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指出一名自称玛利亚·斯巴兰佐的女妖目前的所在地,或者谁能将该女妖(不论死或活)送交审判员会议,谁定将获得赦免。”
这份由巴塞罗那 的主教和四名法官签名的公告发布在早已流逝的岁月中的一天,那些岁月将永远是西班牙历史上或许还是人类历史上洗刷不掉的污点。
整个巴塞罗那都读了这份公告。搜查开始了。逮捕了六十名女人,她们都像那个正在捉拿中的女妖。女妖的亲属们都受到了拷问……当时有一种可笑的同时又是根深蒂固的信念,认为巫女们有一种变成猫、狗或其他动物的本领,而且一定是黑色的。据说,常有这样的事情:猎人砍下了猛扑过来的动物的一个爪子之后,把它当作战利品带回家去,然而在他打开猎物袋的时候,却发现袋中只有一只鲜血淋淋的手,而且认出它是猎人自己妻子的手。巴塞罗那的居民们杀尽了全部黑猫和黑狗,然而他们未能在这些不必要的牺牲品中找出玛利亚·斯巴兰佐。
玛利亚·斯巴兰佐是巴塞罗那市一个大商人的女儿。她的父亲是法国人,母亲是西班牙人。从父亲身上她继承了法国人天生的无忧无虑以及那使法国女人显得十分迷人的无限度的欢乐心情,而从母亲那儿她继承的是纯西班牙式的肉体。她相貌美丽,头脑聪明,永远兴高采烈,生活在西班牙的快乐消闲和各种艺术之中,一直到二十岁她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她幸福得跟孩子一样……在她正好满二十岁的那天,她嫁给了斯巴兰佐,他是闻名于全巴塞罗那的航海家,相貌英俊,学识渊博。她是为了爱情才嫁给他的。她丈夫向她发誓说,如果她跟他一起生活不感到幸福,那他就会杀死自己。他爱她爱到了忘掉一切的程度。
新婚第二天她的命运就决定了。
傍晚她从丈夫家去看望母亲,她迷失了方向。巴塞罗那非常之大,并非每个西班牙妇女都能给您指出从城市的这一头到另一头的最短路线。她遇见一个年轻修士。
“上圣马克街该怎么走?”她对修士说。
修士停下步来,开始打量她,心里却在思忖着什么。太阳已经下山,月亮升了起来,惨淡的月光投在玛利亚美丽的脸上。难怪诗人们在歌颂女人时常常提到月亮!在月光下,女人会美上一百倍。玛利亚步履轻快,美丽的黑发披散在她的肩膀上,盖住她丰满的深深呼吸着的胸脯……她按着脖子上的围巾,把胳膊裸露到了臂肘……
“我以圣扬瓦利的鲜血起誓,你是女妖!”年轻修士突然无缘无故地说。
“如果你不是修士的话,我会认为你喝醉酒了!”她说。
“你是女妖!!”
修士含糊不清地吐出一条咒文。
“刚才跑在我前头的那条狗呢?那条狗变成你了!我看见了!……我知道……我还不到二十五岁,可是我已经揭露了五十个女妖,你是第五十一个。我是奥古斯丁……”
说完后修士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转身离去。
玛利亚知道奥古斯丁……关于他的事情她在父母家听到过许多。她知道,他是一个热心的女妖歼灭者,是一部学术著作的作者。他在那部书中诅咒女人,痛恨男人,因为男人是由女人生出来的。玛利亚不止一次地想过,一个不爱人的人能够爱基督吗?玛利亚走了半俄里,她又一次遇上了奥古斯丁。从一所刻着一长行用拉丁文题词的大厦的大门里走出四个穿着黑衣服的人。这四个人让她从自己身边走过,然后就跟在她身后走。她认出,四人中的一个就是奥古斯丁。他们把她送到了家门口。
她遇上奥古斯丁后的第四天,斯巴兰佐家来了一个穿黑衣服的人。他的脸孔虚肿,胡子已经刮光,从一切特征来看是个法官。此人吩咐斯巴兰佐立刻去见主教。
“你的妻子是女妖!”主教向斯巴兰佐宣布说。
斯巴兰佐脸色变白了。
“你感谢上帝吧!”主教继续说,“上帝赐给一个人宝贵的在人身上发现恶魔的才干,这个人打开了我们的和你的眼睛。他看见她怎样变成黑狗,而黑狗又怎样变成你的妻子……”
“她不是女妖,她是我的妻子!”吓呆了的斯巴兰佐喃喃地说。
“她不可能是天主教徒的妻子!她是撒旦 的妻子!难道你这个不幸的人直到现在还没有发现,为了恶魔她已经不止一次对你变心?你回去,马上把她带到这儿来……”
主教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他把fe 和minus 两个字组成了femina 这个字,他的根据似乎是正当的,意思是女人的信仰较少一些……
斯巴兰佐的脸色比死人的还苍白。他走出主教的房间,双手抱住了头。现在上哪儿去说玛利亚不是女妖?向谁去说?有谁会不信修士们相信的东西?现在整个巴塞罗那都深信不疑:他的妻子是女妖!整个巴塞罗那!最容易的事就是使蠢人相信荒诞无稽的东西,而西班牙人全都是愚蠢的!
“没有一个民族比西班牙人更愚蠢的了!”斯巴兰佐的父亲是个医师,当初他在弥留之际曾对儿子这么说,“要藐视西班牙人,别相信他们所相信的东西!”
斯巴兰佐一直相信西班牙人所相信的东西,然而这一次他不相信主教的话。他非常了解自己的妻子,而且他深信,女人只有到老年才会变成女妖……
“修士们要把你烧死,玛利亚!”他从主教那儿回家后对妻子说,“他们说你是女妖,所以吩咐我把你带到 那儿 去……你听我说,我的妻子!如果你真是女妖,那就求上帝保佑你!你就变成一只黑猫逃走吧。如果你身上并没有恶魔,那我决不会把你交给修士……他们会给你套上狗颈圈,不让你睡觉,直到把你屈打成招为止。如果你是女妖,那你就逃吧!”
玛利亚没有变成黑猫,也没有逃跑……她一味哭泣,她开始祈祷上帝。
“你听我说!”斯巴兰佐对哭泣着的妻子说,“我已故的父亲对我说过,嘲笑那些相信有女妖的人的日子一定会很快到来。我父亲不信神,然而他一直说真话。就是说,你该到一个什么地方去藏起来,等待那个日子到来……这很容易办到!我哥哥赫利斯托福尔的一条船正在港口修理,我把你藏进那条船,在我父亲讲的那个日子到来以前你别从船里出来……据父亲说,那个日子一定会很快到来……”
晚上玛利亚已经坐在那条船的船舱底了。她感到寒战和恐惧,她不住打冷战,倾听着海浪的喧嚣,焦急地期待着斯巴兰佐父亲所说的那个不能实现的时代。
“你妻子在哪儿?”主教询问斯巴兰佐。
“她变成了一只黑猫,从我家逃跑了!”斯巴兰佐撒谎道。
“我预料过,我预见到了这一着!不过没什么关系,我们能找到她……奥古斯丁有巨大的才干!啊,神奇的才干!你去吧,下次别再娶女妖做妻子!从前有过恶魔从妻子身上转移到丈夫身上去的例子……去年我就烧死过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他由于接触了有恶魔附身的女人而违心地把灵魂交给了撒旦……你走吧!”
玛利亚在船上待了很长时间。每天夜里斯巴兰佐去探望她,给她送去一切必需的用品。她在船上待了一个月,两个月,又待了第三个月,可是她所盼望的日子没有到来。斯巴兰佐的父亲并没有错,可是,对于克服偏见来说几个月的时间是不够的,偏见的生命力像鱼一样强,克服它们需要好几百年。玛利亚对新的生活方式已经习惯,她开始嘲笑修士,把他们叫做乌鸦……如果不是发生了一场可怕而又无法挽救的灾难,她还会活很长时间,也许会照赫利斯托福尔所说的那样乘着修好的船去遥远遥远的国家,离开愚蠢的西班牙。
主教的公告在巴塞罗那居民们手上流传,也张贴在所有的广场和市场上,有一张还落到了斯巴兰佐的手中。读完公告,斯巴兰佐陷入了沉思。公告结尾的免罪许诺引起了他的重视。
“可以免罪那就好啦!”斯巴兰佐叹息道。
斯巴兰佐认为自己是个大罪人。大量的罪恶感压着他的良心,许多天主教徒就是由于有这种罪恶而受了火刑或者在拷打之下死去。斯巴兰佐青年时代住在托莱多。当时的托莱多是术士和魔法师集聚的地方……在十二世纪和十三世纪,那里的数学比欧洲的任何地方都发达。在西班牙的一些城市里,从数学到魔法只有一步之差……在父亲的指导下,斯巴兰佐也学过魔法。他解剖过动物的内脏,收集过稀有的草药……有一天他在铁臼里捣一种什么东西,铁臼里竟爆发出一阵可怕的响声,魔鬼以一股淡蓝色火焰的形状出现了。斯巴兰佐在托莱多的全部生活都是由这类罪恶组成的。父亲死后他离开了托莱多,不久他就感到了可怕的良心折磨。一个年老博学的修士兼医师对他说,如果他不立下一种不同凡响的功劳而获得免罪的话,他的罪恶是得不到宽恕的。为免罪斯巴兰佐情愿付出一切代价,但求他的灵魂得以摆脱托莱多那一段可耻生活的回忆并逃脱地狱。如果当年西班牙有免罪符出售,那他会心甘情愿地交出自己的一半家产。如果不是他的工作阻留他的话,那他早已徒步去圣地了。
“如果我不是她的丈夫,我会把她交出去……”他读完主教的公告后想道。
他只需说出一句话就可获得赦免,这想法反复出现在他的脑海里,无论是在白天还是在黑夜,它都叫他心神不宁。他爱,非常爱他的妻子……如果没有这种爱情,没有这种为修士们以至托莱多的医师们十分鄙弃的弱点,也许倒是可以……他把公告给哥哥赫利斯托福尔看了……
“我会把她交出去,如果她是女妖,而且又不是如此漂亮的话,”他哥哥说,“免罪总是一件好事……不过,我们也不会吃亏,如果我们等玛利亚死了再把她交给那伙乌鸦的话……就让他们去焚烧死人吧,反正死人不知道痛。等我们老了,她就会死掉,而我们到了老年也正需要赦免。”
赫利斯托福尔说完就哈哈大笑起来,还捶了一下他弟弟的肩膀。
“我可能死在她前面,”斯巴兰佐说,“不过,我凭上帝起誓,如果我不是她的丈夫,我愿意把她交出去!”
这次谈话后一个星期,斯巴兰佐在船的甲板上来回走动,低声地自言自语:
“哎,她死了就好啦!活生生的她我可不能交出去,不能!但死了的她我会交出去!我可以蒙骗那些该死的乌鸦,可以从他们那儿得到赦免!”
愚蠢的斯巴兰佐毒死了可怜的妻子……
玛利亚的尸体由斯巴兰佐送交审判员会议并火焚了事。
斯巴兰佐在托莱多犯下的罪恶获得了赦免……宽恕他是因为他学习过给人治病,研究过一门后来被称作化学的科学。主教称赞了他,送给他一本自己撰写的著作……在这本书里,博学的主教写道:魔鬼常常附在黑发女人身上,因为黑发具有魔鬼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