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荷兰青鱼一般细长的好妈妈,走进书房,来到像甲虫一样胖胖圆圆的好爸爸身旁,并咳嗽了一声。在她进书房的时候,有个女仆从好爸爸膝头上轻快地站起,迅速溜到了门帘背后。好妈妈对此毫不介意,因为她对好爸爸的这种小缺点早已习惯,并且用理解自己文明丈夫的聪明妻子的眼光来看待这种缺点。
“我的小圆面包,”她在爸爸膝头上坐下说,“我是来同你商量的,我的亲人。把嘴唇擦干净,我要吻你。”
爸爸眨巴着眼睛,用袖口擦了擦嘴唇。
“你有什么事?”他问。
“是这么回事,小爸爸。我们该拿我们的儿子怎么办呢?”
“出什么事了?”
“你还不知道?我的上帝啊!你们这些做父亲的多么粗心大意呀。这真可怕!小圆面包,如果你不愿意……不能做个好丈夫,至少也总该做个好父亲嘛!”
“又来你那一套了。我已经听过一千回了!”
爸爸做了个不耐烦的动作,妈妈差一点儿从爸爸膝头上摔下来。
“你们男人都是这个样子,不爱听真话。”
“你是来讲真话的,还是来讲儿子的?”
“得啦,得啦,我不说了,我的小圆面包,我们的儿子又从学校带回了不好的成绩。”
“哦,那又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要知道,那就会不准他参加大考!他就会升不上四年级!”
“就让他升不上吧。这也没什么要紧,只要他好好读书,在家里不淘气就行。”
“可是要知道,小爸爸,他十五岁了!这么大还能读三年级吗?你猜怎么着,那个不中用的算术教师又给他打了个两分……哎,岂有此理!”
“应该揍他一顿,岂有此理!”
好妈妈用小小的指头摸了摸好爸爸的肥嘴唇,她觉得自己已娇媚地皱起了眉头。
“不,小圆面包,你别跟我谈什么惩罚……我们的儿子没有错……这里头有阴谋……我们不必谦虚,我们的儿子智力挺发达,说他不懂什么愚蠢的算术,那是不可思议的事。他全都懂,理解得很好,对这一点我是深信不疑的!”
“他是个骗子,就是这么一回事!如果少淘点气,多念点书,那就……你坐到椅子上去吧,孩子他娘……我不认为你坐在我的膝头上会舒服。”
好妈妈从爸爸膝头上轻轻地跳下,她觉得自己迈着天鹅般的步子走向圈椅。
“上帝啊,多么冷酷无情!”她在圈椅上坐好,闭起眼睛说,“是啊,你不爱儿子!我们的儿子这么好,这么聪明,这么漂亮……阴谋,阴谋!不,他不应该留级,我不答应!”
“你会答应的,既然这个坏小子学习很糟糕……唉,你们这些做母亲的!……得啦,你去吧,我在这儿有点事……要办……”
爸爸向桌子那边转过身去,低下头,向一张什么纸凑近,同时又像狗看菜碟似的斜起眼睛看了看门帘。
“小爸爸,我不走……我不走!我知道我成了你的累赘,不过你得忍耐一下……小爸爸,你应该到算术教师家里去一次,叫他给我们的儿子打上一个好分数……你应当告诉他,我们的儿子很会做算术,不过他身体差,所以才不能使人人满意。你得逼一逼算术教师。那么个大男子汉还能再读三年级?你出把力吧,小圆面包!你猜怎么着,索菲雅·尼古拉耶芙娜认为我们的儿子挺像帕里斯 呢!”
“这话使我感到荣幸,可是我不去!我没有工夫去游荡。”
“不,你得去,小爸爸!”
“我不去……我说话算数……是啊,你走吧,我的心肝……喏,我想要做些事……”
“你得去!”
好妈妈站起身来,提高了嗓门儿。
“我不去!”
“你得去!!”妈妈大叫一声,“如果你不去,如果你不肯怜惜你的独生儿子,那么……”
妈妈尖叫了一声,用发狂了的悲剧演员的姿态指了指门帘……好爸爸顿时发窘了,慌张了,无缘无故地唱起歌来,并且匆匆将礼服脱下来……每逢妈妈向他指他的门帘的时候,他就会狼狈起来,变成一个十足的呆子。他让步了。夫妇俩把儿子叫来,要他讲一讲情况。儿子却生气了,他皱眉头,蹙前额,说他的算术知识比老师知道得还多,所以不能怪他,为什么这个世界上的五分都给女学生、富家子弟、马屁精拿去了。他号啕大哭起来,他把算术教师的住址详细地说了一遍。好爸爸刮好胡子,拿起梳子在秃顶上移动了几下,打扮得更体面一些,起身去“怜惜独生子”了。
像大多数好爸爸通常所做的那样,他不经传达就闯进算术教师家里。如此不经传达就直闯进去,会有什么事看不见,什么话听不见啊!他正好听见教师对妻子说:“你对我来说代价可真太高,阿莉雅德娜!……你的任性要求简直没完没了!”他还看见教师的妻子扑过去,搂住教师的脖子说:“你原谅我吧!你没叫我破费什么,但我对你估价很高!”好爸爸认为教师的妻子身材挺好,如果她穿戴整齐,倒不会这么迷人了。
“你们好!”他说着,放肆地走到那对夫妇跟前,略打鞋跟作响,立正敬了个礼。教师一时间不知所措,教师的妻子面色发红,一溜烟跑进了隔壁房间。
“对不起,”好爸爸含笑开口说,“我,也许,那个……稍稍打搅您了……我十分明白……您身体好吗?我有幸向您自我介绍……您可以看得出,我不是无名之辈……也算是个老军官呢……哈哈哈!不过您别张罗!”
教师为顾全礼貌,略微笑了一笑,指了指椅子。好爸爸单脚转了个身,在椅子上坐下。
“我,”他接着说,向教师显露了一下金怀表,“我是来找您谈谈的……嗯,是啊……您,当然,会原谅我……我说话不善于咬文嚼字……我们这号人,您知道,做啥都不转弯抹角。哈哈哈。您念过大学吧?”
“是的,念过。”
“是啊!……嗯,是啊……今天天气可真暖和啊……您,伊万·费多雷奇,给我的小儿子打了个两分……嗯……是啊……不过这也没什么,您知道……该给甜头就给点甜头,该给苦头就给点苦头……嘻嘻嘻!……不过,您要知道,总感到不愉快。难道我儿子不懂算术?”
“该怎么跟您说呢?不是他不懂,不过,您要知道,他不用功。是的,他学得很差。”
“为什么他学得很差呢?”
教师睁大眼睛。
“为什么?”他说,“因为他学得差,又不用功。”
“哎呀,伊万·费多雷奇,我的儿子用功极了。我自己也帮助他学习……他常常开夜车……他什么都明白……哦,有时候他会淘气……不过,他毕竟还年轻……咱们中谁不是从年轻人过来的呢?我打搅您了吧?”
“哎,您说什么啦?……相反,我非常感谢您……你们,家长们,都是我们教师的稀客……另外,这又表明你们十分信任我们。信任是最主要的。”
“当然了……主要的是我们别过问……那么我儿子肯定升不到四年级了?”
“是的。因为他不光只是算术一门课的学年成绩是两分。”
“别的教师那儿我也可以跑跑。哦,关于算术,嘻嘻嘻!……您能改一下吗?”
“我不能,先生!”教师微微一笑,“我不能!……我希望过您儿子能升级,我也作了各种努力,可是您的儿子不用功,还说话顶撞人……我同他已经有过几次不愉快的事情。”
“他年轻,有什么办法呢?请您就改成三分吧。”
“我不能!”
“果真吗?这是轻而易举的事嘛!……您干吗跟我说?倒好像我不知道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这件事是可以做的,伊万·费多雷奇!”
“我不能做!其他一些得两分的学生怎么说?不管您怎么变,都不公正。真的,我不能改!”
好爸爸的一只眼睛眨了眨。
“您能改的,伊万·费多雷奇!我们不多谈了!这不是那种要扯皮三个钟头的事……您倒对我说说,按您自己的看法,按有学问人的看法,怎样才算公平呢?因为我们很清楚,您所说的公平是什么货色。嘻嘻嘻!您还是直截了当说吧,伊万·费多雷奇,别打哑谜。您原本是故意给他打两分的……这里又有什么公平呢?”
教师把眼睛张得大大的,可是……仅此而已,为什么他没有生气?这对我来说永远是教师之心的秘密。
“是故意的,”好爸爸接着说,“您等着客人上门呢。哈哈,嘻嘻!……那有什么?请吧!……我赞成……应该孝敬孝敬您……您瞧,我知道在外头该怎么办……不管您怎么进步,可是……话说回来……嗯,是啊……旧风气还是比什么都好,都有用……我乐于表表心意。”
好爸爸喘着气从口袋里取出钱夹,一张二十五卢布的钞票递向了教师的手。
“请收下,先生!”
教师脸红了,身子蜷缩起来,可是……仅此而已。为什么他不向好爸爸下逐客令,这对我来说永远是教师之心的秘密。
“您,”好爸爸接着说,“别难为情……因为,我明白……嘴上说不拿的人准拿……如今谁个不拿呢?不可不拿啊!您还不习惯吧?请赏脸收下!”
“不,千万别……”
“嫌少吗?哎,再多我也拿不出了……您不收吗?”
“哎哟,别这样!……”
“那就随您便了……不过,那成绩还请您改一下!……倒不是我求您,而是他母亲……您要知道,她在哭……心跳过速,另外还有些什么别的毛病。”
“我十分同情尊夫人,可是我不能改。”
“要是我儿子升不到四年级,那……会出什么事啊?……嗯……不,您就让他升级吧!”
“我倒乐意让他升级,但我不能……您抽烟吗?”
“ 非常感谢 ……让他升级不碍事……噢,您是几品官?”
“九品……不过,论职位是八品。嗯!”
“哦……我们会和睦相处的……一言为定,啊?行吗?嘻嘻!……”
“我不能改,先生。哪怕是打死我,我也不能改!”
好爸爸沉默了一会儿,想了想,又开始向教师进攻。进攻延续了很长时间。教师不得不把他那句坚定不移的话“我不能改,先生。”重复上二十次。好爸爸终于使教师厌烦了,变得使人更加难以忍受,他开始缠着教师亲嘴,要求教师出算术题考 他 ,讲了几个淫秽的笑话,态度开始狎昵无礼起来。这使得教师厌恶极了。
“万尼亚,现在你该走了!”教师妻子从另一个房间里叫了一声。好爸爸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就用他宽阔的身体将门堵住。教师已经筋疲力尽,开始诉苦叹气。最后,他觉得他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您听着,”他对好爸爸说,“如果我的同事们都在他们所教的课程上给您的儿子打三分,我就将他的学年成绩改过来。”
“这话当真?”
“当真,如果他们改,那么我也改。”
“有道理!一言为定!您这个人棒极了!我告诉他们说,您已经把分数改了。‘大姑娘要嫁小伙子了!’我欠您一瓶香槟酒。不过,我什么时候能在家里找到他们呢。”
“现在去也行。”
“好,咱们不用说,可以算朋友了吧?有空您请到我家里随便谈谈,坐上个把钟头,行吗?”
“好,好,好。祝您健康!”
“ 再见 !嘻嘻嘻嘻!……啊,年轻人啊,年轻人!再见吧!……不用说,应该替您问候您那些同事先生们?我一定转达。请向您夫人转达我的敬意……您要常来啊!”
好爸爸把两个鞋后跟一碰,行了个礼,戴上帽子,就悄悄走开了。
“他这人很不错,”教师先生暗自想道,他目送着离去的好爸爸,“很不错!他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说什么。显然,他单纯,善良……我就喜欢这样的人。”
当天傍晚,好妈妈又坐在好爸爸膝头上(不过她走后,那个女仆就坐上去了)。好爸爸要她确信:“我们的儿子”一定会升级;要开导有学问的人,与其靠金钱去折服,不如和颜悦色地对待他,彬彬有礼地掐着他的脖子逼他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