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海岸边的一个小地方,这个小地方在我的日记里和我的男女主人公的日记里都叫做“绿沙嘴”,有着一座绝妙的别墅。从建筑师的观点来看,从喜爱一切严谨的、完整的、有风格的东西的人的观点来看,这幢别墅也许是毫不中用的,但是用诗人和画家的眼光来看,它却是美妙得不可思议。我之所以喜欢它,是因为它美得温柔,因为它不以自身的美去压抑周围环境的美,也因为它丝毫没有大理石的冷峭和圆柱的倨傲。看上去它显得亲切、温暖,颇有浪漫气息……它坐落在匀整的银白色杨树丛中,它附有许多小塔、尖顶、锯齿形的墙和杆子,看起来像是某种中世纪的东西。瞧着它,我就想到德国的哀情小说,想到其中的骑士、城堡、哲学博士、神秘的伯爵夫人……这幢别墅坐落在山上。别墅周围是郁郁苍苍的园子,园子里有林荫路,有喷泉,有温室。而在别墅的下方,在山脚下,是严峻的、天蓝色的海洋……不时有湿润迷人的微风从空气中穿过,鸟雀儿的鸣叫声多种多样,天空永远晴朗,海水清澈见底,——总之,这真是个美妙的小地方!
别墅的女主人叫玛利亚·叶戈罗芙娜·米克沙德节。她不知是格鲁吉亚人的妻子,还是式微的切尔克斯公爵的妻子。她年纪在五十岁上下,身材高而丰满,当年无疑是出名的美人。她善良、可爱、好客,可是过分严厉。不过,与其说她严厉,不如说她任性……她给我们吃饱喝足,拼命借钱给我们用,同时她又可怕地折磨我们。礼节是她最爱谈的话题。她另一件得意的事就是她是公爵的妻子。在谈论这两个最爱谈的话题时,她总是显得非常过火。比方说,她从不微笑,想必这是因为她认定,微笑对她来说,一般地对 贵妇 来说是有失观瞻的。谁比她哪怕小一岁,谁就是黄口小儿。照她的意见,贵族气派是一种美德,与它相比,其他的一切都是无所谓的琐事。她反对轻薄浮躁,她喜欢沉默寡言。等等,等等。有时候我们几乎忍受不了这位太太。要不是她的女儿,那么现在也许未必会以对绿沙嘴的回忆来排遣自己。在我们的回忆中那个善良的女人只是一个最暗淡的斑点。绿沙嘴的骄傲是玛利亚·叶戈罗芙娜的女儿奥利亚。奥利亚是个大约十九岁的金发姑娘,生得娇小、苗条、俊俏。她伶俐、懂事。她擅长绘画,研究植物学,法国话讲得很好,德国话却讲不好,书读得很多,跳起舞来就好似忒耳普西科瑞 本人。她在音乐学院学过音乐,钢琴弹得很不错。我们这些男人都喜欢这个碧眼小姑娘,倒不是“爱上”她,而是喜欢她。在我们大家心目中,她是某种亲近的、自己的东西……缺了她,绿沙嘴对我们来说是不可想象的。缺了她,绿沙嘴的诗情画意就不圆满。她是幽雅的风景画上的一个美貌女人,而我不喜欢画面上没有人的图画。海浪的拍击声和树木的低声细语本来就很好听,不过要是再加上由我们这些男低音、男高音和钢琴伴奏的奥利亚的女高音,那么海洋和花园就成了人间的天堂……我们都喜欢公爵小姐。不这样也是不可能的。我们都称她是我们这一大群人的女儿。奥利亚也喜欢我们。她乐于和我们这伙男人在一起,只有身处我们之中时她才乐得其所。如果我们不在她身旁,她会消瘦,会不再唱歌。我们这伙人有些是客人,也就是绿沙嘴的夏季房客;有些是邻居。属于第一种人的有:亚科甫金医师,敖德萨市的新闻记者穆兴,物理学硕士菲威依斯基(现在他已是副教授),三个大学生,画家契诃夫,哈尔科夫市的一个男爵和法学家,以前当过奥利亚的家庭教师的我(我教会她说一口马虎的德国话,还教会了她捕捉小黄雀)。每年五月,我们聚会在绿沙嘴一整个夏天,我们把中世纪城堡的多余房间和所有厢房全部占用。每年三月间总有两封信寄来,约我们到绿沙嘴去:一封信措辞庄重而严厉,信中充满了教诲,这封信是公爵夫人写的;另一封信是怀念我们的公爵小姐写的,信很长,很有趣,信中充满了各式各样的计划。我们就上那儿去做客,一直住到九月才离开。每天都到我们这儿来的邻居有:退役的炮兵中尉叶戈罗夫,他是个年轻人,两次报考军事学院,两次名落孙山,他有文化修养,书读得很多;医科大学生柯罗包夫和他的妻子娜叶卡捷琳娜娜·伊万诺芙娜;地主阿列乌托夫以及其他许许多多地主,他们中有的是退役军人,有的尚未退役,有的有趣,有的乏味,有的是浪子,有的是废物……这一大帮人吃啊,喝啊,弹琴啊,唱歌啊,放焰火啊,说俏皮话啊,整个夏天无休无止、日以继夜。奥利亚喜欢这帮人,以致忘掉了一切。她叫喊,她旋转,吵闹得比谁都厉害。她是这伙人的灵魂。
每天傍晚,公爵夫人把我们召集到客厅里去,她涨红了脸指责我们的行为“不正”,她羞辱我们,赌咒说由于我们她才头痛。她喜欢教训人,语气恳切,深信她的教诲对我们有好处。她责骂得最多的是奥利亚。她认为,一切过错都在于奥利亚。奥利亚怕母亲。她把她崇为偶像,她一声不响面孔红红地站着聆听教诲。公爵夫人把奥利亚看做小孩子。她罚奥利亚站墙角,不准她吃早饭,不准她吃午饭。要是谁给奥利亚说情,那就会火上加油。如果可以这么做的话,那么公爵夫人也会罚我们站墙角的。她打发我们去做彻夜祈祷,命令我们朗诵圣徒言行录,清理我们的内衣,干涉我们的私事……我们常常会把她的剪刀拿到一个什么地方去,会忘记她的酒精在哪儿,会找不到她的顶针箍。
“粗枝大叶!”她动不动就喊道,“走过这个地方,掉了东西也不捡起来!捡起来!马上捡!这是上帝用你们来惩罚我……躲开我!不要站在风口上!”
有时候为了逗乐,我们中的某个人故意做错一件什么事情。经告发后被叫去见老太婆。
“是你踩了田垄吗?”审讯开始了,“你怎么敢?”
“我是无意的……。”
“住嘴!你怎么敢,我问你?”
审判总是以赦免和吻手而告终,而在法官走出房门后,大家就哄堂大笑。公爵夫人对我们从来不和蔼可亲,她只对老太婆和小孩子才说亲热话。
我从未见过她的微笑。有个年老的将军每星期日都来同她玩纸牌,她总要轻声地使他相信,如果没有她的聪明才智,我们这些博士、硕士、男爵、画家和作家都会完蛋……我们并不想使她改变看法……我们想:让她开开心吧……如果她不要求我们起床不晚于八点钟,而上床得在十二点钟以前的话,那么这位公爵夫人还是不错的。可怜的奥利亚到十一点钟就去睡觉,不可以顶嘴。老太婆如此非法侵犯我们的自由,因而我们也常常戏弄她!我们结队前去向她赔罪,我们给她写一些罗蒙诺索夫风格的贺诗,我们为她画一棵米克沙德节公爵家族的纹章树,等等。对这一切公爵夫人都信以为真,而我们都哈哈大笑。公爵夫人喜欢我们。每当她为我们不是公爵而表示惋惜时,她总要真切地深深叹息。她对我们已经习惯,像对待孩子一样……
她不喜欢的只有一个叶戈罗夫中尉。她满心恨他,对他抱有极深的反感。她之所以接待他,只是因为同他有钱财上的关系,她要顾全礼节。从前中尉倒是她的宠儿,因为他相貌英俊,善于打趣,常常沉默寡言,再加上他又是一个军人(公爵夫人很重视这一点)。但有时候有一种什么东西会使叶戈罗夫失去常态:他坐着,用双拳支撑着脑袋,开始十分厉害地说别人坏话。他指责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无论是活人还是死人他都不饶过。每当他开口说恶毒话时,公爵夫人就会生气,把我们这些人全都赶出房外。
有一次在吃饭的时候,叶戈罗夫用拳头支撑着脑袋,无缘无故地讲起高加索的公爵来,过后他又从口袋里取出一本《蜻蜓》,胆敢在米克沙德节公爵夫人在场的时候读了下面一段文字:“梯弗里斯 是个美好的城市。属于这个美好城市(在这座城市里,‘公爵们’甚至扫街,在旅馆里擦皮鞋)的优点有……”等等。公爵夫人从桌旁站起身来,默默地走了出去。她后来更加憎恶他,因为他在她的亡灵册上,在我们的名字旁写下了我们的姓。而中尉渴望娶奥利亚为妻,奥利亚则也爱上了中尉,因此公爵夫人的这种憎恶就更加不是人们所希望的,它不合时宜。中尉热切地渴望着,虽说他很不相信自己的渴望能够实现。奥利亚则在悄悄地爱着他,偷偷地、暗自地、羞怯地,外人几乎看不出来……恋爱对她来说就是走私,是一种被残酷地禁止的感情。夫人是不允许她恋爱的。
在这个中世纪式的城堡里,差一点儿爆发中世纪式的蠢事。
大约七年前,当时米克沙德节公爵还在世,他的好友柴希德节夫公爵——叶卡捷琳诺斯拉夫卡省的地主来绿沙嘴做客。这是一个很富有的人。他一生纵酒作乐,疯狂地纵酒作乐,尽管这样,他一直到死仍然是个富翁。从前米克沙德节是他的酒友。他同米克沙德节一起把一个姑娘从其父母家中拐走,这姑娘后来成了柴希德节夫公爵夫人。这一情况就以最紧密的友谊关系把两位公爵联到了一起。柴希德节夫是带着儿子一起来做客的。他儿子是个长着两只暴眼睛、窄胸脯、黑头发的中学生。柴希德节夫首先总是回忆往事,同米克沙德节一起开怀畅饮,而那个年轻人却追求起十三岁的奥利亚来。人们发现了他对奥利亚的巴结。双方的父亲互递眼神,认为这青年和奥利亚倒会是不错的一对。两个醉醺醺的公爵命令孩子们接吻,而他们自己则互相握手、接吻。米克沙德节感动得甚至哭了起来。“这是上帝的意旨!”柴希德节夫说,“你有个女儿,我有个儿子……这是上帝的意旨!”
他们给了孩子每人一只戒指,给他们合照了一张相。这张照片一直挂在大厅里,使叶戈罗夫长期心神不宁。她呢,她成了不可胜数的俏皮话的对象。公爵夫人玛利亚·叶戈罗芙娜郑重地给未来的夫妇祝福。她喜欢双方父亲出于无聊而想出的这个主意。柴希德节夫父子离开后一个月,奥利亚收到了从邮局寄来的一份极其奢华的礼品。此后她每年都收到这类礼品。年轻的柴希德节夫对待这件事出人意料地严肃。他是个目光相当狭小的人。他每年都到绿沙嘴来,逗留上整整一个星期,然而他总是默默不语,在自己的房间里给奥利亚写情书。奥利亚读这些信感到害臊。聪明的少女觉得惊讶:这样的大人怎么会写出这种愚蠢东西来!而他尽是写一些蠢话……两年前米克沙德节死了。弥留之际他对奥利亚说:“你要小心,别嫁给任何傻瓜!要嫁给柴希德节夫。他是个聪明和值得尊敬的人。”奥利亚了解柴希德节夫的智力如何,但她没有反对父亲。她答应他,说她一定嫁给柴希德节夫。
“这可是我爸爸的意志啊!”她带着一点自豪对我们说,像是她在完成一项十分巨大的功勋似的。她感到自豪的是,父亲带着她的诺言进了坟墓。这个诺言是如此地非同寻常,如此地富于浪漫气息!
可是自然和理性起了作用:退役中尉叶戈罗夫在她眼前转来转去,而柴希德节夫在她眼里却一年年变得更加愚蠢……
有一次,中尉大胆向她暗示了他爱着她,她就要求他往后别再同她谈到爱情,她还提到了自己向父亲许过的诺言,之后她哭了一夜。公爵夫人每星期都给柴希德节夫写信,寄到当时他在那儿读大学的莫斯科,叮嘱他尽快结束学业:“在我这儿做客的不是像你一样有胡子的人,可他们都早已毕业了。”柴希德节夫极其恭敬地用粉红色信纸给她写回信,他用两张信纸证明不可能早于规定期限结业。奥利亚也给他写信。奥利亚写给我的信远比她写给未婚夫的信为好。公爵夫人相信,奥利亚将是柴希德节夫的妻子,不然的话她会不容许女儿跟一帮调皮鬼,轻薄汉,既不信神,又“不是公爵”的家伙们在一起玩乐,“干些无价值的事情”……她也不容许有怀疑……在她心目中丈夫的意志是神圣的意志……奥利亚也相信,她将来署名将是柴希德节娃……
但是事与愿违。两个父亲的主张就在快要实现的时候废除了。柴希德节夫这场爱情没有成功。这场爱情注定了以轻松喜剧的形式结束。
去年六月底柴希德节夫来到绿沙嘴。他这次来,已经不是在校读书的大学生,而是大学毕业生了。公爵夫人以庄严和隆重的拥抱迎接他,而且伴之以冗长的教诲。奥利亚身穿一件专门为与未婚夫相会而制作的贵重的连衣裙。从城里运来了香槟酒,点起了焰火,第二天早晨,所有住在绿沙嘴的人都异口同声地议论着婚礼,据说这婚礼已预定在七月底举行。“可怜的奥利亚啊!”我们小声议论着,从这一角游荡到那一角,恶狠狠地瞅着我们所憎恨的那个东方人的房间里几扇朝花园开的窗子。“可怜的奥利亚啊!”奥利亚在园子里走来走去,她苍白,消瘦,没有生气。“这是爸妈的吩咐!”——在我们缠着她并向她提出友好劝告时,她这么说。“须知这愚蠢!这野蛮!”我们对她嚷道。她耸耸肩膀,把充满悲伤的脸扭转过去,不睬我们。未婚夫呢,他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打发仆人给奥利亚送去一封封温柔的信。他望着窗外,对我们同奥利亚谈话的勇气和态度感到吃惊。他只在吃饭的时候才走出房间。吃饭时他默不作声,也不看任何人,冷淡地回答我们的问话。只有一次他居然大胆讲了个笑话,可是就连这个笑话也陈腐得庸俗了。饭后公爵夫人总叫他坐在身旁,教他玩两人玩的纸牌戏。柴希德节夫认认真真地玩牌,他耷拉着下嘴唇,额头冒出汗珠……打一张牌要想上好久。公爵夫人喜欢他这种玩牌的态度。
有一次饭后柴希德节夫不玩牌,他悄悄溜走,上园子里去找奥利亚。
“奥尔加·安德烈耶芙娜!”他开口说,“我知道您不爱我。我们的婚事确实古怪和愚蠢。不过我,不过我希望您会爱我……”
说完这话,他非常局促不安,就侧身走出园子,回自己房间去了。
叶戈罗夫中尉呆在自己庄园上,什么地方也不去。他不能容忍柴希德节夫。
星期日(柴希德节夫来此后的第二个星期日),好像是7月5日,一大清早公爵夫人的外甥——一个大学生就到我们住的侧屋来传达命令:要我们傍晚前都装束整齐,穿黑衣服,打白领结,戴上手套;要我们态度严肃、机灵、风趣、听话,把头发卷好,像鬈毛狗一样;要我们不吵吵闹闹;要我们把房间收拾得像像样样。绿沙嘴上正在准备一次类似订婚的仪式。从城里运来了葡萄酒、伏特加酒、下酒菜……伺候我们的仆人都被叫到厨房里去干活。午饭后客人们就开始光临,一直到夜晚还在陆续来临。划过船以后,八点钟舞会开始了。
舞会开始之前,我们这些男人开了次碰头会,我们一致决定:无论如何要使奥利亚摆脱柴希德节夫,即使闹出一场大乱子也在所不惜。碰头会后我立刻出发去寻找叶戈罗夫中尉。他住在自己庄园里,离绿沙嘴二十俄里。我飞速驱车赶到他家,找到了他,但我看到的是一幅什么情景啊!中尉烂醉如泥,酣睡得像死人一般。我使劲把中尉推醒,给他洗了脸,穿好了衣服,也不管他蹬腿和谩骂,把他带到了绿沙嘴。
十点钟舞会进行得热火朝天。人们在两架高级钢琴的伴奏下在四个房间里跳舞。在休息时间,在园子里的小山上,第三架钢琴弹奏了起来。就连公爵夫人也欣赏我们放的焰火。我们在园子里,在海岸上,在海洋远处的小艇上都燃起了焰火。在城堡上彩色缤纷的火花一个接着一个地放起来,照亮了整个绿沙嘴。人们在两个餐厅里喝酒:一个餐厅设在园子的凉亭里,另一个设在正房里。晚会上众所瞩目的人物显然是柴希德节夫。他在同奥利亚一起跳舞,脸颊上有不少玫瑰红的斑点,鼻子上冒着汗珠,身上穿着一件紧小的礼服,他的微笑不很正常,他感到不自在。他跳着舞,注意着自己的每个舞步。他渴望显示一些什么本领,可是他一无本领可以显示。后来奥利亚告诉我,她在这个晚会上很为可怜的小公爵感到难过。她觉得他可怜。他似乎已经预感到有人会夺走他的未婚妻,这是以前他在每一堂课上、在躺下睡觉或者在醒来时经常思念的未婚妻……每当他朝我们看的时候,他的两只眼睛里充满了祈求的神情。他预感到了我们是他的强大而无情的对手。
我们根据高脚酒杯已经准备好和公爵夫人不时看表这种情形作出结论:举行正式典礼的庄严时刻正在临近,柴希德节夫十之八九在十二点钟就会得到亲吻奥利亚的许可。必须采取行动了。十一点三十分左右我在脸上扑了点粉,目的是使脸显得苍白一点,再把我的领结扯向一旁,蓬头散发、神色焦虑地走近奥利亚。
“奥尔加·安德烈耶芙娜,”我抓住她的手开口说,“看在上帝面上吧!”
“什么事?”
“看在上帝面上……您别害怕,奥尔加·安德烈耶芙娜……不这样也不可能。这是应该预料到的……”
“怎么回事?”
“您别害怕……那个……看在上帝面上,我亲爱的!叶甫格拉弗 ……”
“他怎么了?”
奥利亚脸色苍白,向我抬起信任而亲切的大眼睛……
“叶甫格拉弗快死了……”
奥利亚摇晃了一下,用手指摸了摸她自己苍白的额头。
“发生了我早就预料到的事情,”我继续说,“他快死了……您救救他吧,奥尔加·安德烈耶芙娜!”
奥利亚抓住我的手。
“他……他……在哪儿?”
“在这儿花园里,在亭子里。可怕呀,我亲爱的!不过……人家在看我们。我们到露台上去吧……他不责怪您……他知道您……他……”
“他……他怎么了?”
“糟糕,很糟糕!”
“我们走吧……我要去看他……我不愿意让他由于我的缘故……由于我……”
我们走上了露台。奥利亚非常疲乏。我做样子擦了一下眼泪……我们那伙人当中不时地有人在露台上跑过我们身旁,他们脸色苍白,流露出忧虑、担心和恐惧的神情。
“血不流了……”物理学硕士小声对我说,声音低得刚好能让奥利亚听到。
“我们去吧!”奥利亚低声说,她挽住了我的胳膊。
我们走下露台……夜宁静而又明亮……钢琴声、黑黝黝的树木的沙沙声、蚱蜢的唧唧声十分悦耳。小山下边,海水在轻轻拍打。
奥利亚勉强走着……她的腿由于无力而往下弯,厚实的连衣裙不住地绊她的脚。她在发抖,出于恐惧心她紧挨着我的肩膀。
“不过我可没有错……”她小声说,“我向您发誓,我没有错。是爸爸的吩咐嘛……他该理解这一点……他有危险吗?”
“我不知道……米哈伊尔·巴甫洛维奇已经尽了一切可能。他是个好医生,而且他喜欢叶戈罗夫……我们快到了,奥尔加·安德烈耶芙娜……”
“我……我不会看见什么可怕的东西吧?我害怕……我不能看……他这是为什么忽然想起来这么一下子?”
奥利亚流泪了。
“这不能怪我……他应该明白。我向他说说清楚。”
我们走近了凉亭。
“在这儿。”我说。
她闭上眼睛,两只手抓住了我。
“我受不了……”
“您别害怕……叶戈罗夫,你没有死吧?”我对着凉亭叫了一声。
“暂时还没死……什么事?”
月光照耀下的中尉出现在凉亭入口处,他蓬头散发,由于饮酒过量而面色惨白,坎肩的纽扣都已经解开……
“什么事?”他又问一句。
奥利亚抬起头来,看到了叶戈罗夫……她看看我,看看叶戈罗夫,然后又看看我……我笑了……她喜笑颜开,高兴得叫出声来,并向前跨出一步……我本来以为她会生我们的气……可是这姑娘不会生气……她向前跨了一步,想了想,就扑向叶戈罗夫。叶戈罗夫迅速扣好坎肩的纽扣,张开胳膊,奥利亚就倒在他的胸上。叶戈罗夫高兴得笑了起来,他把头扭向一旁,免得对着奥利亚呼吸,嘴里叽里咕噜说了一句什么胡话。
“您没有权利……我没有错,”奥利亚连续不断地自言自语起来,“是爸爸、妈妈吩咐的,是他们的主张……”
我转过身,很快地走向灯火通明的城堡。
城堡里的客人们正准备祝贺未婚夫和未婚妻,他们不耐烦地时时看表……仆人们端着托盘挤在前厅里,托盘上放着的是酒瓶和酒杯。柴希德节夫急躁地用左手揉搓右手,他的两只眼睛在寻找奥利亚。公爵夫人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她在寻找奥利亚,她要指点奥利亚该怎样掌握自己,该用什么话回答母亲,等等。我们这一伙人在微笑。
“你知道吗,奥利亚上哪儿去了?”公爵夫人问我。
“不知道。”
“你去找找。”
我走进花园,背起双手,围绕着正房走了两圈。我们的画家吹起了喇叭。这就是说:“要抓住,别放走!”叶戈罗夫从凉亭里以猫头鹰的叫声作出回答。这就是说:“好!我抓住!”
走了一会儿后,我回到屋里。前厅里仆人们已经把托盘放在桌上,空手站着,无表情地不时望望客人们。客人们也困惑地时时看钟,而钟上的双针已经指着深夜零点一刻。钢琴不响了。所有的房间里笼罩着一片深沉、恼人的寂静气氛。
“奥利亚在哪儿?”面色紫红的公爵夫人问我。
“不知道……她不在花园里。”
公爵夫人耸了耸肩膀。
“难道她不知道早就是时候了?”公爵夫人拉一下我的袖子问道。
我耸了耸肩膀。公爵夫人从我身旁走开,小声地对柴希德节夫说了些什么。柴希德节夫也耸了耸肩膀。公爵夫人也拉了一下他的袖子。
“蠢丫头!”她抱怨说,并开始在整幢房子里跑将起来。女仆们和中学生们、公爵夫人的亲戚们吵吵闹闹地跑下楼梯,向园子深处走去,寻找失踪了的未婚妻。我也走进了花园。我担心叶戈罗夫会留不住奥利亚,因而破坏了我们原订的捣乱计划。我朝凉亭走去。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原来奥利亚正坐在叶戈罗夫身旁,伸出小小的指头在他眼前比划着,低声喁语,娓娓不倦……奥利亚不再说话时,叶戈罗夫就开口嘟哝起来。他向她灌输公爵夫人称之为“思想”的东西……他每说一句话就吻她一下,这样使他的话更甜蜜一些。他讲着讲着,随时凑上去接吻,同时又把嘴移向一旁,生怕奥利亚闻到伏特加酒的气味。他们俩都感到幸福,显然忘记了世上的一切,也不注意时光的流逝。我在凉亭入口处站了一会儿,满心高兴,我不愿意扰乱他们的幸福的安宁,就往城堡走去。
公爵夫人失去了自制力,她正在一个劲儿地闻酒精 。她揣摩不透原因何在。她生气,看着客人和未婚夫她感到害臊。她从来不打人,然而在使女向她报告说到处找不到公爵小姐时,她却打了使女一个耳光。客人们没有等到香槟酒和贺喜,就微笑了起来,开始议论他人的是非,然后又跳起舞来。
时钟敲了一点钟,公爵小姐仍没有露面。公爵夫人发狂了。
“这都是你们玩的把戏!”她从我们这伙人当中任何一个人身旁走过时总低声喝道,“非严惩她不可!她在哪儿?”
最后终于有了一个恩人,他告诉她奥利亚在什么地方……这个恩人就是又小又胖的中学生,公爵夫人的外甥。中学生匆忙地从花园里跑来,跳到公爵夫人跟前,坐到她的膝头上,把她的脖子压向他自己,在她耳边嘟嘟囔囔起来……公爵夫人脸色发白,把自己的嘴唇咬得出了血。
“在凉亭里?”她问。
“对。”
公爵夫人站起来,做出类似官样文章的微笑一般的怪相,向客人们宣布,奥利亚头痛,她请大家原谅,等等。客人们表示惋惜,匆匆吃了点晚饭就各自回家了。
午夜两点(叶戈罗夫作了一番努力,把奥利亚一直留到午夜两点钟),我站在露台入口处由许多夹竹桃构成的墙后,等候着奥利亚回来。我非常想看看奥利亚的脸。我喜欢女人幸福的脸。我想看一看,爱叶戈罗夫和怕母亲这两种感情怎样同时并存在一张面孔上,而且想看一看,哪种感情更强些:是爱呢,还是怕?夹竹桃的香气我并没有闻很久,奥利亚很快就来了。我的眼睛盯住了她的脸。她慢慢地走着,略微提起连衣裙,露出一双小鞋。月亮和路灯把她的脸照得很清楚。这些路灯挂在树干上,它们的闪烁光线破坏了美丽的月色。奥利亚的脸严肃、苍白,只有她的两片嘴唇稍微有一点儿笑意。她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望着地面,通常人们在解决难题时的眼神就是这样的。在奥利亚踏上第一层台阶时,她的眼神慌张起来了,左顾右盼:她想起了母亲。她用手微微理了一下揉乱的头发,犹豫地在第一层台阶上站了一忽儿,然后把头一摇,大胆地朝门口走去……可是我这时注定要看到一个场面……房门打开了,明亮的灯光照亮了奥利亚那张苍白的脸。她全身一震,向后退了一步,腿都有点儿软了……好像有个什么东西把她压扁了似的……只见公爵夫人站在门口,她昂着头,脸涨得通红,愤怒和羞愧使她全身颤抖……沉默延续了两分钟光景。
“公爵的女儿,”公爵夫人开始说,“公爵的未婚妻,居然同一个中尉幽会?!同那个没有出息的叶甫格拉弗幽会!贱丫头!”
奥利亚缩成了一团,战战兢兢地像条蛇一样滑过公爵夫人身旁,飞跑回自己的房间。她坐在床上,两只充满恐惧和忧愁的眼睛盯着窗子看了一整夜……
午夜两点多钟我们又开了一次碰头会。在这次会上,我们嘲笑了陶醉于幸福之中的叶戈罗夫,同时派出哈尔科夫市的男爵—法学家去找柴希德节夫。公爵还没有睡。哈尔科夫市的男爵—法学家“友好地”向柴希德节夫指出他的尴尬处境,要求公爵作为一个有文化修养的人努力认清这种尴尬的局面,顺便要求他原谅我们干预了这件事,要“友好地”像一个有文化修养的人那样原谅我们……柴希德节夫回答男爵说,他“很理解这一切”,他并不重视父亲的遗言,不过他爱奥利亚,所以对婚事才表现出了这种顽强劲……他亲切地握了握男爵的手,答应明天就离开这个地方。
第二天早晨,奥利亚来喝茶,她面色苍白,软弱无力,心里充满了各种各样最坏的预料,她感到既害怕又羞愧……但当她在饭厅里看见我们,听到我们的声音后,她就笑逐颜开了。我们这伙人全都站在公爵夫人面前大声叫嚷。我们大家一起嚷个不停。我们摘下了我们的小面具,大声地向老公爵夫人暗示那些像昨天叶戈罗夫向奥利亚所灌输的“思想”。我们讲到了妇女的人格,讲到自由选择的合法性,等等。公爵夫人一言不发,无精打采地听我们讲,她还读了叶戈罗夫派人送来的一封信。这封信是我们这伙人写的,信中充满了“由于未成年”、“由于无经验”、“全靠您的祝福”之类的话。公爵夫人听完我们的话,读完叶戈罗夫的长信,然后说:
“不该你们这些乳臭小儿来教训我这老太婆。我知道我该做什么。请你们把茶喝完,离开这个地方,去迷惑别人吧。你们不该跟我这老太婆一块儿生活……你们都是聪明人,而我是个傻瓜……求上帝保佑你们,诸位先生!……我要一辈子感激你们!”
公爵夫人赶走了我们。我们给她写了一封道谢的信,恭敬地吻了她的手,就在当天无可奈何地驱车前往叶戈罗夫的庄园。柴希德节夫也同我们一起离开了。在叶戈罗夫家里,我们什么也不干,只管大吃大喝,思念奥利亚,劝慰叶戈罗夫。我们在他家里住了大约两个星期。在第三个星期,我们的男爵—法学家收到了公爵夫人的来信。公爵夫人请求男爵到绿沙嘴去为她写一个什么文件。男爵去了。大约过了三天,我们也到绿沙嘴去了,装着是去找男爵的。我们是在吃午饭前到达绿沙嘴的。我们没进房,只是在花园里走来走去,不时看看窗子。公爵夫人从窗户里看到了我们。
“是你们来了?”她叫了一声。
“是我们。”
“有事情吗?”
“我们是来找男爵的。”
“男爵可没有时间跟你们这些该上绞刑台的家伙一块儿找人家抬杠!他在写东西。”
我们脱下帽子,走近窗户。
“您身体好吗,公爵夫人?”我问。
“为什么在那里走来走去?”公爵夫人回答说,“到房间里来吧。”
我们走进房间,老老实实地各自在椅子上坐下。我们的顺从态度使已经非常想念我们这伙人的公爵夫人感到满意。她留我们吃午饭。吃饭的时候我们中有一个人把汤匙掉到了地上,她就骂了声“粗心的家伙”,她责备我们在饭桌上举止不雅。我们跟奥利亚一起散了一会步,后来留在绿沙嘴过了夜……我们又在那儿过了第二夜,我们在绿沙嘴一直逗留到九月。和睦关系自然而然地恢复了。
昨天我收到了叶戈罗夫的来信。中尉写道,他整个冬天都在“巴结”公爵夫人,达到了使公爵夫人消气息怒的目的。他对我肯定说,今年夏天将举行他的婚礼。
我不久一定会接到两封信:一封是公爵夫人写的,措辞严厉、官腔十足;另一封是奥利亚写的,它很长,很有趣,充满了各种计划。五月间我又上绿沙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