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利萨邦最自由的公民阿尔丰索·津扎加是个年轻的小说家,他的名气大得……只有他自己知道……也只有他自己以为有远大前途。就是这个最自由的公民在各处人行道和各个编辑部奔走了一整天后回到了自己家里。他既累又饿,饿得像一条最饿的狗。他居住在一家旅馆的第一百四十七号房间里,这家旅馆在他的一部长篇小说里以“毒天鹅”为名。他走进第一百四十七号房间后,扫视了一下他那狭小而又低矮的住所,用手指搓了搓鼻子,点上了蜡烛,这时就有一幅激动人心的画面出现在他的眼前。在一大堆纸张、书籍、去年的报纸、破旧的椅子、皮靴、睡衣、短刀和帽子中间,在一张包着灰蓝色细棉布的小卧椅上睡着他的美丽妻子阿玛兰达。深受感动的津扎加走到她跟前,盘算了一会儿后就拉了拉她的手。她没有醒。他又拉了拉她另一只手。她深深地叹了口气,但仍没有醒。他就拍拍她的肩膀,用手指轻弹她的大理石般的额头,碰碰她的鞋子,扯扯她的连衣裙,打了一个满旅馆都听得见的喷嚏,然而她……连动也没有动一下。
“瞧她睡得好熟啊!”津扎加暗想,“真见鬼!她没有服毒药吧?我最近那部长篇小说失败了,这可能对她影响很大……”
津扎加瞪大眼睛摇卧椅。从阿玛兰达身上慢慢滑下一本书来,书页沙沙作响,啪的一声书掉在地板上。长篇小说作家拾起书来,打开一看,他脸色顿时发白了。这不是一本什么别的书,也绝不是一本随随便便的书,却是他最近写的由伯爵唐·巴拉班达·阿里蒙达资助出版的长篇小说《圣-莫斯科夫斯科四十四名娶过二十个妻子的男人的车裂之刑》。这本长篇小说,读者诸君明白,所描写的是俄国的,因而是最有趣的生活,不料忽然之间……
“她在读我的长篇小说时睡着了!?!”津扎加低声说,“她多么不尊重巴拉班达·阿里蒙达伯爵的出版物和阿尔丰索·津扎加的劳动成果!而他却给了她津扎加这个光荣的姓!”
“女人啊!”津扎加放开他那葡萄牙人的喉咙高声大喊,用拳头敲打卧椅的边沿。
阿玛兰达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睁开黑眼睛,微微一笑。
“是你吗,阿尔丰索?”她向他伸过手去说。
“对,是我!……你睡着了?你……睡着了?……”阿尔丰索嘟哝说,在一把摇摇欲坠的椅子上坐下,“你睡着以前做什么啦?”
“到母亲家去借钱了。”
“后来呢?”
“读你的长篇小说。”
“你就睡着了?说呀!你就睡着了?”
“就睡着了……咦,你为什么生气,阿尔丰索?”
“我不是生气,而是感到受了侮辱:你这么轻率地对待那个即使还没有给,但一定会给我名望的东西!你是因为读我的长篇小说才睡着的!我就是这样理解你的这次睡眠的!”
“够了,阿尔丰索!你的长篇小说我读得津津有味……我被你的长篇小说吸引住了。我……我……一个场面使我特别感动,那就是青年作家阿尔丰索·旬节加开枪自杀……”
“这个场面不在这部小说里,而是在《一千把火》里!”
“是吗?那么这部长篇小说里的哪一个场面使我感动呢?哦,对了……我读到俄国侯爵伊万·伊万诺维奇从他的窗口跳进河里……河里……伏尔加河里的时候,我哭了。”
“啊啊……嘿!”
“他沉下去的时候还为子爵夫人克塞尼雅·彼得罗芙娜祝福……我很受感动……”
“如果你很受感动,那你怎么会睡着了呢?”
“我这么想睡觉!要知道,我昨天一夜没有睡。通宵没有睡,你是如此可爱,把你那本优秀的新长篇读给我听,而我认为,听你朗诵所体验到的欢乐比睡觉好……”
“啊啊……嗯!我明白。给我点东西吃!”
“难道你没有吃饭?”
“没有。”
“可是你早晨临走时对我说过,你今天在《里斯本省新闻报》的主编家吃饭,不是吗?”
“是啊,我原以为我的诗会在《新闻报》上发表,见它的鬼!”
“难道没有发表?”
“没有……”
“这真不走运!从我做你的妻子那时起,我就满心痛恨那些编辑!你饿了吧?”
“饿了。”
“可怜的阿尔丰索!那你钱也没有?”
“哼……也算是个问题?!一点可吃的东西都没有?”
“没有,我的朋友!我母亲只给我吃了一顿饭,没给我钱。”
“嗯……”
椅子开始发出喀嚓喀嚓的声响。津扎加站了起来,开始来回走动……他走了一会儿,思索了一阵,感觉到一种极其强烈的愿望,想要无论如何说服自己相信:饥饿就是怯懦,人生在世就是要跟自然作斗争,人不光是靠面包才果腹,谁不挨饿谁就算不上艺术家,等等。也许他真会把自己说服了,然而他在思考时他偏巧想到了他的邻居,在“毒天鹅”旅馆的第一百四十八号房间里住着意大利风俗画家福兰切斯科·布特隆察,一个有才能而且小有名气的人,想画家有每天弄到饭吃的本领,而这种本领在人间并非不重要,而津扎加却从来没有这个本领。
“我上他那儿去!”津扎加决定了,他就去找这个邻居。
津扎加走进了第一百四十八号房间,他看见一个场面,作为长篇小说家,他喜不自胜,可是作为饿汉,他又感到揪心。他在许多镜框、画布框、缺胳膊人体模型、画架和挂满不同种类与不同时代的褪色服装的椅子当中认出了他的朋友福兰切斯科·布特隆察,这时他要同朋友共进午餐的希望无影无踪了……福兰切斯科·布特隆察模仿着凡·戴克 的样子头戴帽子,穿的是彼得·阿敏斯吉 式的服装,站在凳子上,狂乱地挥动着绘画用的支手杆,怒气冲冲地叫喊。他的样子可怕极了。他一只脚站在凳子上,另一只脚站在桌子上。他脸色通红,眼睛发光,下巴上的小三角髯在颤抖,头发笔直竖起,似乎很快就会把他的帽子顶到空中去。墙角里站着布特隆察的妻子正处在兴奋之中,她紧贴着一座缺手、少鼻、胸部有一大棱角口的阿波罗 塑像。她名叫卡罗丽娜,是个日耳曼女人。她正惊讶地看着灯。她脸色苍白,全身在颤抖。
“野蛮人!”布特隆察怒气冲冲地说,“你们不是爱艺术,而是扼杀艺术,见鬼去吧!而我竟会同你结婚,冷血的日耳曼女人?!我这个傻子,竟会把一个像风一般自由的人、一头鹰、一只羚羊,总而言之一个艺术家同这样一块由偏见和渺小凝成的冰结合在一起…… 魔鬼 !!!你是冰!你是一块木石般的牛肉!你……你是傻瓜!你哭吧,倒霉的、煮烂了的德国香肠!你丈夫是艺术家,可不是小商人!你哭吧,啤酒瓶!津扎加,是您吗?您别走!您等一等!我很高兴,您来了……您瞧瞧这个女人!”
布特隆察用左脚朝卡罗丽娜指了指。卡罗丽娜哭了。
“够了!”津扎加开口说,“您吵闹什么,布特隆察先生?布特隆察太太有什么对不起您的地方?为什么您使她流泪呢?您要记住你们的伟大祖国,布特隆察先生,你们的祖国,在这个国家里对美的崇拜是紧密地同对女人的崇拜结合在一起的。您要记住!”
“我气极了!”布特隆察叫道,“您设身处地为我想一想!您是知道的,我照巴拉班达·阿里蒙达伯爵的建议,开始创作一幅宏伟的画……伯爵要求我画《旧约》中的苏萨娜 ……我要求她,就是求这个日耳曼胖女人,求她脱光衣服,为我当模特儿,我从清早就求她,我在她面前爬,我发火,可她就是不愿意!您设身处地替我想一想吧!没有模特儿我能画吗?”
“我办不到!”卡罗丽娜痛哭起来,“这不成体统!”
“您看见没有?看见没有?这就是理由,见她的鬼!”
“我办不到,真的,我办不到!他叫我脱光衣服,而且还要站在窗前……”
“我需要这样!我要画月光下的苏萨娜!月光洒在她胸脯上……跑拢来的法利赛人举着火把,火光照在她背上……色彩变幻啊!我不能有别的画法!”
“为了艺术,太太,”津扎加说,“您不单单是要忘掉害羞,而且要忘掉一切……感情!……”
“我不能强迫自己啊,津扎加先生!我不能站在窗前去供人观看!”
“供人观看……不错,是可以这么想,布特隆察太太,您害怕人群的眼睛,其实人群么,可以说,如果把他们看作……。太太,艺术和理性的观点……是这样的,那就是……”
津扎加说了些十分体面的,但又极其难懂的话,这种话是聪明人嘴上说不出、笔下写不来的。
卡罗丽娜摇着手,在房间里跑来跑去,仿佛怕人家会用强力剥光她的衣服。
“我给他洗画笔,洗调色板,洗抹布,我的衣服碰上他的画弄得很脏,为了养活他我出去教家馆,我给他做衣服,我忍受大麻籽油的气味,我常常整天整天地站着给他做模特儿,我什么事情都做了,可是……赤身露体,赤身露体——我办不到!!!”
“我跟你离婚,红头发的恶女人!”布特隆察叫道。
“那叫我上哪儿去?”卡罗丽娜惊叹道,“你先给我钱,我可以回到柏林去,当初你就是从那里把我带出来的,然后你再离婚!”
“好吧!我画完苏萨娜,就打发你到你的普鲁士去,打发到满是蟑螂、臭腊肠、旋毛虫的国家去!”布特隆察大声喊道,没有发现自己在用胳膊肘撞津扎加的胸脯,“要是你不能为艺术牺牲自己,你就不配做我的妻子!野……蛮……。魔鬼!”
卡罗丽娜痛哭起来,她抱住头在椅子上坐下。
“你干什么?!”布特隆察大吼一声,“你坐到我的调色板上了!!”
卡罗丽娜站起来。她身子底下果然是一块新调好颜料的调色板……啊,上帝!为什么我不是画家?如果我是画家,我一定会给葡萄牙一幅伟大的画!津扎加摆了一下手,溜出第一百四十八号房间,他庆幸自己不是画家,同时他又十分痛心,因为他是一个未能在画家那儿吃午饭的长篇小说家。
在第一百四十七号房间门口他遇上了一个面色惨白、神色慌张、全身颤抖的女人。她是第一百一十三号房间的房客,皇家剧院未来的演员彼得·彼得鲁千察·彼得鲁利奥的妻子。
“发生了什么事情?”津扎加问她。
“哎呀,津扎加先生!我们家闯了祸!我怎么办?我的彼得碰伤了!”
“怎么碰伤的?”
“他在练习跌倒的动作时,太阳穴撞上了箱子。”
“可怜的人啊!”
“他快死了!我可怎么办?”
“去找大夫,太太!”
“可是他不要大夫!他不信医学,再说……所有的大夫那儿他都欠着债。”
“这样的话,您就到药房里去买一瓶醋酸盐稀溶液,碰伤了用这种药水很灵。”
“这种药水多少钱一瓶?”
“便宜,很便宜,太太。”
“谢谢您。您一向是我的彼得的好朋友!我们家还剩下一点儿钱,是他在巴拉班达·阿里蒙达伯爵家演堂会戏挣来的……我不知道是不是够。您……您能不能借给我点儿钱去买酱酸盐?”
“是醋酸盐,太太。”
“我们很快就还给您。”
“我不行,太太。我买了三刀纸,把最后一点钱都花完了。”
“再见!”
“祝您健康!”津扎加说,还鞠了个躬。
皇家剧院未来演员的妻子还没有来得及离开,他就看到了自己面前站着第一百零一号房间的女房客,她的丈夫费尔吉南达·拉依是轻歌剧演员,是葡萄牙未来的奥芬巴赫 ,也是大提琴和横笛演奏员。
“您有什么吩咐?”他问她说。
“津扎加先生,”歌剧演员兼乐师的夫人搓着手说,“劳您驾,去叫我那个胡闹的家伙安静下来!您是他的朋友……也许您能够制止他。这个厚颜无耻的人一大早就拼命喊叫,叫得我都没法活了!小孩子不能睡觉,我呢,他那男中音简直要把我炸得粉碎了!看在上帝面上,津扎加先生!为了他我见了邻居都害臊……您信吗?托他的福,邻居家的孩子们都没法睡觉。劳驾,请您跟我一起去!也许,您好歹能够叫他安静下来。”
“愿意为您效劳,太太!”
津扎加伸过一只胳膊让歌剧演员兼乐师的妻子挽着他的手,朝第一百零一号房间走去。在第一百零一号房间里,一张大床占去了一半地方,还有一只摇篮,它占去了四分之一地方,就在大床和摇篮之间立着一个乐谱架。乐谱架上放着几张发黄了的乐谱,葡萄牙未来的奥芬巴赫正在看着乐谱唱歌。一时间很难弄清楚他在唱些什么,唱得怎么样。只有凭他那张冒汗的红脸,凭他对自己的和别人的耳朵所产生的影响,才能猜测到,他唱得太糟,令人难受,像疯子一样。显然,他是在唱,同时又是在活受罪。他用右脚和拳头打拍子,而且把手和脚举得高高的,老是碰掉乐谱架上的乐谱。他伸长脖子,眯细眼睛,歪斜着嘴巴,用拳头捶打肚子……摇篮里躺着一个小人儿,他的喊声、尖叫声和哀泣声给他那冲动和兴奋起来的爸爸作伴奏。
“拉依先生,您该休息一会了吧?”走进来的津扎加问拉依。
拉依没听见。
“拉依先生,您该休息一会了吧?”津扎加又问一遍。
“把他抱走!”拉依唱了一句,他把下巴朝摇篮那边指了一下。
“您在练唱什么歌?”津扎加问道,竭力要盖过拉依的声音,“您在练……唱什么歌?”
拉依呛了一下,他停止发声,两只眼睛盯着津扎加。
“您有什么事?”他问。
“我?哦……我……就是说……您该休息一会了吧?”
“这关您什么事?”
“您累了,拉依先生!您在练唱什么歌?”
“颂歌,献给巴拉班达·阿里蒙达伯爵夫人的颂歌。不过,这关您什么事?”
“已经是夜里了……现在也该是睡觉的时候了……”
“我得一直唱到明天上午十点钟。睡觉不会给我们带来任何东西。谁喜欢睡觉,就让谁去睡,我呢,为了葡萄牙的福祉,也许还是为了全世界的福祉,我不应当睡觉。”
“可是,我的朋友,”他的妻子插嘴道,“我和我的孩子很想睡觉!你这么大声叫嚷,别说没有可能睡觉,就连在房间里坐着也不行呀!”
“要是你真想睡觉,你会睡得着的!”
说完这句话,拉依就用脚打拍子唱了起来。
津扎加堵住耳朵,像疯子一样逃出了第一百零一号房间。回到自己房间后,他看到一幅令人感动的画面。他的阿玛兰达坐在桌子旁,正在誊清他的长篇小说。大颗的泪珠从她的大眼睛里滴淌到草稿纸上。
“阿玛兰达!”他抓住妻子的手大声说,“难道我这部不足道的长篇小说里的可怜的主人公居然使你感动得流泪?真的,阿玛兰达?”
“不是的,我不是在为你的主人公哭……”
“那为什么呢?”大失所望的津扎加问。
“我的女朋友索菲雅·费尔德拉班捷罗·涅拉克鲁茨·罗兹加,也就是你的雕塑家朋友的妻子,她把丈夫已经塑好、准备献给巴拉班达·阿里蒙达伯爵的塑像打碎了……她受不了丈夫的哀伤……就吞下许多火柴头自尽了!”
“不幸的……塑像呀!哎,这些妻子呀,让鬼把你们通通抓走才好!连同你们那些什么东西都不钩的长后襟一起抓走!她服毒死了?见鬼,这倒是长篇小说的题材呢!!!不过这个题材的意义不大!……在这个世界上,我的朋友,什么人都不免一死……不是今天死就是明天,不是明天就是后天,你的女朋友也一样,她是该死了……你擦干眼泪,与其哭,你还不如听我讲……”
“讲新的长篇小说题材吗?”阿玛兰达小声问道。
“是的……”
“如果我明天早晨听你讲,我的朋友,不是更好吗?早晨脑子多少清醒些……”
“不,你今天听吧。明天我没工夫。俄国作家杰尔查文 到里斯本来了,明天早晨我必须去拜访他。跟他同来的还有你喜欢的……真遗憾……还有你喜欢的维克多·雨果。”
“是吗?”
“是的……那你就听我讲吧!”
津扎加在阿玛兰达对面坐下,头朝后一仰,就讲了起来:
“事情发生的地点是全世界……葡萄牙、西班牙、法国、俄国、巴西等。在里斯本的男主人公从报纸上获知在纽约的女主人公遭到了不幸。他赶去了。由俾斯麦的暗探收买的海盗把他捉住了。女主人公是法国间谍。在许多报纸上有暗示……英国人。奥地利的波兰派和印度的吉卜赛。阴谋。男主人公下狱。有人打算收买他。听明白了吗?接下去是……”
津扎加挥动着手,讲得动人、兴奋,两眼炯炯发光……他讲了很长时间……长得要命!
阿玛兰达睡着过两次,醒来过两次,街上的路灯熄了,太阳升起了,而他一个劲儿地仍在讲。时钟敲了六下,阿玛兰达想喝早茶,她感到胃里难受,可是他仍然在讲着。
“俾斯麦提出辞呈。男主人公不愿意继续隐姓埋名,就称自己是阿尔丰索·宗祖加,他在极大的痛苦中慢慢死去。安静的天使把他安静的灵魂送上蓝天……”
津扎加的讲述到此结束,而时钟已经敲了七下。
“好啦,你说怎么样?你是否认为:阿尔丰索和玛利亚约会的那个场面书报检查机关会不予放过?你说呢?”
“不,很动人的场面!”
“一般说来挺好是吗?你得说实话。你是女人,而我的大多数读者是女人,所以我必须知道你的意见。”
“该怎么对你说呢?我觉得,我在什么地方已经遇到过你这位男主人公,只是我不记得究竟在哪里……”
“不可能。”
“真的。我在一部长篇小说里遇到过你的男主人公,而且应当告诉你,那是一部内容空洞的长篇小说!当初读那部小说时我就奇怪,怎么会出版这类荒唐东西。在读完之后,我就断定作者至少该是蠢得像木头……荒唐的东西倒出版,你的作品却很少刊登。真奇怪!”
“你不记得那部长篇小说的名字吗?”
“书名我记不得,不过我记得男主人公的名字……这个名字却刻在我的记忆中了,因为其中一连有四个‘尔’字……一个荒唐的名字,卡尔尔尔尔罗!”
“莫不是在《海洋中的女梦游者》那本书里吗?”
“对,对,对,就是在那本书里。我们的文学作品你记得多么清楚!就是那本书里……你的男主人公很像卡尔尔尔尔罗,不过,你写的人物当然聪明一些。你怎么了,阿尔丰索?”
阿尔丰索跳起来。
“《海洋中的女梦游者》是我写的长篇小说!!!”他叫道。
阿玛兰达脸红了。
“这样说来,是我的长篇小说内容空洞?”他叫得十分响,以致连阿玛兰达的嗓子都痛起来了,“哼,你这个没头脑的鸭子!原来您,太太,就是这样看待我的作品?就是这样,母驴?您是无意中说出了真话?从今以后您休想再见到我!再见!哼……呸……白痴!我的长篇小说内容空洞?!巴拉班达·阿里蒙达伯爵出版的书!他清楚!”
津扎加轻蔑地瞥了妻子一眼,把帽子压低到眼睛上,砰的一声把门关上,离开了第一百四十七号房间。
阿玛兰达叹了口气,但她没有哭,也没有昏厥。她知道阿尔丰索·津扎加一定会回到第一百四十七号房间来,不管他气得多么厉害……永远离开第一百四十七号房间,——这就意味着他开始在葡萄牙蔚蓝色天空下、在里斯本人行道上生活、写作,还要找一个免费的女誊写员。这一点阿玛兰达是清楚的,所以丈夫走后她并不太担心。她仅仅叹了口气,就开始安慰自己。通常在同丈夫发生这种频繁的口角后,她总以读一张旧报纸来自慰。这张旧报纸保存在她本来装果汁糖果用的铁皮盒里,同那只装过香水的小空瓶放在一起。旧报纸上在种种广告、电讯、政治、时事以及其他人间事务之外还包含有一项绝妙的内容,这就是人们熟悉的所谓的“杂俎栏”。“杂俎栏”里有一篇故事,描写一个美国人怎样诈骗了另一个美国人,而一个著名歌唱家杜巴多拉·斯维斯特小姐吃光了一桶牡蛎,不沾湿皮靴就翻过了安第斯 ,就在这个故事下面还登有一个小故事,它非常适合安慰阿玛兰达和别的艺术家们的妻子。现在我把这个小故事逐字逐句援引如下:
“请葡萄牙人和他们的女儿们注意。在精力极其充沛而且极其勇敢的克里斯多芬·哥伦布所发现的美洲的一个城市里,住着一位医师坦涅尔。这个坦涅尔与其说是科学家,不如说是一个有特殊风格的艺术家,因此,他不是以科学家,而是以风格特殊的艺术家闻名于全球和葡萄牙。他是美国人,同时又是一个人,既然他是一个人,那么他迟早总得恋爱,有一回他就做了这件事。他爱上了一个美丽的美国女人,就像个艺术家一样,他爱得失却了理智,甚至到了这样的程度,以致有一次开药方他该写 蒸馏水 ,但却写成了 硝酸银 ,他钟情了就求婚,终于结了婚。起初一段时间里他同美丽的美国女人生活得非常幸福,幸福得不顾蜜月 的本质,把它拖延到六个月之久 。毫无疑问,坦涅尔作为一个有学问的人,因而也是最容易于和睦共处的人,如果他没有在妻子身上看出一种可怕的缺陷的话,他同她可以幸福地白头偕老地生活一辈子。坦涅尔太太的缺陷就在于她像一般人那样要进食。妻子这个缺陷使坦涅尔感到痛心。‘我要把她教育过来!’——他给自己提出了这个任务,而且开始对坦涅尔太太进行启蒙。起初他教她戒掉早餐和晚餐,随后教她戒除喝茶。结婚一年之后,坦涅尔太太做午饭已经只烧一道菜,而不是四道。而在婚约签订后两年,她已经能够满足于难以置信的食量了,以下就是她一昼夜间吃喝的各种营养品的数量:
①药用重量单位,1克冷等于0.062 2克。
“我们没有把气体计算在内,因为科学还不能确切地规定我们所需消费的气体量。坦涅尔得意洋洋,然而为时不久。在他婚后生活的第四年一个想法开始折磨他,那就是坦涅尔太太蛋白质吃得太多了。他更起劲地着手训练她,如果不是他觉得他对妻子已经厌倦了的话,也许他已经能做到把五克冷缩减为一克冷或者零了。由于他是一个美学家,他不能不对妻子感到厌倦。坦涅尔太太没能直到耄耋之年仍是美国的美女,她无缘无故忽然想变成类似美国木柴的东西,因而丧失了她的姿色和智力,这样她就表明了,她虽然还适合作进一步训练,可是对于夫妇生活来说她已经完全不适合了。坦涅尔医师要求离婚。一些学者、专家来到了他家,从各方面观察坦涅尔太太,劝她到矿泉地去疗养,做体操,给她开营养食谱,而且认为他们可敬的同行的要求完全合法。坦涅尔医师送给同行、专家们每人一美元,请他们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从此,坦涅尔住在一个地方,而他的妻子则住在另一个地方。可悲的故事!女人啊,你们常常是伟人们的不幸的祸因。女人啊,莫非你们就是伟人们往往缺乏后嗣的祸首?葡萄牙人啊,你们要忠心耿耿于你们女儿的教育!不要把你们的女儿培养成家庭的破坏者!!我们讲完了。由于明天是编辑的生日,本报停刊。葡萄牙人啊!你们之中有谁没有交足订报费,赶快去补交!”
“可怜的坦涅尔太太!”阿玛兰达看完这个小故事后轻声说,“可怜的女人!她多么不幸!啊,同她相比,我多么幸福!我多么幸福啊!”
阿玛兰达庆幸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比她更为不幸,她小心地把报纸叠好,将它放进盒子里,然后脱掉衣服,躺下睡觉了,她心中感到高兴:她不是坦涅尔太太。
她一直睡到饥饿不堪、模样可怕的阿尔丰索·津扎加把她叫醒为止。
“我想吃东西!”津扎加说,“穿上衣服,我亲爱的,到你的 母亲 那儿去要钱。 顺便说一句 :我向你请罪。我不对。刚才我从俄国作家捷尔查文(他是跟另外一个俄国作家莱蒙托夫一块儿来的)那儿了解到,有两部内容完全不同,而书名却完全一样的长篇小说:《海洋中的女梦游者》。你去吧,我的朋友!”
趁阿玛兰达穿衣服的时候,津扎加对她讲起打算描述一件事情,顺便他还附带提到,他写这件震动身心的事情将要求她作出某种牺牲。
“牺牲不大,我的朋友!”他说,“你得在我的口述下把我所描述的记下来,这至多占用你七八个小时,然后你得把它誊写清楚,顺便,附带地把你关于我的全部作品的意见写在纸上……你是女人,而我的大多数读者是女人……”
津扎加撒了一点谎。并不是他的大多数读者是女人,而是他的全部读者不过是一个女人,因为阿玛兰达并不是“许多女人”,她仅仅是“一个女人”而已。
“你同意吗?”
“好。”阿玛兰达低声说,她脸色煞白,昏倒在一本翻乱了的、一直丢弃在一旁的、盖满灰尘的百科词典上。
“女人们可真是怪人!”津扎加叫道,“我是对的,我在《一千把火》中把女人叫做对人类来说永远是谜、永远使人惊奇的生物。芝麻绿豆般的喜事竟能使她倒在地上!哎,女人的秉性呀!”
幸福的津扎加在不幸的阿玛兰达面前跪下,亲吻她的额头……
诸位女读者,常常有这样的事情!
你们知道吗,姑娘们和寡妇们?你们别嫁给这些艺术家!乌克兰佬说得好:“求主保佑,叫那些艺术家们滚蛋吧!”姑娘和寡妇们啊,与其住在“毒天鹅”旅馆最好的房间里,同巴拉班达·阿里蒙达伯爵最好的门徒在一块儿生活,还不如住在一个什么卖烟草的铺子里,要不就在集市上卖鹅。
真的,这样更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