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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拉尔夫·德纳姆在格雷特里—胡柏律师事务所任职,办公室位于林肯客栈广场,拉尔夫每天早上十点准时到办公室。他准点守时、才能出众,在职员中脱颖而出,若非一个怪癖使他前程未卜,大可打赌不出十年,他必是行业领军人物。他的姐姐琼早已为他拿存款赌博而心神不宁。她满怀仁爱,对他细细观察,意识到拉尔夫脾性中有任性妄为的一面,不禁心生忧虑,若非在自己身上也察觉到同样的根源,她定然更加焦急。她臆想拉尔夫为着一些奇思妙想,心血来潮便抛弃整个职业生涯;那可能是某项使命、某个想法,甚至是(她这般想象)从火车上看到的正在后院晾晒衣服的某个女子。她明白,当他寻得如此美人或事业,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止他决然追求。她还怀疑他会出走东方,每逢看到他手里捧着一本印度游记,便坐立不安,仿佛他从书里感染了什么顽疾。另一方面,她从不担心拉尔夫缠身于普普通通的恋情——倘有普普通通的恋情这么一回事。她想象,他要么大展宏图,要么一败涂地,在这过程中必然寻得精彩绝伦的经历,可他的前程仍难以预测。

事实上,拉尔夫在人生各个阶段都比同龄人更加努力上进,表现也更为卓越出色,琼的恐惧皆源自弟弟行为中一些琐事,都是些他人眼中无法觉察之处。她的着急合情合理。德纳姆一家自生活伊始便困难重重,她禁不住害怕他会突然松手,放弃拥有的一切。她从自身生活经验明白,这种突如其来想要自暴自弃、不求进取的冲动,有时候几乎不可抗拒。但就拉尔夫而言,她知道倘若他挣脱原本的羁绊,只会奔向更加苛刻的约束;她想象他在炎炎烈日下穿过沙漠寻觅河流源头或渺无人烟之地;她想象他由于当下过分执着正误对错的观念,在贫民窟里干着粗活;她想象他出于对一位身世悲惨的妇女的同情,沦为她永恒的囚徒。当他俩坐在拉尔夫卧室的煤气炉旁促膝谈心至深夜,她偷偷咀嚼着这些念头,心里想着弟弟,内心既骄傲,又极其焦虑。

拉尔夫对将来的畅想,与让姐姐心神不宁的种种遐想相去甚远。假如琼想象的任何一种情形摆在面前,他定会一笑置之,将之视作毫无吸引力的境遇。他无法得知这些荒唐的想法从何而来。他自认努力工作、吃苦耐劳,对生活不抱任何幻想。他对未来的愿景与姐姐的预测大不相同,可随时脸不红耳不赤地公开;他自诩头脑聪明,希望五十岁时在下议院有一席位,生活体面优渥;倘运气喜人,也许能在自由党政府谋得一官半职。如此预想并不奢侈,当然也无可耻之处。然而,诚如姐姐猜想,唯拉尔夫全身心投入,加上周遭环境所迫,方使他朝着目标孜孜往前。他得日复一日不断重复愿景,直至与之同诉求、共命运,相信那便是最佳归宿,除此以外别无所求;如此反复间,他得以习得守时、勤奋之习性,仿佛在律师办公室就职便是人生夙愿,其他野心皆是徒劳。

不过,凡虚情假意之信仰俱倚赖他人的目光。当独自一人,身边舆论全然消失,拉尔夫放任自我,脱离实际,任由思想踏上奇妙旅程,其中幻想却令他羞于启齿。梦想中,他自然扮演高贵浪漫的角色,但自我荣耀并非唯一动机。它们为他提供渠道释放现实中无处发泄的精神。拉尔夫命运多舛,认定他称之为梦想的东西,在实际生活中毫无用途。有时候,他将此精神视作最为宝贵的财富;有了它,他得以使荒地生花,治愈疾病,予世界以崭新美态;这精神亦激烈有力,倘不加约束,它舌头一伸便尝尽尘封书籍,将办公室墙上的羊皮文书逐一品尝,空留他被吮尽嚼透,无所遁形。多年以来,他一直努力控制幻想,如今二十九岁,他自认可以严格区分工作与梦想,两者比邻存在而互不伤害,为此相当自豪。事实上,他之所以能够维持自律,还得助于劳神费力的职业。拉尔夫的结论自大学毕业便不曾改变,那忧郁的信念使他相信大多数人终身迫于生计,仅能滥用无甚重要的才能,而将宝贵的天赋白白浪费,直到颓然认同,过往曾看作最为崇高的馈赠,本身既无价值,也无好处。

无论在办公室还是在家里,德纳姆都不受待见。工作这么些年,他依然执着于黑白对错,对自控能力又太自傲;他郁郁寡欢,与周遭格格不入,每逢有人承认易于满足,他便判断他人愚蠢至极。在办公室里,他的效率明显高于别人,惹得对工作不那么上心的同僚颇为生气,当预言他前程光明,嘲讽总比祝愿多。的确,他个性强硬、自给自足,为人脾气古怪、行为突兀。他野心勃勃,渴望在社会上有一席之地,批评者认为鉴于拉尔夫一穷二白,这种想法合乎常情,却不大讨喜。

办公室的年轻人这么想毫不奇怪。德纳姆从无渴望与他们交往,他待同事尚算友好,但仅将他们划分到与工作相关的圈子里,工作以外不相往来。迄今为止,他清晰明了地安排开支,有条不紊地部署人生,两者皆毫无困难。可就在这时,他遇上不易归类的经历。玛丽·达切特可算是混乱的起源,两年前,几乎甫一相识,她与他聊着聊着便捧腹大笑。她无法解释缘由,纯粹觉得他怪得独树一帜。两人熟稔后,他告诉她每逢周一、周三和周六的安排,她就愈发觉得好笑了,笑得他不知怎的也跟着笑了起来。她很好奇,他居然熟悉斗牛犬的饲养常识,还收集伦敦附近的野生花卉;每周他都前往拜访住在 伊令 的纹章学权威老托拉奥特小姐,这事总让她兴奋大笑。她想知道一切,连老太太待客时的蛋糕,她都问个一清二楚;夏天时,他俩游览伦敦附近教堂以寻找黄铜拓片,她对此兴致勃勃,将之视为两人间最重要的节目。短短六个月内,对于他那些稀奇古怪的朋友和爱好,她比他的兄弟姐妹知道得还要多,而他们跟他生活了一辈子;拉尔夫发现尽管这不大正常,却相当愉快,他对自身的观感过于严肃,得幸有玛丽稍稍调节。

他与玛丽·达切特相处分外开心,跟她一起他变得脾性奇怪但讨人欢喜,与大多数人认识的他几无相似之处,他不那么正经古板了,在家里也不那么专横,不然肯定会听到玛丽嘲笑他,告诉他——她很喜欢这样做——他什么都不懂。她对公共问题热忱满满,使得他也对这些论题兴致勃勃;她带着他参加了数次公开集会,他便从保守党成了激进派,会议开始时他焦躁不安,最后却比玛丽还激动。

不过,他还是有所保留,不自觉地把所思所想分类为“可以与玛丽讨论的问题”,以及“只能自己思考的问题”。她知道这一点,对此饶有兴致,她习惯了巴不得自吹自擂的年轻人,像倾听孩子般忘我地聆听。可面对拉尔夫,她却极少萌生母性,相反,一种更为强烈的自我意识油然而生。

一天傍晚,拉尔夫到斯特兰德大街与一名律师商谈公事。暮光将尽,一排排绿的、黄色的人造灯光已然亮起,而此时乡村小路上,阵阵飘烟萦绕山间;街道两旁的橱窗里,厚玻璃板展示架上放满了熠熠闪烁的项链和擦得铮亮的皮箱。这些纷繁的事物在德纳姆眼中连成整体,眼前的一切令他兴高采烈。忽然,他看见凯瑟琳·希尔伯里朝他走来,他直直望着她,仿佛她只是脑海中不断前行的幻象。他注意到她眼神呆滞,双唇轻启,正下意识地张张合合。她恍惚的状态,连同挺拔的身姿、与众不同的穿着打扮,与周遭对比鲜明,仿佛身边经过的人群与她的方向截然相反,阻挠她快步前行。他原本心情平静,可当两人擦身而过,双手和膝盖却不住颤抖,心也痛苦地跃动。她没有看见他,继续重复说着记忆中挥之不去的话语:“重要的是人生——那不断发现的过程——永恒不息的进程,而非发现本身。”她如此专注,完全没留意德纳姆,而他也没有勇气截停她。倏然间,斯特兰德大街变得井然有序,如同音乐响起时,所有混杂不纯、互不相干的东西也各归其位。眼前的印象太过美好,他很高兴没有喊停她。愉悦的感觉愈见微弱,但也维持到律师办公室门外,方消逝无踪。

与律师的会谈结束后,要回办公室太晚了,可与凯瑟琳的相遇让他暂且不愿回家。那应该去哪里呢?在伦敦的街道上浪荡,一路走到凯瑟琳的家门外,望着窗户想象她在里头,似乎也不坏;他旋即拒绝这想法,脸都几乎红了,就像是不经意间一时冲动摘下一朵花,却因羞愧立马把花扔掉。不,他会去看望玛丽·达切特。这时候她该下班回家了。

拉尔夫不期而至,令玛丽措手不及。她本来正在洗涤室洗刀,让他进屋后,她走回洗涤室,打开水龙头开到最大再关掉。“好了,”她把水龙头拧得紧紧的,心里想道,“我不会纠结于那些愚蠢的想法……”“ 阿斯奎斯先生 真该被绞死,你不觉得吗?”她往客厅问了一句,走出去跟他一起,边擦手边诉说政府如何回避妇女选举权问题。拉尔夫无心谈论政治,但不得不尊重玛丽对公共事务的兴趣。她倾身向前捅了捅火,以清楚明晰的言语,像是在讲台讲课似的表明观点。他边看着她边寻思,“要是玛丽知道我几乎下定决心走到切尔西,只为了看看凯瑟琳的窗户,该觉得我多么荒唐。她不会理解的,可我非常喜欢她这种个性。”

两人就女性该采取什么行动讨论了一阵;拉尔夫对论题兴致渐浓,玛丽却无意识地任由注意力涣散,心里祈求与拉尔夫谈谈自己的感情,起码聊一些个人话题,好知道他对她的看法;但她竭力抑制这愿望。可惜,她无法阻止他发现她对他的发言缺乏兴趣,渐渐地两人默然不语。拉尔夫脑海里思绪连绵,每一个想法或多或少与凯瑟琳相关,要么与她所激发的浪漫冒险的幻想相连。所有这些胡思乱想,他都无法与玛丽分享;他同情她,她对他的感觉一无所知。他沉思:“这就是男女不同之处,她们毫不罗曼蒂克啊。”

“好吧,玛丽,”他终于作声,“要不你谈谈好玩的事情吧?”

他讲话的语气令人恼火。通常而言,玛丽没那么容易被激怒。可这天晚上,她语气严厉地回击:

“我想,你大概认为我这人毫无乐趣吧。”

拉尔夫思索片刻方回答:

“你工作太累了。并不是你体力跟不上了。”看见她不屑地大笑,他加了一句,“我的意思是,你太沉迷于工作了。”

“那样不好吗?”她问,手捂住了眼睛。

“我觉得不好。”他猛地回答。

“但就在一周前,你刚说过相反的话。”她语带愤懑,情绪却变得异常低落。拉尔夫没有觉察,还想利用机会给她说道说道,谈谈何为适当的生活方式。她听着听着,心里清楚得很,他肯定是受别人影响了。他告诉她,她该多读些书,便会发现还有别的观点值得斟酌。最后一次见他时,他正与凯瑟琳离开妇女参政权办公室,于是玛丽把这一变化归因于凯瑟琳。估摸凯瑟琳告别她所鄙视的场所后,发表了一通批评,又或许她的态度已然说明一切,无需冗述观点。不过,她清楚拉尔夫绝不会承认自己受到任何人影响。

“玛丽,你的书读得不够多,”他评论,“你该多读点诗歌。”

的确,玛丽读的书大多与工作、考试相关,自从来到伦敦,看书的时间更大幅减少。通常人被训诫自己读诗不够多,总不免恼火,但玛丽听了只是把手从眼睛上移开,双眼注视前方。她自顾自想着:“我之前说好不会这样的。”于是她放松肌肉,冷静理智地请教拉尔夫:

“告诉我,我该读些什么。”

拉尔夫不由自主地被玛丽激怒,他提起几位伟大的诗人,以此批评玛丽那不尽如人意的个性和生活方式。

“你与不如你的人交往,”他为下面不合情理的批评热身,“你按照老一套规矩行事,因为那样简单舒服。你缺乏明确的目标。你有着女性常有的吹毛求疵的习惯,无法辨别轻重,而那是所有机构崩坏的原因,也是女性参政权这些年来停滞不前的缘故。客厅聚会、集市集会,这有什么作用?玛丽,你要的是主意;你要抓住重点,无惧犯错,不拘小节。为什么你不把事情放下一年,先到处游历去看看世界?不要一辈子当井底之蛙。你不会满足的。”他总结。

“我也这么想过,我指,我对自己的看法与你的一致。”玛丽回应。她认同他的想法,吓了他一跳,“我想到处走走,抛下这些烦心事。”

两人一时无语。拉尔夫说:

“可是,玛丽,你没有把这当真,是吧?”他已经不再懊恼,她语气中那无法掩饰的沮丧,让他后悔先前不该故意伤害她。

“你不会一走了之吧?”他问。看她不说话,便继续请求,“噢,你千万别走啊。”

“我也不确定自己想怎样。”她回答。她几乎忍不住讨论起某些计划,拉尔夫却没有鼓励她往下讲。他陷入执拗的沉默当中,玛丽心想她千小心万小心,还是止不住思虑彼此的感觉,思索他俩将何去何从,才引得隔阂渐生,两人缄默无言。她感到,他们的思想如同两列长长的、平行的轨道,总是紧密相依,却从不重合。

离去时,他除却出于礼貌祝她晚安后便一言不发。她坐了一会儿,回忆他说过的话。如果爱情如烈火,将人融为山中奔流,玛丽爱德纳姆的程度只不过与她爱扑克牌或是钳子的水平差不多。也许极致的激情极其罕见,而她脑海里的已是爱情最后阶段的形象,彼时,激烈碰撞的力量已于年久月深中逐渐消磨。像大多数聪明人一样,玛丽是个自我主义者,在某种程度上非常重视自身的感受。本质上她也是一名道德主义者,得时不时检视自己的感觉是否越界。拉尔夫离开后,她细细思量,觉得学习一门语言挺不错的——意大利语或德语都行。然后她打开一个抽屉,从中抽出厚厚的手稿。她通读全文,不时从页面中抬头,好几秒钟想念着拉尔夫。她尝试核实他身上引起她感情的每一样素质,她说服自己,他的种种优点多少因着她才存在。想罢她重新读起了手稿,感慨要写语法正确的英语散文真是世界至难。不过,她想自己的时间比起思考语法正确的英语散文或是拉尔夫·德纳姆的时间要长许多,也许这又徒增争议,到底她是否坠入爱河,假如答案肯定,该如何归类她的热情呢? mNcZK/NG+2RcG8KUEivzt/Q5oCd8CS33eWssA62TOCLQpHoN1sG14x0z17RqVm0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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