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寐以求的日子——六月二十九日的早晨终于来临了。乌啦 !万岁!!猎人先生们!!……在这一天,债务、甲虫、昂贵的伙食、丈母娘,甚至年轻的妻子都可以不顾,在这一天可以对禁止射击的乡警先生做上二十次表示轻蔑的手势……
星星变得黯淡和模糊了……有些地方可以听见说话的声音……乡村的烟囱滚滚冒出刺鼻的灰蓝色的浓烟……一个睡眼惺忪的教堂工友来到灰白色的钟楼上,敲响了召唤人们来做弥撒的大钟……守夜人伸开四肢躺在树底下打鼾。小雀已经醒来,它们开始忙碌起来,从园子的这头飞到那头,发出令人难受和惹人厌烦的啾啾声……金莺在荆棘丛中唱起歌来……白头翁和戴胜鸟在仆人厨房上空嘁嘁喳喳地叫……一场免费的清晨音乐会开始了……
两辆三套马的马车驶近退役的近卫军骑兵少尉叶戈尔·叶戈雷奇·奥勃捷木彼兰斯基家的门廊,这门廊已经坍塌,两旁画一般地长着带刺的荨麻。房子里和院子里顿时乱成一团。叶戈尔·叶戈雷奇周围的一切生命体都东奔西跑起来,在楼梯上、在杂物房里、在马棚里都响起了碰撞的声音……有一头辕马已经从车上换了下来。马车夫们的无檐帽从头上掉下。那个巴结卡佳的仆人的鼻子底下出现了一块红肿的伤痕。厨娘们被人骂做“缺德的东西”。还可听见恶魔和他的小鬼的名字……前后只花了五分钟时间,两辆旅行马车上就装满了毯子、垫褥、食品包、枪套等东西。
“准备好了,老爷!”声音低沉的阿瓦库木说。
“行!准备好了!”叶戈尔·叶戈雷奇用悦耳的声调喊道。门廊上出现了许多人。头一个跳上马车的是年轻的医师。随后,阿尔汉格尔斯克城的小市民库兹玛·包尔瓦也登上了车,这个小老头穿着平底皮靴,戴着一顶棕红色的大礼帽,背着一支二十五俄斤重的双筒枪,脖子上有着好些黄绿色的斑斑。包尔瓦是个平民,然而地主先生们出于对他的高龄(他出生于上世纪末 )和一枪打中投到空中的二十戈比银币的本领的尊重,就不嫌恶他的平民身份,常常带着他一起去打猎。
“请,大人!”叶戈尔·叶戈雷奇对一个白发苍苍的小胖子说。这个人穿着一件纽扣光亮的白色军服,脖子上套着安娜十字勋章。“请您稍微移动一下,大夫!”
这个退役的将军嗽了嗽喉咙,一脚踩上踏板,由叶戈尔·叶戈雷奇托着上了车。他肚子顶了顶医师,就笨重地在包尔瓦身旁坐下。跟在将军后面跳上车的有将军的小狗“白费劲”和叶戈尔·叶戈雷奇的猎犬“音乐家”。
“嗯……那个,小伙子……万尼亚!”将军对他的外甥说。他是个中学生,背着一支长长的单筒枪。“你可以坐在这儿,坐在我旁边。上这儿来!对……就在这儿。别顽皮,我的朋友!马会受惊的!”
万尼亚对着辕马的鼻子又吐出一口烟雾,就跳上了旅行马车,把包尔瓦从将军身旁挤开,转了一转身子坐下了。叶戈尔·叶戈雷奇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同医师并排坐下。万尼亚中学里的个儿高瘦的数理教员曼热先生在赶车人的座位上勉强坐下,坐在阿瓦库木的一旁。
第一辆旅行马车坐满了。第二辆旅行马车开始装人。
“准备好了!”叶戈尔·叶戈雷奇叫了一声,这时余下的八个人和三条狗在车子周围和附近经过长久的争执和奔跑终于全部坐上了车。
“好了!”客人们叫道。
“行了吧?那么,就是说,可以动身了吧,大人?主啊,求你赐福吧。赶车,阿瓦库木!”
头一辆马车摇晃了一下,离原地走了。满载着最热心的猎人的第二辆马车摇晃了一下,死命地嘎吱了一声,朝一旁拐个小弯,就出现在第一辆马车的前头,朝着大门口驶去。猎人们不约而同地微微一笑,高兴得拍起手来。大家都感到自己进了天堂,然而……恶毒的命运啊!……他们还没有来得及驶出院子,就出了乱子……
“停车!等一下!停车!!!”从两辆三套马的马车后边传来刺耳的男高音。
猎人们回头一看,顿时脸色煞白。原来世上最使人受不了的、全省闻名的惹是生非的人,也就是叶戈尔·叶戈雷奇的哥哥、退役的海军中校米海·叶戈雷奇在车后面追……他拼命地挥动着胳膊。两辆马车都停住了。
“你要干什么?”叶戈尔·叶戈雷奇问。
米海·叶戈雷奇跑到马车跟前,登上踏脚板,扬起手来要打叶戈尔·叶戈雷奇。猎人们吵闹起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脸色变得通红的叶戈尔·叶戈雷奇问。
“就是那么回事,”米海·叶戈雷奇大声嚷道,“你是犹大,是畜生,是猪猡!……他是猪猡,大人!为什么你不叫醒我?为什么你不叫醒我,蠢驴,我问你,你这个坏蛋?对不起,诸位先生……我没什么……我只是要教训他一下!你为什么不叫醒我?你不愿意带我去?我会碍你的手脚?昨天傍晚故意把我灌醉,满以为我今天要到十二点钟才睡醒!好小子!对不起,大人……我只是想使劲揍他……一下……对不起!”
“您爬到这儿来干什么?”将军叫道,伸开双手,“难道您看不见,这儿没有空位子!您太……对不起……”
“你骂人也没用,米海!”叶戈尔·叶戈雷奇说,“我没叫醒你是因为你不必跟我们一块儿去……你不会开枪。你去干什么?去妨碍人家?你不是不会开枪吗?”
“我不会?我不会开枪?”米海·叶戈雷奇的喊声非常响,以至包尔瓦把耳朵都捂起来了,“不过,那么,大夫去干什么鬼事?他也不会开枪!他的枪法比我好吗?”
“他说得对,诸位先生!”医师说,“我不会开枪,枪我连拿都不会拿……枪声我受不了……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把我带去……何必呢?让他坐上我的位子吧!我不去了。这有空位子,米海·叶戈雷奇!”
“你听见没有?听见没有?你干吗要把他带去?”
医师站了起来,分明打算下车。叶戈尔·叶戈雷奇一把抓住医师的衣襟,拉他坐下。
“可是……别撕扯我的上衣!它值三十个卢布呢……让我走吧!总之,诸位先生,我请求你们今天别跟我谈话……我心绪不佳,我会惹祸的,尽管我自己并不愿意这么做。让我走,叶戈尔·叶戈雷奇!您来坐我的位置,米海·叶戈雷奇!我去睡觉了!”
“您非去不可,大夫!”叶戈尔·叶戈雷奇说,他抓住他的衣襟不放,“您下过一定去的保证!”
“这是被逼出来的保证。为什么我必须去,为什么?”
“为了您,”米海·叶戈雷奇尖声叫了起来,“不同他的老婆在一起!就是为了这个!他在吃醋呢,大夫!您别去吧,好朋友!气气他,不要去!他在吃醋,真的在吃醋!”
叶戈尔·叶戈雷奇满脸通红,捏紧了拳头。
“哎,你们呀!”坐在另一辆旅行马车上的人喊道,“米海·叶戈雷奇,够了,别胡扯了!到这儿来吧,这儿有个位子!”
米海·叶戈雷奇冷笑了一下。
“怎么样,鲨鱼?”他说,“谁赢了?你听见了吗?有个位子!我要去,气气你!我要去,我去捣乱!真的,我要捣乱!反正你不能把我怎么样!您呀,大夫,您别去。让他吃醋吃死了才好。”
叶戈尔·叶戈雷奇站了起来,摇摇拳头。他气得眼睛都充血了。
“坏蛋!”他对哥哥说,“你不是我的哥哥!怪不得已故的母亲要诅咒你!父亲也是因为你这种不道德行径才盛年去世的!”
“诸位先生……”将军出来调停说,“我认为……够了。兄弟嘛,亲兄弟嘛!……”
“他是亲驴,大人,不是什么兄弟!您别去,大夫!别去!”
“赶车吧!真糟糕!……哎……鬼知道是怎么回事!赶车吧!”将军叫道,用拳头捶阿瓦库木的背,“赶——赶车!”
阿瓦库木举鞭抽马,三套马的马车就朝前走了。坐在第二辆旅行马车上的作家卡尔达莫诺夫上尉把两条狗放在膝头上,让气冲冲的米海·叶戈雷奇坐到它们的位子上。
“算他走运,找到了一个空位子!”米海·叶戈雷奇在马车上坐下说,“不然,我可要他……卡尔达莫诺夫,您描写一下这个强盗吧!”
去年卡尔达莫诺夫给《田地》周刊寄去一篇文章,题目是《农民人口中的一产多胎趣闻》,后来他在邮箱里读到了对作者自尊心来说是不愉快的答复,他在乡邻们面前发牢骚,从此他就以作家闻名了。
根据事先制订的行动计划,决定先到离叶戈尔·叶戈雷奇的庄园七俄里的农民割草场上去打鹌鹑。猎人们来到割草场后下了马车,分成两组。一组由将军和叶戈尔·叶戈雷奇领头朝右边走,另一组由卡尔达莫诺夫带领向左边走。包尔瓦掉队了,他独自一人走。打猎时他喜欢安静和沉默。“音乐家”狂叫着往前跑,一分钟后它赶走了一只鹌鹑,万尼亚打了一枪,可是没有命中。
“太高了,见鬼!”他嘟哝说。
小狗“白费劲”是带来“习惯习惯”的。由于它生平第一次听见枪声,就吠叫起来,夹紧尾巴朝马车跑去。曼热开了一枪打百灵鸟,命中了。
“我喜欢这只小鸟!”他说着把那只百灵鸟拿给医师看。
“您走开……”医师说,“总之,我请求您别跟我谈话……我今天心绪不佳。请您离开我!”
“您是个怀疑主义者,大夫。”
“我吗?哦……怀疑主义者是什么意思?”
曼热沉思了一下。
“怀疑主义者就是无仁爱……仁爱……仁爱之心的人。”他说。
“胡说。您别用那些连您自己也不懂的字眼。请您离开我!我会惹祸的,尽管我自己并不愿意这么做……我心绪不佳……”
“音乐家”摆出了伺伏的姿势。将军和叶戈尔·叶戈雷奇面色变白,屏住了呼吸。
“我来开枪!”将军低声说,“我……我……请让我!下一次您……”
然而“音乐家”的伺伏没有成功。医师由于无事可做,向“音乐家”扔过去一块小石头,正好打在它两耳之间……“音乐家”尖叫了一声,往上一跳。将军和叶戈尔·叶戈雷奇朝四下里看了一眼。草丛里一阵沙沙声响,飞起一只肥大的草原鸨。第二组里的人指着草原鸨又嚷又叫。将军、曼热和万尼亚都举枪瞄准。万尼亚放了一枪,曼热的枪哑火……已经晚了!草原鸨飞过了山岗,落进了黑麦田。
“我认为,大夫……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将军转身对医师说,“不是时候,先生!”
“啊?”
“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我并不开玩笑啊。”
“真难为情,大夫!”叶戈尔·叶戈雷奇说。
“不带我来的话……我请求过你们带我来的?不过……我不想解释……我今天心绪不佳……”
曼热又打死一只百灵鸟。万尼亚惊起了一只小白嘴鸭,开了一枪,没打中。
“太高了,见鬼!”他嘟哝说。
空中连响两下枪声!包尔瓦在山岗后面用他那支沉重的双筒枪打死了两只鹌鹑,将它们放进了口袋。叶戈尔·叶戈雷奇惊起一只鹌鹑,开了一枪。受了伤的雌鹌鹑跌进草丛里。洋洋得意的叶戈尔·叶戈雷奇把它拣起给将军看。
“我打中了它的一个小翅膀,大人!它还活着呢,大人!”
“嗯,是啊……还活着……应该叫它快点死。”
说完这句话,将军就把雌鹌鹑拿到嘴边,用自己的犬牙咬断了它的喉咙。曼热打死了第三只百灵鸟。“音乐家”又作了一次伺伏。将军从头上脱去军帽,举起枪来瞄准……“皮尔!” 飞起一只大鹌鹑,但是……医师这个坏蛋正好立在射击范围之内,几乎就对着枪口。
“滚开!”将军喊了一声。
医师跳向一旁,将军放了一枪,可是,很自然,猎枪的霰弹晚了一步。
“卑鄙,年轻人!”将军喊道。
“什么事?”医师问。
“您捣乱!是鬼请您来捣乱的!由于您,我才没有射中!鬼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要不得!”
“您嚷什么?哼……我不怕!我不怕将军,大人,退役的将军尤其不怕。请您尽量安静些!”
“真是个怪人!走来走去,老妨碍人家,——这样就是天使也会失去耐性。”
“请您别嚷嚷,将军!您去对曼热嚷吧!顺便说一句,他倒是怕将军的。高明的猎人是谁也妨碍不了的。您倒不如说您不会打枪!”
“够了,先生!说您一句,您还十句……万尼契卡 ,把弹药盒拿到这儿来!”将军转向万尼亚说。
“为什么你把这个行伍出身的大老粗请来打猎?”医师问叶戈尔·叶戈雷奇说。
“不能不请啊,老兄!”叶戈尔·叶戈雷奇回答说,“不能不带他来。要知道,我欠着他那个……八千……嘻嘻嘻,老兄!要是没有这些该死的债务……”
叶戈尔·叶戈雷奇没有把话说完,摇了一下手。
“你当真吃醋吗?”
叶戈尔·叶戈雷奇转过身去,向一只在高处飞翔的鹞鹰瞄准。
“你把它弄丢了,乳臭未干的娃娃!”这时响起了将军雷鸣般的声音,“你把它弄丢了!它值一百卢布呢,小猪崽!”
叶戈尔·叶戈雷奇向将军打听出了什么事。原来万尼亚弄丢了将军的弹药盒。于是大家开始寻找弹药盒,把打猎的事情中断了。寻找了一个钟头又一刻钟,总算找到了。找到弹药盒以后猎人们就坐下休息。
第二组的人打鹌鹑也不很顺利。在这一伙人当中,米海·叶戈雷奇的角色相当于第一组里的医师,甚至更糟一些。他打落人家手里的枪支,骂人,打狗,撒掉火药,一句话,尽干些鬼才知道的事……卡尔达莫诺夫打鹌鹑不成功,就带着他的狗去追一只小鹞鹰。射伤了鹞鹰,可是没找到。海军中校用石头砸死了一只金花鼠。
“诸位先生,我们来解剖这只金花鼠吧!”首席贵族的记录员涅克利契赫沃斯托夫提出了一个建议。
猎人们就在草地上坐下,取出小折刀来,动手解剖。
“在这只金花鼠身上我什么也没有发现,”涅克利契赫沃斯托夫说,这时金花鼠已经被切成许多小碎块,“连心脏都没有。肠子倒是有的。听我说,诸位先生!我们一起到沼泽地去吧!在这儿我们有什么可打的呢?鹌鹑算不上是野禽。山鹬和田鹬却是另一码事……啊?我们去吧!”
猎人们站起身来,懒洋洋地走向马车那边。他们在走近马车的时候,一齐对着一群鸽子开枪,打死了一只。
“大人……叶戈尔·叶戈雷奇!大……叶戈……”第二组猎人瞧见了正在休息的另一伙人后喊道,“喂,喂!”
将军和叶戈尔·叶戈雷奇回头一看。第二组的人在摇着帽子。
“干什么?”叶戈尔·叶戈雷奇喊道。
“有事啊!我们打死了一只野雁!快到这儿来!”
关于野雁的事第一组猎人并不相信,但他们还是向旅行马车走去。猎人们登上了马车,他们决定不再纠缠鹌鹑,而是按照原定的路线赶车再走上五俄里,到沼泽地上去。
“在打猎的时候,我性子非常急躁。”将军对医师说。这时马车离开割草场已经有两俄里光景了,“非常急躁!就是亲爹我也不留情。您那个……请原谅我这个老头子吧!”
“嗯……”
“你成了个老好人啦,骗子手!”叶戈尔·叶戈雷奇同医师咬耳朵说,“难怪现在风行把女儿嫁给大夫!大人可真狡猾!嘻嘻嘻……”
“车上宽舒些了!”万尼亚发现后说。
“是的。”
“这是为什么?挺宽舒……”
“诸位先生,包尔瓦呢?”曼热觉察到了。
猎人们你看我,我看你,都不说话。
“包尔瓦呢?”曼热又重新问了一句。
“该是在那辆车上。先生们,”叶戈尔·叶戈雷奇喊道,“包尔瓦在你们那儿吗?”
“不在,不在!”卡尔达莫诺夫叫道。
猎人们都踌躇起来。
“哎,去他的吧!”将军决定道,“不见得转回去找他吧!”
“还是回去,大人。他身体太弱。没有水喝他就会死掉。他会走不到家的。”
“只要他有心回家,他准能够走到。”
“这小老头准会死掉。须知他已经九十岁了!”
“算不了什么。”
我们的猎人驱车来到了沼泽地附近,他们都顿时拉长了脸……这里已经挤满了猎人,不值得下车了。猎人们考虑一下之后,决定再驱车走上五俄里,到公家的森林里去打猎。
“你们在那儿打什么呢?”医师问。
“打鸫鸟、雌鹰……啊,还有黑山鸡!”
“原来是这样。那我那些不幸的病人该怎么办呢?您为什么要把我带来,叶戈尔·叶戈雷奇?唉!”
医师叹了口气,搔搔后脑壳。猎人们驶近头一片小树林后,就下车商量起来:哪些人往右边走,哪些人往左边走?
“你们怎么样,诸位先生?”涅克利契赫沃斯托夫提议道,“由于有一条规律,它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自然的规律,野禽反正在我们手中……嗯……野禽反正在我们手中,诸位先生!我们先垫垫饥吧!喝上点儿葡萄酒、白酒,吃点儿鱼子酱……鲟鱼肉什么的……喏,就在这儿吃,在这块草地上!您有什么意见,大夫?在这种事情上您更清楚一些:您是大夫。是该垫垫饥了吧?”
大家接受了涅克利契赫沃斯托夫的建议。阿瓦库木和菲尔斯将两块毯子铺开,把一些装着纸包和酒瓶的袋子放在毯子四周。叶戈尔·叶戈雷奇切了一些腊肠、干酪、鲟鱼肉,涅克利契赫沃斯托夫开了几瓶酒,曼热切了不少面包……猎人们舔了舔嘴唇,撑臂半卧下来。
“好,大人!喝一小杯吧……”
猎人们开始喝酒吃菜。医师立刻给自己又倒满一杯酒,一口干了。万尼亚学他的样也干了一杯。
“须知这种地方该会有狼,”卡尔达莫诺夫斜视着树木,深思熟虑地指出。
猎人们都想了一下,议论了一阵,约莫过了十分钟光景一致断定,可以认为,在这种地方没有狼。
“怎么样?再来一杯?灌下去吧!叶戈尔·叶戈雷奇,您看什么呀?”
大家又都干了一杯。
“年轻人!”叶戈尔·叶戈雷奇对万尼亚说,“您在想什么?”
万尼亚摇摇头。
“我在场的时候你可以喝,”将军说,“我不在时你别喝,但我在时……你略微喝一点儿吧!”
万尼亚倒满一杯酒,一饮而尽。
“怎么样?都来上第三杯吧?大人……”
大家又都喝下了第三杯。医师已经喝了六杯。
“年轻人!”
万尼亚摇摇头。
“您喝吧,安菲捷阿特罗夫!”曼热用庇护的口气说。
“我在场的时候你可以喝,但我不在的时候别喝……你略微喝一点吧!”
万尼亚干了杯。
“为什么今天的天空这么蓝?”卡尔达莫诺夫问。
猎人们都想了一下,讨论了一阵,一刻钟之后一致断定:不清楚,为什么今天的天空这么蓝。
“兔子……兔子……兔子!!!捉住它!!!”
小丘后面出现一只兔子。两条看家狗在它后面追赶。猎人们跳起身来,抓住了枪支。兔子在一旁飞奔过去了,飞速跑进树林里,招引着背后那两条看家狗、“音乐家”和其它一些狗。“白费劲”想了一下,疑心重重地看了一眼将军,也飞跑上去追兔子。
“一只大兔子!……如果能捉住它就好了……我们怎么……错过了呢?”
“是啊。怎么这个酒瓶里还有那个……是您没喝完吧,大人?哎哎哎……您原来是这样?好啊,先生。”
大家又喝下了第四杯。医师却已经喝完了九杯,气鼓鼓地嗽了嗽喉咙就走向树林。他选择了一块最大的有树阴的地方,在草地上躺下,用上衣垫好头,立刻就打起鼾来。万尼亚感到困乏。他又喝完一杯白酒,接着就喝起啤酒来,这样他的心就开始活跃起来。他跪在地上,朗诵了奥维德 的二十行诗。
将军说,拉丁语很像法语……叶戈尔·叶戈雷奇同意他的说法,并且作了补充说:学习法语必须了解同它相似的拉丁语。曼热不同意叶戈尔·叶戈雷奇的见解,他指出,有数理教员在场而且又摆着这么多酒瓶的地方不容谈论语言。他还补充说他那支枪以前值很多钱,而现在找不到好枪了,还说……
“喝第八杯吧,诸位先生?”
“不会太多吗?”
“得了吧!您说什么呀!八杯,这就算多了?可见你从来就没喝过酒!”
大家一起喝下了第八杯。
“年轻人!”
万尼亚摇摇头。
“得了吧!来,要像个军人样!您的枪法非常好……”
“您喝完吧,安菲捷阿特罗夫!”曼热说。
“当我在场的时候你喝,但我不在时别喝……你就略微喝一点吧!”
万尼亚把啤酒放在一旁,又喝下了一杯白酒。
“再来第九杯,诸位先生,啊?怎么样?我不能容忍‘八’这个数目。我父亲……费奥多尔……不,伊万……是在八号那天死的。叶戈尔·叶戈雷奇!请您斟酒!”
大家喝干了第九杯。
“天可真热。”
“是的,热,但这不会妨碍我们干第十杯!”
“可是……”
“管它天热不热!诸位先生,我们能向自然界的力量证明,我们不怕它们!年轻人!请您做个榜样……您羞一羞您舅舅吧!什么天冷天热,我们不怕……”
万尼亚又喝下一杯。猎人们高喊“乌啦!”都照他的样子干了一杯。
“这样可能会中暑。”将军说。
“不会。”
“不会……在我们这里的气候条件下?哼……”
“但有过这种事……我的教父就是中暑死的……”
“您认为怎样,大夫?在我们这里的气候条件下会发生中……暑吗,大夫?”
没人回答。
“以前您没有治过这种病吗,啊?我们说的是中暑……大夫!大夫在哪儿?”
“大夫呢?到哪儿去了?大夫。”
猎人们朝自己周围看了一下,医师不在。
“大夫在哪儿呢?消失了?就像蜡遇上了火一样!哈哈哈……”
“他上叶戈尔的老婆那儿去了!”米海·叶戈雷奇说了一句不恰当的话。
叶戈尔·叶戈雷奇脸色发白,酒瓶也拿不住了。
“到他老婆那儿去了!”米海·叶戈雷奇吃着鲟鱼继续说。
“您为什么胡说八道?”曼热问,“您看见了?”
“看见了。刚才有个农民赶着一辆二轮载物马车路过此地……他就坐上去走了。一点也不假。咱们来喝第十一杯吧,诸位先生?”
叶戈尔·叶戈雷奇站了起来,摇了摇拳头。
“我问他:您去哪儿?”米海·叶戈雷奇继续说,“他就说:去风流风流,去磨磨两只角。他又说:角我早已给他插上了 ,现在去磨磨光。再见吧,他说,亲爱的米海·叶戈雷奇!他还说:请您代我向连襟叶戈尔·叶戈雷奇问好!他还这么眯了眯眼睛。请别客气 !……嘻嘻。”
“把马套上!!!”叶戈尔·叶戈雷奇叫喊着,摇摇晃晃地跑向马车。
“赶快走,要不就耽误了!”米海·叶戈雷奇大声说。
叶戈尔·叶戈雷奇把阿瓦库木拖上赶车人的座位,自己跳上马车,扬扬拳头威吓了一下猎人们就坐车回家去了……
“这一切都算什么呀,诸位先生?”将军问道,这时叶戈尔·叶戈雷奇的白色制帽已经从视野中消失,“他走了……可是我坐什么车子回去呢?真见鬼!他坐着我的旅行马车走了!不,不是我的,而是我该坐着回去的那部马车……这真奇怪……嗯……他太无礼了……”
万尼亚感到头晕目眩。同啤酒混在一起喝下的白酒起了催呕剂的作用……必须把万尼亚送回家去。喝完了第十五杯以后,猎人们才决定把另一辆马车让给将军,只不过有一个附加条件:将军一到家就得立刻派精力充沛的马来接余下的一伙人。
将军开始告辞。
“请转达他,诸位先生,”他说,“就说……就说只有像猪一样的肮脏家伙才干得出这事。”
“您,大人,可以对拒付期票作出抗议!”米海·叶戈雷奇出主意说。
“啊?期票?嗯,是啊……是该对他……做人该知趣……我等啊,等啊,终于等厌了……请告诉他,拒付……再见,诸位先生!请到我家里来玩!他呀,他是头猪,先生们!”
猎人们向将军告别,把他同生病的万尼亚并排安置在马车上。
“走吧!”
万尼亚和将军走了。
干了第十八杯后猎人们到树林里去,他们对着目标打了几枪,就躺下睡觉。傍晚将军的马车前来接他们回家。菲尔斯递给米海·叶戈雷奇一封请他转给“哥哥”的信。信中有一项要求,而且说,如果不执行这项要求,就有法院法官登门的危险。猎人们喝完了第三杯酒(他们睡醒后又重新计算),将军家的马车夫们就安置他们上车,把他们送到各自家里。
叶戈尔·叶戈雷奇一回到家,就受到了“音乐家”和“白费劲”的欢迎。原来,对这两条狗来说追兔子只不过是溜回家的借口。叶戈尔·叶戈雷奇严厉地瞧了妻子一眼,就动手搜查起来。找遍了所有的储藏室、立柜、木箱和五屉橱,叶戈尔·叶戈雷奇却没有找到医师。他找到了另一个人:在妻子的床底下他找到了教堂唱诗班的福尔通纳托夫……
医师醒来时天色已经黑了……他在树林里稍作徘徊,想起了他是来打猎的,就大声谩骂并开始呼叫猎人。很自然,他的呼叫没有得到回音,于是他决定步行回家。路挺好走,没有危险,月光明亮。他大约花了四个钟头,一口气走完了二十四俄里路,凌晨他已经在地方医院里了。他同医士、助产士和病人们吵够后,就动笔写了一封长信给叶戈尔·叶戈雷奇。在这封信里他“要求对不成体统的行径作出解释”,痛骂了一切好嫉妒的丈夫,还发了誓:今后他永不再去打猎,即使在六月二十九日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