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巴契-祖勃基父女俩(茨威布希和伊尔卡)由大道转向戈尔达乌根伯爵的园子时,落日已经在它去西山的半途上了。天气闷热。
匈牙利草原在六月里显示它的风貌。土地开裂,大道变成河流,不过在这条河里起伏着的不是流水,而是灰蒙蒙的尘土。如果有风的话,那风也是炽热的,它使皮肤干巴。空中从早到晚一片寂静。这寂静使旅人满心愁闷。在草原的如火骄阳的光照下,不凋萎、不发黄、不枯干的只有茂盛的举世闻名的匈牙利果园和葡萄园。这些由文明人栽培的园子分布在无数的大河和小溪旁,它们从早春到仲秋一直炫示着自己的青翠盛装,引诱着来往行人,并且成为一切有生之物躲避骄阳的庇护所。荫翳、凉爽和美妙的空气笼罩着园子。
茨威布希和伊尔卡沿着一条长长的林荫路走去。这条林荫路是两个篱栅之间最近的一条路,一个篱栅通向草原,另一个则眺望着伯爵的园子。这条林荫路把园子横切成两个相等的部分。
“这条林荫路使我想起了当初在学校里用来打你父亲手心的那管尺。”茨威布希说。他竭力要看到林荫路的尽头,然而路的尽头消失了,它和绿色的远方汇合在一起。太阳照不到这条林荫路,它的宽度不过一俄丈,而耸立在它两旁的树木枝杈相交。这是一条隧道,是大自然用橄榄树、橡树、椴树、赤杨树的枝杈搭成的一条隧道。茨威布希和伊尔卡好像是走在房顶之下。矮胖的茨威布希浑身是汗。他脸色紫红,好像煮熟了的甜菜。他不时用短上衣的前襟擦拭潮湿的下巴。他呼哧呼哧地喘气,好像一台没有上足滑润油的打谷机。
“这是仙境里才会有的凉爽,我的小雀儿!”他喃喃地说,用胖胖的手指解着他的坎肩和衬衣,“我以我的小提琴发誓。你是否认为我们已从地狱升到了天堂?”
伊尔卡的脸不比她的玫瑰色嘴唇淡一些。细小的汗珠在她的大额头和鹰钩鼻上闪光。可怜的姑娘非常疲乏,她几乎都站不稳了。竖琴上的皮带压迫着她的肩膀,尖尖的琴边无礼貌地在她的腰间蠢动。树阴使她多次露出笑容和深深地呼吸。她脱下鞋子光着脚走了起来。两只又小又美的光脚高兴地走在阴凉的沙地上。
“我们是不是可以坐一会儿?”茨威布希提议道,“这条林荫路长长的,好像老处女的舌头。大概有三俄里长呢!”
“不,爸爸!如果我们坐下来,那么过后就会很难站起来。我们还是走到头为好,在那儿再歇一会儿。”
“好……我的小雀儿,今天是你的生日,命运之神一定会送些什么东西给你。会送一样什么小礼物呢?”
“我希望命运之神今天送我一顿午饭……”
“瞧,她想要什么呀!哈哈!她想要的还不少呢!这不太过分了吗,我的姑娘?你是不是还想要一顿晚饭?”
“我已经好久没有吃热东西了……你不能想象,爸爸,啃干面包,嚼熏腊肠,使我的嗓子干得厉害!如果命运之神今天让我挑选一样礼物:多活十年或者喝上一盆清肉汤,那么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第二样。”
“你的选择会是非常之好的。最差的清肉汤也比我们这种啼笑皆非的生活强得多。”
“我会选择第二样。我会津津有味地把汤喝光!我非常非常想吃东西。”
茨威布希同情地看了伊尔卡一眼,叹了一口气,努起厚嘴唇吹了一声口哨。每逢有什么事情使他心神不安或者沉思默想,他总会时断时续地吹口哨。他沉默了一会儿,把两道下垂的浓眉对着伊尔卡,眉毛底下一对眼睛含着笑意。他说:
“好,你等一等,忍一忍吧!……我预感到,今天命运之神送给你的礼物不会辜负我们对它的关心……嘻嘻……我预感到,我们不会白白地走到高贵的戈尔达乌根伯爵的家院里的。嘻嘻……我们一走进院子就演奏,他们就会把大把大把的钱撒到我们身上。我们就可把硬币装满口袋。还会让伊尔卡吃上一顿中饭……嘻嘻……幻想吧,伊尔卡!世界上什么事情都会有!也许我讲的这些全都是真的!”
伊尔卡笑了。她整了整肩上的竖琴背带。
“伯爵本人也会听我们演奏!”茨威布希继续说,“我的宝贝儿,伯爵也许会想到不该把我们赶出院子,也许戈尔达乌根会听听你的歌声,会微微一笑……如果他醉了,那我以我的小提琴向你发誓,他会把一枚金币丢到你的脚下!金币!嘻嘻嘻。也许我们走运,眼下他正坐在窗前,醉得一塌糊涂!那枚金币就是你的了,伊尔卡。哈哈哈……”
“为什么一定要他喝醉了呢?”伊尔卡问。
“因为醉汉要比清醒的人善良和聪明一些。醉汉比清醒的人更喜爱音乐。啊,我的悦耳的琴弦呀!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醉汉,艺术就不会有多少成绩!你祈祷吧,但愿那些将要听我们演奏的人都喝醉了!”
伊尔卡沉思起来。是啊,茨威布希说的有几分道理。一直到现在,丢钱给她的人大都是醉汉。如果没有醉汉,她和她父亲肯定会更多地挨饿。他们总是在小饭铺或酒店里演奏,而不是在清醒的市民们的整洁台阶前。听他们演奏的更多的是男人,他们的显著特征就是皮肉松弛的脸庞、大大红红的鼻子和乱七八糟的下流话。伊尔卡思索着这个令人不快的问题,她感到痛心和烦恼。现在她明白了,为什么那些人更爱听她父亲的山羊嗓子的歌唱和低级庸俗的笑话,而不喜欢听她唱歌;为什么他们常常要求她以舞蹈代替唱歌。她的歌唱常常在中途停下,改成在她的父亲的刺耳小提琴伴奏下的无聊舞蹈。直到现在还没有一个人关心过,她唱得如此动情的歌曲是谁编写的。人们同样兴致勃勃地听《三骑士之歌》和一些空洞乏味的舞曲。
“清醒的人瞧不起我们,因为他们把我们看作叫花子。但喝醉了的人容许我们接近他们,因为我们能用音乐多少减轻一点他们的头痛。”
茨威布希这番话使懊恼的伊尔卡垂头丧气。她真想大哭一场,真想弄坏一点自己的东西……比方说,弄断一根手指。可是,不管她怎样把手指拧转,手指还是断不了。她只能光流眼泪。
“向可敬的戈尔达乌根伯爵府致敬!”茨威布希喃喃地说。
他看见一个篱栅,它由细铁丝编成,上面攀附着开花的豌豆。
“我致敬!一个没有祖先的人走进了这个有祖先然而是坏祖先的人的巢穴!低微比卑鄙好一些。十七世纪,卡尔·戈尔达乌根伯爵娶了个不是贵族出身的女人为妻子,因而死于良心折磨。他的哥哥莫利茨把妻子的钱偷窃一空,害她生了痨病,神甫准许他同她离婚,他高兴得足足跳了一个月舞。你看见这幢房子了吗,我的小鸟儿?如果可以翻开它的历史看一下,你准会叫出声来:‘简直是畜生!’连一个脏字眼也不知道的你也会破口大骂……未必只有俄国人才会那么骂!你记得俄国人吗,亲爱的?他们的话就跟他们寒冷的气候一般严酷。让我们来把乐器的音调调好吧!”
茨威布希把小提琴的音调好,伊尔卡用围裙拂去竖琴上的尘土。
“命运啊,我们向你挑战!你拾起那压根儿不存在的手套吧!”
茨威布希和伊尔卡挺直身子,做出一副快活的样子,举止大方地走进伯爵家的院子。尽管天气炎热,院子里却有人正在紧张地工作。二十来个穿着蓝色工作衣的工人在院子里铺柏油路面,他们全身蒙着尘土,脸被烟熏得黑黑的,汗流满面。灰蓝色的浓烟从三只桶里滚滚冒出。
茨威布希和伊尔卡果敢地走向正屋。他们打量了一下窗子,在一个最大的窗口里看到了一张大大红红的脸。
“伯爵!”茨威布希低声说,“好像是他!还是醉醺醺的。我的预言要实现了!……你开始吧!”
伊尔卡弹响竖琴。茨威布希顿一下脚,把小提琴举向下巴。听见了音乐声,工人们都转过头来。窗口里那张红脸睁开眼睛,皱起眉头,使它升高了一点。红脸后面闪出一张女人的脸,还闪出两只手……窗子推开了……
“往回走,往回走!”窗口里有人说话,“从院子里滚出去!喂,你们,那两个卖艺的,你们和你们的音乐一齐见鬼去吧!”
红脸从窗口里钻出,挥起手来。
“你们演奏吧,演奏吧!”一个女人声音叫得很响。
工人们放下工作,搔搔后脑勺,朝卖艺人走去。他们在正面站定,想看清楚伊尔卡的脸。
“世界上啊,国家可真不少,”伊尔卡的手指拨弄着琴弦,她唱了起来,“它们美丽、富饶,像太阳那样金光万道。最美好的国家啊,就是匈牙利,它的园子好、牧场好、风土好,葡萄酒甜,公牛的犄角有一沙绳 长。伊尔卡爱这个国家,也爱住在这个国家里的人们。”
红脸微微一笑,两只淫荡的眼睛盯住了伊尔卡。
“那儿的人啊,真了不起,”伊尔卡继续唱道,“他们漂亮、勇敢,他们的妻子都美丽。无论是打仗,还是舌战,没有人能够战胜他们。许多民族嫉妒他们。他们呀,他们只有一个缺点:他们没有歌曲。他们的歌,可怜巴巴、没有意思、缺乏激情。它的音调啊,使人怜悯匈牙利……”
“总管老爷皮赫捷尔希塔依先生吩咐你们唱一些欢快的东西!”一个走到伊尔卡跟前的穿红色上衣的仆人用低沉的声音说。
伊尔卡的歌声停息了。姑娘未能把她的想法全都唱出来。
“欢快一点的东西?嗯……请您回报总管老爷皮赫捷尔希塔依先生,他的愿望会圆满实现!不过,我可以荣幸地亲自向他说明!”
说完这话,茨威布希取下帽子,走到大窗子前,行了一个立正敬礼。
“您,”他恭敬地赔着笑脸问道,“您吩咐唱点儿什么欢快的东西?”
“是的。”
“请问您要不要听外交歌?是我自己编的。这首歌解决欧洲一个头等重要的本质问题。您有幸是匈牙利人吧,老爷?”
红脸从嘴里吐出一缕烟雾,以嘴唇仁慈地表示同意。
“我请爱国的先生们注意听!诸位先生,你们能保证不把这首歌张扬出去吗?你们中会有……”
茨威布希扫视了一下在场的工人。他们点头表示感兴趣。他们站得更近了。
“奥地利呀,是什么东西?”茨威布希用他的山羊嗓子唱道,“政治家啊,人世间的公爵们啊,请你们告诉我,奥地利是什么东西?它是不是一盘杂拌凉菜,贪婪的邻邦正打算把它吞噬?是啊,要不是这盘杂拌凉菜里有一条金色鲈鱼会鲠喉咙的话,他们早就把它吞食了。这条鲈鱼就是匈牙利。”
“好极了!好极了!”胖子低声自言自语。
“奥地利是一只有一百种颜色的鸟!”茨威布希继续唱道,“它呀,它生着一百个肢体。它有许多腿,许多胃,许多翅膀,但只有一个脑袋,这脑袋就是匈牙利。一头野兽一旦向鸟扑去,吞吃掉它的所有肢体,但脑袋它却咬不碎!这颅骨硬得像象牙一般!”
“好极了!好极了!”
“世界上有法语,有德语,有俄语,有匈牙利语。丰富的匈牙利语使所有的才子学士感到惊奇。请您上维也纳去问一问:哪里有个斯芬克司 是讲奥地利话的?”
“好极了!好极了!给你!”
一枚大银币从窗户里飞了出来,它闪闪发光,锵的一声响滚到了茨威布希的脚跟前。还有一个同样的硬币,它碰着了伊尔卡的鞋子。茨威布希拾起硬币,叫道:
“一千个谢谢!我这就去为您老人家的健康开怀畅饮!我以我这张胖脸起誓,我要喝,气也不换地喝!为了您的健康我要用两个咽喉喝酒:一个是普通的咽喉,一个是管呼吸的咽喉,到时候我就顾不上呼吸了!”
茨威布希挥舞帽子。这时窗户里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那张红脸变成了紫色的脸,姑娘一声怪叫,窗子猛地关上了。工人们纷纷后退,一个个站得笔直。茨威布希朝后挥了一下帽子,他感到帽子碰上了什么障碍。他回头一看,吓得腿都发软了:一头漂亮的铁青马受了他那顶不讲究的帽子的惊吓,扬起前蹄在他身旁直立起来。骑在马上的是一个身材颀长匀称、闻名于整个匈牙利的美女。她是戈尔达乌根伯爵的夫人,出嫁前是冯·盖依连希特拉尔男爵小姐。茨威布希看见,在他面前的就是这个绝色美人,她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她美丽、庄严和……愤怒。她把马稳住了。她气得发抖,脸色苍白,眼睛里射出闪电般的光芒。她扬起了马鞭。
“混蛋!”她低声说道,差一点儿从马鞍上摔下来。因为被马鞭打昏了的茨威布希身子一摇晃跌倒了,他结实的身体撞了铁青马的前腿。他不能不跌倒。马鞭抽打着他的太阳穴、面颊和上嘴唇。伯爵夫人使足了全身的力气抽打他。
另一张女人的脸是伊尔卡的脸,它像歌德笔下的格雷岑 的脸,美丽而年轻,四周围着千万根淡黄色的头发。这张脸现在由于气愤和难以形容的绝望而变了相。它变得惨白,显得特别不自然,而且出现一阵又一阵的抽搐。伊尔卡像狗似的龇出她的一口白牙,向前走了一步,由于在地上没有找到石头,她就把那枚银币朝戈尔达乌根伯爵夫人扔去。银币不过擦了一下迎风飘起的面纱就朝正屋方向飞去。接着出现了一阵奇怪而沉闷的寂静。伯爵夫人和生着一头金发的小姑娘目不转睛地面面相觑。沉静持续了一分钟。伯爵夫人把马鞭举了起来,可是她一看到那张苍白的不幸的变了相的脸,就慢慢地把手放下,骑着马慢慢地走向正屋。她走到了台阶跟前,还回头朝后看了两次。
“叫他们走开!”她喊道。
茨威布希站起身来,抖掉尘土,微笑着走向呆板无生气的伊尔卡。他脸上还淌着鲜血。
“你吃惊了吧,我的朋友?”他说,“嘿!揍了你的父亲?别奇怪!不是第一次打他,而是第四十一次了?该习惯了!”
伊尔卡抓住她父亲的胳膊,全身哆嗦,向他倒了过去。
“啊,我多幸运!”茨威布希说,竭力使脸上的鲜血不滴到伊尔卡的头上,“我多幸运啊!我该好好谢谢伯爵夫人!我的小提琴完整无损!我没有把小提琴压坏!”
茨威布希一只手提着小提琴,另一只手搂住伊尔卡的肩膀,迈步走回林荫路上去。
在林荫路已到尽头、前边就是草原的地方,就应该数一数道路左侧的山毛榉。在第八棵和第九棵山毛榉之间,老练的眼睛可以发现一条以前存在过而如今已经荒芜的小径。这条小径像蛇似的蜿蜒到一座小礼拜堂,而在礼拜堂附近可以找到水。茨威布希知道有这样一条小径。他数到第八棵山毛榉后便向左拐弯。伊尔卡跟在他后面。他们必须钻过茂密的牛蒡、野麻、鼠芹和荨麻丛。荨麻无情地刺痛他们的胳膊、脖子和面颊,而野麻和鼠芹的冲鼻气味使他们透不过气来。茨威布希和伊尔卡的肩膀上粘满了蜘蛛网。网上有些小蜘蛛在爬动,而大苍蝇和蚱蜢已经落网。大蜘蛛不习惯地 翻跟斗 ,从他们的肩膀跌到了草地上。我们这两位行人无意地惊扰了千百个生命的安宁。
小礼拜堂位于长满了长长的青草的林间空地上,它离林荫路有一刻钟的步行路程。这是一座怯生生地耸立在青草地上的小礼拜堂,墙上的灰泥已经剥落,到处是青苔、滨藜和常春藤。在光滑的被太阳晒成了棕红色的圆锥形屋顶上有一个高高的铜十字架。对茨威布希来说,这个十字架是指路的明灯。
“如果小溪干涸了,”茨威布希说,“那么命运之神的礼物将比伯爵夫人送给我们的礼物糟得多。我的内脏都干巴巴的,像牛皮一样了。”
然而小溪并未干涸。在茨威布希和伊尔卡走近小礼拜堂并从肩上去掉粘着的蜘蛛网时,他们就闻到了一股清凉的水汽,听到了潺潺的水声。茨威布希开朗地笑了,他把竖琴和小提琴放在礼拜堂的台阶上,围绕着小礼拜堂大步走动起来,用两条短腿画着螺线。
“有流水的声音……不过,见鬼,它在哪一边呢?”他大笑着说,“小溪啊,你在哪儿?朝哪儿走才能到你那里?哎,记性糟透了!小溪啊,我在你那儿喝过两次水,可我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竟忘记了你在哪儿!我认清了自己是个一般的俗人!我们这些人什么也不会忘记,只会忘记我们的恩人!哎,人啊!哈哈……”
伊尔卡的听觉比较敏锐,如果不是有人厉害地凌辱了她年迈的而且在她看来是有病的父亲的话,她会指出小溪在哪一边潺潺流动,可是现在她却无意识地跟随在迈步走着的父亲后面,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不理会。她顾不上疲劳和口渴。年轻人强烈的义愤压倒了一切。她一边走,一边瞧着地面,咬着上嘴唇。
一个耳朵聋了的茨威布希绕来绕去,最后总算偶然发现了一个地方,在那里已经可以清楚地听见湍急的流水声,脚下也可以感到柔软而潮湿的土地。
“小溪该在菩提树的下边!”茨威布希说,“瞧,它在这儿,一棵菩提树!另外两棵呢,都到哪里去了?十年前我在这儿喝水,一共有三棵菩提……想必是让人家砍掉了!可怜的小菩提啊!连它们也给用上了!瞧,我们寻找的小溪就在这儿!你好,小溪!伊尔卡,来,我们喝水,祝你健康!”
茨威布希把帽子丢在一旁,跪下去把发热的脸贴近清凉、闪亮的水面……伊尔卡机械地弯下一条腿,照着父亲的样子做。茨威布希用嘴喝水,也用眼睛喝。他在水面上看见了他血迹斑斑的脸,他瞧着那些瘀伤和青肿,打算说几句恰如其分的俏皮话。可是,他在镜子般的水面上看见了伊尔卡的脸,他的俏皮话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喝进嘴里的水也流出来了。他不再喝水,抬起头来。
“伊尔卡!”他皱着眉头说,“听见吗,姑娘?别再龇牙咧嘴的!你又不是狗!我不喜欢这样。别傻里傻气!”
伊尔卡抬起头来,用潮湿的手心摩挲额头。
“我不喜欢这样!”茨威布希继续说,“你要改掉为了一丁点儿小事就龇牙咧嘴的傻习惯。乖孩子!何必生气呢?你脸色白得像死人一样,你在发抖!你要当心,傻孩子,把你气死了,你才会明白!别再这样!算了吧!……”
“我办不到……谁都没有权利打你的脸,茨威布希爸爸。谁都没有!”
“是吗?莫非我不知道?你不说,我也知道!脸、背、肚子都不好打……可是,你要怎么样呢?”
伊尔卡又用手心摩挲了一下额头,小声说:
“我要的是谁都不敢打你。我要……我要报复她。”
茨威布希吹了声口哨,向溪水弯下身子洗起脸来。洗好后他用衣袖抹干脸说:
“可笑,伊尔卡!喝水吧,如果你还没有喝够的话,然后我们就去取乐器。蠢话也说够了!”
茨威布希搀着伊尔卡的胳膊把她扶起,然后他摩挲着肚子朝小礼拜堂走去。
“我们一块儿去看看小礼拜堂吧,这样比生闷气好一些!”茨威布希建议说。
在茨威布希和伊尔卡走近小礼拜堂的当口,许许多多壁虎,绿色的和灰色的,都钻进墙缝和草丛中去了。小礼拜堂上的门钩生锈了,许多块木板把门钉得严严实实。在大门上方的一块光滑的木板上钉着一些铜铸的字母。不消说,这是一些拉丁字母。茨威布希读了一遍,翻译给伊尔卡听:“福兰齐斯克·戈尔达乌根——1806年。过往的行人,你祈祷吧,求神圣的天使护佑他的灵魂长住天国!”两扇窗上的玻璃都打碎了。嵌在半腐朽的窗框里的玻璃碎片反射出虹一般的光彩。一束大麦秸堵住了第三个窗子。窗户上布满了蜘蛛网和尘土。
“福兰齐斯克·戈尔达乌根!”茨威布希对着窗口叫了一声。
“戈尔达乌根!”回声接应道。
“福兰齐斯克·戈尔达乌根,他是现在的伯爵的叔祖父,”茨威布希对伊尔卡说,“1806年,他在幽会后的回家途中,就在这个地方,被他的一个老侍从打死了。这老侍从是为自己的女儿报仇。一些人是这么说的,不过另一些人却说,他是为了一个姑娘而同他外甥互殴时被打死的。不管怎么说,那个老侍从在此地受了绞刑。神诫说‘不可杀人’ ,然而在戈尔达乌根的房子里、树林里和园子里是不理会神诫的。你看窗子,伊尔卡……圣徒福兰齐斯克,你看见了吗?脸黄得发绿,真可怕……现在这张像黯淡了,当初却是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的,它叫愚蠢的男女心惊肉跳。我至今还记得,在这张脸前面点燃着蓝色长明灯的时候,它显得特别可怕……每逢我看着那张脸,我就会毛骨悚然。我的姑娘,主要的是画这幅像的画家还没有完成工作就逃跑了。他没有把左眼画完,右眼因此就突出得厉害,使我们这些信迷信的眼睛看着不舒服。这幅像的脸也没有画完。用画家们的行话来说,只是上了一层基本色。画家之所以逃跑,是因为他爱上了伯爵夫人。这个怪人认为她是一座攻不下的堡垒。傻瓜!其实他只消让她明白,她就会挂在他的脖子上。女人永远是脆弱的,女人在涉及你不该知道的那种事情时是不会避开男人的,我纯洁的孩子。”
茨威布希不再说话了,他瞧着伊尔卡。伊尔卡并没有听他讲话。她瞧着地面,嘴小声地念叨着,手指不断地动弹着,仿佛在同自己讨论着什么事情。茨威布希吹了声口哨,沉思起来。
“你听我说,傻瓜!”他皱起眉头说,“我不喜欢这样!你又开始龇牙了!来,让我们坐下来!”
茨威布希和伊尔卡在小礼拜堂的被太阳晒得热辣辣的台阶上坐下。
“你的脑子呢,姑娘?”茨威布希瞧着女儿苍白的脸继续说,“你为什么不顺着情理思考问题?木头变不成钢,破布铸不成铜钟,老鼠也生不出天鹅。不能指望一个出身名门的女人会有什么天使般的行动。她的祖祖辈辈都是狼,她能违背自然规律生来是一只羔羊吗?她也是一头狼!彻头彻尾是一头狼。她既然是狼,她就只能这么干……你还能希望什么呢?教狼吃干草,这不是我们的事。你要顺着情理思考问题!她在娘家是盖依连希特拉尔男爵小姐。盖依连希特拉尔家尽是些什么样的人?他们都是同戈尔达乌根家的人一样的。第一个盖依连希特拉尔就是阿尔土尔·戈尔达乌根的私生子。他只是凭这一点同戈尔达乌根家的亲族关系才在三十年战争 时期获得了男爵头衔。后来戈尔达乌根家同盖依连希特拉尔家联姻,后者的女儿们嫁给前者的儿子们,等等。结果形成了两个不分彼此的家族。你要怎么样?莫非你指望着会有这样的事情:在戈尔达乌根打你的时候,盖依连希特拉尔会跑来亲吻你?哼……办不到,我亲爱的!只有像你这样不太懂事的人,才会因为大自然给了狼一口利牙而去生狼的气。”
茨威布希沉默一会儿又说:
“从戈尔达乌根家的历史就可以清楚地看出大自然在这儿起着重大作用。第一个戈尔达乌根出现在十字军东征开始时期。大家叫他‘金眼吸血鬼’。他的头发和胡子黑得像煤一样,可是眉毛和眼睫毛却是金黄色的。由于大自然玩的这种把戏,人们才给他起了个绰号:戈尔达乌根 。据历史记载,他两只金色眼睛里闪耀着非凡的智力,除此之外,其中还混合着猞猁的狡黠和饿豹的凶残。这个人是一头最坏意义上的疯狗。他喝人血就像我们喝水一般随便,他像犹大一样恬不知耻,拿人做买卖。他焚毁一个村庄比我们吸一支雪茄烟轻松。他放了火就兴致勃勃地观看火焰。以戈特弗利德·布里昂斯基 为首的胜利者们首次在耶稣坟旁做祈祷时,他却像头狼一样地在耶路撒冷近郊奔跑觅食,把萨拉秦人 的头颅串在长矛上。就连在那个伟大的时刻他也没有改变本性!据文献记载,他热切期望祈祷,然而疯狗的本能却把他朝另一个方向拉,去破坏,去杀人。这是一个可怕的畸形怪胎,我亲爱的!不能认为,这个长着金色眼睛的人要为他自己的反常负责。人本身是不可能落到如此可怕的卑鄙地步的,就像他不可能想到要在手上生出第六个指头来一样。该负责任的是大自然。是大自然给了他一副狼脑。这个金色眼睛的人生了一个儿子,这儿子只有一点不同于父亲,那就是他没有长两只金色的眼睛……反常的行为却照样传给了他。后来,孙子既有金色眼睛,又有反常行为。就这么一直传下来。现在的伯爵没有金色眼睛。去年死掉了他的一个儿子,一个小男孩,却长着一对金色眼睛。如此看来,金色眼睛是隔代相传,而反常行为却是每代都有份。你可以看出,我亲爱的,要戈尔达乌根家的人摆脱狼一般的脑子,就像要他们不长金色眼睛一样难。好,现在你自己想一想吧,我亲爱的,那个美人能够不用皮鞭抽打我的嘴唇吗?本性占了理智的上风,她不能不这么干!”
“你这全是胡说,爸爸!”伊尔卡顿了一下脚,尖声叫道,“你胡说!你的嘴唇同她的反常不相干,同她的天性不相干!这不关我们的事!你说这些话,只因为生气对我有害。可是,我要给她一点厉害看看!我要给她……我饶不了她!她欺负了你,如果我饶了她,那就让上帝惩罚我吧!”
“别人都可以逞强,惟独你,小羊羔,不能这样!小羊羔要逞强去同狼干仗,那不过是白费口舌!……我们最好还是不谈这个吧!”
伊尔卡站起来,把竖琴的皮带挂上肩膀,用下巴指了指那条小径。
“难道你不想歇一会儿?”父亲问。
伊尔卡默不作声。茨威布希就站起来,把小提琴夹在胳肢窝底下,清了清喉咙,朝林荫路迈步走去。他已经习惯于听从伊尔卡了。
一个钟头后,他们已经吃力地拖着疲乏的双腿走在炎热的尘土飞扬的大道上了。在他们的前面,在一带青色的丛林和园子的后边,露出白色的钟楼和一个匈牙利小城市的市政府。在左边,美丽的戈尔达乌根村呈现出花花绿绿的色彩。
“法院在哪儿?是在这里还是在那边?”伊尔卡指着那座城市和那个村子问道。
“法院?嗯……城里有法院,村里也有。我的宝贝,城里的法院是审判城里人的;村里的呢,是审判戈尔达乌根家的下人的……”
伊尔卡停住脚步,想了一会儿,就沿着通向村子的路走去。
“上哪儿去?你这是干什么?”茨威布希问道,“你到那儿去干什么?求上帝保佑,别到这些庄稼汉那儿去!”
“茨威布希爸爸,我要到审问戈尔达乌根家的人的地方去。”
“这又是为的啥?看在上帝面上吧!我的宝贝儿,你是个冒失鬼!我们在城里可以吃一顿饭,喝一点啤酒,可在这儿我们……能干什么呢?”
“干什么?很简单!我们要同那个横行霸道的女流氓打官司!”
“你真是个傻瓜,孩子!你疯了,你完全丧失了思考的能力,我的亲人!不过,也许,你这是在开玩笑?”
“我不开玩笑,爸爸!我甚至觉得奇怪:你自尊心很强,可是对这次受到的侮辱你怎么会如此冷淡?如果你要到城里去,你就去吧!我自己上法院去,我要求惩办她!”
茨威布希看了一眼伊尔卡的脸,耸了耸肩膀,就跟在不听话的女儿背后走了,嘴里嘟嘟哝哝,不住做手势,有时吹吹口哨。
“你是傻瓜,伊尔卡!”在他们走过河上搭着的桥时他叹气说,“傻瓜!如果你能不受愚弄离开这个村子,你可以骂我秃鬼!请你原谅我,孩子,老实说,你今天像鮈鱼一样笨!”
过桥后他们走进了村子。街上没有一个人影。大家都在地里和园子里忙着干活。他们只好在村里转来转去,东张西望,最后总算碰到了一个老太婆,她身材矮小,脸皱得像干瘪的甜瓜皮。
“请容许我问一声,”伊尔卡对老太婆说,“此地的法官住在哪儿?”
“法官?我们这里,姑娘,有三个法官,”老太婆回答说,“他们中有一个早已什么案子都不审理了。他瘫痪了,躺在床上有十年了。另一个现在也不审理案子了,他在过地主生活了。他娶了个有钱的女人,拿了土地作陪嫁,他怎么还顾得上审理案子?再说他也已经是老头子了……他大约十五年前娶的妻子,就是我大儿子死的那一年,主啊,让他的灵魂安息吧……”
“那么第三个法官呢?这第三个住在哪儿?”
“第三个?第三个倒还在审判案子……不过他也已经一点儿不中用了……他是个小老头!现在他该在坟墓里睡觉,而不是再给人劝架……他住在……您看见那道绿色的门廊吗?看见吗?喏,他就住在那里……”
茨威布希和伊尔卡谢过老太婆就朝绿色门廊走去。他们正巧赶上法官在家。他站在他家的院子里,在一棵枝叶茂密的老桑树底下用手杖打落已经熟透的黑色桑葚。他的嘴唇和下巴都已染成了紫的、蓝的和红的颜色。他嘴里塞满了桑葚。他懒洋洋地嚼着,比嚼腻了反刍食物的公牛更懒洋洋。
茨威布希取下帽子,向法官鞠躬。
“我冒昧打搅您老人家,只向您提一个问题,”他说,“请问您是法官吗?”
法官打量了一下两个不速之客,他吞下了反刍食物后说:
“我是法官,然而只是在吃中饭之前。”
“那么您已经吃过中饭了?”
“嗯,是啊……我两点半钟吃中饭……这一点你们应当知道。假日里我一点半钟吃中饭。”
“ 吃饱了肚子对学问就漠不关心 , 您老人家!嘻嘻嘻……您说的是实话。不过,您老人家,没有一条规则是没有例外的!”
“我的规则是没有例外的……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我就不承认有例外……我只是在空腹时才审案,老头子,因为在那个时间里我最不多情善感。十年前我尝试过在中饭后审案……结果呢?你知道结果怎样吗,老头子?结果是我判刑总要轻一个等级……这就不会总是公平的了!不过,你胖胖的,像一只装一百维德罗东西的桶子!大概,你吃得很多吧!你不嫌热吗,驮着这许多多余的肉?这位姑娘是什么人?”
“您老人家,这是我闺女……是她有事求您。”
“哦,是这样……你走近一点,美人儿!你要办什么事?”
伊尔卡走到法官跟前,用颤抖的声音把发生在戈尔达乌根伯爵家院子里的一切对他讲了一遍。法官听她讲完,瞧了瞧茨威布希的嘴唇,微微一笑。他问道:
“那么,美人儿,你要怎么样?”
“我希望您惩办那个女人!……”
“是这样……好吧……遵命!我们马上把她送进监牢……你听着,老头子,”法官转身问茨威布希,“这个漂亮姑娘你是在哪儿生下的:是在月亮上还是在地球上?”
“在地球上,您老人家!月亮上没有女人,您老人家,所以在那儿未必能为产妇的健康干上一杯葡萄酒!”
“既是在地球上生的,为什么她就不知道……你们都是些什么样的傻瓜呀,先生们!哎,什么样的傻瓜呀!你们既是傻瓜,又是怪人!”
“为什么?”伊尔卡问。
“大概是因为你们没有脑子……戈尔达乌根家供我吃喝,我反倒去审判他们?!哈哈哈!戈尔达乌根一家是伯爵,她呢,她是一个茨冈人的女儿。她父亲是个蹩脚的小提琴手,他琴拉得不好,理该抽他一顿鞭子!怪人啊!你们不是在地球上生下来的!再说她会乐意同你打官司吗?我派人给她送传票去,她会在传票上画一张丑脸,勾出个大鼻子,然后把它扔到桌子底下!还有,你的见证人在哪儿?是那些工人吗?你等着吧!他们不是什么百万富翁,他们不能丢下饭碗不要!哈哈哈!你算是找到了一个人打官司!怪人!不,别胡说八道了,美人儿!你难过,这是实在的……可是你又有什么办法?你不可能改造这个世界!”
“我该怎么办呢?”
“你该给你父亲一块破布,让他把嘴唇包起来。苍蝇一叮伤口,可能染病……你该买一些醋酸盐稀溶液……我能劝告你的也只有这些……要我再给你出个主意吗,美人儿?好,你就挽着胖爸爸的胳膊,离开这个地方……我看不惯傻瓜!你们就躲开这个不公正的法官吧,也给我一个不同你们谈话的机会。”
“我该怎么办呢?”伊尔卡绞着手指又问了一句。
“嗯……你要我出第三个主意?行!你得变成一个同她一样的伯爵夫人,那时你才会有充分的权利同她打官司!充分的权利!哈哈哈!你就变成一个伯爵夫人吧!我说的是实话。你那时尽可同她打官司,爱怎么打就怎么打!没有人会阻拦你,也没有什么东西会妨碍你!不过……再见吧!我没有闲工夫!请你们离开我吧!现在你还不是伯爵夫人,我还有权利这么不客气地赶你走,要你离我这胀饱的肚子和懒怠的舌头远一些!快走开,老头子!别忘了买点醋酸盐稀溶液擦伤口。”
法官转过身去打桑葚了。茨威布希和伊尔卡走出院子朝桥头走去。茨威布希想留在村里歇一会,可是又不愿同伊尔卡闹别扭……他勉勉强强地走在她的后面,咒骂着饥饿害得他胃痛。饥饿不让他考虑事情……
“我们,孩子,进城吗?”他问。
伊尔卡不回答。他们走进一片属于戈尔达乌根家农民的丛林。茨威布希问道:
“伊尔卡,你生气了?为什么你不回答我的问话?”
伊尔卡不回答。她身子摇摇晃晃,两手抱住了头。
“你怎么了,孩子?”
女儿停住脚步,朝父亲转过脸来。她的脸变了,露出令人讨厌的含有恶意的微笑,牙齿像狗那样龇着……
“看在上帝面上,你怎么啦?”
伊尔卡举起双手,头朝后仰,嘴大大张开……一声尖利的发自肺腑的喊叫响彻丛林。大颗大颗的泪珠像雨水似的从一个受了欺凌的父亲的女儿的两只天蓝色眼睛里朝下淌……伊尔卡号啕大哭,又哈哈大笑。
“你怎么啦?能生这么大的气吗?”
茨威布希哭了,他亲吻起自己的女儿来。
“难道可以这样吗?坐下,伊尔卡!看在上帝面上,坐下吧!哎,你坐下来呀!”
茨威布希把两只汗津津的大手放在她颤动着的肩膀上并且向下压。
“你坐下!我们在树阴里坐一会儿,你也定一定神!我们到那棵柳树底下去!喏,这儿有一条小溪!你要喝水吗?柳树总是长在水旁的。哪里有柳树,就该在哪里找水。我们坐下吧!”
茨威布希把伊尔卡抱到柳树跟前,叫她弯下腿,在草地上坐下。她哭得越来越厉害了……
“得了,我的女儿!我们有权利这么抱屈吗?难道我们未曾侮辱过人?你能保证吗,保证你父亲从来没有不受惩罚地侮辱过任何人?我也侮辱过人!今天我不过是遭到了报应。”
突然一声枪响。一只飞禽撞在树枝上,沙沙作响地拍打着翅膀,从柳树上飞下来,掉落在伊尔卡的围裙上。那是一只小雌鹰。一粒霰弹打中了它的眼睛,另一粒打碎了它的嘴……
“你看,我亲爱的!大自然在这只鸟身上受到了很大的侮辱……这种侮辱比我们所受到的大得多。可是大自然却忍受了……它不惩罚谁,也不报复谁……”
灌木丛中响起一阵喀嚓喀嚓的声音,接着在茨威布希面前出现了一个身材高大匀称、相貌十分英俊的男子,黝黑的脸庞上留着又宽又密的胡子。他一手拿着枪,一手拿着宽边草帽。他看见了:他射下的一头野禽掉在一个正在哭泣、长得俊俏的姑娘的膝盖上。他愣住了。
“不过,这个人已经受过惩罚了!”茨威布希说,“他受过很大的惩罚!比起他所受的惩罚来,他的罪过相形见绌。我来给你介绍一下,伊尔卡,这是伏尼奇伯爵,扎依尼茨男爵。您好,伯爵和男爵!在您身上,哪个头衔的成分大一些:是伯爵头衔呢还是男爵头衔?在您非常漂亮的身材里两者的成分都很多。喏,这是您猎到的野禽!我女儿在给它做安魂祈祷!”
阿尔土尔·冯·扎依尼茨男爵大约二十八岁,至多也就这点年纪,然而从外貌看来却像是三十开外的人了。他的脸容尚英俊和有朝气,可是在这张脸上、在眼角和唇边,您能找到那种只有在生活放荡和饱经忧患的人们脸上才可见到的细纹。他的青春岁月连同它的种种挫折、欢乐、悲愁、酒宴和淫乱,在他黝黑的漂亮脸庞上刻下了一道道皱纹。他眼睛里流露出厌倦和烦闷的神情……他的嘴唇做出温顺而又微带讥诮的笑容,这已经成为他的习惯……冯·扎依尼茨男爵的黑发长而且卷曲。他这一头黑发使人想起贵族女子中学年轻女学生的尚未编成辫子的头发。阿尔土尔不常洗澡,所以他脏脏的头发和脖子在阳光下发亮。他的穿着随随便便,并不阔气。他的衣服简单,极不显眼……那件脏衬衫的小衣领暴露出男爵并不追求时髦。人们在四年前穿那样的小衣领衬衫。他的黑领结已经磨旧,打成一条带形,匆匆打成的花结并不好看,歪向一边,而且有松散的危险。他的短外衣和坎肩倒挺豪华,用上等羊毛织的贵重灰色衣料做成,虽说已经有了污斑,然而是崭新的。磨旧了的绸料裤子早已过时,现在它紧贴在肌肉饱满的胯股上,裤腿非常潇洒地塞进了高靴腰,靴腰高过膝头,打着褶子,亮晃晃的。皮靴的后跟已经踩歪,有一半已经磨损。羊毛料子做的坎肩上系着一条新的金属表链。表链上坠着六个金质圆形饰章,一只嵌着钻石眼睛的黄金小鹤和一枝做工精巧的小枪,配着黄金枪口和白金枪托。枪托上刻着:“阿尔土尔·冯·扎依尼茨男爵惠存。瓦依斯达甫与索列诺果尔两地的猎人协会谨赠”。请别问男爵时间,因为表链的塞在衣袋里的那一端拴着的并不是表,而是一把钥匙和一只锡制的哨子。
扎依尼茨男爵家族不能以古老自豪。这家族源于本世纪的头十年。阿尔土尔保存着一本小册子《冯·扎依尼茨男爵家谱》,它是当初由阿尔土尔的父亲卡尔约请一位有学问的外来的瑞典教士写的。殷勤的教士得到了一大笔钱,他编撰慈善的男爵们的家谱时一不吝啬纸张,二不珍惜实情,他把家谱从十一世纪编起。不消说,许多人相信了这本小册子,尤其是那些不需要核实瑞典教士的话的人。可是有一次这本小册子却使扎依尼茨家的人着实害臊了一番,因为有一家好献殷勤的画报蓄意奉承,刊登了他们的家徽和家谱,而那份家谱却比花钱请教士写的更真实一些。第一代扎依尼茨男爵本是一个普通的贵族,娶了一个改信基督教的犹太人银行家的女儿为妻子。男爵在各方面都是个微不足道的人,他摇尾乞怜,常常忍饥挨饿,喜爱金钱胜过了世上的一切。如果幸运之神不常常仁慈地向他微笑,他就会无声无息地度过一生,完全被人们所遗忘……第一代扎依尼茨男爵有两个哥哥。一个哥哥是耶稣会教徒,在大学里学过物理,凭自己的力量开创了一条通向主教长地位的道路。另一个哥哥是个宫廷诗人,又是御医的女婿。由于两个哥哥大力庇护,也由于有广泛财务关系的银行家岳父疏通,冯·扎依尼茨并不像瑞典教士胡诌的头一代扎依尼茨那么困难地取得了男爵爵衔证书。第二代扎依尼茨,阿尔土尔的祖父,在奥斯特尔利茨 附近打过仗,去世时是军事学院的教授。这个扎依尼茨相貌极像当主教长的伯父,而且同他伯父一样,与其说是个兵士或地主,不如说是个书生。阿尔土尔的父亲像头一代扎依尼茨。他也是一个微不足道、其貌不扬、毫无出息的人。他才疏学浅、目光短浅、身心孱弱,但他却抱定了一个目的:把微笑的幸运之神赐给他祖父和父亲的一切挥霍殆尽。然而这不是一个轻而易举的任务。扎依尼茨男爵家族拥有一块不小的领地,它的两处被铁路切断。这儿有果园、葡萄园和好土壤,被人们认为是最富饶肥沃的领地之一。这块领地上有养马场和呢绒厂,两者合在一起每天提供给男爵的是二千四百法郎,至于其他的收入就不必说了。要把这么一份家业挥霍殆尽并非是轻而易举的事。然而,冯·扎依尼茨有几个出色的助手,那就是他的好色、他的糊涂、他的善良再加上他的儿子。他到死都贪恋女色。他对女人总是死命地爱,疯狂地爱,把一切置之度外,任何障碍都拦不住他。女人是他的主要支出项目,缺了女人他未必能够败光他的全部财产。在维也纳他一度有过情妇。他总是乘专用火车,带上一大群好色的、只喝香槟酒的食客去找情妇。每次他都给情妇送去奢侈得惊人的礼物。这许多礼物非常有力地说明男爵失去了理智:礼物中有他们家的传家宝,有名贵的骏马,有银行的期票……他的维也纳情妇的使女的月薪是一千法郎,而且还备有自用马车以防万一。专用列车到达后和出发前都要举行穷奢极欲的宴会。他在布拉格也有一个情妇,第三个情妇在布达佩斯……女人们都崇拜他,不消说,之所以崇拜他并非由于他有什么别的特点,而是因为他慷慨大方。许多流传至今的关于卡尔·冯·扎依尼茨的奇闻逸事,再好不过地表明了女人对他的这种崇拜。现在我们只引证这一大堆奇闻逸事中的一件。
在德国的一家上等剧院里,一个刚从戏剧学校毕业的青年女演员(现在她已是很有名的专门扮演正剧和悲剧中的老母亲角色的演员)初次登台演戏。她年轻漂亮,演技精湛。鼓掌声把剧院震得发颤。第一幕演完后,他给她献上了一束鲜花,上面挂着一串十分名贵的项链,它是已故的冯·扎依尼茨男爵夫人——卡尔的母亲的遗物。男爵之所以送出这串项链,是因为它正好藏在他的衣兜里,而它的尖头正好刺痛他的肋部。第二幕演完后,几个当时在剧院里看戏的显贵走到后台,向初次登台的女演员表达他们的赞叹之情。在这些显贵中就有冯·扎依尼茨。他在后台很随便,像在家里一样。他在扮演主要情人角色的男演员的化妆室里喝了一杯香槟酒后就走向初露头角的明星的化妆室。化妆室的门反锁着。他敲门。
“您这是干什么?!”显贵们惊叫道,“您真是忘乎所以!您忘记了,这儿不是马戏团,不是小歌剧团……这儿也不是德罗夫人的沙龙!您太鲁莽,男爵!”
“你们这样认为吗?我不过是性急罢了……”男爵回答说。
“可是她马上就会出来,难道您连等两三分钟的耐性都没有?”
“没有。”
“您要知道这不成体统!也许,她正在穿衣服!”
“有可能是。”性急的男爵说,他又敲了一下门。
“谁在那儿?”从化妆室里传来年轻女人的声音。
“我!”男爵回答说。
“您是谁?”
“是一个崇拜您才能的人。说实话,我对您的才能一窍不通,但人家告诉我说您演得非常之好。我已经习惯于别人说了我就信。开门吧!”
“奇怪……我是在化妆室里!外人不准进化妆室。不过您到底是谁?”
“我是冯·扎依尼茨男爵。我找您有事。”
化妆室里的说话声轻了一些,而且不那么毫无顾忌了:
“我很高兴,男爵……不过,我还没穿衣服……请您等五分钟。”
“我没有工夫等。过两分钟我就要走。要么马上开门,要么永远别开。”
“不行!”
“随您便……再见!该死,这是谁在揪我的袖子?”
男爵身旁聚集着一群崇拜初次登台的女演员的人。男爵的无理行径使这些人感到愤慨,他们要求男爵离开房门。女演员的未婚夫也在这群人当中,是他拉了一下男爵的袖子。
“请您离开房门!”崇拜者们喊道。
“如果我不离开,又会怎么样?”男爵问道,接着他又敲了一下门,不是用手指头敲,而是用拳头。
“ 小姐 ,您大概希望我同这些先生吵闹一番!”他隔着房门对初次登台的女演员说,“开门!再过一分钟我就要走……马上开门,不然就永远别开!我冯·扎依尼茨男爵做什么事都喜欢马上做,要不然就永远不做!扎依尼茨男爵有事找您,您愿意跟他谈谈吗?”
显然,初次登台的女演员犹豫不决,她问:
“您有何吩咐?”
“唉,见鬼去吧!我能有什么吩咐?我没有空闲扯皮!好,我数一、二、三。等我数到三,如果您还不开门,我就走,而您会永远也看不到我……不过,您的崇拜者可真是多呀!这一点我已经发现了,因为我身后和两旁都有人在使难……好,我开始数……一……二……好……好……”
化妆室里房门旁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
“三!”男爵说。
门锁咔哒一响,房门轻轻地开了。就在男爵的眼前,从化妆室里倏然溜出一个俊俏的面露笑容的使女。男爵朝前跨出一步,顿时他的嗅觉就淹没在化妆室的幽香之中。女演员裹着一块披巾,站在暗暗的窗子旁。她身旁放着一件她本来该穿上的连衣裙……她双颊绯红,害羞使她的脸发烧……
“我的上帝,她竟是如此天真纯朴!”男爵暗想,他鞠了一个躬说:
“我请您原谅!过一分钟我就要出门,所以……”
初次登台的女演员抬眼看男爵,眼睛里充满了好奇的神情。她这是初次见到他,然而当她还在戏剧学校读书的时候她就听到过许多关于他的议论!凭传说她已经崇拜他很久了。
“您有什么吩咐,男爵?”沉闷寂静的一分钟已经过去,她问道。
“ 小姐 ,请您原谅我这么固执,可是说实话,我喜欢您!”
初次登台的女演员低下眼睛,她的双颊红得更厉害了。
“我不喜欢听恭维话。”她说。
“上帝,她多么天真纯朴!”男爵暗自想道。
“您的老板给您规定了多少薪金?”他问。
“还没有定,就快定了……定多少,我不知道……开始阶段大概不会超过两千达列尔 。”
“嗯……大价钱……开始阶段这就足够了。”
男爵不说话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初次登台的女演员。由于害羞和期待,女演员恨不能钻进地洞去。
“如果您到我家去,”冯·扎依尼茨沉默一会后说,“那您会得到比这个多一百五十倍的钱。”
女演员粉红的脸颊变得惨白。白得就像男爵的麻布衬衫一样白……她大叫一声,双手一拍,顿时倒在包着丝绒套的圈椅上,仿佛被万炮轰鸣震昏了似的。冯·扎依尼茨鞠个躬走了。使女走进化妆室时,女演员正在痛哭。哭声时断时续,夹杂着笑声。使女给吓得战战兢兢,她从化妆室奔了出去。过一会儿,演员们分成了好几伙,低头私语,斜视着化妆室的房门。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对男爵的无礼举动表示愤慨呢,还是羡慕哭泣着的新演员交上了鸿运?新演员的未婚夫像疯子似的闯进化妆室,跪在她的脚跟前哀叫道:
“您不要哭,我的亲爱的!他侮辱了您,这件事不能白白了之!可是……活见鬼,您为什么要给这个恶魔开门呢?”
初次登台的小演员把一张泪痕斑斑的脸靠在未婚夫的白色胸衣上,两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低声说:
“啊,乔治!我多么幸运!我们多么幸运!他答应多给一百五十倍的钱!!我们在戏校里的教导说,男爵说话是算数的。遗憾的只是他不漂亮!不过……多给一百五十倍!!你去吧,我的朋友,去请他们向观众声明,说我因病不能继续表演!”
第二天,初登舞台的女演员从“她所崇拜的”冯·扎依尼茨那儿得到了预支的三个月薪金……
这传闻像是真的,不过它究竟真实到什么程度,我不得而知。
男爵的第二项支出是赌博。扎依尼茨不常赌,打牌时他感到烦闷。可是如果他坐下来了,那他就会因为烦闷而输掉大笔大笔的巨款。不过他因为感到乏味而发明了一种他个人玩牌的方法。他的赌法十分简单,它叫做“黑与红”。
“这是红牌还是黑牌?”扎依尼茨给牌友看纸牌的背面问道,“如果您猜中了,您赢;如果您没猜中,我赢。”
比这更聪明的赌法,扎依尼茨未必想得出来。不过,他竟会用这种赌法在两个晚上就输掉了伏尼奇伯爵的领地。那领地是他爷爷阿尔土尔从前在加里西亚买下的。伏尼奇伯爵的领地是他头一宗严重损失。
第二个重大损失是他的妻子冯·扎依尼茨男爵夫人。她是被他的所作所为气死的。第三笔损失是他的女儿,一个伪善的白痴。他为了整顿败落了的家业,只好把女儿嫁给一个朝贵族阶层钻的犹太籍银行家。但遭到了最悲惨结局的是扎依尼茨男爵的领地。男爵以极低的价钱把它抵押给女婿——银行老板,后来在拍卖时女婿把它买下据为己有。最后卡尔开枪自杀不遂(子弹留在肩膀中),他给银行家留下了几张大面额的期票“以防万一”后在女儿和教士们手中死去。
他儿子阿尔土尔在母亲死后就被送到维也纳寄宿中学,那时他十二岁。阿尔土尔在寄宿中学里学会了三种语言,毕业后他考进大学语文系,不久他又从语文系转入数学系。在数学系他很走运,写了一篇关于微积分学的优秀大学生论文,获了奖。在数学系毕业后,他重又研究语文学。如果他不是每月从邮局和从他父亲的代理人手中得到成千上万的款子,那么他这样从一个码头漂泊到另一个码头也许会起一点好的作用,但是那成千成万的款子冲昏了他的头脑。从进大学那天起他花许多钱购置图书,后来他对此感到厌烦,这样他就失去了立足点,顺着父亲的脚印走了……他到了巴黎,成千封要钱的信从巴黎飞到扎依尼茨男爵的庄园。卡尔心善,因此他每信必复,而且每封信都是由银行支票构成的。幸亏阿尔土尔从祖国收到的汇款一个月比一个月少,次数也越来越少……百位数渐渐替代了千位数。得知父亲去世的消息时,阿尔土尔还收到了一千法郎和姐夫——银行家写的一封信。银行家在信中告诉他:这一千法郎是阿尔土尔·冯·扎依尼茨男爵的 全部 财产,往后他阿尔土尔不该再有所指望……读完这封信,阿尔土尔满脸通红。
他为自己、也为他父亲感到万分羞愧。他严肃地思考起来,并为自己的前途担心。当他还是大学生的时候,他非常爱惜自己的前途。他把姐夫的信撕碎,使劲用拳头打自己的头……他想把那一千法郎丢到窗外去,但他……没有丢。他做对了。这一千法郎对他很有用:正好用来从巴黎出逃,躲避债务。他的债主中有旅馆老板,有高利贷者,而最使他有失体面的是还有卖淫的妓女……在巴黎的最后一些日子里,他只好靠妓女来养活……逃回祖国时,他已是一个耽于饮酒、憔悴委顿、说谎成习的人,但幸好尚未落到不可救药的地步。他的健康尚未完全毁坏,他从来不是一个明知故犯的下流坯。幸亏阿尔土尔生成一副犟脾气。在维也纳他又开始研究学问,而且比从前更为勤奋。为了糊口,为了不向亲人们要钱,他在一个军事学院里教代数,并为两个巴黎大报社做通讯记者。他还靠写诗挣一些钱,这些诗他发表在法国杂志上。(他像腓特烈大帝 一样,不能容忍德语。)他开始过安静、朴素、平常的生活,同他在巴黎过的那种生活截然相反。但这种生活没有持续很久。正好在最有意思的关头,也就是在阿尔土尔成了哲学博士和数学硕士的黄金时期,这种生活遭到了破坏。在宽广的道路上命运把他绊倒了。他不知不觉地欠下了不少债。举凡以前阔绰过而现在穷困的人都知道这个“不知不觉地”是什么意思。再加上阿尔土尔娶了一个穷贵族女人做妻子,她长得很俊俏,而且很爱他。他娶她既是出于爱情,也是出于怜悯。结婚增加了他的开支。他不由自主地必须求助于姐姐。他写信给姐姐,请求她把他母亲的田产的命运告诉他,如果这田产没有卖掉抵债,他请求拨出一小部分田产收入给他。就在这封信上,他顺便请求姐姐把他的图书寄到维也纳,这些书一度是由她保管的。作为答复,阿尔土尔接到了姐夫的一份电报。发报人请求阿尔土尔立刻去扎依尼茨庄园。阿尔土尔动身了。当他驱车进入扎依尼茨庄园时,人们要求他下车步行。
“彼尔采尔太太,”人们告诉他说,“讨厌车轮的辚辚响声。劳驾您步行上正屋。”
姐夫和姐姐在客厅里迎接了阿尔土尔。姐姐坐在圈椅上哭。姐夫看见他进来后就埋头看报……
“是我呀!”阿尔土尔对他们说,“你们没认出来?……”
“我们看见了,”银行家回答说,“您做得不错,您听我们的话,您来了……我们很高兴,男爵,您总算尚未丧失顺从的能力……‘顺从’这个词有一点儿卑屈的味道,不过这要请您原谅……对您这样的先生来说,顺从是必要的……”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莫名其妙的男爵说,“姐姐,你哭什么?阿尔土尔弟弟来了,你却流眼泪……你总该说句什么话来回答我对你的问好嘛!别哭了!”
“先生,”银行家说,“下人向我们报告说您来了,她就哭了起来……请坐……您姐姐家里,谢天谢地,总算还有几把圈椅。您和您父亲总算没有把什么都败光。我妻子在哭,这是因为她爱您……”
阿尔土尔睁大眼睛,用手心摩挲一下额头。他听不懂。
“是啊,”银行家接着说,他的眼睛并不离开报纸,“她一时间断绝不了感情,可是,应该承认,这感情是不自然的,因为事实上她已不再是您的姐姐了……嗯……您也不再是她的弟弟了。她比您高尚得多。您太下贱,不配做这个女人的兄弟了……先生,您得谢谢这个女人!如果不是她,您休想跨过这幢房子的门槛!”
“你给我讲一讲,姐姐,”脸色苍白的阿尔土尔向姐姐转过身去说,“我该怎样理解你丈夫……彼尔采尔的这一番话?我简直一点儿也听不懂!还有,你这眼泪……我弄不明白!”
银行家太太从脸上挪开手绢,跳了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走动,她那件沉甸甸的连衣裙沙沙作响。大颗大颗的眼泪、地地道道的眼泪水从她眼睛里滴落到地板上。
“你弄不明白?”她尖叫道,“你该明白!你的行径使我们悲痛万分!你的放荡使我们愤慨!作为你的姐姐和基督徒,我满脸愤慨!……”
“你说说清楚,姐姐!”阿尔土尔说,“我怎么也不明白,你们要对我说什么?”
“住嘴!我不愿意听到你的声音!你在那里娶了个什么贱货做老婆?”
“是啊,男爵!”银行家用刺耳的男高音帮腔说,“您娶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女人做老婆,您玷污了冯·扎依尼茨男爵家的名声,也玷污了那些自认为是他家亲戚的人!”
男爵扶着的那把圈椅的把手喀嚓喀嚓地响了起来:阿尔土尔气得直哆嗦。
“西尔维雅!”他转身对姐姐说,“当初你嫁给彼尔采尔这个坏蛋,我没有说过你一句话。我尊重了你的意志,而你呢?你竟敢在彼尔采尔指使下如此厉害地侮辱我!你别忘乎所以!”
“我是坏蛋?”彼尔采尔叫道,“我原谅您这句话,男爵!我原谅您!”
西尔维雅顿一顿脚,向弟弟跨出一步。
“关于你,我什么都知道!”她噙着眼泪低声喝道,“什么都知道!还不止是你讨了一个终日闲逛的下贱货、叫花子做老婆,还不止这些?你是个天杀的!你从不上教堂!你忘了上帝!你忘了你的灵魂随时准备脱离你的躯体并投入魔鬼的怀抱!”
“求上帝保佑,让所有的人都成为像我这样的坏蛋吧!”这时彼尔采尔喊叫道,“啊!那时人世间就会是另一个样子!那时人世间就不会有满不在乎的人,这种人对名声和荣誉都毫不介意……那时也不会有那种女人,那种终日闲逛的荡妇……”
彼尔采尔忽然不做声了。他看了看阿尔土尔的脸,他感到害怕了。
“就连新教徒们也不会像你那么干!”西尔维雅叫道,“我们把你叫来就是要让你知道你有多么下贱!你应当忏悔!你同她离婚,而且……改变你的生活方式!马上就这么做!听见了吗!明白吗?”
“如果你们遵循等级传统,”阿尔土尔用不响亮的声音说,“那你们就该明白,对于阿尔土尔·冯·扎依尼茨男爵来说,同一个来自俄属波兰的犹太移民及其妻子发生口角是有失体面的……我现在迁就你们,向你们提一个问题,提过后我就走。关于我已故母亲的田产,你们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那田产是属于西尔维雅的,”彼尔采尔说,“只归她一人所有。”
“根据什么权利?”
“难道您不知道您母亲的遗嘱?”
“您干吗撒谎?没有任何遗嘱!我知道!”
“有遗嘱!”
“有的话,那也是伪造的!我的图书在哪儿?”
“以一千法郎的价钱卖掉了,那钱已经给您寄到巴黎去了……”
“我的那些图书的价值不是一千法郎,而是二十万!”
彼尔采尔耸耸肩膀讪笑了一下。
“不管我怎么想卖得贵一点,可是我没能以更贵的价钱卖掉。”
“是谁买的?”
“是我,包利斯·彼尔采尔……”
阿尔土尔感到,他喘不上气了。他抱住头奔出客厅。
“你回来,弟弟!回来呀!”西尔维雅在他身后叫道。
阿尔土尔想不回去,可是办不到:他还爱着姐姐。
“忏悔吧,阿尔土尔!”西尔维雅对走回来的弟弟说,“趁着还有时间,忏悔吧!”
阿尔土尔跑出客厅。一分钟后,喘吁吁的气得发抖的他坐着马车朝火车站赶去。
在二等车厢的单人房间里,他反锁上门,脸朝下睡在沙发上,就这个样子他回到了维也纳。在维也纳,命运之神又绊了他一跤。回到家里,他没有见到妻子。他热爱的妻子趁他不在家时随情夫私奔了……她留下了一封信,请求他原谅。妻子失贞,就像响雷一样使阿尔土尔惊愕万分……
一周后,他的被情夫赶出家门的妻子又回到他这儿,在他住所门口服毒自尽……阿尔土尔安葬了妻子后从墓地回到家里,这时仆人正拿着一封信在等待他。信是他姐姐西尔维雅寄来的,内容如下:“我亲爱的弟弟!我们什么都知道……你秘密杀人,目的是彻底消灭你玷污我们名声的罪迹,然而这是上帝所不容的……我们只要你忏悔,而她,你的妻子,她没有必要死,她倒是可以活下去的,只消打发她走就行。但你别绝望,我们在为你祈祷,你要相信,我们的祈祷不会是徒劳无益的。你自己也祈祷吧!你的西尔维雅。”
阿尔土尔把信撕成碎片,踩着它们踱来踱去,在这些碎纸上渎神的手竟然写下了上帝的名字。阿尔土尔号啕大哭起来,他昏倒了,人事不省……
阿尔土尔把教师工作、哲学、数学和法文诗等都抛到脑后了。后来他苏醒过来,他就喝个酩酊大醉。打那时起,阿尔土尔就肩挂一枝双筒枪,开始以“野扎依尼茨”的身份在扎依尼茨庄园、戈尔达乌根庄园和别的一些村子周围漂泊,猎野禽,饮酒无度。他开始过一种奇怪的生活……人们只在小饭铺和酒店里见到他,这些小饭铺和酒店以其奇特的五光十色点缀着乡间道路的交叉口。所有的守林人和牧羊人都见过他、都认识他。
但是谁都不清楚,他住在哪里,又靠什么生活。人们真会把他当成一个疯子,如果他不是有条有理地同途中相遇的人交谈的话。大家都不知道该怎样看待他。人们叫他“野扎依尼茨”、“流浪隐士”、“不幸的阿尔土尔男爵”。一些庸俗低级的报刊开始议论他,说他打算同彼尔采尔打一场大官司,说他姐姐用合法手段掠夺弟弟的财产。报纸上开始发表莫名其妙地以阿尔土尔·冯·扎依尼茨或者他父亲的生活为题材的逸事趣闻和篇幅不大的长篇小说。居然还有一张小报对扎依尼茨家族的消失表示惋惜……
阿尔土尔大多在一些花园和丛林里徘徊。在花园和丛林里,野禽比在田野里和河边上多一些。园子的主人们都不禁止他打猎。他们痛恨他的姐姐,认为他是彼尔采尔的死敌。女主人们看到扎依尼茨光顾她们的园子和丛林,甚至还感到高兴。
“不能说他是林中之皇,”女主人们说,“不能,因为他做皇帝还太年轻……倒不如说他是林中的王子!”
这位林中王子遇到人时,总要礼貌地寒暄几句。不过在碰上茨威布希和伊尔卡后,他却呆住了。茨威布希、伊尔卡、竖琴、小提琴、鸟儿等所组成的这组群像非常美丽和真实,使他像画家一样感到十分惊讶。阿尔土尔听见痛哭声,就皱起眉头,生气地咳了一声。
“她为什么哭?”他问。
茨威布希冷笑一声,耸耸肩膀说:
“她哭,大概因为她是个女人。如果她是个男人,她就不会哭了。”
“是你欺侮了她?”
“是我,男爵!我坦白……”
男爵气愤地瞥了一眼茨威布希那张油光光的胖脸,捏紧了右拳。
“你是怎么欺侮她的,老畜生?”
“我使她受了委屈,爵爷,是因为我有一张谁都可以用鞭子抽打而不受惩罚的脸……她是我女儿,男爵,而当着女儿的面,有教养的人是不会让自己责骂她父亲的……”
“你干吗欺侮她,混蛋?别哭,姑娘!我马上来审问他这个流氓!你打了她,是吗?”
“您猜对了,男爵,不过只猜对了一部分……对,是有人打了人,不过并不是打了她,而打人的也不是我……您同情我的女儿,我很感动,男爵!谢谢您!”
“小丑!”男爵挥了挥手说。他向伊尔卡弯下腰去。
“你怎么啦,亲爱的?”他问道,“你哭什么?谁欺负你了?你告诉我,谁欺负了你?我一定……要叫他倒霉,叫他倒大霉!”
男爵伸出黝黑的大手摩挲伊尔卡的头发,眼睛里闪现出善意的目光。
“我们男人应当打抱不平保护女人,因为强者有责任保护弱者。你到底为什么哭?”
瞧着那张被披散着的头发和泪湿了的手指蒙住的脸,冯·扎依尼茨弯膝跪下,小心地在伊尔卡身旁坐下。他说话用的是他好久没有用过的声音。伊尔卡听到了一种发自内心的温柔的声音,一种完全可以信赖的声音……
“你为什么哭?把你的伤心事告诉我!眼前坐在你身旁的不是一个傻小丑,不是一个老头子,而是一个强壮的男人。你可以信赖我……我有力量,我什么都能做到……你到底为什么哭?啊?”
问孩子们为什么哭的原因时,他们会哭得更厉害。女人的情形也是这样。伊尔卡哭得更厉害了……
“你哭得这么厉害,看来你该是有十分伤心的事情……你对我说说吧……你会说的,是吗?你对我可以直说。我是想帮助你,并不是出于单纯的好奇……真的,姑娘!”
阿尔土尔弯身吻伊尔卡的头顶。
“你不会哭了吧?是吗?别哭了,亲爱的!你只消把话都说出来,就能减轻一些你的苦恼……”
“她未必会很快停止哭泣,”茨威布希说,“她的神经脆弱,好比一件穿了五年的衬衣上的细线。男爵,我们就让她哭个痛快吧……不好啊,伊尔卡,眼泪流得多,嘴巴渴得快。”
“啊,对了,应该给她喝点水!”男爵说,“水就在附近……”男爵站起来,消失在稠密的树叶丛中。干枯的树枝和桠杈在他沉重身体的挤压下发出喀嚓喀嚓的响声。
“多好的男爵啊!”茨威布希笑呵呵地说,“他温柔、斯文、客气!哈哈哈!可以说,他确是一个好心人。你可以相信他,伊尔卡,不过只能信他一点儿,他是个漂亮男子,可是对他要有所戒备,不能把手指放进他的嘴,他会把手指咬掉,一直咬到胳膊肘。你别把发生在戈尔达乌根家的事告诉他。他是戈尔达乌根家那批吸血鬼的亲戚,他会把你当做最傻的傻瓜来嘲笑。你马上就不哭了吧?”
树枝又喀嚓喀嚓地响起来,从树叶丛中露出阿尔土尔的身子,他手里端着一只猎人常用的银杯,杯子里盛满了水。
“喝吧!……你叫什么名字?伊尔卡?喝吧,伊尔卡!”
男爵跪下,把盛着凉水的杯子凑向伊尔卡的嘴唇。伊尔卡把手从脸上挪开,喝了半杯水……
“我多么不幸啊!唉,我多么不幸!”她喃喃地说。
“我相信你的话,我情愿相信你的话!”男爵说,用凉水湿了湿她的两个太阳穴,“如果你说你幸福,我亲爱的,我倒会认为你是个好撒谎的人。再喝一点吧!”
“看在上帝面上,我求求您,别骂我父亲!”伊尔卡小声说,“他也非常不幸,非常不幸!”
“我不骂了……刚才我骂他,是因为我发了一阵子火。起初我以为是他欺侮了你。现在我收回那些难听的话。不过他对你的痛苦这么冷漠,这却是一个正派的父亲所不应有的态度。”
“只差您也用凉水抹抹我的太阳穴了!”茨威布希笑着说,“我早在习惯父亲用桦树条抽打我的时候就不再会大声哭喊了。不过,今天您是个多么温柔的人啊,男爵!今天我认不出您就是那个阿尔土尔·冯·扎依尼茨男爵了,六年前那位男爵在布拉格的黑马饭店里打掉了台球记分员的两颗牙齿……您记得吧,男爵大人?一颗牙是您用球杆打下的,另一颗是用拳头打的……”
“六年前的事还少得了吗!”冯·扎依尼茨低声自言自语,“多的是!有些事现在都不便提了。好,伊尔卡!你说吧!你现在已经安静一些了,只消把话都说出来,你就可以完全复原了……怎么样?是谁欺侮了你?”
“欺负的可不是我,而是我的父亲!”
“原来是这样!那么,你是在为你父亲哭?”
“把他侮辱得好凶呀!如果您看见了是怎么侮辱他这个可怜人的,您准会大吃一惊!”
“原来有这种事情!嗯……你是十分好的姑娘!老头,你倒有个好女儿呢!难得呀!好,反正一样,你说吧……我也乐于为他鸣不平,就像为你一样。”
“您可别鸣不平,男爵!”茨威布希说。
“为什么?”
“因为这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我有幸脸上挨了鞭子,打我的不是小人物,而是一个大人物。没有什么炮弹能够飞到那个人身上!再说,也不应该鸣不平!我的女儿在耍脾气!”
“十足的废话!不管是谁侮辱了你,对我来说是一样的!我的炮弹,倘若需要,它能飞到任何人身上……你说吧,伊尔卡。我帮助你。”
伊尔卡结结巴巴地、动不动就叹气地把她的伤心事告诉了阿尔土尔·冯·扎依尼茨,她说话时不住地重复。她讲到了戈尔达乌根伯爵夫人,讲到了她怎样举起马鞭。男爵皱眉了。
“那么说这……是个女人?”他问。
“对,是戈尔达乌根伯爵夫人……”
“嗯……讲下去……”
男爵的脸色白得可怕,他搔了搔额头。
“讲下去,讲下去……我听着呢……那么说是女人打了他!不是男人?”
“是女人,男爵!”
“嗯……是啊……为什么你不讲下去了?”
伊尔卡讲到了她父亲怎样跌倒在马蹄下,怎样血痕斑斑时,男爵看了茨威布希一眼……
“是她抽伤了你的嘴唇?”他问。
“哎,值得谈这种事吗?诸位,我们还是谈谈政治吧!”
“我问你,老傻瓜,是 她 抽伤了你的嘴唇不是?”男爵叫道,他用拳头捶一下草地,“女儿在为他痛苦,而他还在说笑话!我不喜欢小丑!”
“她,她!”伊尔卡说。
“我使老傻瓜蒙上一层年轻人的皮,使他恢复青春!”茨威布希叽叽咕咕地说,“我不是在说笑话,我说的是真话!谈政治总比根本没有用的闲扯强得多……”
伊尔卡用手势比划着,说她父亲大概流了多少血,又怎样一瘸一拐地走向小礼拜堂。当她讲到法官并把他的话全部转述一遍时,男爵鄙夷地冷笑了一声,朝一旁啐了口唾沫,唾沫飞出两俄丈远。
“真是一些畜生!”他低声含糊地说,“不过,他的话倒是对的!这混蛋说得对!他毫无办法!这个戈尔达乌根家的阿里斯梯德也是戈尔达乌根家族的奴隶,好比那匹马,那匹差一点儿把你父亲、把这个莎士比亚的小丑踩死了的马一样!”
“平常喝醉的农民或者警察殴打我父亲,”伊尔卡结束她的话说,“我并不这么气恼。警察不许我们在大城市里卖艺,男爵。可是,当一个受过教育、门第高贵、脸容温柔的女人打他时,我就感到气恼、委屈,觉得受了侮辱……她有什么权利这么傲慢、这么轻蔑地对待我们?谁也没有这么对待我们的权利!”
伊尔卡用手指蒙住脸哭了……
“难道这件事就让她白白过去?……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呀!!如果这样欺侮人而不受惩罚,那我就去死……就去死!那时就让我父亲一个人去卖艺吧!就让他把我的竖琴卖掉吧!”
伊尔卡把脸藏进围裙,继续低声哭泣。茨威布希看着地面,发出咝咝咝的声音。男爵陷入了沉思……
“这是很大的侮辱,”他思索了好久后说,“不过……我应该先听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然后再许诺。刚才我撒谎了,我亲爱的。我并不像我在一个钟头前吹嘘的那么有力量。我不能给你任何帮助……”
“为什么?”
“因为她是女人……我可不能同女人决斗!这事糟透了,我亲爱的。只好屈服了……”
“我不能屈服!您怎么知道我会屈服?”
“你的软弱会逼使你屈服。你没有力量,因为你是一个叫花子乐师的女儿,而我也没有力量,因为她是一个女人,让她见鬼去吧……”
“我该怎么办呢?”伊尔卡问,“看在上帝面上,您别相信我父亲的话!他自己也受不了这种侮辱!他装出一副冷静的样子,其实他……我要到布达佩斯或者到维也纳去!……我找得到法院。”
“你找不到……”
伊尔卡跳了起来,围绕着男爵和茨威布希走来走去。
“我一定会找得到!”伊尔卡叫起来,“哎,话说回来,您毕竟是男爵,是一个门第高贵、头脑聪明的人,您交游很广,所有要人都认识您……您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为什么您不能给某个法官写信,让他根据法律对她进行审判?您只消说句话,或者动动笔,就什么都妥了!”
“别说了,伊尔卡!”茨威布希开导说,“你这些糊涂透顶的废话,男爵先生都听厌了!他对你关心,你不可过分。”
“伊尔卡,你这么议论,”男爵说,“只是因为你不了解生活。你刚才对我说你不幸,可是,你对生活的看法却和分不清铜铁、只知淫乐的女人的看法一模一样。你几岁?十七岁?是该懂得生活的时候了,美人儿!生活是一种丑恶的、卑污的、没完没了的胡闹,是一种庸俗的、无目标的、无法解释的荒唐事,甚至连一个挖出来容纳种种秽物的污水坑也不如。是该明白了!你希望从生活那儿得到什么呢?你要它向你微笑、撒鲜花和金币给你?是吗?你希望这样吗?”
冯·扎依尼茨脸红了,他把手伸进一只大的狩猎袋。
“如果是这样,那就是你希望得到不可能得到的东西!人世间只能有不堪忍受的生活……你要这种生活,你就活下去;你不要,你就滚到另一个世界去。毒药能随时为你效劳……你还是一个孩子,就是这样!你真傻!”
从袋子里露出一个包着藤壳的酒瓶。男爵很快把酒瓶送到唇边,贪婪地喝了好几口。
“生活是可憎的!”他接着说,“卑鄙龌龊是生活的规律,不可动摇的永恒规律!让人活,是为了惩罚他的庸俗……可爱的小美人儿,如果我不是深刻意识到自己庸俗,我早就死了。子弹有的是……我对自己说:阿尔土尔,你受罪吧!你理应受这些罪!这是你,阿尔土尔,应得的惩罚!姑娘,你也要学会同你自己讲这种道理……有了这种本领,活着就会轻松一些……”
阿尔土尔又喝了两口酒。
“大千世界中有一种自发势力,它多少能够使人迁就自己的生活。据说,这个自发势力是魔鬼创造的,不过……就算是这样吧,它能拔去我心灵上的刺……不消说,这也不过是暂时拔去。这个自发势力就在我的瓶子里……你喝吧,伊尔卡!喝一口!上好的白酒!”
伊尔卡摇摇头。茨威布希瞥了一眼瓶子,舔了一下嘴唇,羞怯地低下眼睛。
“来,喝呀,怪姑娘!”冯·扎依尼茨继续说,“会轻松一点的。你试一试嘛!……”
伊尔卡接过瓶子喝了一小口,皱了皱眉头。
“现在你喝吧,”阿尔土尔转身对茨威布希说,“你也喝吧,老家伙!”
茨威布希微笑着,挤眉弄眼,喜形于色,仿佛看到了久未见面的朋友……他双手接过瓶子,庄严地送到他的厚嘴唇上。他小心地喝下两三口,就把酒瓶放在草地上。
“你把瓶里的都干了吧!”男爵说,“别客气。我另外还有一瓶呢。”
胖子在一秒钟之内就完成了这道命令。
“我以前好像在一个什么地方见过你,老头子!”冯·扎依尼茨说,“你的相貌我好像眼熟……我在哪儿见过你?”
“我,男爵,就是那个不幸的台球记分员,在布拉格,多承男爵老爷赏脸,使我失去了两颗牙齿。”
“可能,可能……是啊……我曾经是干这种事的行家……很遗憾,现在我不能给你装上那两颗牙齿……”
男爵从狩猎袋里取出另一瓶酒和一个纸包。纸包里有馅饼、干酪和腊肠。冯·扎依尼茨把腊肠一分为二,一半递给了茨威布希,另一半他再一分为二,一份递给了伊尔卡,第二份留给自己。
“请,诸位!”他说,“请吃吧,别客气。你吃呀,小姑娘!这块干酪全归你的胃享用。我们不会去碰它。”
饥饿的茨威布希和伊尔卡很快就自动吃了起来。他们像一些饥饿的未受良好教育的孩子们一样,贪婪地吃冷荤菜,除了一小段腊肠外,五分钟之内父女俩把全部食物一扫而空。这一小段腊肠是茨威布希保存下来,准备喝过酒以后吃的。
喝下去的伏特加顷刻间就对阿尔土尔起作用了。他的脸色红润开朗,他的双眼像被捕的老鼠似的东张西望,闪闪发光。他把两腿在地上伸开,把拳头枕在脑后微笑起来。伏特加酒对茨威布希没有什么影响。他的头脑仍处于原来的状态。对伊尔卡,白酒起了作用,使她痛苦难熬。她单独坐在一旁,双手托着头沉思起来。
“喝呀,老头子!”阿尔土尔劝道,“比起没有醉、但烦闷无聊的情形来,还是喝醉了酒、但高高兴兴的好。上等伏特加是我们的救星……没有了它,人就会完蛋。我们为伏特加的存在干杯!你还记得吗,为什么我打落了你的牙齿?”
“怎么会不记得?我记得……当时您略微有些醉意,要我张嘴接住您扔过来的台球……我没有表明我愿意执行您的命令,您就采取了严厉的措施……”
“畜生!”阿尔土尔嘟哝说……
“谁是畜生?”
“你听着,美人儿!”冯·扎依尼茨忽然对伊尔卡说,“我觉得你非常像我小时候爱上的一个姑娘。其实并没有这样一个小姑娘,她并不存在,可是我的奶妈每天晚上都对我讲起她。在我的想象中,她正是你这个样子。据我奶妈说,这个小姑娘生活在一个国家里,住在一朵大郁金香中。她坐在花蕊上,从郁金香的叶子间张望上帝创造的世界。她干的活是各种各样的。她照料花卉;她把露水装在瓶里,供洗澡和饮用;她唱歌。我忘了对你说,这个小姑娘的身材不超过你的小手指。她只吃蜂儿给她采来的甜蜜。她身穿罂粟花的绛红色花瓣。医术是她的专长,她会念咒镇牙痛、会包扎伤口、会调制药水……有这么一只蚱蜢,它在同蜘蛛格斗时,折断了一条腿,小姑娘就给它动了手术,动作十分灵活和熟练,就连比罗特 见了也会嫉妒的。她在行医的同时,也不嫌弃其他手艺。她给贫苦的昆虫们做衣服,给金甲虫修补侍从制服,给瓢虫缝制小棉袄。昆虫们都敬重她,像敬重亲娘一样,爱她胜过了爱世上的一切。是啊!为了那些赤贫的昆虫她倾家荡产,它们从四面八方爬来向她乞求布施。她向昆虫们传道,以致嗓子都哑了。她的传道稿是讲演艺术的高峰。据可靠的信息,有那么十只雄蜂,它们在听了她的传道讲话《论懒惰》后,良心受到责备,放声痛哭起来,从此它们就开始采蜜了。她送蝴蝶出嫁,送精美的毛丝绫连衣裙给它们做嫁妆。她给蟋蟀娶妻成家,非常严厉地叮嘱它们别在夜间吱吱叫,别惊搅妻子睡觉……她是一个真正的母亲!有一次,一只巨大的毒蜘蛛来找姑娘,求她念咒镇牙痛。姑娘就给它念咒,蜘蛛的牙龈脓肿顿时消失。‘很好’,蜘蛛说,‘谢谢。过些日子我送一点苍蝇酱来答谢你的工作……你听着,我现在有一个绝妙的想法!你嫁给我吧!啊?肯嫁吗?’姑娘笑了,说她绝对不会做蜘蛛的妻子。‘我不爱你,’蜘蛛说,‘我不喜欢你,不过我要收那些昆虫的税,因为你给他们治病,缝衣,讲课……我需要钱。你不肯?好啊!如果三天后你不向我表示同意,我就用这些牙咬死你!’说着蜘蛛向姑娘龇出它那些吓人的牙齿,然后就回家去了。姑娘把蜘蛛的威胁告诉所有受她庇护的昆虫。昆虫从四面八方飞到或者爬到她身边来,围着她,构成了一个防御阵地。‘我们宁死也不把你交出去!’它们齐声喊道。蜘蛛来了,它向姑娘说:‘你同意吗?’‘我不同意。你别做出令人不快的事情来,蜘蛛!你瞧,我有多少卫士!’蜘蛛瞧了瞧,它看见的不是什么卫士,而是一些脸色苍白、全身哆嗦的胆小鬼。它高声大笑起来,当着整个昆虫世界的面用可恶的牙齿咬死了可怜的姑娘。它杀害了姑娘后,心平气和地回去了。蜜蜂用蜡做成一口棺材,把姑娘放了进去……蚂蚁们纷纷挖坟。蚊子们飞随在棺材的后面,它们歌唱得好听,而且会吹小号。金甲虫读了临葬悼词……总而言之,葬礼是阔气的。丧宴办得更加阔绰,所有的昆虫吃吃喝喝,连肚子都胀痛了。丧宴结束后,昆虫们睡了一大觉,醒来后它们委托蜈蚣为建纪念碑而去募捐,然后就分头回家……”
“就这么结束了?”茨威布希问。
“你还要什么呢?”男爵问,“你要叫蜘蛛坐牢?你等着吧!我的奶妈是一个极好的教师,她即使在讲故事时也不对我撒谎。在她的故事里,美德没有胜利。蜘蛛一直到现在还坐在洞里吃它的苍蝇酱,而那些卑贱的昆虫,有的病了,有的穿着破衣烂衫,它们常常想起的大概是丰盛可口的丧宴而不是那个姑娘。祝你升入天堂,奶妈!你十分了解大自然!我们来喝一杯,老头子!嗯,怎么样,伊尔卡?你喜欢我讲的故事吗?不知什么缘故,你非常像那个姑娘……难道你也会给毒蜘蛛吃掉?哈哈哈!……这是很可能的啊!……如果能吃的话,它为什么不吃呢?反正有牙,那就吃吧……可是,伊尔卡,你不在听我讲话!瞧你的脸,倒好像这儿没有我们存在似的!”
伊尔卡惊醒了,她用恳求和疑问的眼光看了阿尔土尔一眼。
“我不能把她忘掉!”她低声说。
“你还在想那件事?你必须屈服,孩子!那个混账法官的劝告仍然完全有效。你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你给你父亲买一点醋酸盐稀溶液,你自己呢,你就变成一个伯爵夫人吧!……”
“您总是开玩笑!我的天啊!变成一个伯爵夫人……难道这是可能的吗?”
“如果你能嫁给一个什么伯爵,那是可能的;如果你做不到,那是不可能的。不过你未必能做到……是啊,如果在你这张小脸蛋儿之外再多添上一点金钱,嗯,那就根本不用怀疑了。见鬼,就连我也会跟你结婚呢。你愿意嫁给我吗,伊尔卡?”
“您是男爵?我愿意嫁……就连男爵我也肯嫁……”
“我还是个伯爵呢……哈哈哈……要不我再来开个玩笑?且慢,且慢。这倒会是一个令人惊异的玩笑!”
男爵沉思了一会儿。
“不……”他说,“这会是太过分了……不值得。我爱郁金香里的姑娘,可是,唉!我的婚姻至少应给我一百万法郎。”
“为钱结婚是不体面的,博士!”茨威布希说,伏特加已经在他身上起作用了,“为了钱结婚,博士,是被人看做下流行径的。”
“有什么办法呢?我决心干下流事了。不管怎么样,我要一百万。如果我手里有一百万……。不过,你们不该知道这些……那我就会给他们一点儿颜色看!”
“那您连老太婆也肯娶?……”
“哪怕是魔鬼我也娶……为了一百万,我什么都干!一百万是一根杠杆,我可以用它来把地狱以及地狱里的鬼和火翻个身。我所说的不是将来我死后才去的那个地狱,而是我现在处身于其中的这个地狱。如果我不干下流事,我就会让别人有可能干出千百种下流事来。郁金香中的姑娘,”阿尔土尔转身对伊尔卡说,“为什么你没有一百万呢?如果你有一百万,我就会有一个漂亮的妻子,你也就会是一个伯爵夫人,你也就能够实现法官所出的那个主意了……”
“您老是开玩笑!”伊尔卡叹气说。
“我一点也不开玩笑……你设法弄到一百万吧,你试试看!我一定叫你当上伯爵夫人!你设法弄到一百万吧!”
“我们要不要再喝点酒,博士?”茨威布希提议道,“我们的谈话已经开始夹杂幻想的成分了……去它的吧,幻想!难道一百万是我们能够谈的吗?要我吞下自己的脑袋这也比在一个什么时候见到一百万容易……我们别再谈钱了!谈多了会产生嫉妒心。”
“住嘴!如果无事可做,为什么不可以梦想一番?我再对你说一遍,老家伙,如果你有一百万,我一定会抢走你的女儿,把她送进郁金香花里去……我醉了吗?好!真的,我喜欢她!你瞧,她的小鼻子多好看!嘿,见鬼!你设法弄到吧,伊尔卡,一百万!”
“怎样才能弄到一百万呢?”伊尔卡问。
“啊,天真! 神圣的单纯啊 ! 怎样才能弄到一百万?有各式各样的办法。有困难的办法,也有容易的办法……困难的办法就是不断劳动,自由和理智地劳动,这样往往会夜不入眠,食不果腹,而且还会得病。用这种办法,只有到了老年一百万才能到手,可那时已不值得嫁人。你是个女人,没有足够的智力,又要嫁人,因此对你来说这个办法不合适。第二个办法实际上容易,不过其后果有时是严重的,那就是忘掉良心,忘掉这个妨碍一切的东西。你去偷,去抢。你越聪明、越厚颜无耻,你就会越早变成冯·扎依尼茨男爵夫人。偷和抢不一定非在大路上干不可。可以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偷东西和勒死人。我不向你介绍这个办法。如果你不够聪明,这个办法蕴藏着自取灭亡的后果。第三个办法是获得一笔遗产……第四个办法是什么样的呢?第四个办法是女人最常用的,而且也是男人并非永远蔑视的,那就是善于利用自己的肉体。一个人的肉体越好,离一百万就越近。这个办法对你最合适,伊尔卡!”
“最不合适!”茨威布希说,“这办法不行!我们不谈它吧,男爵!这种风流办法有伤风败俗的味道,而伊尔卡……”
“她年轻?没什么,让她知道好!为什么要把她该提防的事瞒着她呢?这样,我就讲下去……伊尔卡,你要善于把自己装束得风雅,适时让美丽的小脚从连衣裙下露出;你要善于装模作样、卖弄风骚。每吻一次,你就 至少 收一千法郎……照你目前这种情形,人家未必会给你许多钱,不过如果是你坐在剧院的包厢里或者马车里,那就……”
“好,好……够了!”茨威布希嘟哝说,“上帝才知道您硬朝这丫头的脑子里塞一些什么!我们不谈这些!我求求您,博士!我想换个话题……哦……听说您上星期改信新教了,这说法是真实的吗?”
“真的……最后一个办法最容易,而且也不是最失体统的。伊尔卡,你要有上流社会的风度,要学会信口胡说,这样你就会弄到一百万,请你相信我的见识。这个办法用得太经常了。八个女人中有七个用这种办法,如果她们长得漂亮,而且在市场上卖得出价钱的话。如果七八年前你遇上了我,我一定会花钱把你买下来,漂亮的小骗子。”
“低声些,男爵,看在上帝面上,低声些!”茨威布希说,“我们别让舌头太自由。”茨威布希不安地看了女儿一眼:伊尔卡正聚精会神地听着男爵讲话,显然她对他讲话的内容和形式丝毫不感到害臊。
“我明白了,”她说,“不过,难道您会娶一个卖了身的女人做妻子?”
“会。我为了陪嫁而结婚,这也是卖身!……伊尔卡,我有一件事求你……”
男爵欠身从坎肩袋里取出一枚金币。
“你把这钱收下,我亲爱的,一到城里就拍一张照。明白吗?相片,你照这个地址寄给我……”
男爵把金币和写着地址的名片给了伊尔卡。
“我想常常看到郁金香中的姑娘……我想一直把她藏在侧袋里……你会寄给我吗?”
“会寄的。”
“太好了。现在,朋友们, 再见 ,我想睡觉了。”
男爵在草地上躺下,把狩猎袋枕在头底下。
“再见!认识你们我感到高兴。我等你寄照片来。如果你能弄到一百万的话,我就娶你为妻……”
茨威布希站起来鞠了一躬。
“谢谢您,男爵,”他说,“您请我们吃了一顿饭,您允许我们为您演奏一些什么作为报答吗?在我们乏味的音乐声中您会睡得更好!”
“费神了!”
茨威布希将小提琴的音调好,就在伊尔卡的竖琴伴奏下拉了一段小歌剧《薄伽丘》。男爵满意地点点头,闭上眼睛。在两个乐师演奏结束并打算离开他的时候,他睁开眼睛,混浊的目光停留在伊尔卡身上。
“哦……哦……我明白,”他喃喃地说,“伊尔卡,是你吧?给你做个纪念!”
男爵从表链上解下一个圆形装饰品递给伊尔卡,接着就一头倒在狩猎袋上像死人似的睡着了。
冯·扎依尼茨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树梢和位于高岗上的小城里的砖房全都浸沉在夕阳的金光之中。这金光染上了微微一层绛红,像锦缎般地铺在天空中,从太阳起一直伸展到东方,遮住了整整三分之一天空……太阳一旁和太阳上方没有一朵浮云,这预告着今夜天气美妙。在树林背后的远处,回家的牧人正吹着芦笛,吹的是一首没有曲名的简单小曲。乐声是呆板的、杂乱的,然而每天傍晚,不论是戈尔达乌根伯爵家的树林,还是黑麦、羽茅草和河流……正是在这种朴素乐声中进入梦乡的。
阿尔土尔在身旁草地上看见两只倒下的酒瓶和一张原来包东西用的报纸。年老的胖子和俊俏的金发女郎已经不在他身边了。他想到了他们,想起了同他们的谈话,不由微微一笑。当他瞧了一下胸口,发现了一小块别在纽扣上的纸时,他甚至大笑起来。在这张小纸上用铅笔写着:“亲爱的男爵!您是第一个把我们当人看待的人。在见到您之前,关于合乎人情的待人态度我们只是略有所闻……您是我今后将怀着欢欣的而不是沉痛的心情回忆到的第一个人。您的关切深深地打动了我们的心。再见吧!求上帝赐您幸福!相片我一定会寄上。您的仆人伊尔卡。”
“没有一个语法错误!”冯·扎依尼茨在把这封由可亲的女人笔迹写成的信读了两遍之后说,“令人吃惊!伊尔卡真了不起!”
男爵从笔记本里取出一枝锡套小铅笔,写道:“郁金香中的姑娘来信,六月十三日收到。”他把信对折叠好,藏进笔记本的夹袋。
“该上路了!是吃饭的时候了!”男爵把枪挎上肩,穿过树林朝小城走去。太阳给小城短暂间涂上的那一层金光已经在开始消退。
他必须顺着狭长的散盖着碎石子的林间小道走。这条小道几乎一直延伸到小城,半中腰间有一条铁路把它切断。这样,林间小道和铁道路基就形成了一个十字路口,在离它不远的地方是守林人布拉乌赫尔的房子。
阿尔土尔走到了十字路口,他向一旁转弯,脱去帽子鞠了个躬:年迈的布拉乌赫尔太太正坐在小屋的露台上绣桌布。她小小的头上戴着一顶扎有宽大花结的大包发帽 ,帽子下面露出一副年代久远、祖辈留传的眼镜。眼镜架在她那只扁扁的看去像是个大脚趾的长鼻子上。她甜蜜地微笑了一下,以此回报阿尔土尔对她的鞠躬问候。
“晚安,玛尔达太太!”男爵说,“没有寄给我的信吗?”
“有,只有一封。信封上有纹章,男爵……”
“地址是彼尔采尔的笔迹吧?”
“是的……”
“玛尔达,请您把它扔进火炉吧。我知道信的内容。这犹太人在我姐姐指使下咒骂我信奉了新教……不用看信我就知道。您丈夫身体好吗?我想,阿玛利亚小姐也挺健康吧?”
“谢谢您……那我就把这封已经是第六封的信烧掉……这是一件不很令人愉快的工作,因为烧信的时候很清楚,那个写信的人是费了力气、动了感情的……您真是铁石心肠啊!现在您上哪儿去?”
“去吃饭……随便上哪儿……”
“随便上哪一家去吗?”
“是啊……”
老太婆叹口气,摇摇头。
“如果我的布拉乌赫尔不是非常小心谨慎的话,”她说,“我倒是会留您吃一顿饭的。每逢有贵人老爷来我们家,我丈夫就直揪头发。是的,福烈赫捷尔扎克将军常来我们家,不过,他毕竟是个老头子,用不着担心他……我的布拉乌赫尔也不为他而担心……但对我丈夫来说, 您 却是可怕的。如果您在我们家吃上一顿饭,邻居们就会说您在追求我们的女儿。于是就只有上帝才知道他们会说出一些什么话来。要知道,贵人老爷是不会为娶妻而来我们家的,大家都知道他们的用意……所以,布拉乌赫尔才会害怕。至于福烈赫捷尔扎克将军,那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您别担心,玛尔达,我可以在别的地方吃饭。”
“不过,说实话,今天我们家的饭菜太差。如今这年头同仆人打交道可真倒霉,拿他们没有办法!”
“再见,玛尔达!问候你们全家!”
“再见,男爵!”
男爵鞠了个躬就朝林间小路走去。幽暗的黄昏阴影已经落在地面上。树林里的空气变得清新了。阿尔土尔身后轰隆轰隆地驶过一列别墅地带的火车,它把城里人送到野外和树林里去……在树林里黄昏来得比在野外要早一些。这时在野外还满可以穿针引线……别墅地带的火车的轰隆声沉寂了,扎依尼茨听到身后传来阵阵马蹄声。他回头一看就停住脚步:一个女骑士骑着一匹铁青色骏马向他飞快跑来。她从他身旁疾驰而过,朝阿尔土尔瞟了一眼,跑出好几个俄丈后她把马勒住。
“是冯·扎依尼茨吗?”女骑士大声问道。
“正是他……”
阿尔土尔走到骑马的女人跟前,向她鞠躬致敬。树林里天色渐渐发黑,然而尚未黑得看不清女骑士的俊美。她全身都显出伯爵夫人的尊严。
如果茨威布希和伊尔卡都在这里的话,他们会认出来,这位女骑士正是我们在小说的第一章里同茨威布希一起称之为戈尔达乌根伯爵夫人的那个女人,她娘家的姓是盖依连希特拉尔。她手里拿着的正是中午抽裂了茨威布希嘴唇的那条鞭子。
“我头一眼就认出您了,”她说着向阿尔土尔伸去一只手,“您的样子有点变了……不过……能不能同您谈话呢?您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充满了憎恨、愤怒和非常激烈的轻蔑……现在您还像从前那样憎恨我吗?”
男爵握了握她美丽的手,微微一笑。
“我的信,”他说,“是一个罪恶举动,不过事隔多年,您也可以原谅我了。它是四年前写下的。在信里我恨您贪财,这贪欲竟不让您嫁给一个您所爱的人,这个人也爱您,但他已经破产。现在我完全不会为您的贪欲而生您气了。三个钟头前,我自己就说过我将为金钱而结婚……我所以还活在这个世界上,所以还没有把自己打发到另一个世界去,只是因为我现在有了生活的目标……这目标就是为一百万而结婚……”
“原来是这样!这就是说,最近四年来您的信念变得很厉害。不过我很高兴,我完全意外地遇见了您!我很愉快,男爵,真的,很愉快!至少该为这次重逢谢天谢地!”
“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我会在这一带遇见您。您怎么会到这儿来的?”
“我……难道您不知道?我是本地人啊……而且已经很久了……”
“您,男爵小姐,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现在我已经不是盖依连希特拉尔男爵小姐,而是戈尔达乌根伯爵夫人了。两年前,我嫁给了您的邻居,嫁给了戈尔达乌根伯爵……”
“没听说过……瞧,了不得的新闻!您嫁给伯爵了……我不认识他……他漂亮吗?”
“不漂亮。”
“这就怪了……据我对您的了解,您是最喜欢漂亮男人的。从前您之所以爱上我,据说就是因为我特别漂亮。他年轻?他有钱?”
“他靠近四十了……他很有钱……”
“不消说,您幸福吧!”
“一点也不幸福。我也是为一百万而出嫁的。两年的经验告诉我,我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原来幸福并不在于有百万家财……现在我关心的是要想办法逃离这百万家财!”
伯爵夫人笑出声来。她的目光有一阵子停留在昏暗起来的天空上。沉默片刻后她又笑着说:
“这么说来,男爵,现在我同您换了角色,现在我痛恨我从前喜爱过的东西。而您呢,恰恰相反……不过,在这个枯燥乏味的世界上事情变换得多么古怪!”
“您要逃离百万家财是为了追求幸福,而我追求一百万却不是为了可以跻身于幸运儿之列……可见,我们的目标是不同的……”
“关于我的新生活您干脆一无所知吗?”
“什么也不知道。”
“就是说,关于我的闲话流传得还不太厉害……我正打算同丈夫离婚……”
“倒是一个有意思的打算……您现在住哪儿呢,住在他家里吗?”
“嗯,是啊……说来有点儿怪,但却是实在的……不过,为了避免多余的流言蜚语,我们关系破裂一直要等到官府的火漆印肯定后才分手……我要在法律上自由的时候才飞离这个地方……可是,这一切对您来说是没有意思的……我遇上了老相识和老……朋友,我非常高兴,以至乐于厚着脸皮把我的事全部泄漏出来,不管是不是秘密……我们还是来谈谈您的情况吧……您生活得怎么样?”
“就像您看见的这个样子。到哪儿就生活在哪儿……”
“您把科学技术丢了?完全不做学问了?”
“丢了,而且也许是彻底丢了……”
“您那学者的良心平静吗?”
“瞧您说的!……在我身上科学失掉的东西并不比零大多少……这损失不大……”
伯爵夫人耸耸肩膀摇摇头。
“您,扎依尼茨,表白起来就像个小学生,”她说,“不比零大多少……年轻的学者没有今天,但他们却有未来。有谁知道,如果您继续做您的学问,那您对科学来说也许会比零大上一千倍!”
“您说得不对,”冯·扎依尼茨笑起来,“零乘上一千还是零。”
“您彻底破产了吗?”伯爵夫人问道,好像她没有听见冯·扎依尼茨说的话。
“彻底破产了!您身边有钱吗?”
“有一点儿。干什么?”
“把它们给我吧。”
伯爵夫人迅速地从衣袋里取出一个小钱包,把它给了阿尔土尔。阿尔土尔把钱倒在自己手心里,然后把钱包还给了伯爵夫人。
“ 谢谢 ,”他说,“我这是借的。结婚后第二天我就奉还。您感到惊讶?您的眼睛显露出十分惊讶的神色!我不但求了您,拿了您的钱,我甚至惋惜您钱包里的钱太少。”
伯爵夫人瞧着他的眼睛,心里暗想:“他在说假话。”
“我丝毫不感到惊讶,”她说,“阿尔土尔·冯·扎依尼茨向自己的朋友借一点儿钱,这有什么可奇怪和可惊讶的呢?这是生活小事,平平常常……”
“谁对您说过您是我的朋友?”
“您真怪……再见吧!同您谈话是很难的。”
伯爵夫人点了点头,扬起马鞭在林间小道上飞跑起来。
她骑马跑完林间小道后来到田野上。天色已经黑了……还看得见城市和山峦,但它们的轮廓已经不清。来往的行人和马匹看来像是一些形状十分模糊的剪影。有的地方灯火已经点亮。在戈尔达乌根家的一个菜园里,伯爵夫人把马停在一个用芦苇和麦秸搭成的草棚旁。戈尔达乌根家从很早以前就租下一部分城区土地做他们的菜园。他们租下这部分土地是出于虚荣心。从前戈尔达乌根家的一个成员说过:“在我的土地周围别人的领地越少,我就越有理由昂首阔步。”
菜园工人和他的儿子站在草棚旁边。他们看到了伯爵夫人骑马向他们这边飞跑而来,都摘下帽子向她致敬。
“你们好,老福利茨和小福利茨!”伯爵夫人对菜园工人和他的儿子说,“我很高兴在这儿遇见你们。如果日后有人对我说你们不认真履行职责,我就有根据不相信。”
“我们一直在这儿尽着我们的职责,”老福利茨身体挺得笔直地说,“我们向来不离开菜园一步。不过,太太,如果总管先生或者他的一些奴才不知为什么不喜欢我这副嘴脸,那他们会把我赶走,而太太事先并不知道。我们都是小人物,未必会有人为了我们而去惊动太太……”
“你这么想吗,福利茨?不,你大错特错了……我知道我们的全部仆人,而且你要相信,我能分清谁好谁坏,谁被辞退了。举个例子说,我知道老福利茨是个正派的仆人,我也知道小福利茨是个懒汉,去年冬天他偷了牧师的手套和手杖……我什么都知道……”
“您知道有人偷了穷牧师的手套和手杖,可就是不知道……”
老福利茨住口不说了,他冷笑了一下。
“不知道什么?”伯爵夫人问。
“太太不知道,三星期前,伯爵老爷的侍从的几条狗咬坏了我女儿和老婆。尽管全村人拼命要使这成为人所周知的事,可太太您就是不知道。侍从的狗不能容忍普通服装,所以它们撕扯每个农民打扮的人的衣服,它们这么做能使侍从先生快乐。可不是么!狗把女人咬倒在地,撕扯她的衣服,弄得她……赤身露体,太太……侍从先生是个喜欢娘们家肉体成癖的人!”
“好,好……哦,你要怎么样?……这我不知道……”
“我老婆病了,我女儿羞得不好意思上街,这是因为由于那几条狗,许多男人看到了她光着身子。”
“好,好……我会查清楚的。我要问你们一件事。今天你们没有看见两个卖艺的沿着这条路进城吗?一个是胖老头,另一个是拿着竖琴的年轻姑娘。他们没有经过这里吗?”
“我没有看见,太太!”老福利茨说,“也许,经过这里,也许,没有经过这里。有许许多多各式各样的人经过这里,你不能全看见,也不能全记住……”
伯爵夫人沉思不语,眼睛盯住黑洞洞的远方。
“那不是他们吗?”她用马鞭指着远处两个黑糊糊的人影问道。
“那是两个男人。”小福利茨说。
“很可能,他们留在村里过夜了,”伯爵夫人说,“这样的话,他们明天才会经过此地……如果你们见到他们,立刻打发他们来见我。”
“是,”老福利茨说,“一个胖老头和一个年轻的姑娘。明白了。您找他们干什么,太太?大概是他们偷了东西吧?”
“为什么一定是偷了东西呢?”
“是这么一回事,太太,在戈尔达乌根伯爵的领地上大家只关心一件事,就是捉贼。风气就是如此。在戈尔达乌根伯爵的领地上,只有头目们才偷东西,但所有的人都被当成了贼。”
“原来是这样!嗯……明天你可以给自己另找一个工作。明天在伯爵的领地上不许再有一个福利茨!”
说完这番话,伯爵夫人就拨转马头向林间小道跑去。
“她多美!”小福利茨说,“多漂亮!”
“是啊,很美!”老福利茨说,“不过这关我们什么事?”
“漂亮极了!我以真正的上帝的名义向你起誓,父亲,偷牧师手套和手杖的不是我!我从来没有做过贼!如果我向你说谎,那就叫我马上瞎了眼睛。是人家平白无故地造谣中伤我……她却相信了这种诬告!真是一些卑鄙下贱的家伙!”
小福利茨沉默一忽儿后又说:
“不过,也别让这些卑鄙下贱家伙白白造谣中伤!别让他们白白嘲笑我们……我一定要去偷东西。刚才她同你说话,我瞧着她那张美丽的脸,就向自己保证要去偷……我一定能偷成!我要到戈尔达乌根伯爵家去偷管家中没有一个人会偷的东西。我说话算数。”
小福利茨坐下沉思起来。一些新奇的、十分甜蜜的、不是农民常有的而是巴尔扎克式的幻想支配了他的头脑和心灵。他那青年人的炽热的想象力在几分钟之内就建成了一座十分宏伟的空中楼阁……有些想法在一个钟头前他还认为是妄诞、空幻的东西,而且会立刻被他驱逐出头脑的犹如幼稚的童话般的东西,这些想法现在却突然变成了他殷切希望无论如何要解决的任务,突然间需要把空中楼阁变成较为牢靠的东西……
被幻想弄得兴奋的小福利茨的头脑开始眩晕,他一跳而起,用手指揉揉眼睛,哈哈大笑,对父亲嚷道:
“我一定能偷成,到时候让他们去搜吧!”
伯爵夫人骑着马回家。途中她遇上了仍未找着吃饭地方的冯·扎依尼茨男爵。
“我认为,我们一定还会见面的。”伯爵夫人说。
“如果您乐意,那就还会见面的。”
“我们能找到我们交谈的话题。我处于目前这种百无聊赖的状态之中,您对我来说实在可贵。我有一个小主意。下星期四就是您的生日,您想不想同我一起庆祝您的生日?您看,我还记着您吧?就连您的生日我也没有忘记。您愿意吗?”
“遵命……”
“我们应该在一个什么地方会合……这么办吧!……您知道‘铜鹿’这个地方吧?”
“知道。”
“在那里不会有人来干扰我们叙旧。晚上七点钟到那里。”
“酒我带来。”
“很好。 再见, 顺便说一句,男爵。今后我们用法语交谈,我记得您不喜欢说德国话。关于‘骗子’和聪明人的事,请您想一想。 再见 !”
伯爵夫人扬鞭抽了一下马儿,一分钟后她就消失在越来越黑的树林里了。
当初,在阿尔土尔心目中,捷莉扎·冯·盖依连希特拉尔男爵小姐是一个“纯洁的仙女”,全靠她阿尔土尔才在经历了讨厌的巴黎生活后使自己的眼睛和感情首次得到了休整。阿尔土尔完成了从吃喝玩乐到刻苦用功的急剧转变,所靠的不只是他看重科学,因为男爵小姐也大力促成了这个转变。没有她的话,就不会有他的全面新生。
阿尔土尔从巴黎来到维也纳后过起了一种隐士般的生活。孤单的他渴望有一种使人安心的工作,他诅咒这个世界和世上的人们,然而后来出乎他本人的意愿,他竟然慕恋起巴黎的妓女来了。如果不是阿尔土尔到了维也纳后很快成了盖依连希特拉尔男爵家的常客,那么他会怎样结束上述孤独生活,这就不得而知了。在阿尔土尔逗留于维也纳的日子里,盖依连希特拉尔男爵家是任何人都可以登门拜访的,只要自己愿意去。实际上,男爵家并未邀请任何人,上他们家去的全是喜欢到这个世界上的大人物家去的人,只要大门没有关上,这些人就会不请自来。
几年来,这一家人使人联想到一种虔信宗教的人,这种人得知死期临近后,把什么都置之度外,一味沉湎于酒色,哪怕能像个人似的活上一天也好。
憔悴疲惫、陷入困境的盖依连希特拉尔男爵们寻求生路而不得,预感到濒临死亡的痛苦,就把一切都置之度外,甚至丧失了关心任何事情的能力。除了逼近着的可怕结局之外,他们已经忘记一切。美酒、爱情和幻想富有成效地抑制了对逼近着的结局的恐惧。盖依连希特拉尔一家人还幻想着他们可能还有生路。他们认为,这条生路掌握在捷莉扎手中,因为她可以出嫁给一个富豪,靠她出嫁来改善一下糟糕的家庭状况。但就连这个希望也落了个一场空。捷莉扎同父亲因争吵而断绝关系,她发誓说,即使她嫁给了一个富翁,她也不会送给亲属们一个子儿。
盖依连希特拉尔一家人把一切置之度外,开始坐吃他们尚未吃空的家财。他们不是一般地吃,而是拼命地吃、隆重地吃、热热闹闹地吃,倒像是他们从未吃过东西似的。他们的家门自然地敞开,一大群半饥半饱、寻找剩羹残饭的贪食者蜂拥而来。这些贪食的人都是以破产贵族、作家、画家、演员、乐师等形象出现的,他们装束讲究,脸上富有感人的表情,身上散发出幽雅的香味,携带着上等的乐器,但一个个都是饥肠辘辘。这些贪食的人霎时间占有了男爵们的房子。正处在穷困中并渴求着生路的盖依连希特拉尔一家子突然发现自己高踞在文艺庇护者的地位上。许多舞台布景、图画、罕见的水彩画点缀了他们的房子,而每天晚上交响乐、夜曲、圆舞曲、波尔卡舞曲响彻整个街区。这些有演奏和朗诵的音乐—文学晚会渐渐地出了名,因而吸引了大批来自社会各个阶层的客人。捷莉扎也在这些晚会上演出。美丽的她仿佛是用大理石雕出来的,穿着一身黑色的服装,在形形色色的贪食的人群中周旋,从一个演员走向另一个演员,竭力要摆脱心中那恼人的烦闷。在她心目中这一大群人是新奇的。她对他们产生了兴趣,出于无聊她开始研究他们。她的眼睛盯住了他们富有感人表情的脸,她听他们讲话,自己也说话,她阅读送到她手中的文稿。经过长时间的研究她得出一个结论:在他们当中有规规矩矩的人,也有走江湖的骗子。这结论是她的惟一研究成果。由于她不具备更细致的分析能力,所以她无法分清规矩人和江湖骗子。她使一些人靠近自己,然而就在这些人中间既有许多有声望的人,也有骗子。冯·扎依尼茨就是这批精英中的一个。
他是无意中来到盖依连希特拉尔男爵家的,是一个从事写作的朋友拉他去的,想让他看自己写的正在男爵家舞台上演的喜剧。不久后,他不满足于观看演出和参加文艺晚会,他开始在白天造访盖依连希特拉尔家。捷莉扎每天傍晚要骑马,通常由侍从马夫给她做伴。可是,不久她就同阿尔土尔一起进行这种傍晚骑马闲游了。每天晚上阿尔土尔总是兴致勃勃讲给她听,在过去的一天里他做了些什么事,读了些什么,写了什么。汇报后他便讲他的幻想、希望、打算。捷莉扎听他讲,自己也讲。她总是又快又多地说出许多著名学者的姓名,不过那些学者她都是听说的,从阿尔土尔那儿听来的。他们成了朋友。人们都说,从友谊到相爱只有一步之隔。阿尔土尔没想谈情说爱,只要与一个头脑聪明和朝气勃勃的女人在一起,他就心满意足了。只是在捷莉扎在一次傍晚闲游时向他自陈恋慕之情后,他才谈到爱情……是她第一个讲起爱情。在这次表露爱情后,就开始过那种像人们常说的一生中只有一回的生活。在这些同心爱的女人一起度过的日子里,阿尔土尔感到很幸福,对生活也非常满意。以前他从未有过这种心情。然而这种幸福为时不长,它被捷莉扎破坏了:当他要求他心爱而且无疑也是爱着他的姑娘做他妻子,做冯·扎依尼茨男爵夫人和“博士夫人”的时候,她断然拒绝了他。
“我不能嫁给您,”她在信中对他说,“您穷,我也穷。贫穷已经败坏了我的上半生,难道我还要败坏我的下半生吗?您是男人,而男人是不像女人那么懂得贫穷给人造成的痛苦的。贫穷的女人是最不幸的人……阿尔土尔,您不该提起嫁娶……您这么做,您就会引起一场解释性的谈话,而这不可能不在我们目前的关系上留下痕迹。我们别再作痛苦的爱情表白吧!让我们照旧生活下去吧!”
阿尔土尔把这封信撕成碎片。他动火了,给“仙女”写了一封长长的回信,信中他咒骂“时代精神”和教育,呼吁天雷轰击捷莉扎……后来捷莉扎给他写了多封动人的信,为她作出的拒绝进行辩解,可是这些信都未经他拆看就给扔进了火炉。阿尔土尔如此痛恨捷莉扎,以致一切能使他想起她的东西在他心目中都已一无价值。他憎恨所有高贵的、庄严的和威风凛凛的人,并由衷地眷恋上了一切卑微的、受折磨的、穷苦不幸的人……
这一切都是阿尔土尔在去吃饭的路上想起的……当初他那番关于“时代精神”的议论如今使他感到可笑,但旧恨却在他胸中重又蠢动起来。那憎恨他尚未丢弃。
星期四,在他生日那天,他想起了同捷莉扎共进午餐的许诺,就动身去“铜鹿”。这是一块小小的林中空地,之所以叫做“铜鹿”,是因为从前有个国王在那儿打死过一头长着铜色毛皮的鹿。关于“铜鹿”还有另一种说法:古时那儿有一尊“狩猎”雕像,它是一头铜铸的鹿,用以代替狄安娜 。据说,下令立这尊雕像的国王十分纯真,他总是以厌恶的目光看古典的女人塑像。
阿尔土尔到达林中空地时,捷莉扎已等在那里了。她焦躁地在草地上来回走动,用鞭子打落一朵又一朵花冠。她的马拴在一旁的一棵树上,在懒洋洋地吃着草。
“您招待客人招待得可真好!”伯爵夫人迎着阿尔土尔说,“您可真是个好主人!您在闲逛,而您的客人等您已经有一个多钟头了。”
“我是去买酒的,”阿尔土尔分辩说,“请您坐下!我和您已经不是头一次坐草地了。您还记得过去的事吗?”
伯爵夫人和阿尔土尔在草地上坐下,开始回忆往事……在回忆时,他们不涉及相爱,也不谈到决裂……谈话围绕着维也纳的生活、盖依连希特拉尔一家、演员们和傍晚的闲游进行……男爵边说边喝酒,而伯爵夫人则滴酒不尝。喝完一瓶后,阿尔土尔有了几分醉意。他开始哈哈大笑,挖苦打趣,说讽刺话。
“您现在靠什么生活?”他顺便问了一句。
“靠什么生活?嗯……谁都知道我靠什么生活……戈尔达乌根家并不穷……”
“那么,您是吃伯爵的,喝伯爵的?”
“我不明白,问这些干什么?!”
“可是,捷莉扎,我请求您回答我。您吃伯爵的、喝伯爵的吗?”
“嗯,对!”
“奇怪。您不能容忍伯爵,可您又靠吃他的饭活着!……哈哈哈……怎么样?见鬼,这算什么?那些聪明人说我是骗子,那他们对您有什么看法?哈哈哈!”
伯爵夫人露出阴沉的脸色。
“别再喝了,男爵,”她厉声说道,“您喝醉了,说话放肆起来了。您知道,有一些情况逼使我还住在戈尔达乌根家。”
“什么情况?怕那些喜欢造谣中伤的人?老生常谈!不过,请您告诉我,伯爵夫人,离婚后,伯爵保证每年给您多少钱?……”
“一个钱也不给……”
“为什么您要说假话?不过,您别生气……我这是出于友情。您别拉扯鞭子。它又没有什么过错……哎呀!”
男爵打了一下额头站起来说:
“对不起……我怎么早一些会没有注意呢?”
“什么事?”
男爵的眼睛乱转起来,它们从伯爵夫人的脸移到鞭子,再从鞭子移到她的脸。他冲动地来回走动。
“我怎么早一些会没有想起来呢?”他喃喃自语,“是您款待了年老的胖子和我那个郁金香中的小姑娘?”
伯爵夫人瞪大眼睛,耸耸肩膀。
“郁金香……胖子……您在唠叨些什么呀,冯·扎依尼茨?你说话开始离题了。不该喝酒!”
“不该打人,太太!”
男爵脸色煞白,捶了一下自己的胸口。
“不该打人!让您连同您的贵族派头都见鬼去吧!您听见了吗?”
伯爵夫人跳了起来,眼睛睁得大大的,闪出气愤的光焰。
“您别忘乎所以,男爵!”她说,“您愿意收回那句骂鬼的话吗?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不愿意!见鬼去吧!莫非您还想否认您的卑劣行径?”
伯爵夫人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她听不明白。
“什么行径?我要否认什么?我不明白您的意思,男爵!”
“是谁在戈尔达乌根伯爵家的院子里用这根鞭子抽打了年老的小提琴手的脸?是谁把他打倒在这匹马的马蹄下?人家向我说了戈尔达乌根伯爵夫人的名字,而戈尔达乌根伯爵夫人不是只有一个吗?”
伯爵夫人脸上泛起了像火光一般鲜艳的红晕。这红晕从两个太阳穴一直泛到花边领旁。伯爵夫人窘极了,她咳嗽起来。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她支支吾吾地说,“哪一个小提琴手?您在……瞎说些什么?您明白过来吧,男爵!”
“够啦!为什么要说谎呢?在过去您就善于说谎,但不是为这种小事!为什么您打他?”
“打谁?您说的是谁?”
伯爵夫人的声音低微而又颤抖。两只眼睛不停地东张西望,活像是被捕捉住的老鼠。她非常害臊。男爵重又半卧在草地上,紧紧地盯着她美丽的眼睛,恶狠狠和醉醺醺地冷笑。他的嘴唇在发颤,露出一种含恶意的笑容。
“为什么您要打他?您看见了吗,他女儿哭得多么伤心?”
“谁的女儿?您说清楚,男爵!”
“当然,您善于随便动用您的白手和长舌,但不善于看到人家的眼泪!她一直到现在还在哭……那个俊俏的金发小姑娘一直到现在还在哭……她,一个弱小、穷苦的姑娘,不能替自己的父亲向伯爵夫人报仇。我同他们在一起坐了三个钟头,一连三个钟头她没有把手从眼睛上移开……可怜的小姑娘!她连同她那张泪痕斑斑的高雅的小脸一直萦回在我的脑子里。啊,这些残忍的、保养得好好的、从未挨过打和受过欺侮的魔鬼!”
“您说清楚,男爵,我打了谁?”
“嗯,是啊!您以为,从您脸上我认不出那只吃了耗子的猫?真可耻!”
男爵站起来,把手伸向鞭子说:
“给我看看!”
伯爵夫人顺从地把鞭子递给了他。
“真可耻!”他又说了一遍,就把鞭子弯成螺旋状,折成三截,朝旁边一丢。
伯爵夫人彻底慌乱了。她受到了羞辱,平生第一次听着无礼的话。她满脸通红,不知道该把她的脸和手往哪儿藏才能躲开男爵的法官般的眼睛,也不知道说什么话才好。这当口有一个小小的情况稍稍使她摆脱了尴尬的处境。正当阿尔土尔折断鞭子的时候,在旁边的树木后面响起了脚步声。过了一忽儿,伯爵夫人看见了福利茨父子俩。他们从树木后面走出来,好奇地瞧着伯爵夫人和阿尔土尔,穿过林中空地离开了。走在前头的是小福利茨,肩上搭着一根长长的钓鱼竿。老福利茨走在他后面,费力地移动着两条腿,磨磨蹭蹭地走着,在老福利茨的右手里一条拴在绳子上的小梭鱼在晃动。
“福利茨先生,您为什么没有戴手套?”伯爵夫人对小福利茨说。
小福利茨低下眼睛,斜视了伯爵夫人一眼,动了动嘴唇。
“您的手杖呢?为什么您不拿着手杖?”
小福利茨脸色变白,急匆匆地朝树木那边走去。在树木旁他又回顾一下后就消失在树林里了。老福利茨一声不响地慢慢走去,什么人也不看。
“请您原谅我,”等福利茨父子的身影消失在树林里后男爵开口说话了,“我不想侮辱您……不过,我以我的名誉发誓,如果您不是一个女人,我就会替小提琴手报仇……可耻啊,捷莉扎!在那个小姑娘面前,我为您感到害臊!”
男爵站起身来,戴上帽子。
“您找不出话来辩白……这样好!何必撒谎?您的辩白是谎言。”
“我还是听不懂您的话,男爵!”伯爵夫人说。
“真的?”
“对……真的……”
“嗯……再见吧!您美丽的眼睛充满着虚伪!谢天谢地,您说谎时总算还会脸红。”
阿尔土尔伸个懒腰,点一下头,穿过林中空地向小路走。
戈尔达乌根伯爵夫人的额头布满细纹,她苦苦思索着,要在头脑里找出话来,可是她没有找到……她非常想在阿尔土尔面前为自己羞于承认的行为辩白。正在她咬咬粉红色嘴唇、绞绞手指思索着的时候,阿尔土尔已经走进了树林。
“男爵!”捷莉扎喊了一声,“您等一等!”
伯爵夫人听到的不是回答,而是阿尔土尔越走越远的脚步声。
“男爵!”伯爵夫人又喊了一声,由于她生怕男爵会走掉,连声音都发颤了,但他的脚步声却消失了。
伯爵夫人站了一会儿,就坐在地上沉思起来。两个空酒瓶倒在她的身旁。第三个酒瓶里面还剩着一点酒,它斜立在草地上,马上就将倒下。捷莉扎喝完了这个酒瓶里的酒,站起来朝马儿走去。
她骑着马离开林中空地。这时在围绕林中空地的树木后面两三步远的地方她看见一个男人在上马。那匹马见到伯爵夫人,快活地嘶鸣起来。骑马的男人年纪在四十五岁左右,瘦高个子,脸色苍白,胡子稀稀落落。他骑着马追赶伯爵夫人。
“请您等一下!”他低声说。就衰弱的、不像男子嗓音的音色来看,可以断定这嗓音发自一个有病的胸膛,“请您等一下!我想同您说两句话!只说两句!”
伯爵夫人并不回头。
“您当暗探了?”她说,“您偷看了?”
“我爱您!不看见您,我连一分钟也活不了。我说两句话,只说两句!”
伯爵夫人看了她丈夫戈尔达乌根伯爵(骑马的男人就是他)一眼,把马的步子放慢。
“大夫不许您骑马快跑,”她说,“您就骑得慢一些……您有什么事?”
“两句话,不过两句。”
“什么话?”
“他是谁?”
“冯·扎依尼茨男爵。”
“冯·扎依尼茨?是他?原来这个人就是冯·扎依尼茨?就是您从前……爱过的那个人?”
“也许吧……嗯,对了,是他。那又怎么样?”
“嗯……他现在还挺漂亮……为什么您允许他对您大声叫嚷?他凭什么?”
伯爵沉默了一会儿,咳了一声问道:
“也许您现在还能爱上他?旧情不是可以复燃吗?”
“把您的鞭子给我!”伯爵夫人说。她接过丈夫的马鞭,使劲拉了一下缰绳,在林间小路上飞跑起来。伯爵也用尽全力拉紧缰绳。马起跑了,但他衰弱无力地在马鞍上摇晃。他的大腿没有力气了,他痛得皱眉,把马勒住。马放慢了速度。伯爵目送妻子走了。他的头耷拉在胸前,进入了沉思。
三天后,阿尔土尔在离守林人布拉乌赫尔的小屋不远的地方遇见捷莉扎。这次她同他相遇时已经不是骑士,她穿着农家的连衣裙在散步。粗看起来,这是一件普通的、刚做好的农家连衣裙,但它却要比那一身黑绸马装贵许多。挂在她脖子上的已不是五颜六色的梨形石榴石,而是一些蓝宝石、绿闪石、珊瑚和珍珠。每条胳膊上各戴着一只大镯子。连衣裙和匈牙利式短上衣都是用贵重衣料做的。
“男爵!”她见到阿尔土尔就叫了一声,“您来一下!”
他走到她跟前,她对他说:
“您还记得吧,您以您说的那些话和您的离去向我提出一个问题。我只是在经过长久的思考后才明白了您的意思……现在我明白了……您指的是我……用马鞭抽打过那个老头子!是吗?”
“嗯,是啊……问题在哪儿呢?”
“瞧,我现在明白了您说的是谁……我不必在您面前表白,男爵,我不过是为了……为了满足我们双方的正义感……我不是无缘无故打他的。由于他,我不幸从马鞍上摔下,差一点摔断了腿,而他……他居然还笑……”
阿尔土尔瞧着伯爵夫人的脸,快活地笑起来。
“别再说假话,太太!”他说,“我们何必用谎言来互相哄骗?用不着您表白……再说,何必要表白什么?我这是生平第一次看到您这双标致的小脚,这在我就完全满足了……您这双小脚漂亮得无可评说!我们去散步吧!请您原谅我在‘铜鹿’旁对您的孟浪无礼,我当时是喝醉了……”
阿尔土尔和捷莉扎散步的时间很长,谈的是一些最普通的事情,说了许多笑话,笑了好久……关于那个卖艺老人和他的女儿,关于聪明人和“骗子”——关于这些他们连想都没有想到。男爵没有说一句挖苦话……他殷勤亲切,就像往年在维也纳、在盖依连希特拉尔家里一样。当他送捷莉扎到她那辆停在布拉乌赫尔的小屋附近的双轮轻便马车前时,天完全黑了。
“您能教我放枪吗?”捷莉扎坐上马车时问道。
“随您高兴……”
“那就麻烦您了,男爵。我非常烦闷。如果您能略微减少一点我的烦闷,那就是您对我的恩赐……真的!让我们互相帮助吧。”
捷莉扎握一下阿尔土尔的手就坐着马车走了。
四天后他们又相会了。半个月之后,他们已经天天见面了。男爵教会了捷莉扎放枪,因此捷莉扎每天傍晚来打猎,有时清晨也来。他们的关系是非常不明确的。冯·扎依尼茨在清醒的时候,殷勤亲切得使捷莉扎吃惊。他不喝酒的时候,说话斯文、温柔,避免使用生硬的话语。他亲切地微笑,客气地伸出大手同她相握。他讲话不像“野人”,却像保护女人的真正骑士。但喝醉了酒的冯·扎依尼茨却粗鲁、无耻得令人吃惊。他恶意地冷笑……在他喝醉的时候,捷莉扎只好听他说一些令人非常气愤的话。他嘲笑她,叫她去见鬼,说他蔑视她、憎恨她。
“我之所以原谅您,冯·扎依尼茨,”捷莉扎有一次对他说,“那只是因为您喝醉了。倒下的人、疯子和醉汉,人们一般是不打的……”
“啊啊啊……原来是这样!那么您要明白,”冯·扎依尼茨笑着回答说,“我只是在喝醉了的时候才对您说真话。而在我清醒的时候,我待您却像待卑鄙的伪君子。您别相信清醒时的我。”
“我们不该见面……”
“为什么不该?您同我见面吧!您烦闷,我也烦闷……在争吵和厮杀中时光过得比在和平相处的时候快。哈哈!命运之神安排得好,他在我们两人之间放出一只黑猫 ,使我们互不尊重对方的美德。您不尊重我,是因为您把我看作骗子,而我不尊重您,是由于我在您身上看到的只是一团美好的女性的肉。哈哈!”
捷莉扎目光一闪,一句话不说就走了。这次谈话后,阿尔土尔整整一星期没有见到她。第八天他遇上了她,向她道了歉。
阿尔土尔常常喝醉,捷莉扎不止一次地因受辱而离开他。每次离开时,她总是向自己保证不再同他见面,可是……
夏天过去了,秋天已经来临。已经度过了短暂一生的枯黄树叶纷纷从树上飘落到潮湿寒冷的地上。下雨天到了。秋日的泥泞与夏天的不同,它不会干,即使会干,也不是数小时内就能干透的,而是需要几天、几个星期的工夫……刮起了使人想到冬天的风。由于天气恶劣树林变成了黑糊糊的,它郁郁不乐,已经不再引诱人们到它的树荫里去了。
冯·扎依尼茨用呢面的短棉大衣换下了羊毛短上衣。他的皮靴已经没有光泽,粘满污泥……清新潮湿的风吹得他那张苍白的脸上现出了红晕。他和捷莉扎的关系尚未有明确的形式,他们的交谈尚未结束……捷莉扎觉得她还没“把话讲完”,所以她仍然像过去一样常到树林里去。
他们必须躲避林间的寒气、潮湿和泥泞……命运之神赐给了他们一个藏身之处:他们开始在一个早已被人遗忘了的长满了青苔和荨麻的小礼拜堂里见面,这是在戈尔达乌根伯爵家的园子里。在每个秋日的黄昏,一幅未画完的圣徒福兰齐斯克像上的那对可怕眼睛总会看到阿尔土尔和捷莉扎。在挂灯的微弱闪烁下,他们坐在一条木头已经半腐的长凳上谈心。他常常是醉醺醺的,坐在那儿打呵欠、诽谤和挖苦……她呢,脸色苍白得像大理石一样,高昂着头。她已经习惯了他的谈吐,耐心地听他说,而且她自己也说话伤人。如果他没有喝醉,那么躲在小礼拜堂墙角里的几只蜘蛛就能听到他讲不久前的幸福生活,还能看见一个幸福的女人。他像老人一样,喜欢讲过去的事情。他说话的声调苍老,他什么也不惋惜,光是回忆往事他就会感到满足。她呢,却充满活力、朝气和愿望。她惋惜过去,嗓音里透露出希望。她仍然热烈地爱着冯·扎依尼茨男爵……
在一个雨水最多的秋日,阿尔土尔来到布拉乌赫尔太太家避雨。布拉乌赫尔太太笑吟吟地交给他一个邮包。
拆开邮包,他笑了,像孩子看到了新玩具一样。邮包里是一张照片和一封信。
这两样东西都是伊尔卡寄来的。男爵看了一下照片,他的眼睛瞪大了。照片上是伊尔卡,然而不是几个月前他见过的伊尔卡。不,在照片上,那件沾满了受辱的伊尔卡的泪痕的寒伧外衣连影子也没有了,就连当初那条束金黄色头发的便宜的丝绒带现在也看不见了。阿尔土尔在照片上看见的是一个年轻的贵妇,她身穿华丽的时式连衣裙,一顶草帽装饰着经巧手梳过的头发。帽子上插着花,从照片上看,这些花的价钱不会便宜。她俊俏的小脸上露出傲慢的、目空一切的但却是不自然的微笑……
“小傻瓜!”阿尔土尔吻了吻伊尔卡的肖像笑着说,“你这小傻瓜!披上了孔雀毛的乌鸦。你穿上了阔绰的衣服,看起来像是个胜利者!你穿吧,把这身衣服穿得时间稍微长一些,到那时我们一定会看到你要求饶!”
信是用他已经熟悉的风格写成的:
亲爱的男爵!我给您寄上一张照片,并且告诉您,我和我父亲茨威布希都平安无恙。我还要告诉您:我一定会有一百万,很快就会有。我们现在生活得很好。见面后我一定会把我们的遭遇讲给您听。您大约已经把我们忘记了。我写这封信就是要您想起我,请您别忘记您给我的许诺。我很爱您。在这儿我见到许许多多男爵和伯爵,可是您比他们好。我的爸爸问候您。请按下列地址给我写信(下面是一个很长的地址)。请您写信告诉我:我该不该存着指望?
您的伊
男爵笑着,眼睛老看着照片。他问布拉乌赫尔太太要了一张纸,写了如下一封信:
你好,伊尔卡。谢谢。我在等着你和你的一百万。别做蠢事。愿你头脑聪明,身体健康。问候你年老的挨过一百次打的胖子,你该从你的一百万巨款中拨出两三个金币给他去喝酒。
你的未婚夫冯·扎依尼茨男爵
阿尔土尔把这封信交给了布拉乌赫尔太太,托她邮出。接着他就在桌旁坐下,用铅笔在照片上画一朵大大的郁金香。这支铅笔两头都削过,一头是红的,另一头是蓝的。然而,没有一种颜色能留在照片的珐琅质上。虽说阿尔土尔一直画到天黑,他仍然未能让伊尔卡坐在郁金香上。
伊尔卡和她父亲遇到了一件特别的事……
同冯·扎依尼茨男爵相逢后又过了一个星期,在一个十分炎热的中午,他们俩坐在火车站的天棚下。虽然天气十分闷热,车站的月台上却有许多人:消夏别墅的男女主人、地主们,乘坐停在备用线上的列车的旅客们。他们都在月台上前后走动着,挤满了车站上的各个建筑物。停在备用线上的列车是军用车,而军用车在车站上总要停靠两三个钟头。头等客车的候车室里坐满了喝酒的军官。三等客车的候车室里,军乐队的乐声震天响,把大批人群吸引到车站上来。
茨威布希和伊尔卡坐在十进位大磅秤的秤台上,一边休息,一边观看着来往的人群:茨威布希看着喝啤酒的兵士,伊尔卡打量着各种服饰。他们身旁有一些喝醉了的军官在踱来踱去,不住地瞟上一眼伊尔卡。他们喜欢这个俊俏的姑娘……起初在她身边转的是一些下级军官,可是在酒宴结束后,伊尔卡看见她身旁也有了高级军官……离列车开车还有半个钟头,高级军官和下级军官聚集在一起喁喁私语,向伊尔卡投去醉醺醺的目光。
“他们在讲你,伊尔卡!”茨威布希说,“我们来给他们演奏一次吧!他们会赏钱给我们的。正好那个可恶的乐队不响了。”
茨威布希和伊尔卡站起来,调好乐器,开始演奏。伊尔卡唱起歌来。军官们笑了……伊尔卡唱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奥地利的军人更漂亮和更勇敢,他们在一分钟内就能征服全世界。
“好极了!妙极了!”军官们连续不断地说,“老头,你别唱!你的山羊叫只会碍事!妙极了!”
“好主意!”一个留着白白的长唇髭的军官拍了一下军帽叫道,“我以我的名誉发誓,这是一个好主意!”
他转身向伙伴们低声说了些什么……他的伙伴们赞同地点起头来。留着白唇髭的军官事先取得伙伴的同意后,摇摇晃晃地走到伊尔卡跟前,拉住她晒黑的手说:
“听我说,小鸟儿!我们打算带你一块儿上火车……你一路上给我们唱歌和弹琴,我们会给你很多钱作报酬。同意吗?”军官不等她回答就拉起她的手走到伙伴们跟前。
“是啊,是啊……”醉醺醺的军官们纷纷说,“我们会给很多钱……嗯,是啊……”
“你们上哪儿?”伊尔卡问。
“好像是到波斯尼亚去……我们自己也不太清楚。”
“不行!”茨威布希笑着说……
可是军官们不理睬茨威布希。他们把笑吟吟的伊尔卡领到一旁,开始说服她,向她证明……有个军官还摸摸她的下巴。
茨威布希深信伊尔卡是不会同意的。他笑吟吟地站在一旁。伊尔卡不会同意!一直到现在,她总是矢口回绝一切类似的建议。她是个守德的姑娘。可是伊尔卡发出了清脆的笑声,走进了头等车厢,这时茨威布希是多么惊恐和诧异!伊尔卡进了车厢后,在窗口对父亲点了点头。父亲向她奔去。
“我去了,爸爸!”她说,“你上车吧!……”
“你疯了!”脸色苍白的茨威布希说,不敢走进豪华的车厢。
“进来吧!”军官们对他说。
他局促不安地鞠着躬走进车厢。他开始劝说伊尔卡,可是固执的姑娘毫不动心。
“我想有一百万!”她低声说,“如果我没有一百万,我宁愿死。”
“你这个疯子,你是弄不到一百万的,人格倒会丧失掉!你会丧失人格的。这不道德!……”
“你别害怕,茨威布希爸爸。男人们在我这儿除了音乐之外,看不见也听不到任何其他东西。我已经决定了。”
列车已经开动,而老人仍在劝她、求她、央告她。有一次他甚至还哭了起来。
“这就没意思了,爸爸!”说着她就向军官们走去。
父亲脸色苍白,头上冒汗,手指和嘴唇都发抖。他躲到车厢远处的一个角落里,闭起眼睛祷告上帝。他没认出那位正高兴地听着军官们讲低级趣味的伊尔卡就是他的温柔好哭的伊尔卡。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这些蠢丫头简直是难以理解、莫名其妙!
军官们给了伊尔卡一个单间。还给她和她父亲送来了丰盛早餐,但父女俩连碰也不碰它一下。列车在最近的一个城市停留两个小时,有一个军官驱车上商店给伊尔卡买了新连衣裙、手镯和皮鞋……
“为我们的军团女儿的健康干杯!”军官们齐声喊道,这时伊尔卡穿着新装从单间里走出来。“乌——拉!”
军官们干了一杯,要伊尔卡唱歌。她唱了,一直唱到军团抵达边境……
这就是伊尔卡踏上新的人生旅程的第一步。愚蠢的她希望由此得到一百万。这一步是成功的。一个月之后,伊尔卡同茨威布希一起逃离军团,这时她身上穿的是一件军官们花了一千五百法郎买的连衣裙。她逃跑时坐在头等客车的车厢里,同五个年轻姑娘、一个长着大鹰钩鼻的老太婆和一个严重秃顶的日耳曼胖子为伴。在路上,日耳曼人分送自己的名片给别人,名片上写的是:“尤西弗·凯尔泰尔,的里雅斯特乐队和匈牙利合唱队老板”。长着鹰钩鼻的老太婆是他的合伙人。
固执的姑娘又逃跑过一次,而这“一次”是最后一次逃跑。
那是一个暖和的四月之夜……早已敲过了十二点钟,可是布兰沙尔太太的夏季剧场里还在演节目……魔术师丘莉小姐在舞台上变戏法……她从一只半高统的女皮靴里放出一群鸽子,接着在雷鸣般的掌声中拉出一件大连衣裙……她把连衣裙放在地上,然后又将它朝上一提,连衣裙底下钻出来一个身穿梅菲斯特 服装的小男孩。这都是一些旧戏法,不过看一看“助助兴”还是可以的。布兰沙尔太太的剧场之所以表演节目,是为了使这家饭店保持一个剧院的名称。客人们主要是吃喝,而不是看表演。圆柱后和包厢里都摆着小桌子。坐在头排的客人们都背对舞台,因为他们都举起长柄眼镜看着坐在第二排的妓女。观众们与其说是坐在位置上看戏,不如说是在往来穿梭。他们非常活跃,任何嘘声都不能使他们哪怕安静上一秒钟……他们从池座走进饭店的大厅,又从大厅走进花园……布兰沙尔太太之所以保留舞台,也是为了向客人们介绍“新人”。丘莉小姐的魔术演完后,应该是“新人”唱歌。在等魔术结束时客人们就都已经占好了座位。他们心情兴奋,由于无事可做而给女魔术师鼓掌喝彩。肥胖的布兰沙尔太太本人也坐在包厢里,笑眯眯地摆弄着花束。她要使在她身旁转来转去的“某些观众”相信:他们期待中的“新人”美艳绝伦……她的胖子丈夫坐在她的 对面 看报,这时也在微笑,赞同地点着头。
“哦,是啊!”他喃喃地说,“我们花那么多钱办合唱队,那钱可不是白花的!真有可听的,也真有可看的……”
“您听我说,”一个身体结实、头发花白的老爷对肥胖的布兰沙尔太太说,“为什么今天戏报里没有匈牙利歌曲?”
肥胖的布兰沙尔太太卖俏地用手指头威吓提问的人说:
“我知道,子爵,您为什么要听这些匈牙利歌曲。您想看那个人,她今天生病了,不能唱了……”
“可怜人!”子爵叹息道,“伊尔卡小姐得的是什么病?”
布兰沙尔太太耸耸肩膀。
“我不知道……不过,我的伊尔卡多漂亮!您已经是第一百个在今晚向我问起她的人了。她病了,子爵!疾病连美人也不饶恕……”
“我们的匈牙利美女害的是一种极高尚的病!”一个也站在包厢里身穿龙骑兵军服的青年人说,“昨天她对小丑德·奥玛连说,她害的是思乡病。嘿,您快看啊,谢齐子爵!多么……多么……多么美啊!”
龙骑兵对谢齐子爵指了指舞台,这时“新人”合唱队登台表演了。谢齐瞥了一眼,就把视线从舞台移开,又跟布兰沙尔太太讲起伊尔卡来了。
“她是在开玩笑!”过了一刻钟后他对她小声说,“她真荒唐!您知道吗,为那一瞬间的爱情她向每个人要多少钱?十万法郎!哈哈哈!我们倒要看看哪个疯子会给她这么些钱!花十万法郎,我可以弄到十个这样的姑娘!嗯……太太,您表姐的女儿比她漂亮一千倍,也只花了我十万,而且是在三年里陆陆续续花的!而这一个呢?任性的小丫头!十万!……太太,您该向她解释一下:她这么干太愚蠢……她在开玩笑,不过……不过……可不能一直开玩笑哟。”
“那么美男子阿尔福烈德·德齐烈会说些什么呢?”肥胖的布兰沙尔太太笑着转身对龙骑兵说。
“小姑娘在逗弄人,”德齐烈说,“她想把自己卖得贵一点……她把我们的神经搞乱,于是她本该拿一千法郎,结果却会拿到两千。这小姑娘知道,期待比什么都更能使人紧张,更能扰乱糟糕的神经……十万,这是一种可爱的玩笑。”
这时第四个人插进来说话,随后又有第五个人,很快整个包厢里的人都开始议论起伊尔卡来了。包厢里大约有十个人……
在他们交谈的时候,伊尔卡正坐在一个小房间里,整个后台分成了许许多多这样的小房间。这种房间里充溢着香水、脂粉和灯用煤气的味道,它同时有三个名称:化妆室、会客室、某小姐的房间……伊尔卡的房间是最好的一间。她坐在一张蒙着鲜艳、猩红得刺眼的丝绒的长沙发上。她脚下铺着绣有花彩的上等地毯。整个房间里布满了从扣着玫瑰色灯罩的灯里射出来的红色亮光……
伊尔卡面前站着一个青年,一个二十五岁左右的黑发美男子,穿着一套干净的黑衣服。他是《费加罗报》记者安德烈·德·奥玛连。由于职务的缘故,他经常访问像布兰沙尔剧院之类的地方。他的名片使他可以免费进入这类地方,而后者也希望能登载一些有关他们的丑闻的小型报道……经《费加罗报》描述过的丑闻是一种最好的广告。
安德烈·德·奥玛连站在伊尔卡面前,咬着他的小唇髭和小胡子,眼睛一直盯着俊俏的姑娘看。
“不,安德烈,”伊尔卡用不合语法的法国话说,“我不能做您的……无论如何不行!您别发誓,别跟着我,也别自卑自贱……这一切都徒劳无益!”
“为什么呢?”
“为什么?哈哈哈!您太天真了,安德烈……如果人家拒绝您,原因总是有的……首先,您穷,而我已经对您说过上千次:我值十万法郎……您有十万吗?”
“目前我连一百法郎都没有……您听我说,伊尔卡……您这是在说谎……为什么您要如此无情地诽谤自己呢?”
“如果我爱着另一个人呢?”
“这个人知道您爱他,而且他也爱着您吗?”
“他知道,而且他也爱我……”
“哼……他一定是个畜生,才会让您到胖子布兰沙尔的剧院来!”
“他不知道我在巴黎。您别骂人,安德烈……”
伊尔卡站起来,在房里走来走去。
“您,安德烈,”她说,“您不止一次说过,您愿意为我做一切事情……您是说过这种话的吧!好,那就请您给我办一件事……请您设法不让那些给我捧场的人来纠缠我……他们叫我不得安宁……他们有一百个人,我呢,只是一个人。您自己想想吧……每个人我都得拒绝……难道我看见了因遭我拒绝而伤心的人会感到愉快?劳驾,请您安排一下吧!……这些献殷勤、提要求、表白爱情都使我十分厌烦。”
“我会安排好的,”奥玛连先生说,“安排得除了我以外不会有任何人来打扰您……我算一个例外吧?”
伊尔卡否定地摇摇头。
安德烈脸色变白,跪在地上,两只眼睛跟着来回走动的伊尔卡。
“可是我爱您,”他用恳求的声调说,“我爱您,伊尔卡!”
伊尔卡突然惊叫一声。不知怎么弄的,她手中玩着的圆形饰章突然打开了。早些时候,尽管她使上了全部力气,圆形饰章从来没有被打开过。冯·扎依尼茨把这个圆形饰章送给她的时候忘了告诉她:这东西有一个秘密开关。
“总算打开了!”伊尔卡叫道,脸上喜气洋洋。
现在她能知道藏在饰章里面的是什么东西了!也许,是他的照片点缀着这个黄金小首饰吧?她希望看到一张留着大黑胡子的高贵的脸,她跳到灯前,朝饰章里看了一眼,她的面色变得煞白:她看到的不是长着大胡子的脸,而是一张高傲的女人面孔,脸上露出尊严的笑容。伊尔卡认出了这张脸!照片嵌在一个小金框里,小金框上刻着:“捷莉扎·盖依连希特拉尔爱着你。”
“原来是这样?!”
伊尔卡面色变红了,她把圆形饰章丢到一旁。
“原来是这样?!她爱他?哼……好吧……”
伊尔卡倒在长沙发上,烦躁地转动着。
“她敢爱他?”她喃喃地说,“那可不成!安德烈!看在上帝面上!”
记者站了起来,用手拍拍双膝,走到伊尔卡跟前。
“安德烈……好,我会爱您,不过您得完成我的一个要求。”
“不管您要求我做什么,我都去办!有一千个要求我也去办,我亲爱的!”
“以前我一直不愿意这么做,可是……现在我被迫这么做了……我挑选您做我的报仇人……您到过我的祖国吗,哪怕是只去过一次?”
伊尔卡靠着采访记者的肩膀,凑着他的耳朵小声地讲了起来。她说了很长时间,讲得很热烈,比划着手势。他在采访记事本上记了一些东西。
“您办得到吗?”她问。
“办得到……我听您讲了以后就恨她了……”
“您马上就去吧……”
“可是,您怎么能知道我是否已经完成了您的委托呢?”
“我相信您的保证。”伊尔卡说。
“伊尔卡,您同样要对我作出保证,保证您不会……欺骗我。”
伊尔卡犹豫了一会儿。还用说吗?她必须卑鄙地撒谎,对一个忠心而诚实的人撒谎,而且还是……平生第一次。
“我保证。”她说。
采访记者吻一下她的手走了。一个钟头后他已经坐在火车上了,到了第二天他已经离开法国。
伊尔卡送走采访记者后走出化妆室,她来到了休息室,这里放着好几张小桌子。她脸色苍白,惊惶不定。她忘记了,这天傍晚已经宣布说她病了,而她现在却在所有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她不愿多想,可是一些非常可怕和令人不安的念头却接二连三地出现在她兴奋的头脑里。她想到 她 的男爵爱着或者爱过 那个 女人,这想法折磨着她。当她来到剧院的池座时,观众纷纷把目光投到她的身上,投到布兰沙尔太太所在的包厢,这位太太刚才还在十分肯定地说伊尔卡卧病在床。这时正活跃在舞台上的“新人们”忽然听到了台下的低语声、唿哨声和鼓掌声,她们就开始鞠躬……其实观众并不是嘘她们的,也不是为她们而鼓掌……
“上台!来几首匈牙利歌曲!”疯狂了的观众叫起来,“快上台去!伊尔卡!好哇!”
伊尔卡微微一笑,用手指了一指喉咙就走了,让肥胖的布兰沙尔自己去同受骗的观众周旋。她走进了饭店的一个单间,平时她就在这里跟“朋友们”一起进晚餐。她身后跟着一些捧场的人。
这是一次不愉快的晚餐。伊尔卡一言不发,什么也不吃。“朋友们”听到的已经不是她的高兴的笑声和不合语法的法国话,而是一阵阵深深的叹息。晚宴席上的头目是谢齐,但他同样闷闷不乐。
“叫这些贞洁的小姑娘连同她们贞洁的小脸蛋见鬼去吧!”他喃喃地说,两只眼睛贪婪地望着伊尔卡。德齐烈呢,他只顾一声不响地喝酒。这个不幸的龙骑兵近来常常冥思苦索……伊尔卡要价十万,而他却连两千也拿不出。最近他的父亲去世,家中的田产全归债权人处理了。他并不指望无私的爱情,因为他知道他长得不漂亮,他也知道 这些 姑娘贪财。
阿道尔夫是银行家巴赫的儿子,他负责供应大家喝香槟酒。这时他坐在伊尔卡身旁,不拘礼节地同她亲热着。作为最有钱的一个,他有这种权利……他喝伊尔卡杯子里的酒,他凑着伊尔卡的耳朵说悄悄话,诸如此类。他的狎昵使在座的人更加苦恼,他们受不了财大气粗的阿道尔夫·巴赫……
离他们的酒桌几步开外,有两个老头子在窗前坐着,其中之一是里昂市的工厂主玛尔克·鲁甫烈尔,另一个……虽然正是我们的老相识——小提琴手茨威布希,而您却会认不出是他。他变得很厉害。他瘦了,脸色苍白,额头上也没有汗珠闪亮,眼睛里流露出冷漠和听天由命的神情……老茨威布希对一切都满不在乎……在他心目中,一切都完了,连同他的伊尔卡在内。他已经不穿粗布衣服,在瘦瘦的身躯上穿着一件白的配着金袖口的衬衫和黑色燕尾服……他现在正在同伊尔卡的一个最热烈崇拜者鲁甫烈尔谈着……文学。
快到深夜三点钟了,除了茨威布希、他的女儿和鲁甫烈尔之外,其余的人全都醉了。酒意使这些忧郁和愁闷的浪荡子们稍微振作了一些,无望的爱情使他们醉醺醺的头脑热乎起来,他们的话盒子打开了。
四点钟了,伊尔卡同父亲一起回家。她临走前,每个人都竭力想单独同她说几句告别话……
“我爱您!”每个人都对她说,而且每个人都向她许愿过天堂生活。
“十万!”她说得十分简短。
在五月的一个宁静的傍晚,终于有一个人给了她十万,于是这出喜剧也就此告终。这个人是龙骑兵德齐烈。
深夜三点钟,大家都已沉醉,这时龙骑兵走进房来。他脸色苍白,神情激动。他不同任何人打招呼,直接走到伊尔卡跟前,拉住了她的一只手,把她领到一旁。
“钱我带来了,”他声音低沉地说,“你拿去吧!……你可知道我干了什么吗?我抢了我舅舅的钱……明天定会把我送上法庭……你拿去吧!我同意!”
伊尔卡的胸中冲出欢悦的叫喊。她有十万了!但同时她的脸覆盖上一层死人般惨白的颜色:到了为十万法郎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一直在注意德齐烈的行动的阿道尔夫·巴赫走到伊尔卡跟前,听到了“同意”两个字,脸色顿时一阵发白。
“我也同意!”他迅速抓住衣袋说,“我也给十万!”
德齐烈带讥诮地微笑一下。他现在认为巴赫娃娃不是他的旗鼓相当的情敌。
“我是第一个同意的。您,巴赫,不妨回家去睡觉。您的奶妈正在等着您呢!”
“我不同奶妈一块儿睡。德齐烈,我不太喜欢您这张脸,它在讨吃耳光。我给十一万!”
“我给十二万!……”
德齐烈从舅舅家偷了整整十二万。
谢齐喝得醉醺醺的,两只色眼一直紧盯着伊尔卡,好似一条蛇盯紧了一只兔子。他忽然站起来,走到巴赫和德齐烈跟前。
“你们……你们……同意了?”他喃喃地说,“你们疯了!你们……你们……疯了,孩子们!十万啊!哈哈哈! 请原谅,小姐 ,不过话说回来……您,小姐,您自己也得承认……”
“我给十二万!”德齐烈又说。
“我给十二万!”孩子气十足的巴赫大笑说,“马上付现钱!”
谢齐身子摇了摇,他不信自己的耳朵。难道真会有这种傻瓜,会花十万法郎买一个在任何时候花五千就可以买到的女人?难道买下这个女人的……居然不是他?
“不行!”他大声叫道。
“我也出十二万!”走近来的第四个男人说。他是来自马赛近郊的地主阿尔科,他身躯高大健壮,很有钱。对他来说,丢十万在这小姑娘脚跟前根本无所谓。他的妻子和独生子不久前都死了,现在他就靠喝酒和花钱买爱情来浇愁。
“我也同意!”塞尔维亚人包契奇说。这个人自称是某大使馆的秘书,每天饮酒作乐,挥金如土。
谢齐开始翻阅他的笔记本,他在本子上写写算算,铅笔在纸上不住移动。
“这又何必呢,诸位先生!”他喃喃地说,“难道你们的钱就这么贱?为什么一定要十二万,而不是整数十万?三万……六十万……为什么不是整数十万?”
“十二万五千!”巴赫确有把握地瞧着情敌们喊道。
“我同意!”谢齐叫道,“我同意!你们都听见了吧,我也同意!”
“我不要您加钱,”伊尔卡对巴赫说,“把那五千收回去。十二万我也同意……不过,诸位先生,不可能是所有的人……只能是一个人……这个人该是谁呢?”
“是我,”龙骑兵说,“是我第一个同意的……”
“这不算什么!”其他几个人都说,“不算什么!头一个还是第二个,难道不是一回事?”
“这不算什么,”伊尔卡说,“该怎么办呢,诸位先生?你们这些人我都一样喜欢……你们都可爱,都讨人喜欢……你们大家都同样爱我……怎么办?”
“抓阄!”一个青年男子提出建议,他没有参与购买,但他羡慕地看着这些买主……
“好,我们抓阄,”伊尔卡同意说,“诸位先生,赞成吗?”
“赞成!”大家说。只有龙骑兵除外,他坐在窗台上死劲咬着肥厚的下唇。
“好吧,诸位先生,我们来准备一些小纸片……那张写着我名字的小纸片落到谁的手里,谁就得到我。茨威布希爸爸,你准备吧!”
对伊尔卡,茨威布希一向是言听计从的。他把手伸进新礼服的衣袋,取出一张纸来,并把这张纸裁成好几个小方块,在其中的一个小方块上写着“伊尔卡”。
“诸位先生,把钱都放在桌上!”伊尔卡提议道,“小纸片准备好了吗?”
“我们每个人出多少呢?”巴赫问,“我们一共是几个人?八个人?那么,把十二万除以八,就是……就是……”
“每人都放上十二万!”伊尔卡说。
“每人放多少?”
“每人放十二万!”
“您算术没学好,我亲爱的!”塞尔维亚人说,“要不您这是在开玩笑?”
“每人十二万……否则不行。”伊尔卡说。
男人们默默无言地从伊尔卡身边走开,在桌旁坐下。他们都很气愤。谢齐开始谩骂和寻找帽子。
“这是欺诈!”他说,“这是骗子行为!我们这些傻瓜、醉驴的血液沸腾了,骗子就利用上了这一点。”
“我一个生丁 也不出!”巴赫说。
“我没有要您出,”伊尔卡说,“不过,该回家了……你准备好了吗,茨威布希爸爸?我们走吧!你把那些纸片藏起来,留作纪念。”
“再见!”男人们说,“回您的匈牙利去吧,在那儿找那些会给您一百万的傻瓜吧!您不是要一百万吗?您该明白,怪姑娘!花上一百万,可以把整个巴黎都买下来!再见!”
然而,万能的情欲占了上风。在伊尔卡向每个人伸出热乎乎的手时,在她向每个人说上几句热情的告别话时,在她唱完“最后”一支歌时,男人们的情欲达到了顶峰……
五点钟,头一个偶然碰上的仆人把方块纸从巴赫的帽子里取出来。方块纸全都摊开了,这时从所有在场的男人的胸膛里爆发出一阵笑声。这是绝望的笑声,是对命运之荒谬和疯狂发出的嘲笑。
原来写有“伊尔卡”字样的那张纸片落到了衰老的玛尔克·鲁甫烈尔——里昂市的工厂主的手中。玛尔克·鲁甫烈尔是“闹着玩”押上十二万的,但他只消一吻就会满足了!
那是十二月间一个严寒的傍晚。天空中初出的星星在闪烁,冷峭的月亮在游动。四下里一片寂寥,没有任何动静和声响。
阿尔土尔·冯·扎依尼茨走在宽广的林间通道上,他这是去“吃午饭”。半个小时前他在圣福兰齐斯克小礼拜堂告别了捷莉扎·戈尔达乌根,约定了第二天再见面。像平常一样,他顺路来到守林人的小屋,询问一下有没有信件。布拉乌赫尔太太交给他两个信封:一个很大,另一个很小。小的一封是伊尔卡从巴黎寄来的。扎依尼茨不打算读这封信,把它塞进了口袋。他知道信的内容:“我爱您!”伊尔卡想不出比这更新颖和聪明的话来。大信封上的地址是彼尔采尔写的。如果信封上“重要文件”这几个字没有惹扎依尼茨注目,他也会把这封信塞进口袋。阿尔土尔想了一下,把信封拆开。他在信中发现一份母亲的遗嘱,他读起这份遗嘱来。文件的下端是一只抚爱过男爵的亲爱的手签下的名字。他越往下读,他脸上的神情就越显得奇怪。母亲嘱咐把 全部 财产交给他,不给他姐姐任何东西……既然如此,为什么彼尔采尔要把这份遗嘱寄给他?
“哈哈!悔悟了!早该这样……”他暗想。
母亲的田产并不多,它能提供的收入每年不超过一万达列尔。不过阿尔土尔能得到这笔钱也是高兴的,同样使他感到愉快的是他从守财奴彼尔采尔的爪子里夺过了这笔钱。这个彼尔采尔是为了一个达列尔就能干出各种各样的下流事来的。
阿尔土尔向布拉乌赫尔要了一张纸,在桌旁坐下给彼尔采尔写信。他写道:遗嘱已经收到,他很想知道这些年来从他母亲留给他的田产上得到的收入的下落。他把信给了布拉乌赫尔太太,后者在第二天就把信送到车站交邮车发出。一星期后他收到了彼尔采尔的回信。这是一封相当古怪和莫名其妙的信:“我什么也不知道,既不知道有什么遗嘱,也不知道有什么钱。请您别再纠缠我们……”
“这是什么意思?”阿尔土尔读完信后问自己,“的确奇怪!也许他后悔把遗嘱寄给我了?好……既然如此,你且别忙!”
在收信后的第二天阿尔土尔进城为遗嘱之事提出抗议。一场诉讼爆发了。
从此阿尔土尔常常进城。他先上法院,然后找了律师。捷莉扎往往是独自坐在圣福兰齐斯克小礼拜堂里忍受期待和郁闷的折磨。她坐在小礼拜堂里,瞧着圣徒福兰齐斯克的两只可怕的眼睛,听着呼啸的风声……如果在风声中可以听出男爵的脚步声,她眼睛里就会闪出幸福的光辉;如果她在夜间未能同他会上一面就离开了小礼拜堂,她的脸色就会变得死白。他呢,他来小礼拜堂,不过是为了嘲弄嘲弄她,说说下流话,哈哈哈笑上一阵……捷莉扎急切等待着春天来临,到那时他们又可以在露天幽会。
但是,春天带给她的却是灾难。
那是在春天的一个宁静而又暖和的“午饭之后”。
捷莉扎坐在“铜鹿”旁等候着阿尔土尔。她坐在刚透出地面的嫩草上,倾听着离她不远的淙淙小溪的流水声……太阳温暖着她美丽的肩膀,她感觉很舒服。
“他来不来呢?”她想。阿尔土尔正醉心于诉讼,不乐于到“铜鹿”来。但在这个“午饭之后”他却来了。像平常一样,他来到时微带醉意,双眉紧锁,满心不快。
“您已经在这里了?”他问十分高兴见到他的捷莉扎,“您好!无所事事可真是好!说实话,真是好!无所事事的人总是散散步和在绿草地上坐坐……”
他在捷莉扎身边坐下,怒气冲冲地朝一旁啐唾沫。
“您在生气?”伯爵夫人问。
“我在生卑鄙的彼尔采尔夫妇的气。您知道吗,他们是怎么对待我的?他们寄给我的那份遗嘱是假的,就像虚假的女人一样,是伪造的。我凭它打官司,人家会判我犯伪造罪……彼尔采尔夫妇耍了一次恶毒的把戏!见到遗嘱时,他们耸耸肩膀,根本不予承认。搞伪造的是他们,而受审判的却是我!真见鬼!已经要求我不得离境,很快侦讯官就将找我的麻烦了。怎么样?哈哈!冯·扎依尼茨男爵伪造遗嘱!要想出这样的圈套,必须是彼尔采尔这样的骗子!哦,夫人,您的情况怎么样?昨天我听说您同伯爵已经离婚。你们间的一切都已结束。为什么您还坐在这里?为什么您还不离开丈夫、不离开会使您想到这个可恨的人的地方?”
“我不想离开这里。”捷莉扎说。
“哦……我可以问一声‘为什么’吗?”
“您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
一阵短暂的沉默。他们两人都知道为什么她还留在此地,为什么她还不离开这个地方。是阿尔土尔要折磨折磨捷莉扎。
“我……您不知道?……我爱您!”伯爵夫人说,她傲慢严肃的脸上泛起一阵红晕,“我爱您,阿尔土尔!……如果没有这爱情,那现在我已远离‘铜鹿’了。”
伯爵夫人抬眼观看阿尔土尔的脸。这张醉醺醺的带有几分讥诮神情的脸向她说出了真情,沉默不语也肯定了这种真情:他不爱她!
“那您为什么常到这儿来?”她绞着手指轻声问道,“为什么在这种幽会开始的时候您不离开我?”
“那时您正烦闷无聊,”阿尔土尔说,“我呢,我是一个追随贵妇的骑士,只要是可爱的女士们需要我做的,我都做。哈哈!”
“这多么不聪明啊!”
“非常可惜,我不能以爱情来报答爱情,我爱着另一个人……”
阿尔土尔笑吟吟地把手伸进侧袋,取出伊尔卡的照片,将它送到捷莉扎的眼前。
“这就是她,我的爱人。您认得出来吗?”
“就是那个老头的女儿吧?可是为什么她是这么一副打扮?”
“她穿得十分体面……一张有魔力的小脸!”
“她现在在哪儿?”
阿尔土尔不作回答。他没有得到预期的效果:见到这张照片时,伯爵夫人的脸没有变白,也没有涨红……她不过叹了一口气。相反,令人奇怪的是,她见到这张俊俏的稚气未脱的小脸时,她眼睛里反而闪耀出善意的神情。
“再见!”阿尔土尔说,“ 再见 !我要去攻读法律!啊,彼尔采尔,彼尔采尔!如果我在法庭上说遗嘱是我从他那儿得到的,我一定会引起哄堂大笑!”
阿尔土尔转身背对捷莉扎,一边比划着手势,一边迈步向密林走去。
捷莉扎走到马儿跟前,它正在一旁懒洋洋地啃着嫩草。
“我们要走了,以后我们不会再到这儿来了,”捷莉扎摩挲着马的额头说,“人家不爱我们,我们又不会乞求。”
捷莉扎上了马向林边奔驰。她眼睛里闪出果断的神情。她骑着马走进我们在这部小说第一章中讲到的那个通向漫长林荫路的便门。这时在她身后响起了脚步声,她回头一看,只见一个陌生的青年拿着一根鞭子跟在她马后跑。
“等一等!”他用法国话喊她。
伯爵夫人把马勒住,向青年点了点头。
“大概他是个有事相求的人。”她想道。
采访记者德·奥玛连面露笑容,神采焕发,跑到了她跟前,欣赏着她的美貌。他举起了鞭子。
“您真美,您也真狠心!”他说,“任何坏事都不该不受惩罚。您回想一下卖艺的老人和他的女儿吧!”
伯爵夫人感到脸上一阵剧痛。
“该怎么就怎么吧!”她说完就拉了拉缰绳。
德·奥玛连朝美丽的伯爵夫人的后影看了很久。这个法国人非常想同这个女人谈谈,他打了她,而她却用一句话来回答鞭打:“该怎么就怎么吧!”可是她的身影在他眼前消失了,他转身快速地向火车站大步走去。他已经完成了交给他的任务,现在他要去领赏了……
“有一位女士在找您!”一天傍晚布拉乌赫尔太太对前来取信的阿尔土尔说,“她留下了一张字条!”
“我下榻在大锚饭店,”阿尔土尔在这张字条上读到,“您快点来。伊尔卡。”
阿尔土尔动身进城,在午夜见到了伊尔卡。一见到她,他就哈哈大笑起来。她穿着多么文雅!她多么不像以前他在树林里遇见的哭成了泪人儿的歌女!
“你有一百万了吗?”他笑着问道。
“有了。就在这儿!”
阿尔土尔突然不笑了:一百万法郎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实打实的一百万。
“见鬼!”他说,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的孩子,你是算的法郎吧?我忘了对你说要按达列尔算。不过,这也没关系……有这些钱也好!你在哪里弄到的?”
伊尔卡在他一旁坐下,把同他分手后她的全部遭遇都讲给他听。
“你倒说说,你是怎么打发老头子的呢?”阿尔土尔问。
“我给他灌了吗啡,当夜我就头也不回地逃跑了。”
“诚实!”阿尔土尔说,“哈哈哈!如果这发生在别的时候,我就会揍你一顿,不过现在我要请你做冯·扎依尼茨男爵夫人。我向你求婚!明天我们就去找市长!”
第二天冯·扎依尼茨和伊尔卡拜访了市长。6月2日上午九点半钟伊尔卡成了冯·扎依尼茨男爵夫人。
当天下午两点钟阿尔土尔·冯·扎依尼茨男爵被褫夺了男爵头衔:陪审员认定他犯了伪造遗嘱罪……彼尔采尔夫妇达到了目的。
在法庭上伊尔卡见到了戈尔达乌根伯爵夫人。
伯爵夫人坐在远离听众的一把后排圈椅上,眼睛一直盯着被告。她的黑帽上挂黑面纱。显然,她有意要保留无名氏的身份。她听完检察官的发言后说:“这多么愚蠢!”只是在这时,凭她的悦耳的嗓音伊尔卡才认出她来。
“她凭什么权利看我的丈夫?”伊尔卡想道。她的脸色由于憎恨而发白,同时她又为她的胜利而得意扬扬。现在她相信自己胜利了:伯爵夫人的爱人被夺走了。
被告在法庭上的举止十分奇怪。他略有醉意,从他嘴里连珠似的吐出恶毒的讽刺话。他无视法官和陪审员,该他说话的时候他默不作声,该他沉默的时候他倒讲了起来。检察官是他的大学同学,但在发言中对他毫不宽恕。检察官不客气地挖他的老底,作为他的同学,检察官熟悉他的过去,描述了他在巴黎的生活,他的破产、手头拮据以及由此而来的惨苦生活。检察官以对彼尔采尔太太的赞歌来结束自己的发言,他说她为了正义,为了惩治过错而不惜牺牲手足情分,他说:
“她的行为表明,她是一位模范公民!”
“你真可耻!”阿尔土尔对检察官说,“以前在大学里吸我的雪茄烟的时候,你还不会如此胡说八道!”
只有这两句话是阿尔土尔严肃而又诚恳地说出的,他所说的其它的话都引起了笑声和主席的摇铃声。
旁听的人们鼓掌赞成法庭的定罪判决。他们几乎全是彼尔采尔家的仆人。同情阿尔土尔的人在法庭上找不到座位。全部座位一清早就让银行家的喽啰们占据了。阿尔土尔冷淡地听完了判决。
“我知道到皇帝那儿去的路,”他说,“一旦我重新需要男爵头衔,我会去找他。了解我的维也纳人都会嘲笑这种判决!”
伯爵夫人离开法庭大厅,坐上马车。她心中充满痛苦,她憎恶一些人,觉得他们太可耻。她目睹了这些人怎样指控一个无辜的人搞欺诈和怎样定罪。要欺骗这些肥胖愚蠢的陪审员多么容易!要断送一个人不需花吹灰之力!
“我一定要为他恢复名誉!”她气愤地暗自决定,“他对他们说了他知道去维也纳的路,但他不会为一个好名声而去奔走,他会以为这是不足介意的小事……再说他又是一个懒汉,行动不果断……还是我来为他张罗……”
“我要给他一点恩赐,”她心里又补充说,“虽说这违背他的心愿,他该接受我的恩赐!”
第二天她已经在市俱乐部的慈善性舞会上出售彩票。花园里搭了一个用旗子、葡萄藤和鲜花构成的天棚,天棚底下有几张小桌子,桌子上放着盛有彩票的轮盘……八个面貌俊俏、衣着华美的贵妇坐在小桌旁出售彩票。生意做得最好的是戈尔达乌根伯爵夫人。她一刻也不休息,不停地摇动轮盘和找钱给买主。彼尔采尔也来参加舞会,向伯爵夫人买了两千张彩票。
“您内弟的情况好吗?”伯爵夫人从彼尔采尔手中接钱时问道。
彼尔采尔叹了一口气说:
“他这个可怜人遇上了两件倒霉事。第一件事是他结婚了,第二件……从今天起他已经不再是男爵了……”
“我听说了……现在他妻子在哪儿?”
“在这儿。您还没见过?可笑!哈哈!……她是男爵夫人……如果他们晚几个钟头举行婚礼,那么她现在就只会是女市民扎依尼茨……”
伯爵夫人仔细观看所有走过的人的面孔,她的两只眼睛搜寻着伊尔卡。
伊尔卡正在舞会上。她已经从伯爵夫人身旁走过一次,昂着头,面露骄傲的、目空一切的笑容。当时伯爵夫人正忙于做生意,没有注意到她。她第二次走过来,四周围着一群好奇的人,他们看她漂亮的脸都看出神了。伯爵夫人举目看了她一眼,显然没有认出她来。在她第三次走过的时候,她们的目光相遇了。
伯爵夫人感到困窘,竟会把钱掉到地上,这使伊尔卡十分高兴。从伯爵夫人颤抖的手上滑落的几个硬币叮当作响地在地上滚。
伊尔卡走到伯爵夫人桌前,直视她的面孔,拿起几张彩票。
“我想捐献一样小玩意儿给学校,”她说着就把一个金饰章塞进伯爵夫人手中,也不等她的回答。伯爵夫人接过一只她熟悉的圆形饰章,把它打开,不由微笑起来:她照片上的脸部留着几道胸针划过的痕迹。
“请您把这件东西交到俱乐部管理处去,”说着她把圆形饰章交给了伊尔卡,“我们的工作不过是卖彩票……”
伯爵夫人又笑着补充了一句:
“ 对不起 ,我没有工夫!”
伯爵夫人的笑容和冷静使伊尔卡难为情起来,对这类交锋并不习惯的她发窘了,她从桌旁走开。她感到懊恼和羞愧,因为站在伯爵夫人小桌旁的一些人发觉了她的难堪相,互相使了一下眼色微笑起来。这莫名其妙的笑刺痛了伊尔卡的心。
“请让我走过去。”她对一些青年人说,他们像一堵墙似的站在她面前,好奇地瞧着她。
不知为什么这些青年人大笑起来。在伊尔卡背后也传来同样的笑声。她回头一看,也是一群青年人。
“请让我走过去。”伊尔卡又说了一遍。
重又响起一阵笑声,一个大大的啤酒瓶木塞打在伊尔卡的粉红色额头上,另一个瓶塞打中了她的右肩……
“哈哈!……乌拉!冯·扎依尼茨男爵夫人,一个革了爵衔的骗子的老婆!”有人喊道,接着就听到一阵嘘嘘声。
第三个瓶塞和第四个瓶塞一起打在伊尔卡脸上。遭受屈辱的她几乎昏厥过去,她朝伯爵夫人看了一眼,她觉得伯爵夫人在笑……伊尔卡的视力模糊了,眩晕的头不由自主地向下垂。
“阿尔土尔!”她大声叫喊。
没有人回答。革去了头衔的男爵此时此刻在很远的地方,醉醺醺的他躺在布拉乌赫尔小屋附近的灌木丛下,梦见了他的一百万……
伯爵夫人走到伊尔卡眼前,而受凌辱的姑娘因目光模糊而没有认出她。伯爵夫人搂住伊尔卡的肩膀把她带出人群。
“放开我!我要打死她!”伊尔卡喊了喊就不省人事了。
待她神志清醒过来时,她发现自己在一个装饰着紫红丝绒的小房间里,躺在长沙发上,身旁坐着一个手中拿着小瓶子的姑娘……
“我们这是在哪儿?”伊尔卡问。
“在俱乐部,太太!”姑娘回答说。
传入伊尔卡耳朵的玛祖卡舞曲证实了姑娘的说法。伊尔卡抬起沉甸甸的头想了想,想起了刚才发生的一切。
“请给我一小杯莱茵葡萄酒。”她对姑娘说。
姑娘走出房间。伊尔卡迅速从衣袋里取出钱夹,又从钱夹里取出装有吗啡的小瓶子。不久前她就是用这吗啡款待过鲁甫烈尔老头!现在她要用它来款待自己了,因为她受不了人们给她的种种侮辱……小瓶里的吗啡全部被伊尔卡吞下。等待着长眠的她靠在丝绒枕上想了起来……她不可惜这平淡无奇的生活,她舍不得丢下的只有茨威布希爸爸一人。她并不可惜阿尔土尔,因为他爱酒胜过爱年轻的妻子。
“您觉得怎样?”她听到了一个悦耳的声音。
她最凶狠的敌人——伯爵夫人,走进房来,向她俯下身子……伊尔卡在自己面前看见一对发亮的眼睛和脸颊上的两块红晕。
“德·奥玛连!”她在伯爵夫人脸颊上看到一长条隐约可见的红痕后轻轻地说了这么一句。
“那些欺侮您的人将受到惩罚,”伯爵夫人说,“是仇视阿尔土尔的彼尔采尔雇他们来的……我一定要惩罚彼尔采尔这个坏蛋……我有力量……您还在生我的气?”
伊尔卡把脸转向一旁。
“你还在生气,伊尔卡?得啦……你原谅我吧!……我有错……我侮辱过你的父亲和你……我现在忏悔了,请求你原谅。”
伊尔卡感到有人吻了吻她的头。
“我找你找了很久……自从我在那个倒霉的日子里遇上了你的目光后,我日夜都不安宁……你的眼睛连在梦中也像火似的烧灼我……”
伊尔卡突然放声大哭。
“我要死了。”她轻声说。她在已经忏悔的情敌的温柔话声中昏昏睡去。
“请你原谅我,伊尔卡,就像我原谅了你一样……”
伊尔卡伸出手去,碰到了伯爵夫人的脖子……伯爵夫人俯身吻了吻她的嘴唇。
“我要死了。”伊尔卡轻声说,“我吃了吗……吗啡……在地毯上……”
伯爵夫人弯下腰去,在地毯上看到了一只小瓶子。她全明白了。隔了一会儿,她在俱乐部找到了一位医生并把他领到伊尔卡身边。医生能做到的只是根据小瓶子确认服毒事实,可是要把沉睡的伊尔卡救活他已无能为力……
记者德·奥玛连从匈牙利回到了巴黎,这正好是在抓阄决定伊尔卡命运的那个夜晚。在歌女下榻的房间里,除了酣睡在圈椅中的鲁甫烈尔老头外,他没有找到任何人。他跑去找巴赫。巴赫把在他出门期间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他。
“她逃跑了!”采访记者拿定了主意,于是第二天他又动身去匈牙利,指望在那里取得工作报酬。
在匈牙利他得知他心爱的女人已死的消息。这死讯是对他的残酷无情的报酬,竟使他病倒在床。他患热病卧床一阵之后,在戈尔达乌根伯爵家的树林里定居下来,从各方面收集资料,写成了一部关于美女伊尔卡的中篇小说。去年我路过戈尔达乌根伯爵家的树林,认识了德·奥玛连,读了他的这部中篇小说。
现将这部小说翻译成俄语以飨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