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想哭!如果我嚎啕大哭一场,那么我心里似乎就会轻快一点。
那是一个令人神往的傍晚。我穿上了漂亮的衣服,梳好头发,洒上香水,活像一个唐璜 ,驱车上她家去了。她住在索科尔尼吉的一座别墅里。她年轻,美丽,有三万卢布嫁妆,受过一点儿教育,像一只猫似的爱着我这个作家。
我到了索科尔尼吉,我发现在高大匀称的云杉下她坐在我们俩喜欢坐的一张长椅上。她一看到我,就很快地站起身来,喜洋洋地迎着我走来。
“您好狠心啊!”她说,“可以来得这么晚吗?您该知道我有多寂寞!您这个人也真是!”
我吻了吻她可爱的小手,内心激动地同她一起走向长椅。我忐忑不安,心头忧郁。我觉得,我的心开始燃烧了,它快要炸了。我的脉搏像是患热病的人的脉搏。
这也并不稀奇!我来就是要最终决定自己的命运。成败在此一举,要么青云直上,要么一败涂地……一切全都取决于今晚了。
天气非常好,但是我没有欣赏天气的心情。我甚至没有听夜莺在我们头顶上歌唱,虽说在任何一次稍微像样的幽会时,是务必要听夜莺歌唱的。
“您为什么不做声?”她瞧着我的脸问。
“哦……今晚天气可真好……您母亲身体好吗?”
“她好。”
“嗯……是啊……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您要知道,我想跟您谈一谈……我只是为了这个才来的……我一直没有表露,一直没有表露,可是现在……在下无法忍下去了!我不能再保持沉默了。”
瓦莉雅 低下头去,她颤抖的手指撕起一朵小花的花瓣来。她知道我要说什么。我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
“为什么要沉默呢?不管你怎么沉默,也不管你怎么胆怯,迟早总得听从……感情和舌头。也许您会感到十分委屈……也许您会不理解,不过……说些什么呢?”
我中断了讲话。我得找一个恰当的说法。
“你说呀!”她的两只可爱的眼睛在抗议,“优柔寡断的人!为什么你要折磨我呢?”
“当然,您早已察觉到了,”我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为什么我天天到这儿来,天天在您眼前使您生厌。怎么能不察觉呢?您想必早已凭您特有的洞察力猜透了我心中的感情,这感情……”我停顿了一下,“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
瓦莉雅的头低得更厉害了,她的几个小小的指头做出舞蹈的动作。
“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
“啊?”
“我……说什么呢?!不说也明白……我爱您,就是这么一回事……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我停顿了一下,“我非常爱您!我如此爱您,好像……一句话,您可以把世上的全部长篇小说拿来,读一读其中所有的爱情表白、种种誓约和牺牲……您就能体会到……目前在我胸中的那种……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我又停顿了一下,“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您为什么不作声呀?!”
“您想要什么?”
“难道……不行?”
瓦莉雅抬起美丽的脸来,微微一笑。
“啊,见鬼!”我暗想。她笑了,小嘴唇微微一动,声音低得勉强可以听见,她说:“为什么不行?”
我不顾死活地抓住她的一只手,拼命地亲吻,又发疯般地抓住另一只手……她是个好样的!我正摆弄着她的双手时,她把美丽的小脑袋放在我的胸口上了,这时候我才刚刚明白,她的秀发有多美!
我吻了吻她的头,我胸中感到非常温暖,好像那里面正烧着一个茶炊。瓦莉雅仰起脸来,于是我就要热烈地吻她的小嘴唇了。
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就在瓦莉雅已经完全在我的手掌之中而支付我三万卢布的决定只待签字的时候,一句话,就在漂亮的妻子、可观的钱财、美好的前程对我来说已差不多是胜券在握的时候,魔鬼竟来引诱我说话了……
我当时想在我未婚妻面前卖弄一番,炫耀一下我的一些原则,夸口吹嘘一通。不过,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想要什么……而结果简直糟糕透顶!
“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我初次吻她以后开口说,“在取得您答应做我妻子的诺言以前,为了避免可能发生的误会,我认为我的十分神圣的职责是向您说几句话。我不啰唆……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您是否知道我是什么人和我是干什么的?不错,我是诚实的!我是个勤奋工作的人!我……我自豪!此外……我有前途……可是我贫穷……我一无所有。”
“这一点我知道,”瓦莉雅说,“幸福不在于钱财。”
“是啊……谁在谈钱呢?我……我为我的贫穷感到自豪。我不会拿我凭自己的文学成果挣得的几个小钱去换取那成千上万的……成千上万的……”
“我明白。讲下去吧……”
“我对贫穷已经习惯了,它对我来说不算什么。我能够一个星期不吃饭……可是您!您呀!难道您,不雇马车就走不了两步路的您,每天穿新衣服的您,花钱大手大脚的您,从来没有吃过苦的您,认为不合时令的花卉就是很大不幸的您,难道您能同意为了我而丢弃人世的享受?嗯……”
“我有钱,我有陪嫁!”
“这是空话!要不了几年工夫,就可以花掉一两万卢布……以后呢?过苦日子?流眼泪水?我亲爱的,您要相信我的经验!我知道!我清楚我在说什么!要同贫困作斗争,必须有坚强意志和超人性格!”
“我这是在胡说八道!”我暗想,但又接着说:
“请您想一想,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请您想一想,您决定跨出的是什么样的一步!这是不可改变的一步!您有力量,您就嫁给我;您没有力量作斗争,就请回绝我!哎!就让我失去您吧,这比使您失去安宁的生活好!写作每月带给我的百把卢布等于零!这点钱是根本不够花的!请您想一想吧,还来得及!您仔细想一想!”
我很快站了起来。
“请您想一想!在毫无办法的地方一定有泪水、有责备和未老先衰……我现在提醒您,因为我是一个正直的人。您感到自己有足够的力量足以跟我一起生活吗?这种生活表面上不像您过的生活,它对您是格格不入的。”我停顿了一下。
“可我有陪嫁啊!”
“有多少?两万、三万!哈哈!一百万?再说,我会允许自己去侵占那……?决不会!我有自尊心!”
我在长椅附近来回走了几趟。瓦莉雅沉思不语。我满心喜悦。既然人家沉思起来,那就意味着人家尊敬我。
“总之,要么同我一起生活,但忍受贫困;要么不同我一起生活,但拥有财富……请您选择吧……有力量吗?我的瓦莉雅有力量吗?”
诸如此类的话我说了很久。我不知不觉越说越起劲了。我一面说,一面觉得我自己一分为二了。半个我醉心于我说的一切,另半个我却在幻想:“你等着瞧吧,小亲亲!靠你的三万卢布我们会把日子过得火红火红的!够用好长一段时间呢!”
瓦莉雅听着我说,听着我说……最后她站起身来,向我伸过手来。
“我感谢您!”她说。她说话的声调使我震颤了一下,看一看她的眼睛。泪珠在她的眼睛里和脸颊上闪闪发光……
“我感谢您!您做得很好,您对我是坦率的……我是个娇生惯养的人……我不能……我们俩成不了一对儿。”
她嚎啕大哭起来。我失策了……我见到哭泣着的女人就会茫无所措,这一次就更不消说了。我正在思忖着该怎么办的时候,她抑止了哭泣,擦干了眼泪。
“您做得对,”她说,“如果我嫁给您,我就欺骗您了。不是我该成为您的妻子。我是有钱人家的女儿,是娇生惯养的人,我乘马车,吃田鹬和昂贵的小馅饼。吃饭时我从来也不喝素汤和白菜汤。我妈妈也总是责备我……可是我不这样就不行!我不能步行……我嫌累……还有衣服……这一切都需要您出钱缝制……不!我们永别了!”
她做了个悲痛的手势,没头没脑地说:
“我配不上您!永别了!”
她说完就转身回家去了。我呢?我像个傻瓜似的站在那儿,什么也不想,目送着她,我感到大地在我脚下摇晃。在我醒过来,想起我是在什么地方而我的舌头又怎样给自己闯下了一场大祸时,我放声痛哭起来。我想对她喊一声“您回来!!”,可是她已经无影无踪了。
我丢丑落空,动身回家。城门口的有轨马车已经停驶,而我又没有钱雇出租马车,我只好步行回家。
约莫过了三天,我又去索科尔尼吉。别墅里的人告诉我说,瓦莉雅生了一种病,打算同父亲一起去彼得堡找祖母。我白跑了一趟……
现在我躺在床上,咬枕头,打自己的后脑壳。我心烦意乱……读者,我该怎么挽回这件事情?该怎么收回我说的那些话?我又该对她说些什么或者写些什么?我一点儿也弄不明白!这件事已是无可挽回了,而且失败得多么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