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时节,我正在金陵的一个山村别墅卧病。昨夜,北风乍起,带着南国特有的潮湿气息,吹皱房前的一泓池水,松涛轻柔地叩击着窗扉。啊,冬天真的来临了!病榻上,我时常沉思在往事的回忆和怀恋之中,儿时乡间的嬉戏,旧式学堂老师的教鞭,大学的幽静校园,雨夜的更声,莫斯科郊外的晚霞,雅尔塔契诃夫纪念馆的夹竹桃……我轻声哼着普希金的那句千古绝唱:“逝去了的,将变成亲切的怀恋。”
邮递员送上北京来鸿,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翻译家王守仁同志兴奋地告诉我《契诃夫中短篇小说全集》(八卷本)全部竣稿付样。这是他和知名出版家郭锷权编审多年策划并组织国内一批优秀的俄文翻译家几载寒窗首次从俄文直接翻译的精品,修正了以往出版的契诃夫作品译本的谬误。有些误译也不能怪罪译者,因为是从英译本转译的。契诃夫八卷本的出版是王守仁等翻译家为我国读者做的一件功不可没并为后人称颂的工作。作为《契诃夫中短篇小说全集》的顾问,我感到由衷的欣慰。
世人喜爱契诃夫和契诃夫作品的原因很多,其中最主要的是作家笔下人物的社会性、人民性、艺术性的深刻内涵。他塑造的好人、乞丐、囚犯、小官吏、男爵、“古典中学生”、“坏孩子”、“胖子和瘦子”、“老爷和小姐”、“变色龙”、“女巫”、“药店老板”、“歌女”、“小偷”、“跳来跳去的女人”、“妻子”、“太太”、“宝贝儿”、“带狗的女人”、“脖子上的安娜”、“万尼亚舅舅”、“乡下人”等人物形象有血有肉,跃然纸上,让你阅读时欲罢不能。入木三分的幽默、诙谐、讥讽更叫人读后拍案叫绝。这就是契诃夫的永恒魅力。
被世界文坛誉为“短篇小说之王”的契诃夫大师,建造了世界短篇小说的金字塔,这个高峰至今还很难说有后来居上者。契诃夫的短篇力作不是以故事情节、曲折、离奇、玄妙、华丽取胜,而是以其忠于生活本身的真实感人并紧扣读者心弦。在世界文学短篇小说家中,像契诃夫这样拥有读者之众多、影响之深远的,恐怕很难数得出几个来。
在契诃夫的二十二年创作生涯中,他独具匠心地创造了契诃夫式的“言简意赅”的文风——短篇小说的灵魂。作家真实地告诉世人,写作并不神秘,写作的艺术就是提炼艺术;天才的姊妹就是简练,写作的本领就是去劣存真。作为一个世纪老人,我想说一句,在行文的文风方面,我们今人应该师法契诃夫。“王婆婆的裹脚布——又臭又长”是当代行文和创作的劣根性。21世纪需要契诃夫倡导和身体力行的“言简意赅”。这是我阅读欣赏契诃夫短篇小说的又一体会。
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有一个坚强的信念,他说:“现在的文化是为了伟大未来工作的开端,这一工作也许将要继续几万年,以求人类哪怕是在遥远的未来认识到关于真正上帝的真理。”为了使俄罗斯摆脱愚昧,契诃夫先后在塔列日、诺沃肖尔基和梅里霍沃乡建立了三所学校,我称它们为“19世纪的希望工程”。这就是契诃夫的人格魅力,他关怀民众摆脱文盲和愚昧的桎梏。
契诃夫(1860—1904),一个19世纪杰出而又使人振奋的名字,他只在人世间停留了短暂的四十四个春秋。啊,契诃夫,英年早逝的你却给世人留下了五百多篇脍炙人口的短篇小说,同时也给世人留下了多少正义、善良、劝慰、告诫、忠诚、凄清、哀婉、叹惜和无穷无尽的怀念之情!
回忆在俄罗斯先后客居多年的岁月里,我曾多次寻觅契诃夫的踪迹。在一个大雪纷扬的日子里,我曾在位于莫斯科新处女修道院内的契诃夫墓前徘徊,聆听修道院悠扬的教堂钟声,我捧起契诃夫墓座上飘落的一掬白雪,我吻着它,轻轻地抿入口中,那飘雪是芬芳的,犹如在欣赏作家的佳篇《春天》。在俄罗斯的避暑胜地雅尔塔,我前往契诃夫博物馆参观,寻觅契诃夫的精气神韵,寻觅契诃夫的生活轨迹。我久久地瞻仰着契诃夫的纪念石雕像,那是一尊用花岗岩石雕琢得十分逼真、亲切且有动感的契诃夫坐像。契诃夫安详地坐在扶手椅上,双目炯炯有神,好像在说:
“我从前身体健壮时总是坐三等车厢,这倒是饶有趣味的。在二等车厢里吸烟的人比较多,而且他们往窗外看,在一等车厢大家有的打牌,有的观赏风光。”
啊,我理解你,尊敬的契诃夫,你乘坐三等车厢的理由无非是拉近你和社会和生活和民众的距离,这一切才是你创造智慧的源泉。
残阳如血。暮年的我似乎又来到雅尔塔契诃夫博物馆陈列室里的契诃夫的卧室里,坐在那张我曾坐过的木椅上,聆听契诃夫在亲切地讲述“万尼亚舅舅”的故事……
戈宝权
1998年隆冬于金陵半山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