但那个泡饭,一定要点,上次你请我这里吃饭,那个泡饭我印象深刻。”杜铁林说道。

周先生心领神会,第一个菜就点了杜铁林最中意的泡饭,然后又点了椒盐濑尿虾、避风塘炒蟹,蒸了一条石斑鱼,又炒了一个芒果螺,外加一盆青菜。服务生下单完毕,上了茶水,周先生便和杜铁林攀谈起来。

“杜总,这次香港待几天啊?”

“就两个晚上,后天就回去了。你最近怎么样啊?”

“我还是老样子,就等着杜总给我大单子来做啦。之前的那个case,并购的条件好复杂,涉及美国和内地两边的法律问题辣么多,但是我们做得还OK啦。振华控股要想拓展海外业务,我们团队的能力完全可以帮到啦。”

“但我听说,你最近和美国总部那边的老板有些不开心啊?”

“也还好啦,鬼佬的死脑筋,我要和他们argue啊。我只是想告诉他们,中国的企业将来一定会变强,我们不可以失去这个机会。就跟红酒一样,旧世界和新世界,都很好,我们不可以厚此薄彼的。”

“你这么有信心?”

“主要是我对你杜总有信心啦。”

“周先生,你这几年变化很大啊,和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杜铁林打趣道。

“哪有啦,我一直都这样。我是专业人士,法律是我的工作,但是,anyway,business就是business,就像你们常说的,要与时俱进啦。”

“周先生连与时俱进都懂,看来你两地融合,做得很不错啊。”杜铁林说。

“没有啦,就是知道那么一点点而已。”

周先生的港普越说越流利,看似不经意的谈话里,却处处流露着一股进取心。

“总之,我们不可以输的。中国的市场辣么大,中国的新技术运用辣么广泛,而且在一个相对宽松的资金环境下,这是历史的机遇啊。如果我们不去抓住这个机会,也许就没有下一次了。我老爸从小就教育我啦,Make Money,Be Happy,所以,杜总你一定要给我机会。在两个标准不一样的市场环境里做切换,我们一定是做得最专业的。”

那一餐,是林子昂第一次正儿八经地看到了所谓的生意场,一个同下午在大堂吧喝茶务虚完全不一样的场景。而对方,准确地说,还不是生意伙伴,只是专门为了促成这些大买卖而存在的专业机构。在过去的PPT里,各种内部会议简报里,林子昂一直能看到他们的名字,而当这些名字变成一个个生动鲜活的人坐在你面前说话的时候,这种感觉很奇妙,也很新鲜。而且,西贡的濑尿虾确实很大个,肉头也很有嚼劲。对此,林子昂同样记忆深刻。

第二天的会议,开得四平八稳。先是港交所的负责人做主旨演讲,接着是内地金融主管部门的领导发言,大体都是探讨两地市场的合作与共赢。下午的圆桌论坛,主要是各大机构、券商、投行等专业人士的研讨,也是四平八稳。但对林子昂而言,都是不可多得的学习机会。

根据行程,杜铁林需要参加大会晚宴,7点开始,8:45结束,无需林子昂陪同。晚宴结束后,晚上9点,林子昂须在酒店大堂门口等候,另有安排。这中间的空当,林子昂正好想去周边逛逛,因为九点还有事情,也不敢走远,便在附近尖沙咀这一带溜达。

香港的夏夜潮湿而炎热,酒店商场里的冷气却开得冰冷,两相比较,反差极大。从酒店出发往西走,经过几个小巷子,就到了么地道,沿着这条路往西到了弥敦道,左转就能看到著名的重庆大厦。林子昂上次随父母一起来香港,就跟通常的观光客那样,去海洋公园,爬太平山,然后坐天星小轮,逛海港城。林子昂原本计划着毕业旅行和修依然一起来香港迪士尼乐园玩,这是小情侣之间必须要做的事情,顺便再接地气地深入香港的大街小巷,好好看看类似重庆大厦这样的地标建筑,再逛逛田园书屋这样的二楼书店,这才是林子昂理想中的香港旅游观光路线。

尤其是那个著名的“重庆大厦”,林子昂后来读到一本研究重庆大厦的社会学著作,封底的推荐语上这么写道:“重庆大厦是全球化的一个缩影,但有种不同的味道,它收容和养育了生存在跨国资本主义底层的微不足道的玩家。”香港恰恰因为地域的狭小,尽管社会的分层区隔特别严重,但那么多人挤在那么小的一个地域空间里,那种烟火气却是大家共享的。

因为想到修依然了,林子昂估摸着她也快去英国了。此刻站在香港尖沙咀的街头,林子昂感到有些难过,他想给修依然发一条短信过去,却不知道该发些什么。犹豫来,犹豫去,也就干脆断了这个念头,不发了。

8:50,林子昂回到香格里拉,在大门口等候。9点整,杜铁林准时下楼,一同下来的还有一位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脸型方正,再仔细看,不就是下午圆桌论坛上的某位嘉宾嘛,但具体名字林子昂还是没记住。

杜铁林没有跟中年男子多介绍林子昂,只说了一句,这是我们公司的小林。

中年男子面带微笑,跟林子昂点头示意,随后跟杜铁林说:“铁林,难为你放下生意不做,陪我散步了。”

“哪里,开了一天会了,总得出来透透气。平时您也难得来香港,正好趁这个机会,到香港的大街小巷走走,看看真正的香港市井生活。”

“是啊,这次跟着部长一起过来开会,这在香港最后一个晚上了,也该去大街上走走看看了。”

“现在还有这个机会,等过阵子,任命一下来,张局变成张部,就更难有这个闲情逸致了。”

“蹉跎了,五十岁的人了,看事已经看透,看花还没看够。你说我这个六〇年年头出生的人,硬把我说成和你一样的六〇后,合适吗?”

“当然合适啊!你永远是我的老大哥!当年要不是分在你手下,我怕是连那个副处级也提不上啊。”

“你这个滑头,溜得快,不说这些了,我们出去走走吧。”

中年男子和杜铁林有说有笑地走在前头,林子昂跟在后面,且识趣地隔了两三米的距离。

尖沙咀的夜市,灯红酒绿,人流穿梭,建筑物、商铺近在咫尺。如此一来,人与人的气息,便离得很近,不像在北京,人群隐在高大威严的建筑下,楼宇之间又隔着大马路,人与人的气息始终连接不上。身处那样的威严之下,人便容易觉得自己渺小,不像这里,街头的热气混杂着商铺漏出来的冷气,躁得很,但也真实。

林子昂在路边的便利店买了矿泉水,分别递给杜铁林和中年男子。中年男子对林子昂说了声“谢谢”,面带微笑。

此时已走到了九龙公园附近,再往前走就是海港城了。中年男子便提议去九龙公园逛逛,走走夜路,也暂时从喧嚣中抽离一下。香港过马路的红绿灯滴滴声,催得人心里紧张,怕是打扰到他们没法好好说话了。

于是,三人便进了九龙公园的大门,有一段上坡路径直向上,走到里面,瞬间安静了许多。公园里大树环绕,在周边高楼霓虹灯的映照下,脚下的路看着清晰,但又仿佛硬生生地隔绝出来一个安静的小世界。

“铁林,平时北京事多,难得有时间和你详聊。但这次来香港,确实给我不少启发,我也想听听你的看法。”中年男子和杜铁林说话,语气平和。

“张局,您说,我听着。”杜铁林说道。

“我隐约觉着,属于我们中国的时代要到来了。你看我们这个行当,过去从制度设计开始,全是跟美国学,不能说百分百照着学吧,但至少也有个五六成。没想到2008年金融危机,把全世界都搞蒙了,我就疑惑了,这美国人的系统真的不行了吗?如果他们出问题了,那我们原先学习他们的那一套东西,还管用吗?”

“张局,您这是站在宏观角度看历史问题,这个我可没法评论。”

“我只是个人探讨,不代表集体意见。但你看现在这个外部大环境,金融危机之后,我们推出了一整套的应对措施,那是非常行之有效的。我就在想,我们中国,要人口有人口,要市场有市场,还有新技术的应用,这些我们都不缺。那假以时日,再加上我们高效而且指令明确的行政系统,能不能创造出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金融体系呢?然后,再让其他国家逐渐参与进来,进而我们就能统筹规划,制定出新的国际规则了。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历史机遇啊!”中年男子说道。

“机遇不机遇的,我还真不好说。但从长远来看,中国和美国这两个国家,合作和冲突在所难免,现在就是一个此长彼消的过程。我出来办企业十年了,当年您说我是不辞而别,其实,我是想把很多想法,通过办企业这样的形式,真正的检验一遍。”杜铁林说道。

“好在这条路你走通了,振华控股现在做得很不错啊。”

“振华控股能走到今天,这十年的收获是巨大的,也交了不少学费。在您面前,我也不怕别人说我调子高,真得感恩这个时代啊。而且,我有一个深刻体会,全球的市场是贯通的,企业就是在不同市场中间游走的灵魂。最优秀的企业,完全可以串联起不同的地域、不同的文化,乃至不同的国家利益。既能实现国家战略,又能让企业成长发展,这样的好事,我们为什么不去做呢?”

“我就说嘛,你小子心中有理想,不是纯粹为了赚钱。铁林啊,我们这一代人,赶上了施展拳脚的好时候,就像你说的,得要感恩啊。现在国家经济有了一定的基础,怎么做大做强,庙堂与江湖,得各自承担起身上的使命。”

杜铁林说:“张局,您再过一段时间,身上的担子会更重。我在外面呢,自食其力,绝对不会给您添麻烦。但我会把市场中的真实情况,时不时地跟您汇报沟通。反正我个人觉得,和海外的融合,是大势所趋。中国的资本,国内不强大,是走不出去的,但强大了不走出去,也是不对的。至于怎么走,我们这些做企业的,也是摸着石头过河。我就希望领导能定个调子,让我们更加有底气、没包袱地闯一闯,试一试。失败了,是我企业的事,大不了我杜铁林倾家荡产,但若是成功了,或许,我们真的就闯出来一个中国模式。”

“说得好!我们肯定要闯一闯,试一试。对于这个中国模式,我非常期待!”中年男子说道。

不知不觉中,已经走了快一个小时了。

中年男子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手上的计步器,对杜铁林说:“今天晚上走了不少路啊,快一万步了。这么走一走,对颈椎、腰椎都有好处啊。”

“张局,您工作繁忙,一定要劳逸结合。还有,嫂子最近身体好些了吗?我觉得吧,主要还是心病,您得抽出时间多陪陪嫂子。”杜铁林说道。

“药是经常吃着的,还得谢谢你,这些年从香港给你嫂子带药,从来就没断过。”

“咱们之间,就别说啥谢不谢的,多大点事啊。”

“你也知道,我这么多年一直忙工作,确实家里照顾得少了。好在张子悦现在也上大学了,你嫂子也没心事了。”

“子悦是聪明孩子,读书全凭自己真本事。您知道现在北京要上个好点的学校,家长们得多辛苦。您也算是位高权重了,但我从来没见您,为了孩子读书求过人,托过关系。这是做父母的福气啊。”

中年男子笑着说:“是,这孩子长这么大,读书的事,我还真没操心过。铁林,不瞒你说,这么多年了,都是人家来找我办事,你让我倒过来求人,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我还是那个观点,子悦本科读完,得送出去继续深造。你让他自己申请耶鲁、哥大这样的名校,需要我这边出力的,尽管吩咐就是了。然后,海外深造完毕,是否回国工作,看他自己选择。我倒觉得,来香港工作挺好的,国内国外,两头都靠。”

“这些都是后话了,早着呢,看他自己发展吧。”

杜铁林说:“您也别有什么负担,怕他影响到您,说到底,儿子优秀也是做老爹的一份光荣。再说了,谁说过领导干部的孩子,就不能有出息了?你把他留在身边,保不齐还被人说三道四,扔到香港来,工作生活都得独立。再说了,在这里,各个老爹都有能耐,你这个老爹的职位也还不够高呢,担心什么呢?”

“铁林,这点你不用担心,我从来不会将儿子的事业发展,同我的工作做捆绑。只是现在,还没到时候,等到真有那么一天,我一定让子悦来找你请教。”

“请教谈不上,子悦从小叫我铁林叔叔,到时候您让我这个做叔叔的,尽点力,我就知足了。”

不知不觉中,中年男子和杜铁林已经在九龙公园里走了好大一圈,时不时地还有夜跑爱好者从他们身边擦肩而过。身处异乡,环境是陌生的,但身边知己二三,同处这异乡,反而营造出了比平时更亲近的氛围。中年男子同杜铁林边走边聊,因为说到家庭孩子的事了,便又多聊了几句。

中年男子说:“最近外面有些风言风语,已经传到我这里来了。铁林啊,家和万事兴,生意做得再大,也不能忘了这个根本。你可不能辜负了李静,李老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当年他是怎么嘱托你的,你可不能忘记啊。”

“大哥,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事情来了?是不是李静最近跟嫂子说什么了?”杜铁林问道。

“李静个性那么强,她怎么可能说这些?我就想提醒你,里外有别,你自己脑子里可得生根弦啊。不要以为自己现在不在体制内了,就可以随便了。”

“知道了,老哥,我知道您为我好。我和李静,那是青梅竹马,患难夫妻。您也别听外面那些谣言,都是瞎编的,我心里有数。”

“瞎编不瞎编,我不知道。但有一点,老哥我是有体会的。你今年四十二,肯定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等你到了五十岁我现在这个年纪,心态肯定会有变化。到最后,你会发现,外面再好都比不过家里好。”中年男子继续说道。

“真到了五十岁,怕不是心态有变化,而是各方面都不中用了呢。”杜铁林调侃着。

“你小子啊,被资本主义腐蚀,脑子里不纯净了。不过话说回来,人的精神状态真的很重要。我年纪轻的时候,跟着部里的领导出去开会,连轴转啊,都累突突了,你再瞧瞧人家领导,那会儿都快六十了,仍旧精神矍铄啊!”

杜铁林说:“您现在不也很矍铄嘛,而且五十岁升部长助理,进部委会,正当年啊!”

中年男子立马摇摇手,连说了几声“蹉跎了”。

此时,正好遇着一段下坡路,两人光顾着说话,全然忘记了这里的光线昏暗,疾步下坡时,中年男子一时走得快,脚下突然绊了一下。

“哎哟,走太快了。”中年男子突然停下脚步,痛叫了两声。

一旁的杜铁林马上俯下身,问要紧不要紧。走在后面的林子昂,见杜铁林和中年男子突然停下,也赶紧冲上前去。

“不打紧,不打紧,我试着走几步哈。”中年男子边说边慢慢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还好,没太伤着筋骨,但走路的速度明显放缓了。

林子昂见着,忙对杜铁林说,“杜总,我知道香港有个药蛮好的,专治扭伤,我这就去药妆店买,一涂就好。”

中年男子连忙示意林子昂不要麻烦了,说:“没事的,小林,我歇一歇就好,不打紧。”

杜铁林说:“让小林买来试试,或许有用呢。”

杜铁林做了个手势,林子昂便赶紧去找最近的药妆店。

香港这地方,生活就是方便,不远处就有一家万宁药妆。林子昂凭着过去在香港药妆店采买的记忆,从货架上立刻找到了一瓶“黄道益”活络油,掏钱买单,一路小跑着回到原地。

只见中年男子和杜铁林两人正坐在一棵大树下的长椅上闲聊,神情很放松。林子昂料想伤得不严重,便上前问明中年男子具体伤痛处,将这活络油在脚踝四周涂抹均匀,再用手指用力按摩。一分钟后,再涂抹一些,继续按摩,不一会儿,中年男子对林子昂说,感觉有股热气渗透了进去。如此涂抹三次,又休息了十来分钟,中年男子起身走上几步,感觉好了不少。

“嘿,看来还真管用,好很多了。”中年男子说道。

杜铁林说:“我们还是早点回去吧,不能再走了。”

中年男子听从了杜铁林的话,林子昂在前,他们两人在后,就这样慢慢地向着下面的大路走去。到了大路旁,林子昂立刻拦了一辆的士,三人上了车,直接往酒店开去。

到达酒店后,杜铁林和中年男子先行下车,却不想遇到了熟人。林子昂一边忙着支付车费,一边看车窗外的情形,只见原本在酒店门口穿着西服吊儿郎当抽烟的几个男子,如今正毕恭毕敬地围绕在中年男子四周,不停地问候寒暄着,手里的烟也早掐了。林子昂琢磨着,这位被老板杜铁林称呼为“张局”的中年男子,大概也是个不小的人物呢。

等到寒暄完毕,中年男子方才得以脱身,在杜铁林的搀扶下,往电梯口走去。

在等候电梯的时候,中年男子对林子昂说:“小林,今天谢谢你了,这药还真管用。”

林子昂便将“黄道益”递给中年男子,说:“临睡前,您再抹一下,然后明天早上再抹一次,应该就没问题了。”

杜铁林要护送中年男子回房间,两人便先进了电梯。等到电梯轿厢的门关上后,林子昂又在电梯外等候了半分钟,方才摁了上去的按钮。

刚回到房间,突然手机一响。林子昂打开手机,是杜铁林发来的短信:

“今天辛苦了,明天早上9点,一起酒店早餐。”

香港之行结束,杜铁林做了一个重大决定,将振华控股内部的公司架构一分为二,上海北京两处办公室分署办公,实行双总部模式。上海这边的团队主要以旗下的私募基金为主,主做二级市场,这本来就是杜铁林创办振华控股之初的看家本领和基础业务。北京这边的团队则重点介入股权投资业务。一声令下,调兵遣将,北京办公室的人员和场地迅速扩张起来。杜铁林自己的时间安排,也从之前的三分之一北京,三分之二上海,逐渐调整成一半一半,到最后,待在北京的时间反而更久了。

在北京时,杜铁林的工作安排一档接一档,不停地在开会,不停地研讨方案,还有应接不暇的访客,各种熟人故旧托来的各种关系,杜铁林都要一一处理妥帖。在北京办公室,林子昂是杜铁林的贴身助理,除非杜铁林不需要他跟着,一般情况下,林子昂是必须紧跟在杜铁林身旁的。好在林子昂在北京单身一人,刚毕业那会儿,周末还想着跟同学聚会见个面,工作忙起来之后,天南海北的,也根本想不到这些了。在林子昂看来,在老板身边学东西,这是当下最重要的事情。

林子昂在大学时候的朋友,但凡本科毕业就工作的,大部分都进了外企和政府机关,还有一部分进了央企,像他这种中文系毕业进了民企的,也算奇葩一朵。时间一久,因为在不同属性的单位工作,各自的发展路径和思维习惯就看出不同来了。人家问林子昂,你一个中文系毕业的,进了振华控股这样的民营投资公司,碰上老板也是个中文系毕业的奇葩商界精英,这算什么路数?林子昂打哈哈说道,我跟着我们老板,弃文从商。

而与之相对应,林子昂再看自己原先的同班同学,尤其是那些继续在学校读研究生的同学们,觉得他们的生活过得太简单了。因为生活内容的差异,时间一久,彼此之间的共同语言便越来越少,林子昂也就渐渐淡了和大家的来往。你问林子昂,这淡忘了的同学情谊,还追得回来吗?林子昂一时半会还没心思考虑这个问题。就好比每天上班前,他整理着装,他显然更在意的是现在的自己,而不是过去的那个“林子昂”。

随着社交圈子的逐渐扩大,林子昂渐渐发现,自己变复杂了。但这个“复杂”,在林子昂这里,恰恰是他一直想要的东西。他喜欢看到人与人相处中所纠缠的各种利益、各种博弈,甚至是各种交易,正如他自己阅读小说的时候,爱不是简单的爱,恨也一定不是简单的恨。学校里的生活早就满足不了林子昂所期待的“生活浓度”了,所以,他渴望着离开象牙塔,这种发自内心的欲望驱动,支撑着他日复一日的高强度工作。

身体的极度疲劳与精神的极度亢奋,包裹着林子昂这个年轻的生命。

他幻想着有一天,他能像自己的老板那样,从容,有风度。到了那个时候,他的脸上应该始终流露着自信的神情,他说话的态度也应该始终稳重而到位,而且,他应该永远都不害怕,内心也永远都不压抑。他预感,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个全新的林子昂一定会破茧而出,一个他曾经无比期待的、理想中的林子昂,一定会全新地站立在镜子前面。

因为有期待,日子便过得飞快,一晃一年多就这么过去了。

林子昂翻看过去一年的行程记录,因为跟着老板出差,有时还要独自去办事,自己租住在公司附近的小公寓,一个月累计居住的时间也就十来天。大部分的夜晚,他都是在各地的五星级宾馆里度过的。一开始觉得这种日子很新鲜,觉得五星级宾馆到处都好,还会认真比较各个连锁品牌的细微差异。到最后,什么品牌不品牌的,只要这个宾馆的枕头足够舒服,能让自己倒头睡着就行了。

就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林子昂的航空公司会员卡,从普通会员到银卡再到金卡,坐飞机的频次比坐地铁的次数都多。通常情况下,每次金卡会员林子昂上了飞机,空乘小姐便会殷勤地跟他打招呼,递上拖鞋毛毯,在对方的微笑面前,林子昂感觉很享受。尤其是碰上折扣优惠,林子昂也坐上商务舱,那就更享受了。说起这个商务舱,因为在这里时常会碰到一些明星艺人或者电视上常见的商界大佬,林子昂还仔细观察过他们的神态举止。女明星通常全程墨镜,男明星十之八九倒头就睡,商界大佬则喜欢边吃水果边看资料,反正有事没事,这些公众人物在飞机起飞前都喜欢拿着手机不停地拨弄,感觉自己真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似的。

林子昂飞得最多的还是北京上海来回,这条忙碌的黄金航线,从早到晚,永远那么多人。在休息室里,在飞机廊桥和机舱里,甚至是在摆渡车上,时不时地就能看到几张熟悉的面孔。官员有官员的架子,商人有商人的腔调,明星是明星的装范,出差狗是出差狗的模样,学校里的教授则一看就知道是知识分子。林子昂觉得,这就是人生百态啊。

与世间的百态相比,林子昂决心,还是先做好自己。

正式入职振华控股一年之际,公司人事给林子昂发了一枚荣誉勋章。但凡入职满一年、五年、十年者,都会颁发一枚公司勋章,虽然造型一样,但勋章的金属材质和大小分量完全不同。看着这枚小勋章,林子昂更期待的是尽快融入公司核心,早点为公司“建功立业”。

私下里,老板杜铁林曾问林子昂,在振华控股正式工作一年后,有什么感受?

林子昂倒也回答得实在,说比想象中有意思得多了。

对于杜铁林,林子昂是百分百地崇拜,整个振华控股公司内部,也将杜铁林看作是神一样的存在。但涉及自身未来发展,林子昂内心仍有疑问。

某次出差间隙,林子昂见杜铁林心情不错,便将心中困惑说给杜铁林听。

“杜总,我来公司一年多了,但我一直有个疑问,您当时为什么要招我进公司呢?虽然我很努力地在学习了,但一下子那么多财务数据、数学模型,我真的消化起来有困难。我们这样的投资公司,不应该都是经济学专业、金融学专业才对吗?”

“你这话,一半对,一半不对。专业的事情,当然要交给专业的人去做。所以,我没让你去上海,我要是让你去做二级市场,去操盘炒股票,你肯定是懵的。我把你放在北京,是希望你把精力放在股权投资这块业务上。”杜铁林说。

“北京的这块业务,企业的数据好坏只是一种参考,但更主要的是看到社会的变化,看到趋势。人对了,这个企业就一定能做好,人不对,即便商业模式再好,也没用。至于怎么看人?这个问题就复杂了。你身上有股天生的聪明劲,而且有超出你实际年龄的沉稳,这才是我最看重的。”杜铁林接着说。

“还有,你是我的贴身助理,但我招的不是生活秘书。等到你业务能力提高之后,我迟早是要把你扔出去做业务的。至于十年之后,你是否还愿意继续待在振华控股,我从来就不关心,反正永远都会有年轻人加入进来。如果振华控股能变成一个黄埔军校,那才是我杜铁林最大的骄傲。”杜铁林最后说道。

林子昂终于知道,老板原来是这么考虑的,而他迟早有一天,是要出去闯荡一番的。

你问林子昂愿不愿意跟着老板一起打天下,林子昂肯定是愿意的。这一年的相处,林子昂处处都能体会到老板的雄心壮志,但有时候,冷不丁的,他又总觉得老板身上有种神秘气质,有很多他看不透的地方。什么才是老板的终极目标?林子昂无从知晓。他只是隐约觉得,跟着杜铁林,他能学到很多学校里完全学不到的东西,而那些东西或许是一个男人在社会上立足并成就一番事业所必需的。

公司里的人见林子昂一进公司就跟在老板身边,又见杜铁林对林子昂事事关心,便难免有议论。有人说林子昂其实是某位高干的孩子,私下里管杜铁林叫叔叔,还有人说,林子昂的父母不是高干,而是杜铁林生意上的重要合作伙伴,人家把孩子放在振华控股就是锻炼学习,将来是要回去接班家族产业的。总之,都说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到最后才发现,这有权有钱人家的孩子就是不一样,起跑线竟然紧挨着终点线。碰上林子昂这种,家里这么有资源,身上还没有骄娇二气,这将来就是铁定的人生赢家啊。对于这些传言,林子昂只能一笑了之。

平时,林子昂比较注重锻炼身体,穿上高档西服的时候,精神样子倒真的就是一个标准的有为青年。要说林子昂这一年多在行为举止上的变化,其实一大半都在模仿自己的老板杜铁林,但要论身形与长相,主要还是遗传于他的父亲。林子昂的父亲老林,年轻时就是医学院里的佼佼者,如今作为杭州知名三甲医院的外科主任,加上儿子又在北京的投资公司工作,便觉得自己人生家庭事业都很成功,天天都喜滋滋的。

老林觉着,儿子大学毕业了,如今从事的又是高大上的金融工作,便想帮儿子添置点行头,思来想去,老林便去杭百买了一块浪琴手表送给儿子。林子昂不懂其中道理,问父亲为什么要送他浪琴表。

老林说:“我虽然不懂你们这个行当,但男人在外面混,手表就是一种身份象征。你刚工作,是新人,千万不能戴很贵的表,综合考虑,浪琴表最适合现在的你。再过几年,老爸送你一块豪雅表,能一直戴到三十岁。三十岁以后,事业再上一个台阶,你才可以换更好的表。那时候,老爸希望你自己有能力买块顶级世界名表。”

林子昂觉得父亲说话的方式很有趣,便问父亲:“我看你平时也不怎么戴手表,怎么也挺懂这些?”

老林便说:“我好歹也是杭州外科一把刀,可别小看了老爸。但你看我平时都忙成什么样了,不是在手术室,就是在去手术室的路上。你再看我这一双手,全是消毒水味道,怎么戴手表?再说了,老爸大小也是个业务领导,要注意形象,怎么可以张扬呢?你小子有出息点,等我退休后,能给我买块百达翡丽,我肯定嘴巴笑到合不拢。”

“爸,什么表?什么表嘴巴合不拢?”

“百达翡丽呀,你连这个都不知道,你要被公司同事笑话的。”老林摇头说道。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林子昂戴着父亲赠送的浪琴表,便有意无意地打量起身边同事领导的手腕。首先看杜铁林,经常戴的是IWC万国表,表面庄重又不张扬,是杜铁林的标配。按理,杜铁林应该戴更昂贵的手表,但他自始至终就喜欢IWC万国表,近乎执念。再看公司几位男高管,个性张扬的戴劳力士,文雅一些的戴积家,女高管则多戴卡地亚经典款。振华控股的整体风格偏沉稳,即便天生钟爱劳力士的副总沈天放,平时所戴劳力士也是劳力士里最沉稳的那几款,骚气的那几款估计都放家里保险柜了。

这一年多时间里,林子昂参加过好几次行业晚宴,发现其他投资公司的老板和高管,手腕轻轻一抬,个个都比振华控股的人高调。男老板手上的百达翡丽、江诗丹顿,女高管手上镶钻的宝玑、伯爵,或者即便做了投资行当还要显示自己文艺气质的“金融女”,常常身着露肩礼服,手拿一杯香槟,却时不时地想让你看到她戴了一块弗兰克穆勒,仿佛在说,你看我这另类的表面设计,这五颜六色的夸张数字,我可不是一般的投行女子。

说到女孩子,林子昂也常常会想到修依然,不知道她在伦敦读书是否一切安好,后续又有什么新进展?分开后的这一年多时间里,林子昂深刻感受到了修依然的倔脾气,真是从里到外都是强硬。林子昂不开口,修依然就绝对不会主动联系林子昂,仿佛这四年的校园情侣能赌气成世仇一般。林子昂曾经尝试着给修依然的邮箱发邮件,但写了没几句,就写不下去了,因为“欲辩已忘言”。

至于工作上,林子昂倒经常会遇到各式各样的女孩,偶尔也有同龄人,但绝大多数都比林子昂岁数大,都得叫一声“姐姐”。她们看林子昂,也多半把他当成“弟弟”一般,更何况,妹妹可以在哥哥面前“疯癫”,姐姐在弟弟面前,总归还是得“矜持”些吧。在这个男男女女的花花世界,又碰上如此色彩斑斓的生意场名利圈,林子昂也渐渐知道了什么叫诱惑。

“在诱惑面前,如果一时半会不知道后面是不是有陷阱,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先克制自己。”这句话不是林子昂自己悟出来的,而是父亲老林一再叮嘱儿子的话。但林子昂终究是个正常的年轻小伙子,有血性,有欲望,有时候出差在外面,也觉得寂寞和孤单。每当这时,林子昂一时找不到其他更好的宣泄途径,就干脆冲到健身房,撸铁,跑步,一阵大汗淋漓之后,方能把多余的精力统统释放出来。

因为是在北京分公司上班的缘故,林子昂随杜铁林出差的时候,公司副总、北京分公司总经理沈天放也常常一起。有一次,三人一起去外地看项目,晚宴后,对方客户盛邀杜铁林一行去KTV唱歌。林子昂天生一副破嗓子,在学校时就不喜欢唱歌聚会KTV,但碍于老板的面子,只好跟着去了,而且那天晚上吃饭喝了点酒,身体也有些躁。

说到喝酒,林子昂反正没醉过。原本不知道自己的酒量,来振华控股上班后,宴请多了,喝着喝着,就发现自己酒量居然还可以。白酒能喝个三两以上,红酒一瓶多,除了冰啤酒不擅长之外,林子昂基本上能做到上酒桌不怯场。作为贴身助理,照规矩,林子昂是要帮老板挡酒的,但杜铁林做人做事一流,酒量酒品则是超一流,便坚决不允许林子昂替他挡酒,更何况喝到最后,往往也就没有规矩了。好在小伙子终究年轻,即便比老板多喝几杯,也能最后散场时搀扶好自己的老板,也算尽忠职守了。

那天晚宴结束,林子昂跟着众人上了车,大概因为晚上喝的是冬虫夏草浸泡过的高度白酒,胸口似有小虫子在爬,车子一颠,身体就更躁了。杜铁林和对方老板坐在前车,下车后,两人互相勾肩搭背地耳语着,走在最前面。林子昂、沈天放,还有对方公司几个高管则坐在后面的商务车里,鱼贯而出,也互相搀扶着进了大堂。林子昂岁数最小,跟在最后面。

“小林,别落在后面,赶紧的。”沈天放大声招呼着林子昂。

“沈总,我来了。您没事吧?”林子昂回话。

沈天放说:“没事,我这身板,放心。你小子酒量可以啊,又进步了。”

林子昂说:“今天不行,好像喝得有点多了。”

沈天放说:“一会儿再喝一点,第二场,酒可以醒一半。”

说起这位振华控股的副总沈天放,是杜铁林日常业务上的左膀右臂,也是公司里的实权派。振华控股的母公司法人代表是杜铁林,再下面一级子公司则由杜铁林最信任的两位副手分别担任法人代表。北京公司的法人代表是沈天放,上海公司的法人代表则是另一位副总薛翔鹤,两人都是杜铁林的得力干将,但风格却很不相同。

就像之前说的戴手表的事,沈天放喜欢劳力士,薛翔鹤则习惯戴积家,便能看出两人的性格差异。外形上其实也差别很大,沈天放一米八的个子,一百九十斤体重,做事果断,执行力强,像左冲右撞的猛将。薛翔鹤则戴无框眼镜,发型永远锃亮,像书生,更像师爷,平时一身休闲西服,一看就是最好的操盘手。因为在北京上班的缘故,林子昂相对和沈天放更熟些,上海那边的薛副总,交往则相对少一些。

一开始,沈天放也没把林子昂这个新人太当回事,但接触了几次,发现这小伙子挺识趣,脑子也好使,加之毕竟是老板身边的人,便开始把林子昂当小兄弟看待。“小林”是沈天放对林子昂常用的称呼,还常常扯着嗓子喊,在沈天放看来,这样才显亲切。林子昂显然更喜欢老板对他的称呼,一句“子昂”,稳稳当当,更像是长辈对晚辈的关切。

“小林,想什么呢,来,坐我边上。”沈天放一把将林子昂拉过来,摁到自己身旁。

此时,杜铁林和对方公司老板早就落座中间位,一直交头接耳说着事。

等到稀里糊涂地坐下后,林子昂这才发现眼前的这个KTV,同他学生时代去过的KTV相比,分明就是两码事。地方大了两倍以上,装修也更豪华,偌大的吧台上,酒水饮料果盘早就摆上了。林子昂数了数,他们总共八个人,坐在这么大的豪华包间里,实在是太空落落了。可没过多久,一个领班经理模样的女子进来,随后,又鱼贯进来了约莫十五六位年轻姑娘。定睛一看,个个身高挺拔,前凸后翘。

林子昂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倒是沈天放熟门熟路,对杜铁林和对方公司老板说道:“两位领导,那我就先点了,你们别跟我抢。平时你们是领导,到了这里,只有兄弟,没有领导。”

杜铁林并不多言语,看来是司空见惯,太了解沈天放的做派了。只见沈天放,略微看了看,直接对女经理说:“不行,换第二批。”于是,十五六位女子鱼贯离开,没一会儿,又进来另一拨女孩子,连续这样进来了三四拨人,你挑我选,偌大的豪华包厢,已经不显得拥挤了。林子昂傻坐着,酒劲一个劲地往脑门顶,再看沈天放,左拥右抱,一边一个姑娘,手也不老实起来。

林子昂就坐在沈天放的右手边,便与其中一位女孩子身子紧贴着。此时,一股浓烈却诱人的女士香水味,已经冲到了林子昂的鼻尖,他偷偷地瞄了一眼边上的这个女孩,一身白色的薄薄的蕾丝裙,包裹着极好的身材,这模样放在学校里,至少也是系花级别的。女孩子齐肩长发,林子昂注意到她的一双手很好看,手指修长,皮肤白皙,说起话来也是柔柔的。林子昂不敢多看,继续僵坐着。

林子昂又瞅了一眼杜铁林,只见杜铁林身边也已经坐了一位姑娘,正拿果盘里的水果,递到杜铁林嘴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杜铁林已经点起了一支雪茄。林子昂知道,杜铁林平时是不抽烟的,估计也就在这个地方偶尔破戒一下。只见杜铁林右手手指夹着雪茄,左手拿起威士忌酒杯,和对方公司的老板推杯换盏,他似乎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杜铁林。

“嘿,小林,你傻坐着干吗呢,就你没点了。”沈天放突然发现了新大陆,一脸坏笑,“噢,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们小林还是小伙子呢,这事好办,今天哥哥就让你开开荤。”

林子昂颇为尴尬,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怎么样,你喜欢什么样的?是我帮你选,还是你自己来啊?”沈天放继续大声嚷嚷着,众人也跟着哄笑。

林子昂没办法,抬起头,迅速地扫了一眼眼前这第四拨女孩子,只见一个穿黑色超短裙的女孩子,齐耳短发,眼神里还有些许桀骜不驯。林子昂心想,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不一样的KTV,横竖都已经来这了,便学着沈天放那样,指着眼前的这位黑色超短裙女生说:“三十六号,穿黑色裙子的那个。”

林子昂的酒,瞬间就醒了一大半。 p0CxOWji2t5f1nfebWptxio6EVh0uTsVXNT6gfoG91kSeAfC7BK6yoUvx6HvrN1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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