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四点钟……
草原上洒满朝阳的金光,露水珠使它闪闪发光,好像是撒上了一层钻石粉末。晨风驱走了迷雾,现在这迷雾好比一堵铅墙停在小河彼岸。裸麦穗、牛蒡和野玫瑰的花冠平静、安详地伫立不动,它们只是偶尔相互点头问候,低声细语几句。在草地和我们头顶的上方,鸢鹰、鴥隼、猫头鹰在从容不迫地扇动着翅膀飞翔。它们正在猎取食物……
一行六人:阿基木·彼得罗维奇·奥特列达耶夫、调解法官、地方自治局医师、我、奥特列达耶夫的女婿普烈德波洛任斯基和乡长柯左耶多夫乘坐着奥特列达耶夫那辆可以改装成无座雪橇的四轮马车,外出打猎。四条狗伸着舌头跟在马车后面奔跑。我和地方自治局医师是瘦个儿,其余几个人都胖得像大酒桶,因此我们都挤得要命,虽说这辆祖传的马车既宽又深。我们的胳膊肘和枪托动不动就戳着柯左耶多夫的肚子。我们大伙儿互相挤撞,我们沉重地喘气,皱着眉头,彼此满心怨恨,不耐烦地等着我们大家可以下车的时刻。我们驱车到草原深处去打猎,打鹧鸪、草原鸨、鹌鹑和沼泽地上的野禽,如果幸运女神对我们表示照顾,我们还要打野雁。统率我们的是马车和马匹的主人奥特列达耶夫。多蒙他关照,我们才坐车出来打猎。我们的身体受到了挤压,可是我们的内心却洋溢着非常强烈的欢欣!
谁素来没有坐车外出闲游和打猎,谁也就不能理解这种欢欣。我们握着我们的猎枪,亲热地瞧着它们,就像母亲瞧着她的大有希望的爱子一样。
“我们的路线是怎样安排的?”我问。这时候我们已经离奥特列达耶夫家十俄里光景了。
“现在我们上叶兰契克去打田鹬,”奥特列达耶夫回答说,“离这儿大约有八俄里。在那儿我们还可以打黍田里的鹌鹑……打一阵鹌鹑后,我们就在那儿过夜。明天天蒙蒙亮的时候我们开始真正的打猎……”
“怎么样,诸位先生,”我问道,手指头指着一只沉浸在远处青空中的鸢鹰,“你们认为怎么样:从这儿开枪能打中吗?你们打得中吗?”
“没有人能打中!”奥特列达耶夫说,“太远了!不过用我的枪能打中……”
“用您的枪打,准会落空。”普烈德波洛任斯基说。
“打得中。用霰弹打不中,因为够不着。不过,用子弹打就一定打得中……”
“用子弹打也一定落空。”
“对不起,我打得中还是我落空,我自己清楚!您不熟悉我的枪,可是我熟悉……您生来没有见过好枪,所以您才会觉得如此奇怪……我以往就是再远点也打中过……”
普烈德波洛任斯基把头朝后一仰,笑起来。
“你笑什么?”奥特列达耶夫继续说,“想必是你不相信,是吗?”
“当然了,我不信。”
“嗯……可见,你不了解我那支枪……是一支非常好的枪!它不是白白价值六百卢布的……”
“多……少钱?”普烈德波洛任斯基伸长了脖子问……“多少?您再说一遍,好爸爸!”
“六百卢布……你笑什么?你先看看枪,然后再龇着牙笑!”
“我看见了……哪家厂子生产的?”
“法国马赛货……列彼列厂生产……”
“列彼列厂?这厂子我好像没听说过……一支普普通通的枪……值百把个卢布……我不喜欢您胡说,老丈人!何必胡说呢?我不明白,为什么您要胡说!”
“枪是好枪,”调解法官说,“可是不值六百卢布。您多付了钱,阿基木·彼得罗维奇!”
“他根本没有多花钱!”普烈德波洛任斯基急躁地说,“他在撒谎!撒谎,像个小学生一样!”
奥特列达耶夫坐不安定了,他的脸涨红了。
“我可不是那种撒谎的人,”他说,“就是嘛!你……你才撒谎!嗯,是啊!你一心想要刺人!不该同你一起出来。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把你带来了!……”
“我也不想出来……何必撒谎,我真不明白!撒谎,就像个不要脸的人!”
“你自己才是不要脸的人!你是下流坯,又是傻瓜蛋。”
我们开始劝说普烈德波洛任斯基。
“那就叫他别撒谎!”任性的女婿辩白说,“如果有人说谎,我心里就有气……叫他别骂人家下流坯。他自己才是下流坯,就是这样!如果我去,他不喜欢,那就……去他的吧!我可以不去。”
“得啦,够啦!阿基木·彼得罗维奇并不想侮辱您!值得为了一桩小事而大闹特闹吗?”
普烈德波洛任斯基绷着脸,像一只吃撑了的火鸡,他不吭声了。
“不能这样,先生!”过了一会儿柯左耶多夫对普烈德波洛任斯基说,“不能这样,先生!现在可以说他是替代了您的父母。他是您的丈人,而您却对他说些无礼的话……这太不应该!”
女婿轻蔑地瞧了一下乡长,讥诮地冷笑了一声。
“莫非是有人在问你?”他说,“有人在问你?你别做声,如果……如果你坐着,那你就坐着!……说什么‘代替了父母’……连说话都不会说,还要管闲事。嗯……出身低微的人……没有教养的人!”
“瞧,先生,您是个什么样的人啊!您不喜欢人家安安静静地坐着。我虽说是平民出身,虽说没有受过什么教育,不过我还是可以说,在我的胸中、我的心里、我的灵魂里,什么样的感情都有。而您呢,虽说您学过各种等级的学问,可就是没有……就是这么回事,先生!”
“别说了,诸位先生!”我出面调解道,“你们别再互相教训了!请你们大家都别说了……”
奥特列达耶夫喘息着从侧袋里取出一个容量很大但磨旧了的烟盒来,把粗大的手指头伸进去。医师和调解法官把手伸向他的烟盒。
“不行,先生们,对不起,先生们!”奥特列达耶夫威严地说,“友谊管友谊,各抽各的烟。这点烟还不够我自己抽的……路程很长,可是我随身带的纸烟只有四十支……”
医师和调解法官非常难为情,为了把自己的困窘瞒过大家,他们就吹起口哨,吹的是《安果夫人》的曲调。
奥特列达耶夫非常愚蠢,而且十分粗野……
他使我们都受不了。困窘的医师点上了自己的一支卷烟,开始讲起笑话来了。他讲了二十来个笑话,其中只有一个不是淫猥的,其余那些我们都听得津津有味。
“您,老兄,真是个能手!”我称赞医师说,“我过去不知道您是一个如此富于幽默感的人!”
“是的,先生……我还算知道一些东西,”医师说,“要是我愿意给报刊写稿,那我就会有几百万家财了。我会挣得比您多。”
“我不怀疑……为什么您不写呢?”
“我不想写!”
“为什么呢?”
“我不想写,就是这么回事!我有良心!难道有良心的人能给你们那些报刊写稿吗?永远也不会!报纸我甚至从来也不看!我认为那些花钱订报的人都是傻瓜……”
“我正好相反,”调解法官说,“我认为那些不花钱订报的人才是傻瓜……”
“大夫今天心绪不佳,”我说,“我们别惹他……”
“谁对您说过我心绪不佳?我心情挺好嘛……您包庇报纸,是因为您给报纸写东西,可我认为,报纸是……呸!它们是一文不值。报纸总是撒谎,撒谎,撒谎。它们是头号撒谎者和造谣中伤者!办报的人同律师是一样的……他们都撒谎,都没有良心!”
“我做过律师,”调解法官说,“可是我有良心。”
普烈德波洛任斯基和柯左耶多夫互使眼色,奸险地笑了一下。
“我不是说您……我是泛泛而谈的……一般说,所有的人都是骗子……吃报馆饭的,做律师的,所有的人全都是……”
我没有沉默,我继续为吃报馆饭的人鸣不平。调解法官则继续为律师辩护……四轮马车上掀起了一场争论。
“那么您的医学呢?”我抓住不放说,“医学呢?它有什么价值?难道您就不撒谎?您只是拿人家的钱!医师是什么?医师是掘墓人的前奏……就是这么回事!不过,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跟您争。难道您的话有什么逻辑?您大学毕业,可是发起议论来却像个澡堂里的擦背的……”
“您讲话要冷静点!我认为可以不用侮辱的字眼!”
“我们骂吃报馆饭的和做律师的人,”普烈德波洛任斯基开始用男低音说话,“可是真正爱撒谎的人我们倒没有看见……你们同我的老丈人谈谈吧,他在胡说八道方面胜过任何一个律师……”
如此等等……一句顶上一句,一个鬼脸接着一个鬼脸,一句谣言跟着一句谣言,鬼知道这个局面会闹到什么地步……
我们开始说出了整个冬天以来蓄积在我们心中的全部芥蒂。我们比那些老处女还要厉害。
可是,正当我们这些没有睡醒和喝得半醉的人互相捣鬼的时候,太阳却越升越高了……迷雾已经完全消散,夏日的白昼开始了。四周寂静、美妙。
只有我们这伙人破坏着这种寂静……
到了我们所遇到的第一个沼泽地后,我们就走下马车,一个个怒冲冲、气呼呼的,慢慢地向不同的方向走去。柯左耶多夫着手在我们之间恢复和睦的气氛。他把一枚三戈比硬币丢向高空,朝它放了一枪,命中了。我们大家一块儿拾起那枚硬币,数了一数霰弹在硬币上留下的弹痕,总算谈起话来了。
普烈德波洛任斯基惊起一只秧鸡,把它打死了。我们向他表示祝贺,高呼“乌拉”。如果不是医师捣乱,和睦的气氛本可以完全恢复。趁我们祝贺普烈德波洛任斯基取得首次成功之际,医师走到马车跟前,解开口袋,享用起伏特加和冷荤菜来了。
“大夫!您在那儿干什么?”奥特列达耶夫叫道。
“我在吃菜喝酒。”
“您有什么支配权?”
“怎么啦?”
“这是为您准备的吗?对不起,我不理解这种卑鄙行径!稍微等一下都不能!您这是开的哪瓶?哎呀,我的爹!那是我的药酒!您有什么权利,先生?”
“请您别嚷嚷!小声点!”
“要知道,我带这瓶酒来是给我自己喝的!我身体弱,才带药酒,可是……真叫人没办法!他居然把它打开了!有人要他这么干吗?把咸鱼脊肉包起来!”
“我不包!您这个不体面、不礼貌的人,您应当知道打猎时一切东西都是公用的……您这个人,对不起,多么粗野!”
医师喝完一杯药酒,而且故意要气一气奥特列达耶夫,给自己切下一大块咸鱼脊肉。普烈德波洛任斯基跑到马车跟前,为了惹他丈人生气,他凑着瓶口喝下半瓶药酒……奥特列达耶夫流眼泪了。
“您这是故意气气我?”他小声说,“好极了!好!瞧您会这样……Мерси боку ……”
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的调解法官来到马车跟前。
“啊啊?……您吃起来了?”他问,“不嫌太早吗?不过,喝它一杯也不碍事……来,为您的健康!”
调解法官给自己倒满一小杯药酒喝了下去。
“很好,先生!好得很,先生!”奥特列达耶夫喊起来了。
“什么事好得很?”调解法官问。
“没什么……”
奥特列达耶夫坐上马车,把口袋丢到草地上,讥诮地向我们鞠了一躬,拍拍车夫彼得的后背。
“走!”他叫道。
“您这是到哪儿去?”我们都惊讶了……
“如果你们认为我是个讨厌的人……没有受过教育……。柯左耶多夫,你坐上来,好朋友!咱们这些乡巴佬,怎么配跟这些有学问的先生们一块儿打猎?咱们解放他们吧,咱们不该在场!走,亲爱的!”
“您上哪儿去?为什么您要干蠢事?”
“既然我蠢,您何必操心?……就算是这样吧!我确实是个傻瓜……再见,先生们……我回家去……”
“那我们坐什么车子呢?”
“你们想坐什么就坐什么……马车是我的。”
“你,老丈人,你疯了吗?”普烈德波洛任斯基嚷道。
柯左耶多夫在奥特列达耶夫一旁坐下,温顺地脱下帽子。
“你发疯了?”普烈德波洛任斯基继续说,“快从马车上下来!”
“我不下。再见,姑爷!你是受过教育的人,既人道又文明……我呢……我算什么人?”
“你——你是傻瓜!先生们,这算什么呀?是谁惹他生气了?是您,大夫?您啊,真见鬼,您干吗总是挺着您那个学者的鼻子去管别人的事情!”
“我不是您的丈人……请您别大声嚷嚷,”医师生气了,“如果您再大声嚷嚷,那我就走!……”
“您走吧!这损失可真是太大了!你们大家倒说说看!”
医师耸耸肩膀,叹口气,登上了马车。调解法官一摆手也上了马车。
“我们总是这样,”他叹道,“干什么都干不好……”
“赶车!”奥特列达耶夫喊道。
彼得吧嗒一下嘴唇,拉了拉缰绳,四轮马车就起动了。
我和普烈德波洛任斯基彼此对看一眼。
“停下来!”我叫道,跑上去追马车,“停下来!”
“停下!”普烈德波洛任斯基大声叫喊起来,“停下,你们这些畜生!”
马车停住了,我们也上了马车。
“你这笔账我是要记住的!”普烈德波洛任斯基说,两眼炯炯发光,举拳威胁丈人,“一切我都要记住!叫你到死都忘不了这一天!”
在归途中我们一路上都不做声。在我们的内心里非常恶劣的心情代替了非常强烈的欢欣。我们都不惜把对方吃掉,之所以没有吃掉,只是因为我们不知道该从哪儿开始吃起……我们的马车驶近奥特列达耶夫的房子,奥特列达耶娃太太正坐在露台上喝咖啡。
“你们回来了?”她惊讶地说,“为什么这么早?”
我们一个个走下马车,默默地向大门口走去。
“你们去哪儿啊,诸位先生?”奥特列达耶娃太太叫喊起来,“该喝咖啡吧?该吃饭吧?你们上哪儿去?”
我们转向台阶,什么话也不说,威严地用我们的大拳头作了恐吓的手势。普烈德波洛任斯基朝台阶那边啐口唾沫,骂了一句,就走到马棚里去睡觉。
两天后,奥特列达耶夫、普烈德波洛任斯基、柯左耶多夫、调解法官、地方自治局医师和我,坐在奥特列达耶夫家里打牌,还像平常一样互相吵吵骂骂……
过了三天,我们互相吵骂得死去活来,可是五天后我们又在一块儿放焰火了……
我们常常互相间争吵、造谣中伤、憎恨和鄙视,可是我们又无法分手。请你们,读者诸君,别惊奇,也别笑!请你们搬到奥特列达耶夫卡村来,在这儿住上一个冬天和一个夏天,你们就会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穷乡僻壤不是京城首都……在奥特列达耶夫卡村,一只虾就算是一条鱼,普普通通的福玛也算得上是一个人物,而对骂则成了一种生动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